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英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1)
劉恪先生是先鋒小說的集大成者,20多年來一直堅持以先鋒寫作的姿態(tài)挖掘小說寫作的無限可能性,被稱為新浪漫主義的代表,新巴洛克寫作典型。21世紀以來,他在中短篇小說領域進行先鋒實驗,以《民族志》、《風俗考》、《制度》、《沒完》、《雙葉樹》、《鄉(xiāng)鎮(zhèn)雨絲》、《墻上魚耳朵》、《魚眼中的手勢》、《欲望的魚》等創(chuàng)造出一種“正附文敘事體”,對中國當代小說文體做出了不可忽視的貢獻。同時這些作品以故鄉(xiāng)湖南碑基鎮(zhèn)與南岳魚巷子為背景,力圖回到地方性知識的思考上,為鄉(xiāng)土小說寫作提供了新的向度。本文擬在劉恪的“碑基鎮(zhèn)”系列中短篇的背景下,從小說對南方鄉(xiāng)村的詩意建構、地方經(jīng)驗的引述、地方風俗的考古、鄉(xiāng)土語言的尋究、鄉(xiāng)村人物精神的勘探等方面入手,探討作者站在地方性的角度考察人類的命運、人性與生存狀態(tài)的地方性寫作之審美價值與鄉(xiāng)土情結問題。
劉恪是一個有著濃厚鄉(xiāng)土情結的人,雖然他出生后只在湖南華容縣碑基鎮(zhèn)生活了5年,但那些板橋湖邊帶水的故事和溜達在碑基鎮(zhèn)的人物卻成為他記憶中永恒的風景,尤其是在幾十年的都市生活與寫作之后,板橋湖、碑基鎮(zhèn)、魚巷子,越來越成為他繞不開的思念。于是,他不斷地站在鄉(xiāng)村視角上觀察和描寫家鄉(xiāng)的美和魅力。他的“碑基鎮(zhèn)”類小說基本上都是地方性知識的典范,自然環(huán)境、倫理秩序、生活習慣、風俗規(guī)范、時代風物、人心性情等都與那片土地相融相連,他把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土情結涂抹在對地方性經(jīng)驗的引述和創(chuàng)造上,為我們建構了一個詩意的南方故鄉(xiāng)。這個故鄉(xiāng)是一個臨山臨水的地方,山青水綠,湖泊密布,荷花飄香:
湖上不能眺望,一片芊芊漠漠的綠,滿是杯盤碗碟的綠色器皿,無法想像荷花一扇動,翻出白綠白綠的浪,荷葉的盤子有一些水晶珠把播下來的晚霞捏得緊緊的,如果用竹蒿一敲飛起來的水點便抽成絲,仿佛光線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綠水之上長出來的。這兒不會有風聲水響,全是荷葉綠裙錯動的悉悉沙沙,那不是湖泊,而是荷葉上挺舉的荷花的平原。
東邊碑基鎮(zhèn)在霞光下墻堞清楚得可以看到磚縫,山墻前后拖檐黑瓦是一層層摞上去的。西口的大樟樹遮了南街好幾個屋脊。遠遠的東口,那棵楓楊樹,像一個綠色的垛子浮在屋頂,小鎮(zhèn)凝固得沒有絲毫情感,白色變灰,黑色變藍,它后街向北連著劉家大院,房子不多,大院連祠堂,還有牌坊,包括講究的屋頂,讓人錯覺那是一處安靜的寺院。只要歲月不改初衷,那里反倒變成了碑基鎮(zhèn)的象征。
——《裸體荷花》
劉恪癡迷于南方鄉(xiāng)村的意象,湖的意象,綠的意象,荷的意象,水的意象,山的意象,竹子的意象,這些清新淡雅的意象具有濃厚的抒情性,且凝聚了重要的詩意氣氛與象征力量,生命的悟性與事物的力量常常就隱身于露珠在荷葉盤那最細微的顫動之上。他對自然的觀察非常精細,荷葉、湖水、云朵,隱約的樹林,遠山的霧靄,陽光的幻化,在記憶中復呈為夢幻之畫。劉恪是以兩種視角來回望故鄉(xiāng)的,一種視角是強調地方性知識的含義。談論地方性,我們通常是指地理學意義的地貌特征、由地理派生的氣韻與聲音、地方人(包括語言、性格、相貌體征)、地方經(jīng)驗。另外,具體來講,地方性還表現(xiàn)為那個地方一切事物的命名,大小地名,植物與動物命名,家庭器具和個人使用物的命名,包括這些器物在風俗中的使用。