肖元愷
1958年生,滿族。2005年移居加拿大溫哥華,在《環(huán)球華報》(Global Chinese Press)從事采編工作至今。出版著作有《在歷史的天秤上——馬英九評傳》《臺灣問題政治解決策論》等。散文《回歸夜不了情》獲“我心中的香港”全球華文散文大賽第三名。
在薄如羽翼般的朦朧中,起起伏伏的山巒洇染出青蔥與鵝黃的春色,凈水洗過一樣嫩艷。半腰間點綴著一小片浮游的白云,漸漸碎散成點狀,原來是一群放養(yǎng)在山坳的綿羊。在面陽的坡地,一個頭戴羊肚手巾的后生斜仄著身子,后背倚在一棵峭拔的樺樹干上,這位就是羊倌水娃了。拿在他手里的不是放羊的鞭子,而是一具嗩吶。夕陽西下時,他會嫻熟地吹起嗩吶,于是一股很古老的樂聲幽幽地在山間漫漶開來,羊們聞聲聚攏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方陣,隨著水娃行往暮炊的村落……
整整一夜,睡夢中相繼不斷地映出山原野牧的場面,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著吹到腸斷的嗩吶聲。那滿臉皴裂的水娃,那余音不絕的嗩吶,都是我三十余年前極熟稔的,回城后還從未入過夢境,誰承想在加國西部奧納肯小城,卻夢回到大山深處的白家窯——我中學畢業(yè)后插隊的地方。
清晨醒來,額頭沁出一層細密汗?jié)n,想必一夜大腦的劇烈活動,身心反而有些倦怠。這時我才記起,是昨天在奧納肯街頭看到一位盲人吹嗩吶,面龐蒼老但形態(tài)有些像水娃,入夜就夢縈舊憶了。昨日中午,我由溫哥華駕車北上,在奧納肯穿街而過時先聽到嗩吶聲,一種獨有的勾魂攝魄的樂聲。于是減速而至泊車,步行著循聲而去。吹嗩吶的人背對著我,半坐的后背有些起動,很投入的樣子。轉(zhuǎn)至前面我才發(fā)現(xiàn)他雙目失明,雖然眼睛沒有深深凹陷,但顯然目中無物。面前攤開一個漆黑盒子,里面放著幾枚硬幣。沒有一點精神準備的我被這景象震住,竟下意識地躲到一個觀者身后,好像怕吹嗩吶的人認出我似的,因為我感覺他就是水娃,盡管外形已經(jīng)走樣,但僅憑那只有大山才能釀造的聲音,我篤定自己的辨識無誤。
據(jù)說瞽者的潛意識特別敏感,我不得而知。雖然間隔一段距離,且有別人擋著,嗩吶聲卻戛然而止,只見他微仰起臉,往前方投出茫然有些呆滯的目光,益顯失明狀態(tài)。我心跳急劇加快,大腦一片空白,疾步前奔,把兜里的錢一把掏到盒里,轉(zhuǎn)身逃也似的跑回車內(nèi)……今天,無論如何我要再去奧納肯一趟,那里像有根線將我拴住,因為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他——我認定的水娃:怎么來到大洋彼岸?怎么又雙目失明浪跡街頭?十幾年前在大陸我們已經(jīng)沒有來往了,其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由于我與水娃曾有過的關系,加上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使我急于破解這段空白,否則安心不下。
白家窯是個不大的山村,缺水常旱,水娃的名字有祈雨的含義。水娃與我同齡,讀到高小就輟學了。我到白家窯插隊時他正給隊里放羊,老羊倌年前猝死,他跟老羊倌學了幾年嗩吶,就把嗩吶與羊群一并承接下來。水娃寡言近于木訥,但人卻豪爽,每回用石塊撂倒野兔山雞,燉在灶鍋里就招呼我過來解饞。那時鄉(xiāng)下物品匱乏,幾個月聞不著肉腥,能吃點野味簡直就是奢侈的享受。有時我攢下糧票換瓶白酒,也叫上水娃同飲,嚼咸菜幫子佐酒。水娃有酒量,但也免不了酒后話密,那時就頗健談,聊得最多的話題是老羊倌,他把老羊倌稱作師傅。
