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篪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歷史學，廣東 廣州 510000）

清末的禁煙運動是指在1906年清廷頒布禁煙上諭以后至1917年英國完全終止鴉片貿(mào)易前后約10年的時間。對于清末禁煙運動，以往有人作過研究，如：政府與民眾之間在禁煙運動中的互相關系，民間禁煙思想的轉變，相關數(shù)據(jù)和內(nèi)容的分析，來重現(xiàn)清末禁煙前的社會背景，中國國民禁煙會在清末禁煙中的活動，將清末的禁煙運動與當時中國社會相比較，等等，但是對于當時的基層民眾如何對待禁煙，以及他們在禁煙中的活動卻較少討論。而基層民眾為數(shù)最多，他們在禁煙運動中的活動對整個禁煙運動有著重要意義。

一、上諭的頒布及農(nóng)民的反抗

1906年，清廷因受國內(nèi)環(huán)境之影響，遂決心禁煙。光緒三十二年八月三日 （1906年9月20日），朝廷遂明降諭旨，定十年期限禁絕鴉片，并令政務處妥議章程，其文曰：

“自鴉片弛禁以來，流毒幾遍中國，吸食之人，廢時失業(yè)，病身敗家，數(shù)十年來日形貧弱實由此，言之可為痛恨，今朝廷銳意圖強，亟應申儆國人，咸知振拔，俾祛沉痼而蹈康和。著定限十年以內(nèi)將洋土藥之害一律除凈。其應如何分別嚴禁吸食，并禁種罌粟之處，著政務處妥議章程具奏。欽此?！雹偃旌?，當時活躍在民間的著名報刊——上海的《申報》也刊載了這篇上諭。

但是在1906年，當清廷頒布這一禁煙令時，某些內(nèi)陸省份所種植的鴉片面積已經(jīng)超過該省總面積的一半了。于是在當時出現(xiàn)了這么一種情況：罌粟的種植面積之廣與用來生產(chǎn)糧食的土地之少形成強烈的對比。由于農(nóng)民在罌粟上的投入遠大于其它產(chǎn)品的投入，導致生活必需品的價格不斷增加。因此，“對大多數(shù)農(nóng)民而言，要他們停止種植罌粟就等于要他們的命”。②

當時在中國的美國人羅斯說，“表面上看來，禁止種植鴉片簡單可行，與美國國會禁止西部種植玉米、南部種植棉花的政令沒什么區(qū)別。但是很多人認為，鴉片是農(nóng)民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無能的清政府將永遠不可能具備必要的能力和權力來禁絕鴉片”。③

的確，在上諭頒布及開始實施過程中，農(nóng)民們便上演了一系列的反抗活動，致使禁煙戰(zhàn)爭迂回曲折：

某縣令宣布禁煙令，并表示會恪盡職守。而所有種植鴉片的農(nóng)民齊聚衙門，屈膝匍匐，懇求這位“父母官”能夠高抬貴手，讓他們種完這一季的罌粟。除非這位縣令是個堅決的改革派，或者不怕烏紗不保，他是不會完全鐵面無私的。當然如果答應了百姓的請求，這位縣官會得到一筆豐厚的賄賂。實際上，縣令的俸祿不過是表面上的東西，他會從當?shù)匕傩丈砩蠐频讲簧儆退?/p>

如果請求不奏效的話，農(nóng)民就會用別的策略來應對禁煙令。例如，他們會在偏僻小道旁開墾一小塊地種植罌粟——墻后、樹下、河谷邊——他們甚至會把罌粟花的枝葉和花束剪掉，遠看根本看不出是罌粟。官府會不時派一些跑腿的調查違令的種植行為。這時，農(nóng)民只能想辦法引開調查員的視線或者賄賂他們。盡管如此，地方官一旦聽說有人違令種植罌粟，便會乘八抬大轎帶著一隊人馬前往，強令拔出非法罌粟。這時，農(nóng)民的策略就馬上改變了。幾個結盟村的農(nóng)民聚集在一起，拿著鐮刀、甘草叉和勾鐮共同對付官府。我們造訪武功縣之前不久，一群暴民就把前來檢查的縣令隨從打得落荒而逃，連縣令本人也能幸免于難。這位縣令被逼躲到一個寺廟中，并且賢明地告知眾農(nóng)民：農(nóng)民可以隨意種植罌粟。④