地方性凝定之后會以“傳統(tǒng)”的力量積淀在當?shù)厝说难褐写z傳下去。另一種視角是強調自然、人類活動、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我們知道,環(huán)境必然形成于某一地方或場所中,而人類活動總是處于某一環(huán)境或空間中。生物圈的生生不息是由山川湖泊、田野樹林、草木蟲魚等世界萬物共同形成的,在生命的鏈條上,每一個事物都與其他事物相關聯(lián),湖與山相依,荷與浪相襯,水波與天色是天然的結合,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是由這一切共同構筑的,環(huán)境里散發(fā)的氣息浸潤著人的每一個毛孔,滲入血脈,凝聚成一種獨特的精神氣質與生活態(tài)度。劉恪的兩種視角是相互交織的,這是一個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特定地區(qū)與特定的人類活動在時間的長河中逐漸成長為一種地方性,地方性又反過來投射在他們筑居的家園上,人是與這一片土地共生共長的。
故鄉(xiāng)中的碑基鎮(zhèn)與魚巷子就坐落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中,那里的房屋都是青磚方瓦,有著厚實的馬頭墻與階梯似翹檐,街道路面都是由青麻灰色條石鋪就,他們是同一群族民,但謀生方式不同形成他們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碑基鎮(zhèn)雖有幾家店鋪,豬肉陳的肉鋪,花二娘的酒館,二格的藥鋪,朱世青的一言堂,蔡婆婆的雜貨店,白三爺?shù)牟铇?,那也只是一個村鎮(zhèn)聚集鄉(xiāng)民必須的公共場所,絕大多數(shù)人家主要還是以農(nóng)耕為主,田野與湖泊似乎是鄉(xiāng)民們的菜籃子,插禾種稻,間或挖藕采蓮捕魚撈蝦,人們生活得悠閑而自在。魚巷子,則是一個交易魚的市場集聚地。在那里,魚,魚具,打魚,販魚,制魚,買魚是人們的日常生活,伙計的吆喝聲中魚成為夢想的世界,多少有關魚的故事也在悄然成長。魚即是人,魚事即人事,挑挑揀揀討價還價中人生的戲劇便在其中開演。正是這種不同的謀生方式,碑基鎮(zhèn)與魚巷子在相同的大背景之下有著微妙的差異,碑基鎮(zhèn)更田園詩意,魚巷子則俗世日常一些。
威廉·詹姆斯認為,“任何實在的東西必須能夠在某一個地方被經(jīng)驗,而每一種類的被經(jīng)驗了的事物必須在某一個地方是實在的?!币簿褪钦f,一個人所認定的經(jīng)驗即具有個體意義的經(jīng)驗,總是來自于某一個特定的地方或者說總是具有某種地方性。這不難理解,比如擇山而居與擇水而居的人比生活在其他地區(qū)的人對“山”或“水”會有更深刻細致復雜的經(jīng)驗。劉恪從小生活的地方是碑基鎮(zhèn)和魚巷子,而碑基鎮(zhèn)與魚巷子周邊皆是大小湖泊,人們抬眼便見水波瀲滟,空氣中飄蕩的荷葉與蒿草的清香在呼吸間就粘稠在鼻息與嗓眼里,湖邊青灰麻色條石鋪就的小路光滑幽涼,透過腳心把生命的硬度與細膩沁入心底。在這里長大的作者,對水邊的事物與生活有著獨特的感受和體驗,小說中對“水”,“石頭”,“魚”等本地事物的經(jīng)驗的引述使我們看到故鄉(xiāng)人對故鄉(xiāng)事物特有的感情。
在湖中她是荷花的一部分,坐在岸邊把一條雪白的腿浸在清涼的水里,水蓑衣或者花魚草還纏著腳踝,那些魚蝦的嘴囁得她腳指癢癢的,一只蚱猛從葦蒿的葉心躍跳沒能抵達荷葉的綠盤里,落下來正好停在白色的腿上,她把腿僵在水面,看著它手長腳長地爬行,那種細碎驚動了汗毛,眼光在它行走過的地方,仿佛搔癢不是來自蚱猛的爪抓而是目光劃過的水痕。陽光穿過荷葉把紅色變得淡遠,又把綠色裁成波折,如果日子不另外嫁接,死亡也是那般甜靜。
——《雙葉樹》