在我來白家窯之前老羊倌已然作古,無兒無女光棍一條,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我之所以能感覺到他的音容笑貌,全仰賴水娃時斷時續(xù)的描述。全村只有老羊倌不姓白,是外來戶,究竟何時遷徙到此無人考據(jù),只知道他一來就吹得一手好嗩吶,方圓數(shù)十里誰家辦喪事,定要請他吹奏助吊。老羊倌像游吟詩人,不識字譜卻出口成曲。水娃打小就著迷于此,幾乎是在老羊倌的嗩吶聲中長大,對嗩吶的喜愛已經(jīng)滲透到骨血里,只要一聽到老羊倌的嗩吶聲,就有種莫名的興奮。后來我聽同院鄰居祁伯講那就是天悟的靈性,祁伯在音樂學院當民樂教員,他的話沒錯。
當初水娃的父母反對兒子跟老羊倌學嗩吶,認為曉得農(nóng)活才是正道,成為能掙十個工分的莊稼把式才是光耀門楣的大事。老羊倌不愿開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躲著水娃,水娃則追磨著老羊倌偷藝,幫老羊倌起圈弄料,最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老羊倌一股腦兒把家底兒兜給水娃。
老羊倌駕鶴西去后,誰家逢上白事就請水娃去了,水娃儼然像師傅一樣行事,兩腮鼓鼓的,把調(diào)子吹得哀怨催淚。得點賞錢回家,爹娘并不稀罕,說不如土里刨食本分。
放羊不算滿勞力,連我這個知青都“轉(zhuǎn)正”拿到十分時,水娃還是八分。他總是無怨無悔的樣子,因為放羊這份活計給他時間和空間去吹嗩吶,花鳥樹木都能吹進曲里,連跟隨的羊們都熏陶出音樂細胞,聞聲做出各種反應。外人瞧不出里面的名堂,我喜歡陪水娃到山坡放羊,他就借景生情講給我聽,逐漸地我也聆聽出些弦外之音。
有一次我們坐在山梁上看羊,掰幾個玉米生啃,啃著啃著水娃問:“你啥時回城?”我有些滄桑地說:“恐怕一輩子扎在白家窯了。”水娃便道:“也在這兒找婆姨生仔?”我苦笑一聲:“娶不來也養(yǎng)不起?!薄澳銙晔至?!”水娃似乎提醒道。我掐手指算:“一分四分錢,十分四毛錢。一年還有多少天出不了工,年根兒還要扣口糧……”水娃的目光從山脊跳到天邊:“還是你們城里好。”我想起城里狹窄的陋巷和齷齪的大雜院,說聲“未必”就緘口不語了。即便城里真好,我能說回就回嗎?那時是1975年春夏之交,個人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嗎?我的本事只能把玉米棒子嚼得山響?!耙幱炅恕?。水娃老道地望望懸在中天的驕陽,我們就避在一處巖洞,果然就撕帛裂錦似的響起炸雷,白晃晃的閃電過后,雨幕就封住視線。水娃守在洞口吹起嗩吶,像一個婦人嗚咽,羊們都靜臥下來,感傷的乖樣。吹著吹著,水娃雙目濡濕了。“日他娘!雨跑到眼睛了!”他用手抹一把臉,過會兒才道:“剛才吹給師傅的。來白家窯之前,他殺過人?!彪S后水娃又補充道:“殺的是壞人。你不要亂講,村里只有我知道的。”我未吭聲,心里卻明白,沒有命債,老羊倌怎能在山旮旯潦草余生?
回城探親時,傍晚在大院葡萄架下與祁伯乘涼,從音樂就聊到水娃。祁伯嘖嘖稱奇,那時他仍靠邊站,倒有些閑空,就隨我翻山越嶺來到白家窯。當水娃有些靦腆地吹曲時,我注意到祁伯的眼睛放光,半張的嘴忘記合攏。接下讓水娃換著曲吹,吹到最后祁伯像小孩子一樣哭了,打臉撞頭要見老羊倌,在荒草萋萋的墳包一揖到地。
祁伯是愛才如命的人,他說水娃吹的都是歷史和國粹,要帶水娃進城補習樂理。我說您現(xiàn)在自身難保,怎么安置水娃呢?祁伯于心不甘,就自行于城鄉(xiāng)之間,六十開外的年紀很吃些苦頭,但樂此不疲,非要把璞玉雕成細器。
兩年后恢復高考,重執(zhí)教鞭的祁伯搬到新樓,我也考入大學返城。還在放羊的水娃倒成了祁伯一塊心病。雖然我們不住在一個大院了,祁伯還是找到我說,要水娃報考音樂學院,現(xiàn)在需要民樂人才。我特意告假重返白家窯,可水娃不愿離村。好不容易說服水娃,他爹娘又不放人,我只好又請出村長擺些明理兒。我記得我和水娃進城頭晚,水娃爹碾了一袋新米,水娃娘納了一雙厚底布鞋。在鄉(xiāng)下這些都是稀罕東西。