農(nóng)民們反抗的形式各種各樣，甚至計謀百出，可謂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比如在福州，農(nóng)民種植罌粟的計謀是這樣的：

1月份，重慶道臺耳聞福州有人藐視王法私種罌粟，便帶領一隊士兵前往巡查。他當即罷黜了福州縣令，罰款7000美元，并派士兵鏟除各地罌粟。但是，農(nóng)民用泥土把罌粟幼苗覆蓋住，而且士兵就算發(fā)現(xiàn)罌粟也只是小心地割掉頂端部分，不會把罌粟苗連根拔起。顯然這些士兵是受到人賄賂才這樣做的。一周以后，道臺和隨從以為任務已經(jīng)圓滿完成，便心滿意足地離去了。此時，農(nóng)民變迫不及待得把罌粟苗上的泥土撥開，并且在其間種上豌豆、大豆或麥子。等這些作物長高之后，能夠很好地掩護罌粟生長而不被發(fā)現(xiàn)。當然還有如何對付新上任的縣令的問題。但是這位長官私下違令敲詐勒索，還道貌岸然地宣布罌粟種植行為已經(jīng)被禁止，并宣布6月份將親自私巡罌粟種植情況。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罌粟，則查抄土地，并笞撻其主。然而，他心里非常明白6月份是罌粟收割的季節(jié)，那時候根本就看不到罌粟了?、?/p>

由此可見，在清廷頒布上諭，銳意禁煙之始，農(nóng)民的反抗意識還是很強烈的，不但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計謀與對抗官府的方式，而且賄賂地方官員，以保證罌粟的繼續(xù)種植，而這些地方官也樂于為這些罌粟種植戶掩護。

二、禁煙章程與民間的相應措施

在1906年禁煙上諭中有“著政務處妥議章程具奏”，在1907年，即光緒三十三年十月，政務處遂議定章程十條。

禁煙章程第二條“分給牌照以杜新吸也”，第三條“勒限減癮以蘇痼疾也，分給牌照以后馀六十精力漸衰者其戒食與否可從寬免議，凡年遞減二三或幾年內(nèi)一律戒斷……”，然而在民間，基層的民眾是如何做的呢，羅斯如是記載：

福建是受教會影響至深的地方，在禁煙戰(zhàn)爭中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我在福建之時，當?shù)赜幸?guī)定云：不經(jīng)注冊或領取許可證，任何人不許吸食鴉片，有違者財產(chǎn)充公，以示懲罰。許可證并非人人都可以領取，只有那些證明自己確實吸食鴉片的人才有資格。假如某人領取了許可證，他必須將許可證號碼貼在被許可吸煙的房門前，除該房外，他不許到其他任何地方吸煙，吸煙時也不得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借口的拜訪；吸完煙后，他必須將所有的煙具——煙槍、碗、燈、鴉片盒和針等收藏起來。這樣做的目的是要通過孤立非法吸食鴉片者，挫傷他們的積極性，以減少吸食鴉片者的人數(shù)。

鴉片也由領取許可證的商人專賣，這些商人必須對售出的每一盎司鴉片作出解釋并交納稅金。同時，鴉片不得在吸食鴉片現(xiàn)場出售。任何人都不準許自行制作鴉片，必須購買成品。注冊煙客每日能購買的鴉片數(shù)量在許可證中有所注明。專賣商在煙客購買鴉片時，必須在許可證規(guī)定的鴉片數(shù)量后面的空白處蓋章，售出鴉片的數(shù)量不得超出許可數(shù)量。煙客每三個月必須更換一次許可證，而且每更換一次，能夠購買的鴉片數(shù)量也隨著減少。煙客購買鴉片以后，必須手托鴉片從大街上走過，而不需把鴉片藏在衣兜里，不許卷起來，不許攥在手中，也不許裝進盒里。任何人不得隨意自制或銷售吸食鴉片的工具?，F(xiàn)有的供應要滿足當前的需要。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吸煙用具不斷被焚毀，吸食鴉片這一惡習的基礎被不斷削弱，從而社會對鴉片的需求也越來越少。⑥