巴什拉在《水與夢》中曾說,“內心所欲的東西都能歸結為水的形態(tài)”,浴水的女人如潔白的天鵝早成為一種形象,成為形象之前成為一種欲望的象征,之后又成為一種文化情結——靜觀水就是靜觀生命的流逝、消融與死亡,“人在自身的深處具有流水的命運”。因此,詩人和作家總想在水的心理學之下寫出水的生理學,透過水進入到人的內在深處。
確實,“水”能給人奇特的幻象,在水里泡著,仿佛有各種顏色在身體里飛翔,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便會幻化出來。水是世界上最柔軟無形的東西,但也最有力量,生命和水結合在一起,便會成為各種奇跡,一節(jié)藕芽在水里會長成一株清荷,長出挺拔的莖,長出美麗的荷花,長出綠色的荷葉,長出曼妙的身姿滿湖的香韻。只有生活在水邊,把水看作生命組成部分的人,才會對水給身體帶來的各種體驗有著微妙的不同,在水里,“死亡也是那般甜靜”。水、生命、死亡是重合在一起的。水如此,那么魚,對于生活在水邊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緊張時魚鱗閉合得天衣無縫,滴水不入,只有人才會提防來自水的傷害,每片魚鱗都是勺形的渦狀,就像蚌殼護著內部的生命,看似純白的鱗片水中張開舞蹈,脫水后他們連成沙沙的清脆,那種撞擊,拼貼,勾連把自我保護,化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一粒魚籽,要先長出堅硬的骨刺、閃光的魚鱗、會飛的魚翅和許許多多的血肉,然后才能長成一條大魚長成水中不同的團體。不管是普通平常的青魚、桂魚……還是俏麗詭怪的花鰻鱺、塘角等各色魚在成長之中都悄然“記載著水的歷史”。一條魚在水里漫游,它便是水的一個音符,一群魚在水里嬉戲,那便是水的歌唱。水對人若是意味著生命,魚則是人的伙伴,它不僅提供了食物,也是神話的源頭,還是人類觀照自我的鏡子?!允i說,人是由魚變的。
——《墻上魚耳朵》
對水與魚的體驗也許就是一種對生命與家園的體驗,那么家鄉(xiāng)的小路在記憶中留下了什么?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道路就是石頭。從洞庭湖爬上來,先是光滑的卵石,然后是數(shù)不完的石級,一直摞到街河口,左邊爬進魚巷子的也是青條石……石質細膩,腳心貼在上面幽涼幽涼的,仿佛那種清涼不順皮膚的紋路和毛孔上行,而是貼著腳踝骨一節(jié)一節(jié)地爬過膝蓋,滑到大腿根,浸著兩胸肋骨,然后把心揉得涼涼碎碎的,腳下的清涼就像一滴藍色,最先噴撒開來然后一點一點地染著,幽暗的黑,轉淡淡的黃,翻上來擴展到肢體慢慢地又接近紅色,只要人心不涼,所有的藍、黑、灰、黃,只是包圍人的感覺,如果紅色力量大了,它們永遠在人的身體邊緣運動,成為窺視、殺戮的種子,等待紅色的衰弱,一種風寒浸透,會使這種色彩的對比發(fā)生變化,漁家的故事就得另外講一遍。
——《魚眼中的手勢》
幽涼的石頭透過腳板浸入骨髓滑進心房,那種感覺就仿佛觀看“色彩”順著小路表演的舞蹈,先是藍,接著是黑、黃、紅,一點一點,噴撒、浸染、翻動、擴展、黯淡,隨著色彩的運動,身體由清涼變得溫暖,由溫暖而火熱,最后又陷入寒冷。毛丫(“我”)在青色麻石鋪就的小路上行走的經(jīng)驗堪稱獨絕。其實在生活中,我們也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比如一個形狀讓我們有一種聽到聲音的感覺,由一種聲音產(chǎn)生看見一種顏色的感覺,由一種氣味產(chǎn)生一種溫暖的感覺,有學者把這種由某一領域的原初刺激而引起另一領域的第二感覺的過程稱之為“伴生感覺”(synaesthesia)。在這個感知模式中,感知的經(jīng)驗、記憶和無意識聯(lián)想之間是相互關聯(lián)的,對事物的體驗在各種感覺與聯(lián)想的整合下會變得豐富而細致。話雖如此,但能把一種體驗描繪得如此絕妙還鮮有人能及,更何況要以個體經(jīng)驗投射出人物的人格心理結構和命運。
