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今庸

讀《黃帝內(nèi)經(jīng)》札記(九)

● 李今庸*

《黃帝內(nèi)經(jīng)》 李今庸 訓詁 札記

1 煩滿

《素問·熱論篇》說:“厥陰脈循陰器而絡於肝，故煩滿而囊縮。”

按 《說文·水部》說:“滿，盈溢也”，非此文“煩滿”之“滿”義。此“滿”當為“懣”字之借用，《說文·心部》說:“懣，煩也，從心滿”，段玉裁注:“煩者，熱頭痛也，引申之，凡心悶皆為煩，《問喪》曰:‘悲哀志懣氣盛’，古亦段滿為之，滿亦聲”，是其義也。在《素問》書中，凡言“煩懣”字，皆借滿為之，如《評熱病論篇》說:“帝曰:有病身熱汗出煩滿，煩滿不為汗解，此為何病?岐伯曰:汗出而身熱者，風也，汗出而煩滿不解者，厥者……”;《逆調(diào)論篇》說:“陰氣少而陽氣盛，故熱而煩滿也”?！动w論篇》說:“肺痹者，煩滿，喘而嘔”?！妒酚洝}公傳》則用本字“懣”，說:“氣鬲病使人煩懣，食不下”，又說:“蹶上為重，頭痛身熱，使人煩懣”?！冻o·哀時命》亦有“唯煩懣而盈匈”之句，“懣”者，“倉頡篇”說:“懣，悶也”，《急就篇》卷四:“消渴歐逆咳懣讓”，釋音:“懣與悶同”，顏師古注:“懣，煩悶也”，《廣韻·上聲·二十四緩》亦謂“懣”義訓為“煩悶”也。故《素問·刺熱篇》有“熱爭則卒心痛，煩悶善嘔”，而作“煩悶”之詞者?！端貑枴窌杏肿鳌盁保蛾庩枒蟠笳摗氛f:“齒干，以煩，腹?jié)M死”，《瘧論》說:“陰氣先絕，陽氣獨發(fā)，則少氣煩”，《示從容論》說:“肝虛，腎虛、脾虛，皆令人體重煩”。，“從宀”而“免聲”，乃聲訓字，讀為“悶”也(見拙著《考“”》一文。

2 合篡間，繞篡后

《素問·骨空論》說:“督脈起于少腹以下骨中央，女子入繫廷孔，其孔，溺孔之端也，其絡循陰器，合篡間，繞篡后，別繞臀……其男子循莖下至篡，與女子等?！?/p>

按 王冰注:“督脈別絡自溺孔之端分而各行，下循陰器乃合篡間也。所謂間者，謂在前陰后陰之兩間也”。王注是?！稜栄拧め屧b下》說:“孔，間也”?！墩f文·門部》說:“間，隙也?！倍斡癫米?“隙謂之間”。是“間”謂之“孔隙”也。王冰于此非謂督脈別絡合于前陰后陰兩者之間，而是說合于前陰后陰之兩孔竅中。是前陰后陰之兩孔竅謂之“篡”也，而“篡”乃“翠”之聲轉(zhuǎn)?！秴问洗呵铩ば⑿杏[·本味》說:“雋觾之翠”，高誘注:“翠，厥也”，厥乃“”之借;《禮記·內(nèi)則》說:“舒雁翠”，鄭玄注:“翠，尾肉也”。高誘訓“翠”為“”，鄭玄訓“翠”為“尾肉”，其義同也。黃侃《訓詁研究〈廣雅疏證〉箋識》說:“……‘翠’轉(zhuǎn)為‘篡’，《內(nèi)經(jīng)》之‘篡間’、‘篡后’是也”?！按洹睘轼B尾之肉，為鳥之后陰，古人常以后陰說前陰，如《尚書·堯典·虞書》說:“鳥獸孳尾”，孔傳:“乳化曰孳，交接曰尾”，是其例。是故動物相交曰“交尾”也?！豆强掌芬衙髦^“女子入繫廷孔，其孔，溺孔之端”，而“其男子循莖下至篡，與女子等”。故《針灸甲乙經(jīng)》卷九第十一有:“丈夫頹疝，陰跳，痛引篡中，不得溺”的記載，說明“篡”為“前陰”;《脈經(jīng)》卷二第二說:“若下重不自收，篡反出，時時苦洞泄”，即“脫肛”也，《針灸甲乙經(jīng)》卷九第十一說:“痔，篡痛，飛揚，委中及承扶主之”，“痔，篡痛，承筋主之”，以“膀胱足太陽之脈……是主筋所生病者”，而“足太陽之正”則“別入于肛”?！端貑枴ど鷼馔ㄌ煺撈氛f“筋脈橫解，腸澼為痔”，故取足太陽脈之氣所發(fā)之“飛揚”、“委中”、“承扶”等穴以治之乃循經(jīng)取穴法，惟“承筋”一穴“禁針”而宜“灸”。是“篡”為“后陰”也。故王冰注“篡”為“前陰后陰之兩間”實無疑義也。