水娃住在祁伯家,為了高考沖刺,祁伯教他樂理,我給他惡補文化。但水娃一根筋,只是嗩吶吹得好,對其他不開竅,結果因為文化考試太差而落榜。這其間水娃又與祁伯的小兒子立鈞發(fā)生些矛盾,立鈞嫌水娃太土不衛(wèi)生,私底下拽臉子,水娃抹不開,就悄悄地不辭而別了。祁伯把立鈞大罵一通,非要自己去白家窯尋回水娃,任誰勸也不行。我和立鈞都不放心,就陪祁伯去,立鈞也有將功贖罪的意思。
九月初的山風已有冷意,到縣城祁伯就病倒了。從縣城到白家窯還需半天山路,祁伯堅持同行,就雇了一馱坐騎。到白家窯沒找到水娃,村里傳言有人在下溝子見過他,我們又往下溝子趕。半道降雨,越下越大,正打算回返時,就聽到那熟悉的嗩吶聲,雨陣中緩緩過來一行人流。水娃夾在哭喪的方陣里,竟披麻戴孝邊走邊吹。他重操舊業(yè)了!祁伯并未攔擋出殯的隊伍,一直跟到墓地,大殮后才找到水娃,要他振作起來明年再考。水娃說他實在不是上學的材料,求放他一馬,還是混在山里自在。好像挨一記悶棍,祁伯一屁股跌在地上。水娃慌得撲通跪下,竟叫祁伯“師傅”,以前都稱老師的。
一年后水娃被音樂學院破格錄取,雖然文化課仍不及格,但嗩吶專業(yè)拔尖,被劃歸為“特才生”。隔年我大學畢業(yè)去了南方,再見面是在南方一個城市的音樂會上,水娃已是國家級樂團的主要演員,他的嗩吶獨奏是壓軸節(jié)目。后臺休息室里我們閑聊,水娃說他剛成家,并將一張靚女照片拿給我看。我說這么漂亮的女人你鎮(zhèn)得住嗎?他卻憨笑說把父母接進城來了;我說你爹娘做夢也沒想到你有今天,他又憨笑說自編了一曲《蘇武牧羊》。這種話題的轉(zhuǎn)移似乎在躲避什么,又似乎在隱喻什么。
二十年白駒蒼狗,卻在奧納肯出現(xiàn)那樣一種重逢場景,難道他街頭吹的就是那首《蘇武牧羊》?我鼓起勇氣,今天一定要去奧納肯找到水娃問個水落石出,只要面對現(xiàn)實就能打破難堪。
驅(qū)車在小城兜圈,卻不見水娃身影。以后又去幾趟依然如此,以至于我懷疑自己那天是否是個錯覺。沿街詢問無人知曉,最后撞進一家商鋪,華裔老板說那個吹嗩吶的盲人有些故事。通過他的簡述,我才粗粗了解到,水娃的老婆曾跟一個西人跑了,患癌癥后又遭拋棄,水娃不計前嫌與她重婚。為給老婆湊錢化療,經(jīng)濟拮據(jù)的水娃參加醫(yī)療機構的有償藥品試驗,事先要簽下生死合同的。頭三次都無大礙,第四次卻傷及目力在劫難逃。老婆最終死在水娃懷里,帶著愧疚與滿足。他們的獨生子在一所社區(qū)學院就讀,其他就不清楚了。華裔老板最后找補一句話讓我一震:可能水娃還有一點殘余的視力!也許那天他認出我了,有意躲起來,或者去了其他地方。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老朋友不相認呢?況且我還是曾幫他上路的人。難道里面有何難言之隱?他怎么來到北美仍是個謎。
為找水娃我下了些工夫,甚至回大陸還去白家窯一趟。當?shù)乩相l(xiāng)大多記不起水娃這個名字,上年紀人只是說他留洋發(fā)達了。
時至今日,每每想起水娃,心中就猶如墜了一方鉛塊,好像他的傷痛是我造成似的。冥冥中我想,當年如果我沒有向祁伯講起水娃,如果沒有動員他進城,如果沒有冒雨尋他回來……也許他會娶個體壯耐勞的村婦安分地過活,他的性情適合嫻靜的鄉(xiāng)下,山云、羊群、草木才是他的養(yǎng)分,間或到出殯的人家助奏,那種生活才是嗩吶民樂的本源與土壤。連根拔出土壤的小花即便放在最漂亮的花瓶里,亦會枯萎;奧納肯曾經(jīng)的一幕難道就是水娃離開大山的代價?祁伯與我曾經(jīng)的努力對水娃是福是禍?實在是個費解的天問!
前幾天在溫哥華伊麗莎白大劇院看器樂合奏,鋼琴、提琴、黑管、小號各得其所,我的耳畔卻轟鳴著嗩吶,山木和羊群在腦中幻入幻出。忽然我參悟到,無常也是一種取向,前生后世埋伏著種種禪機。只有這樣,對水娃的思念與追悔才得到一點點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