文中的主人公“毛丫”從小生活在娘的暴力與陰影下,娘邋遢、潑辣、偏執(zhí),與魚行老板石鎖公開通奸,對弟弟偏袒溺愛,對她和妹妹卻尖刻殘暴,能給她一點兒溫暖與保護的爹早早地死于非命,毛丫小小年紀就要開始辛苦地幫著養(yǎng)家,要防范弟弟的性侵擾,還得保護妹妹不被娘打死,家庭暴力在她那里成為一種日常。生活中的艱辛與無助,生命中的凄涼與憂傷,在她的內心渲染成一幅由藍黑灰黃紅等色混雜成的畫卷,在她去背魚的路上順著腳心的清涼一次次地展開,這是地方性環(huán)境中一種內在的經(jīng)驗。石頭原本是堅硬的,鋪成小路街道后,經(jīng)過一雙雙腳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摩擦與南方溫軟的細雨的一次次滋潤,天長日久變得光滑細膩清涼。毛丫每天要去魚巷子背魚,每一腳步的起落都是心靈對石頭的一次親近,石頭仿佛是有生命的,它順著腳心,穿透身體的關關隘隘把它的話語揉進人的心靈,生命的憂傷、幽暗、靜謐、溫暖、火熱、壓抑便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蔓延,人生成為小路的一段。這種私密的經(jīng)驗長期和身體相聯(lián)系便變成一種本能的無意識狀態(tài)的感覺,平時也許感覺不到它的作用,但它會被某個或許是無意的場景引發(fā),化為理解世界、他人和自身的潛質或成為引導行為的力量。終于有一天毛丫在娘暴打妹妹的時候,把魚刀插進了娘的身體,紅色在她眼前扯成一道天幕,她的生命體驗終于爆發(fā)成意志的力量。
劉恪對“水”、“魚”、“石頭”的經(jīng)驗可以說在文學作品和實際生活中都是出人意料的,但作者卻以這種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中獨特的體驗作為基礎,纖毫畢顯地描摹出生活于其間的人物性情與人格心理。
劉恪在短篇小說中以一種探詢事物本原的方式對一些生活細節(jié)進行細致考查,體情察物地展現(xiàn)地方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像洗衣采蓮的姿勢、打魚破鱗的手法、吃飯穿衣的舉止、節(jié)日祭祖的儀式等等,在劉恪的小說中都有精彩的描述,而且他在對地方風俗習慣的再現(xiàn)中把人物生活的歷史語境與生存狀態(tài)也展現(xiàn)了出來。如碑基鎮(zhèn)人們做火炕的方式,烤火的材料,燒水煮茶的工具,取暖的姿勢與習慣等都具有鮮明的地方性:
這些天碑基鎮(zhèn)鋪門關得早,在堂屋或廂房里燃起火坑,火坑用金剛泥圍出個丈八見方的圓,在坑的一方擱一個陳年的大樹蔸,然后堆柴:樹枝,小棍,劈柴。燃成小火堆,架上鐵鍋可以做飯,煨湯燒菜。家里人都會從房梁上牽一根粗鐵絲,在鐵絲上吊一個伸縮鉤,便于把或陶或鐵的炊壺掛上去,保持時時刻刻有開水沖茶,有熱水家用。在磚墻上支一個木板架,放一盞豆油燈,于是一家人便圍著火爐和油燈烤火,每個人把腳伸到金剛泥埂上,靠著椅子袖手閑聊,或者俯身火坑邊,將雙手向下探,張開十指,從指縫便可以看到紅紅盈盈的光,還有手上或腳上冒著的熱汽。
——《民間格式》
要想靠近某個地方去真正了解它,往往會要求你成為該社會的一員,去“要參與和分享這個群體的精神和歷史”。而一個群體的精神和歷史又總是投射在他們日常生活的行為方式與風俗習慣上。日常生活中的行為習慣往往透露著某種生活態(tài)度,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學會了與人溝通、相處的方式,學會了符合當?shù)厣鐣c語境要求的行為方式,而這些逐漸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東西。所以說日常生活中那些看起來越是最細小最普通的事物,其實在人們的生活中越重要,最細小的細節(jié)中包含著對人們具有實質性影響的事物本原,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透露的正是人性與世態(tài)之真相。
