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浩
(中州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鄭州450044)
費孝通先生曾將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關系闡述為“父母子的三角”,而三角中維護家庭乃至整個家族正常運轉(zhuǎn)的重要支點是父子縱向關系。在父子縱向鏈條中,“人子”的地位僅次于父親,但是在傳統(tǒng)家庭尊卑長幼之間的不平等關系中,卻以父子間的不平等關系最突出,也最典型。不過“無子不成家”,“人子”是整個家庭的希望寄托,在家庭中的地位僅次于父親。所以最具有能力和父親對抗的,就是“人子”。但囿于傳統(tǒng)理法,考慮到后果的嚴重性,人子一般是不會和父親發(fā)生面對面的沖突的。即使矛盾偶爾激化引起父子間的沖突,大多也是以“人子”屈服于父親的威嚴而暫時使矛盾平息。文學創(chuàng)作和啟蒙精神緊密結合的“五四”時代以降,中國現(xiàn)代家族文學作品中對“人子”的書寫除了講究儒家忠孝倫理、極富犧牲精神的長子以外,追求個性解放,成為“父親與家”真正掘墓人的“逆子”以及在絕望、蒼涼中無望地延續(xù)生命的“不肖子”也進入了現(xiàn)代作家的視野。對“人子”各具特色的大力書寫不僅昭示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與反思,也凸顯了現(xiàn)代作家游離于理性反叛與情感皈依之間的文化情懷。
儒家思想作為統(tǒng)攬中國人意識形態(tài)上千年的文化主流,向來重視家庭倫理。無論是以官方文化形態(tài)抑或是以民眾文化形態(tài),早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鬃釉鞔_提出“孝悌”的主張,“孝”指尊敬順從父母,“悌”則是指尊重兄長。作為肩負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等神圣使命的家族繼承人,長子無形中要承擔起維持家庭的穩(wěn)定、團結及繁衍的重任。在現(xiàn)代家族文學作品中這類長子形象有高覺新、祁瑞宣、方鴻漸、曾文清、蔣蔚祖等等。這類長子天賦重要的角色責任,卻又缺乏財產(chǎn)及倫理控制基礎,他們或負重而行,或懶散消閑,被裹挾在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化的漩渦中,默默走完悲涼的人生旅程。
高覺新“在家的環(huán)境中漸漸地生長,在中學里他是一個成績優(yōu)良的學生,四年課程修滿畢業(yè)的時候又名列第一。他對化學很感興趣,打算畢業(yè)后再到上?;虮本┯忻拇髮W里去繼續(xù)研究,他還想到德國去留學。他的腦子里充滿了美麗的幻想”。不過,玫瑰夢很快就幻滅了,覺新輕而易舉地就被剝奪了學業(yè)和愛情的機會,輟學回家在長輩的安排下結婚生子并幫忙料理家務。長房長孫的特殊地位,維護大家庭安定、團結與發(fā)展的重要責任,覺新唯有犧牲小我以全大我,除了順從別無他途。于是,覺新成了具有兩重人格的人:在思想上,他渴慕新思想,也愿做一個新青年;而在行動上,他無力違抗封建秩序,只能甘愿繼續(xù)痛苦地過著“舊式的生活”?!霸谂f社會里,在舊家庭里,他是暮氣十足的少爺;他和他的兩個兄弟在一起時,他又是一個新青年?!?/p>
覺新最大的悲劇性在于,新思想僅僅給予他某些是非的判斷力,卻沒有賦予他棄舊從新的意志力量。長房長孫的身份讓他喪失了自我人格,淪為逆來順受地奉行“作揖主義”與“不抵抗主義”的奴隸,殉葬的是美好的青春與愛情。覺新深愛著善良賢惠的妻子瑞鈺,卻又不能忘情自幼青梅竹馬的表妹梅芬??墒钱斎疴暫兔贩以獾椒饨暤那謹_時,他卻既沒有勇氣幫助梅芬,也沒有能力保護瑞鈺,他唯一能做的僅有事后無盡的懺悔和自責。夾在大家庭兩代人的沖突之中,覺新長期以本能的善良德行左右敷衍以調(diào)和矛盾,雖然徒勞無功,卻也時常得到族里族外長輩們的嘉許、同輩的贊許及妻子的理解。雖然其個性的自由追求被家族利益所遮蔽和剝奪,不過覺新在默默忍受的同時,也漸漸明白了如何世俗地適應大家庭的生活。畢竟,對善良正直的家長的首肯,對女性母性情懷的鐘情,對家族親情“孝悌”的向往,均昭示出這些處在仿徨困惑的“歷史中間物”們試圖尋找感情寄托的心理軌跡。的確,“家對于他們來說,意味著一種精神上的煉獄,也意味著一種神圣的血緣關系與難以割舍的生活情調(diào)?!?/p>