3 言上工相五色于目

《靈樞·小針解篇》說:“睹其色，察其目，知其散復，一其形，聽其動靜者，言上工知相五色于目，有知調(diào)尺寸小大緩急滑澀，以言所病也?！?/p>

按 此文“言上工知相五色于目”之“相”，《詩·鄘風·相鼠》說:“相鼠有皮”，毛傳:“相，視也”，《周禮·春官宗伯·敘官》說:“馮相氏”，鄭玄注:“相，視也”，《淮南子·修務訓》說:“相土地宜燥濕肥墝高下”，高誘注:“相，視也”，《爾雅·釋詁下》亦訓“相，視也”?！端貑枴の宀厣善贰胺蚕辔迳婷}”(“之奇脈”三字為衍文)之“相”與此文正同，義訓為“視”也，唯“察目色”一條。此文“有知調(diào)尺寸小大緩急滑濇”之“有”，當讀為“又”，《禮記·內(nèi)則》說:“三王有乞言”，鄭玄注:“有讀為又”，《茍子·王霸篇》說:“加有治辯僵固之道焉”，楊倞注:“有讀為又”，《莊子·秋水》說:“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李善《文選·與吳質(zhì)書》注引《莊子》作“消息盈虛，終則又始”，是“有”亦作“又”也。調(diào)，從聊切，讀如后《邪氣藏府病形篇》“故善調(diào)尺者，不待于寸，善調(diào)脈者，不待于色”之“調(diào)”，義猶“審”也。是指上工既懂得視“目之五色”變化，又熟諳審察“尺寸之小大緩急渭濇”情況而參合用之，以論述其所病也。

4 兩神相搏

《靈樞·決氣篇》說:“兩神相搏，合而成形，常先身生，是謂精?！?/p>

按 此文“兩神相搏”之“搏”，《說文·手部》說:“搏，索持也”，非此義。此“搏”當為“薄”之假借字?！端貑枴ふ{(diào)經(jīng)論》王冰注引《針經(jīng)》此文，正作“兩神相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太素·六氣篇》載此文亦正作“兩神相薄”?！端貑枴り庩杽e論》說:“陰搏陽別，謂之有子”，然《素問·平人氣象論》王冰注引《陰陽別論》(原誤為《經(jīng)脈別論》，今改)說:“陰薄陽別，謂之有子”，則作“薄”，《靈樞·本神篇》說:“兩精相搏謂之神”，而《素問·宣明五氣篇》王冰注引《靈樞經(jīng)》此文作“兩精相薄謂之神”，亦作“薄”，《素問·脈解篇》說:“陽明……所謂欲獨閉戶牖而處者，陰陽相薄也”，而《素問·陽明脈解篇》新校正注引《脈解篇》說:“欲獨閉戶牖而處何也?陰陽相搏，陽盡陰盛，故獨閉戶牖而處，”又作“搏”，《金匱要略·痙濕暍病篇》說:“風濕相搏，骨節(jié)疼煩，掣痛不得屈伸，近之則痛劇”，而《備急千金要方》卷七第二，載此文則作“風濕相薄……”，亦作“搏”。是“搏”、“薄”二字義通也，或用本字之引申義，或用借字。薄，乃字之引申義;搏，乃薄字之假借耳。