劉恪正是以對地緣風俗/地方性知識的考查來建構一個他夢想/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除了對具體器物與生活方式的絕妙的再現(xiàn),他常常以講述故事的方式演繹出一些風俗的歷史,如《博物館》、《制度》、《民間格式》、《譜系學》、《生物史》、《考古學》等作品,單從名字上看就可以察覺出作者“考古”的愿望。他有一篇小說干脆就直接叫《風俗考》,借講述胡楊兩家復仇的故事來探詢血緣與親情的問題,習國父親楊老板為了給祖爺楊樹報仇放火燒死了岳父母,母親為了給自己父母報仇,殺了父親,哥哥先殺了母親為父親報仇,又為兄弟無間殺了嫂子。故事中的主人公楊家小兒楊習國在成人后逐漸理清了整個復仇的過程,想起母親的話,“都是祖宗的錯,仇恨都坐在你們下一輩人的屁股底下”,他把自己從小用的尿壺砸向院墻,一個頭顱從中滾來,母親用父親的腦袋做成了尿壺讓兒子對著撒尿了幾十年。
在湘湖民間,流傳著這樣一種風俗,在仇家門前拉屎撒尿,把仇人坐在屁股底下,這是一種相當惡毒的詛咒或復仇的方式。作者在小說里講的故事也許是對復仇風俗的虛構,可我們知道每一個地方的風俗規(guī)則透露著當?shù)氐纳顟B(tài)度或心理秘史。作者也許是要以一個故事來尋求先民們最初的情感痕跡,他說:“風俗是一種記憶與記憶的延長?!?《譜系學》)
另外,這種風俗的考證具有了再現(xiàn)的功能,再現(xiàn)“意味著對表象擁有一種魔幻力量,意味著可以使缺席的東西在場”,這是一種被稱作“巫術”的魔法行動,讀者在切實有效的感受時,無形之中也被作者提供的“創(chuàng)造的事物就是事物本身”這一暗示所迷惑。這一點,羅蘭·巴特在《文之悅》中也曾談過,他說人們喜歡欣賞一時代一人物之“日常生活”的再現(xiàn),對時間表、習性、飲食、住所、衣衫之類的細枝末節(jié)充滿好奇心,是因為這些細節(jié)能喚起微末幽隱的景象,讓人們經(jīng)歷一次曾經(jīng)“一度存在過的”真實體的幻覺之旅。確實,閱讀他的這些作品有非常奇妙的體驗,明明是對具體細節(jié)的描寫,但一經(jīng)想像,會發(fā)現(xiàn)他展現(xiàn)的卻是人類的某種精神空間;明明是對某種經(jīng)驗的虛構,但一經(jīng)沉思,會驚嘆他披露出了整個人類的心理歷程。明明只是一個形象的描摹,一個形象隱藏的潛力竟發(fā)展出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又聚攏其他的形象,形成一個類比、對抗的場。
劉恪對語言有一種癡迷,不管是長篇小說、散文隨筆還是理論著作,他都喜歡反復演練語言的長短度、彈性、柔性、韌性以及張力與悖論,這形成了他獨特的語言流,有著巴洛克的繁麗華美,也有著中國寫意水墨的空遠明透與南方流水的蜿蜒綿長。其實在寫作中,劉恪從一開始就很重視鄉(xiāng)土語言,他認為鄉(xiāng)土語言是獨特的地方經(jīng)驗,因為鄉(xiāng)土語言的字詞、語調、語式、構詞方式、音韻規(guī)律及感情色彩都有著充分的地方性,意味著特殊的命名與表達方式,加上其灌注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與生命意識,鄉(xiāng)土語言總能極為準確生動地表述出當?shù)厝说奶卣?。正是基于這樣的態(tài)度,劉恪在小說中總是盡力展現(xiàn)鄉(xiāng)土語言中那種豐富生動的既明朗又暗示地帶有湘民生存特點的語言效果與表現(xiàn)力。如在《制度》一文中,白三帶毛伢子去洞庭湖販魚,回來時天色已晚,毛伢子越走越怕,劉恪對此做了生動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與精妙的人物對話:
……湖草濕地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不如山里安靜,特別是那種類似老人久病不愈的絕望呼吟,烏哇一聲拖拉久長,又烏哇,那聲音伴著黑色蕩過來揪著人的頭發(fā),身體陣陣發(fā)緊,在毛伢子的耳朵里,背后似乎還有千軍萬馬,堵得他腦袋發(fā)木,心都提到嗓子口。三哥,后頭有怪聲追來了,那邊草叢里有黑大黑大的翅膀剪出一團毛乎乎的鬼影。我走不動了。
你的耳朵有毛病,我啥都沒聽到,莫邪想,心正,嘛事都冒得。深吸氣,嗯,深吸氣,看路,摸著走,快到山路了。
——《制度》
“嗓子口”,“黑大黑大”,“莫邪想,心正,嘛事都冒得?!边@些都是地道的湘湖方言,作者對之進行提煉加工,使之成為文中人物自己的語言。鄉(xiāng)土語言是極富表現(xiàn)力的,幾句話就把白三與毛伢子二人的性格簡明準確地勾畫了出來,毛伢子懶惰膽小事事無成,一擔魚他都不愿意挑,一路上,白三得不停地給他鼓勁。天黑路滑,他膽小得可以,湖草濕地發(fā)出“嗚哇嗚哇”聲要把他嚇死。白三在前面帶路,他走在后面怕鬼追上;白三換到后面壓陣,他走在前頭害怕湖中鉆出個水妖把他扯入水中,緊張得他“腦袋發(fā)木,心都提到嗓子口”,終于腿腳一軟跌入水坑,一擔魚跑了半筐。
除了巧妙地運用這些散發(fā)著濃烈鄉(xiāng)土氣息的方言之外,劉恪更是常常對文中人物在某一情境下說出的某一詞語的特殊意義做一插入式的解釋,以譜系學的方式追索鄉(xiāng)土語言的根源與枝蔓。如“打魚剖鱗”一詞,他說湖湘人俗話說殺魚叫:打鱗破魚,然后解釋“打”字的用途?!啊颉?,湘中方言,打字用途極廣,打作為一種動作,姿態(tài)是豐富的。打油,是購買的意思。打花,是結花聯(lián)朵的意思。沿岸乞討,也叫討打發(fā),打發(fā)是賜予、送給?!?《魚眼中的手勢》)。這樣不但解釋了一個詞語在方言中的涵義,詞語的外延與內涵以及生成的情境與心理也有所交代,一個詞語所蘊含的關于鄉(xiāng)土的人情的認知結構也暗示了出來。再如,花二娘臨終前對兒子說,她當年為逃饑荒被土匪頭子胡一刀帶上山后,想了法子不讓自己懷孕,是因為怕生一個山賊的崽子,被人們說“反了”。然后,作者在此處補充了一個詞條“反了”?!啊戳恕窍娣窖裕猛竞軓V。與事物本原相反,方位的背離?;蛘?,鄉(xiāng)鄰之間借東西還回去,家庭中表示不滿的爭執(zhí),常用反了詞。上下不敬,大人申斥的習慣語,反了。延伸于背叛。人心不古,氣候不常,生活不順,湘人皆憋氣一句話,反了。反了是人心內部的一種革命。而真正的革命僅指有錢人造反?!?《鄉(xiāng)鎮(zhèn)雨絲》)
這種寫法在劉恪的短篇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從他對富有特色的鄉(xiāng)土語言的運用到對方言作出不斷闡釋的過程中,可以看到他對故鄉(xiāng)的深情。但他對方言的運用是有節(jié)制的。劉恪是講故事的高手,他的故事虛虛實實,神神秘秘,背景鋪陳恣意汪洋,動機暗示蜻蜓點水,給人留下碩大的想像空間,讀他的故事覺得撲朔迷離、玄機無限。他寫景,三言兩語的描摹,背景與氛圍即現(xiàn);他敘事,三筆兩筆的騰挪,懸疑與神秘皆出;抒情時,個體經(jīng)驗與自然風物穿插交織,作者的思考與評價便若隱若現(xiàn)地藏匿其間;寫人時,揮毫潑墨的大筆勾勒與來龍去脈的細述相互映襯,人物的性情與命運便暗含了可循之跡。而他那種富有詩性的思考如同云天中閃現(xiàn)的靈光,穿過寫人記事的空隙,直擊心靈深處。而且他喜歡把纏綿曲折的長句與干凈樸實的短句交錯勾連在一起,短句如話家常,自然環(huán)境、山川形勝、人與事件活動的背景如同自然陳列的真實事物被簡潔明晰地呈現(xiàn)出來;長句如絲如縷,大自然變幻的五光十色與內心體會的細微末枝如同抽絲剝繭一般被拉扯出來。長句與短句經(jīng)緯交織,催生出一種多樣化的文本節(jié)奏。因此,語言于他并非只是一種寫作技巧或探索事物的手段。