作為“四世同堂”的第三代,瑞宣在他人眼中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子弟,他身上既有從老一代人身上流傳下來的善良正直、軟弱盲從等性格特征,同時作為一位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又接受了前輩所不曾接受過的新式教育。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束縛讓他頑固地沿襲陳舊的法規(guī)維系全家族的生活,同時,新思想所產(chǎn)生的精神力量也讓他時時有掙脫舊文化精神羈絆的沖動,但長房長孫的特殊地位又使他內(nèi)心與行動充滿了矛盾。瑞宣渴望婚姻自由,不過最后還是娶了父親為他定好的韻梅,民族危機來臨時,“瑞宣心也動了,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么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國難”,以撫慰自己那顆難以平靜的心,但“南京陷落了,國已亡了一大半,從一個為子孫的說,他不忍把老人們留給敵人,而自己逃出去”。家族觀念在瑞宣心里成了一種束縛,對家及家人的留戀讓他的熱情瞬間即逝,諸多的顧慮撲滅了瑞宣剛剛?cè)计鸬睦硐胫?,心靈的搏斗使他又退縮回以往的死寂狀態(tài)。
相對于講求儒家忠孝倫理、極富犧牲精神,努力承擔長輩賦予的家族重任的高覺新、祁瑞宣這類長子來講,方鴻漸、汪文宣、曾文清等被稱為“中國多余人”的長子們呈現(xiàn)給我們的則是另外一番景象。
《圍城》中的方鴻漸靠已亡未婚妻的嫁資出國留學期間,“既不鈔敦煌卷子,又不訪《永樂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國文獻,更不學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多次更換就讀學校,隨便聽幾門功課,學術上幾無建樹。為了給長輩交差,只好花錢買了張博士證書。回國后,學疏才淺的他事業(yè)上處處碰壁,點金銀行,三閭大學,華美新聞社,都未能體現(xiàn)自己應有的價值,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多余人”,正如趙辛楣一針見血地針砭:“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被橐龇矫娣进櫇u毫無主見,面對蘇文紈鋪天蓋地的情網(wǎng)卻“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勇氣”,終于明白自己只不過是西洋人所謂的“道義上的懦夫”。方鴻漸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總是很快發(fā)現(xiàn)留給自己選擇的機會很少,一種我要更好地生活下去的動物本能雖然刺激他去努力奮斗,然而他始終尋覓不到真正屬于自己的理想空間。
《北京人》中的曾文清,一個長期過著“春天放風箏,夏天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紅葉,冬天早晨,霏雪時在窗下作畫,寂寞時徘徊賦詩,心境恬淡時獨坐品茗的空洞悠忽的生活”的世家子弟,“小地方看去,他絕頂聰明”,不過他的聰明卻被長期無所事事的生活蛀蝕了,成了生命的空殼?!八?,他思慮,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踟躕?!钡幌抻邗剀X,即使偶爾有了為尋找生活的激情而走出去的想法,也很快就因缺乏基本的生存能力又重新宅在家里。他也同情強迫性婚姻給曾霆、瑞貞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何替她們徹底擺脫束縛,獲得全新的生活。曾文清代表了那代讀書人的心靈困境,雖然他們也接受了新文化的洗禮,但作為舊文化的承載者,他們自覺地把自己塵封于舊堡壘中。對此,傅雷先生曾明確寫道:“知道掙扎無益,便不掙扎了;執(zhí)著也是徒然,便舍棄了。這是地道的東方精神。明哲與解脫,可同時是卑怯、懦弱、懶惰、虛無。”