“薄”者，《楚辭·九章·涉江》說:“露申辛夷，死林薄兮”，王逸注:“叢木曰林，草木交錯曰薄”，《楚辭·招隱士》說:“叢薄深林兮人上慄”，洪興祖補注:“深草曰薄”，《小爾雅·廣言》說:“薄，迫也”。楊琳今注:“《說文》:‘薄，林薄也’。本義為草木密集叢生之處”。《廣雅·釋草》說:“草藂生為薄”，王念孫疏證:“藂，與叢同。藂生，聚生也?！痘茨献印ぴ烙枴吩?‘隱於林薄之中’，高誘注云:“藂木曰榛，深草曰薄”，又為“草木交錯”之稱，《楚辭·九章》云:“露申辛夷，死林薄兮”。王逸注云:“叢木曰林，草木交錯曰薄。”又《釋詁》卷三下說:“薄，聚也”，王念孫疏證:“薄者，《釋草》云:‘草藂生為薄，藂與叢同。”《楚辭·九章》:‘露申辛夷，死林薄兮’，王逸注云:‘叢木曰林，草木交錯曰薄’《準南子·原道訓》:‘隱于林薄之中’，高誘注云:‘叢木曰榛，深草曰薄’。皆聚之義也”。是所謂“兩神相薄”者，乃是“兩神相聚”，“相合”，“相得”者也。

5 傳為柔痓

《素問·氣厥論篇》說:“肺移熱于腎，傳為柔痓?！?/p>

按 《說文》無“痓”字，《素問》成書于《說文》之前，書中不得有“痓”之一字也。其有“痓”字者，必是“痙”字因形近而致誤也?！墩f文·疒部》說:“痙，強急也，從疒，坙聲”?？纪醣ⅰ端貑枴反藯l說:“痓為骨痓而不隨，氣骨皆熱，髓不內(nèi)充，故骨痓強而不舉”，正是痙字之義，說明痙誤為痓當在王冰之后矣?！秱摗け姣b濕暍病篇》之“痙”亦誤為“痓”，其云:“傷寒所致，太陽痓濕暍三種，宜應別論，以為與傷寒相似，故此見之”。成無己注:“痓當作痙，傳寫之誤也。痓者，惡也，非強也，《內(nèi)經(jīng)》曰:‘肺移熱于腎，傳為柔痓’。柔為筋柔而無力，痙為骨痙而不隨。痙者，強也?！肚Ы稹芬詮娭睘榀d?！督?jīng)》曰:頸項強急，口噤，背反張者痙。即是觀之，痓為痙字明矣”?！秱摗贰ⅰ督饏T要略》皆有“柔痓”，與此文“傳為柔痙”之“柔痙”同名而異實，此為“肺移熱于腎”之病也，《黃帝內(nèi)經(jīng)太素·寒熱相移》載此作“肺移熱于腎，傳為素痙”，楊上善注:“素痙，強直不能回轉(zhuǎn)”。長沙馬王堆出土醫(yī)書有《五十二病方》，其中載有“嬰兒索痙”之證?！八亍迸c“索”通，古之“八素九丘”，即謂“八索九丘”也。楊注“強直不能回轉(zhuǎn)”，即指“項背強急之甚”也，其義為長。

《素問·厥論篇》“手陽明少陽厥逆，發(fā)喉痺嗌腫，痓”之“痓”，亦為“痙”字之誤。新校正云:“按全元起本痓作痙”可證。

李今庸，男，著名中醫(yī)學家。教授、研究生導師、全國首批500名老中醫(yī)藥專家學術經(jīng)驗繼承工作導師、中國中醫(yī)科學院學術委員會原委員。中華中醫(yī)藥學會終身理事。本刊學術顧問。

湖北中醫(yī)藥大學(43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