劉恪曾說:“小說的秘密全部源自人物,或者是人物原型的存在。”縱觀他這些年的短篇小說,其中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作者揮筆斧就的那些栩栩如生的鄉(xiāng)村人物形象,劉老爺子,白三爺,豬肉陳,萵萵,花二娘,大蘭子,雪玉,鳳嬌,青青,藕兒,王明明,啟帆,東樹,紅蓮,胡一刀各色人等,無不具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氣質。這些人物的生活、故事與命運不僅使碑基鎮(zhèn)具有了靈氣與神秘色彩,而且還寄托著作者對那已經(jīng)消亡的田園生活與質樸人性的綿綿不盡的思戀。
碑基鎮(zhèn)里具有符碼意義的理想鄉(xiāng)村人物是劉老爺子、白三爺、豬肉陳。劉老爺子,是鎮(zhèn)山的太歲,他以族長的形象出現(xiàn),這是一個理想的鄉(xiāng)村蔭護者的傳統(tǒng)形象,威嚴不乏溫情,公正而又智慧。他有著卓越的經(jīng)營才能與治家本領,修橋鋪路,開溝挖渠,恩澤鄉(xiāng)里,驅強扶弱,扶危濟貧,是整個村子公理是非的評判者。劉恪的這一系列作品中沒有專門以講述劉老爺子為主角的故事,但在每個故事中都會有劉老爺子的背影出現(xiàn),他是碑基鎮(zhèn)的一桿秤,誰都服氣,不管誰遇到了難題,大到家族利益的分配小到鄰里之間的口角爭執(zhí),都會找劉老爺子評斷是非。連賴二、滿倉、阿旺等平時都躲著劉老爺子走路的街痞小無賴,遇到了委屈也會立馬嚷嚷著要找劉老爺子評評理,可見劉老爺子的威信有多高。白三爺則是傳統(tǒng)之外另一種理想的化身,他性情灑脫,會說書講故事,一張嘴能把所有的耳朵都拎起來,男女老少都喜歡他。更重要的是他有情有義,光明磊落,自己心愛的女人石娥被好朋友毛伢崽騙去,毛伢崽不善生計搞得一家衣食無靠,白三不計前嫌,幫著他規(guī)劃種植、販魚,但毛伢崽懶惰膽小,實則是白三在替他養(yǎng)家。豬肉陳家的后生普普,能文會武,精明能干,賬目清晰,在肉案前賣肉只見手起刀落肉已割好落入鄉(xiāng)鄰的菜籃子,足斤足兩,童叟無欺,深得鄉(xiāng)鄰們的好評,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都去他家買肉。劉老爺子的威嚴仁厚,白三爺?shù)膫b義肝膽,普普的誠信精干,三人相互映襯,成為碑基鎮(zhèn)的文化背景。而他筆下那些家鄉(xiāng)的女子,個個都充滿了水的靈氣,有著一身好身材,胸大腰細臀圓,皮膚雪白,聲音清亮,隨身攜帶著清荷般的香氣。在性格上卻各有特點,藕兒純真善良,紅蓮潑辣剛烈,花二娘風情萬種,大蘭子野性火熱,雪玉清正聰明,小嬙質樸溫順……當然,劉恪也并不回避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鄉(xiāng)村都滋生的那些無賴地痞,他們平日里游手好閑,偷雞摸狗,調戲婦女,聽聽壁腳,說說閑話,沒一個正形……正是這樣一群男男女女,他們行走于碑基鎮(zhèn)的街頭巷尾,田間地壟,使碑基鎮(zhèn)具有了活生生的氣息。
而魚巷子作為魚行,是商業(yè)交易的市場,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社會,不過和我們今天談論的市場是不同的概念。那時小城沒有那么大也沒有很多人,作者說“這個小城從未超過三萬人,其街也沒超過十里,碼頭上日產(chǎn)魚萬石,在魚巷子里鮮魚成交量也不過數(shù)千斤而已,洞庭湖的歷史魚比人多。”(《墻上魚耳朵》)雖然是個城,其實相當于農(nóng)業(yè)社會的大集市。