“綿延千年的宗法家長制(及長子繼承制)對長子的特殊要求和文化訓練,使長子形成了自身的特殊文化品格。設若回歸舊時代,他們當為民族知識精英和社會棟梁。他們具有高度的歷史自覺和社會責任感,以及高度的個人命運的自覺和家族責任感。這使他們既能超然物外,自個體的情景之外觀照審視自身,又使他們能自覺投身于矛盾漩渦,進入悲劇沖突中心。”的確,無論是努力承擔家族重任的高覺新、祁瑞宣等,抑或是在懶散中消磨意志的方鴻漸、曾文清等,作為父輩人生理想的寄托者和實現(xiàn)者,其悲劇在于時代的變遷已經(jīng)讓他們無法完成延續(xù)父親文化血緣的家族使命,即使再多的自我犧牲、隱忍也無法挽救他們與落后腐朽的父權制度一起殉葬的悲劇命運。
自“反對封建宗法家族,追求個性解放”的“五四”時代以降,隨著西方文明的廣泛傳播以及中國啟蒙思潮的深入,封建家族中出現(xiàn)了一批與屈從順服、委曲求全的長子截然不同的青年群體。如《雷雨》中的魯大海,《家》中的高覺慧,《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全,《財主底兒女們》中的蔣純祖等。這群逆子與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情感以及“在曠野中尋找新生路”決裂與皈依并存的生命歷程,不僅具有重要的歷史及文學審美意義,也反映了現(xiàn)代作家游移于反叛與皈依之間的家園情懷。
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的逆子群體基本上都是由幼子構成。《清律輯注》云:“祖在則祖為家長,父在則父為家長?!比绻?、父均不在,就由長子擔當家族重任,代替祖、父行使權力。與肩負“齊家”重任、不敢越雷池半步的長子相比,“幼子”因承擔家庭角色的不同,沒有長子們身上負荷的家族束縛,也沒有父輩眼中家族價值的直接期望,相對寬松的生存空間使他們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個性。覺慧不顧祖父的再三反對,不僅與婢女鳴鳳戀愛,幫助覺民逃婚,甚至在祖父下葬前離家出走,決絕的言行徹底實現(xiàn)了自己“我要做舊禮教的叛逆者”的諾言。瑞全在國難當頭時,渴望做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青年的熱血使他的想象飛馳。他,這兩天,連做夢都夢到逃亡。他還沒有能決定怎樣走,和向哪里走,可是他的心似乎已從身中飛出去;站在屋里或院中,他看見了高山大川,鮮明的軍旗,凄壯的景色,與血紅的天地……”蔣純祖則“舉起了他的整個的生命在呼喚著”,懷著悲憫之心努力理解他人生存的意義。“逆子”群體叛逆性格的形成與自身的生活環(huán)境與自身經(jīng)歷息息相關。
不過,“逆子”們雖然充滿反叛家族的激情,更多的卻是戀家的溫情。高家“大膽的叛徒”覺慧,視具有“無上權威”的爺爺為敵人,并敢公開與之對抗。但高老太爺臨終前,覺慧卻“不顧一切跑到祖父面前,搖著祖父的手?!币驗樗潞妥娓浮坝肋h懷著隔膜、懷著祖孫兩代的隔膜而分別。”巴金的話恐怕更能代表逆子們對家庭的真實心態(tài):“我離開舊家庭,就象摔掉一個可怕的陰影,我沒有一點留戀?!欢碇呛透星槌3S胁缓芙木嚯x。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我底心上,任是怎樣磨洗,也會留下一點痕跡?!蓖瑯拥男膽B(tài)也表現(xiàn)在瑞全身上,他“把中國幾千年來視為最神圣的家庭,只當作一種生活的關系。到國家呼救的時候,沒有任何障礙能攔阻得他應聲而至”。但他“永遠,永遠與母親在感情上有一種無可分離的聯(lián)系”。在曠野中流浪的蔣純祖,也時而產(chǎn)生對于家的溫柔的懷念,那常常是一些類似夢境的令人陶醉的記憶斷片:“他底年老的可畏的親戚,他底甜美的家,他底兒時,他底純潔。”家庭對于長子往往“意味著一種神圣的血緣關系與難以割舍格的生活情調(diào)”,但對于以“叛逆者”出現(xiàn)的逆子來說,意義恐怕比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謂“不肖”者,“不像(肖)自己祖先”也。正如《紅樓夢》中那闕《西江月》所言:“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時光,于家于國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不肖子同時充斥了長子及幼子群體,在他們身上,倫理早已喪失了約束力,如《激流》里的克安、克定、覺世、覺群,《金鎖記》中的姜季澤與姜長白,《憩園》里的楊夢癡、姚小虎,《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創(chuàng)世紀》中的匡庭谷、匡仰彝等。被巴金戲稱為“蛀空樹干的蟲子”的不肖子的出現(xiàn),揭示了宗法家族制度難以擺脫的噩夢:“它積累土地,積累金銀,積累權勢,在封閉的家產(chǎn)傳遞模式中,沒有積累成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的力量,反而最終積累成借權勢和財富糟蹋社會的紈绔膏粱之輩?!?/p>
這些過慣了寄生生活的遺老遺少們,或寡于情,或陋于質(zhì),個個崇尚金錢,玩弄女性、庸俗卑瑣,在各自封閉的文化中自取其樂,自甘墮落。張愛玲的作品惟妙惟肖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新舊雜陳的文化背景:囿于過時的生活方式,抱著陳舊信念的人們無法應付現(xiàn)實,不是失敗,就是陷于可笑的境地。洋的如范柳原們,“病態(tài)的文明培養(yǎng)了他們的輕挑,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們感到虛無,幻滅?!薄澳腥耸且黄仗摰男模幌胝嬲抑涞男?,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之間的調(diào)劑。他們游戲人生,對愛情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以及玩世不恭的骯臟表白,終究是精煉到近乎病態(tài)的社會的產(chǎn)物?!迸f的如姜季澤們,他們忘卻了時代,也被時代忘卻,整個地封閉在舊的生活方式中,不知道生活中發(fā)生震蕩的真正原因。新舊合璧的如佟振保,表面上很現(xiàn)代,骨子里卻充滿了舊式觀念,企圖用傳統(tǒng)思想與現(xiàn)代文明相對抗,最終還是被現(xiàn)實擊敗,永遠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金鎖記》中“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的姜季澤,倒騎了椅子將女人們剝了一上午的孝敬老太太的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走的時候還抓走一把。在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姜季澤眼里,愛情僅僅是占便宜的工具,和七巧調(diào)情及敘舊,也只不過為騙取一點錢財而已。未嘗過新生活氣息的姜長白則是自覺地繼承了父輩沒落的生活方式,“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逛窯子”。病態(tài)生活的侵蝕早已讓他心智麻木,意志消沉,安然而欣然地在這與生俱來的生活道路上滑下去。
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誰?或許只能是他們父輩所代表的那種生活方式。或吸食鴉片、納妾、嫖妓、賭博,或侍弄花草、吟詩作畫,封建沒落文化把他們的父輩變成了殉葬品,現(xiàn)在又成了籠罩在他們頭上揮之不去的陰影。而這種環(huán)境對他們的毒化表現(xiàn)在:他們即使對環(huán)境不滿,充滿憎惡之情,卻無力擺脫它。他們也想努力追尋屬于自己的夢想,卻往往因些許挫折而停止前進的腳步。人性的弱點及人生的無助讓他們成了廢人,“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只有在絕望、蒼涼中無望地延續(xù)生命。正如魯迅早已吶喊過的“封建禮教是吃人的”,遺老遺少們賴以生存的腐朽沒落的生活方式同樣也是吃人的,吞噬了上一代,腐蝕了下一代,然而他們?nèi)甲杂X自愿地與這頹喪的文化背景融為一體,“碩大無朋的尸身與這腐爛美麗的世界,兩個尸身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張愛玲不僅描寫了他們的末世生存狀態(tài),而且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身上折射的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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