贏利雖然是商業(yè)的首要目的,也是謀生的條件,但人們差不多還是保持著安貧自足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于其中的人物,石鎖、白魚兒、海老倌、桂花魚、月英、潘老板等,做生意于他們也只是謀生的方式,身體力行,公平交易。不過毫無疑問,經(jīng)營已經(jīng)使他們沒有碑基鎮(zhèn)鄉(xiāng)民的那種淳樸與自在。在魚巷子為背景展開的故事里,魚成為一種象征一種符碼,魚就是人,魚就是欲。我們看到被變形的欲望,海老倌喜歡桂花,用手中的權利把桂花一家從鄉(xiāng)村調到漁場,從此長期與其糾纏,桂花不得不在承受街坊的嘲笑與內心的自責中生活。石鎖喜歡毛丫娘那個瘋婆子,竟然把毛丫爹給殺了,被妻子白魚兒發(fā)現(xiàn),又把白魚兒殺了,公然地與毛丫娘茍合,二人瘋狂做愛竟不避毛丫姐妹。人性已經(jīng)開始普遍扭曲,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不再具有強大的約束力。
從鄉(xiāng)村人物的塑造到鄉(xiāng)土精神追尋的失落,也許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寫作中劉恪從不回避現(xiàn)實的真實。
從文化地理學的意義上來講,對故鄉(xiāng)的建構就是對家的創(chuàng)建,也是一個人認識自己的開始?!叭藗兛偸峭ㄟ^一種地區(qū)的意識來定義自己?!钡珡谋?zhèn)到魚巷子,我們看到作者在追尋鄉(xiāng)村精神之旅中所做的努力與遭遇的矛盾。他在小說中對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引述,對鄉(xiāng)土語言的挖掘與復活,對鄉(xiāng)土人物的塑造,歸根結底他想重塑鄉(xiāng)土文化以抵制當今時代大眾文化對人心的異化。劉恪把鄉(xiāng)村文化看做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基,看做是人類心靈深處的無意識力量,認為鄉(xiāng)村文化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思維方式與生活態(tài)度,進而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方式??稍诋斚拢l(xiāng)村文化的概念幾乎是名存實亡。隨著鄉(xiāng)土社會的萎縮,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逐漸被現(xiàn)代傳媒、大眾文化所淹沒,傳統(tǒng)民俗風習已經(jīng)喪失,這是作家無法解決的難題。但文學創(chuàng)作又必須立足于地方性經(jīng)驗的表述,作者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并對這種現(xiàn)實保持著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于是我們看到他對碑基鎮(zhèn)無盡的熱愛與對魚巷子遮掩不住的憂慮的相互糾纏,對鄉(xiāng)土文化與鄉(xiāng)土精神,他是一邊批判一邊搶救。在搶救中批判,在批判中搶救,這成為他地方性寫作中悖論性的情感糾結,他唱的是一支后現(xiàn)代的牧歌。但我們必須承認,這些作品,不論是描寫地區(qū)體驗的文學意義還是寫地區(qū)意義的文學體驗,均是他對鄉(xiāng)村文化的生成和消亡做出的一些思考,也正是從他的思考與質疑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良苦用心與永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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