禁煙章程第六條：“官制方藥以便醫(yī)治也，戒煙良方流傳甚多，應由各省選派精通醫(yī)學之醫(yī)生研究戒煙品，期于各該處水土相宜者。酌定數(shù)方制備丸藥，藥內(nèi)以不摻入鴉片煙灰與嗎啡為要。制成后由府廳州縣備價領取發(fā)交該處善堂或藥鋪照原價經(jīng)售，其無力貧民準其免交藥資并申請申商照原方配制施送以廣流傳。”第七條：“準設戒煙會以宏善舉也。近來有志之士往往糾合同志創(chuàng)立戒煙會……”

從當時的民間傳媒——報紙，如《申報》中可以看到大量的戒煙丸的廣告，包括一些藥房的、民間藥方的、禁煙會的各種戒煙丸廣告，甚至同一家在不同的版面上刊載了自家的藥丸奇效。戒煙會也迅速發(fā)展起來，其中，中國國民禁煙會就在這次清末的禁煙運動中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如：廢除煙約，恢復中國自由禁煙的主權；指導禁煙相對滯后地區(qū)禁煙活動的進行；宣傳吸煙的危害，勸導煙民戒煙；與租界有關當局交涉，以促使它們配合中國的禁煙，等等。

在禁煙上諭與禁煙章程頒布，禁煙運動持續(xù)發(fā)展一段時間后，基層民眾的思想也逐漸發(fā)生了轉變，進一步推動了禁煙運動。如羅斯言：“通過海報宣傳、朝廷命官對鄉(xiāng)長和鄉(xiāng)紳的規(guī)勸、傳道士的警告、改革家的不斷演說、官方高校的普及教育及國內(nèi)報界的說教，中國大多數(shù)城市的公眾輿論都開始支持政府的禁煙運動了。吸鴉片逐漸成為‘討人嫌’的習慣了。聚會餐桌上不再流行吸食鴉片，年輕人也無需學習這種所謂高雅的技藝。人們已經(jīng)普遍意識到吸食鴉片的害處，煙槍的奴隸們也處在非常難堪的位置上。讓吸食鴉片的人拿著買來的鴉片、帶著大木牌做的許可證在街上招搖過市，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羞辱了。這種做法之所以行之有效，是因為中國人最怕‘丟臉’。通過這種方式能使新一代對鴉片避之如蛇蝎，最終達到禁煙的目的?！雹?/p>

三、基層民眾的共同參與

在前文中提到，農(nóng)民們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和計謀來反抗禁煙，但是這些詭計只是一時管用而已?！笆聦嵣?，鴉片種植最為猖狂的四川省生產(chǎn)的鴉片曾經(jīng)占全國總產(chǎn)量的1/3；而今鴉片的種植面積已減少80%。說明鴉片價格大幅上漲的原因是鴉片生產(chǎn)的巨減?！薄八膫€罌粟大省在禁煙令后，糧食作物大獲豐收，遠遠彌補了不種罌粟的損失，于是，農(nóng)民也開始向新政妥協(xié)……”⑧

除了農(nóng)民及上文提到的民間售賣戒煙丸、成立禁煙會外，在報紙上也有很多勸戒民眾戒煙的宣傳，如《申報》1906年9月23日第十六版《黃楚九勸戒煙最新六言淺歌》：“吃煙有損無益，世人莫不皆知，大則傾家蕩產(chǎn)，小亦失業(yè)費時。放著父母不養(yǎng)，累得妻子無依。面目光黑似鬼，精神授作難期。儆官民情不管，水旱盜賊聽之，甚至鬧出命案，他仍一塌沉迷，遇著風厲督撫，丟官還算便宜。其次讀書士子，十年攻苦為何，一自鴉片上癮，志氣日逐灰頹，有才人不請教，無才更無法施，即不凍餓至死，亦覺窮困難支。更有工人可笑，每日所得甚微，也向此中尋樂，哪知樂極生悲，要做斷卻主顧，不做絕了生機，等到盡頭地步，可憐鬻子賣妻。至于行商坐賈，勤是第一著棋，誰令不勤不儉，無非煙字害伊，弄得往來斷絕，說甚本利盈虧。還有耕種度日，薄田幾畝祖遺，只因吃煙賣盡。全家到處流離。乞花幾文有限，先買煙灰土皮，種種害人不淺……但今立憲宣布，舊案必定重提，不戒入廢民籍，不戒著么民衣，如果回頭不早，豈非致悔噬臍，從此墮落人格，子孫都受人欺……”又如，《申報》1906年9月30日第六版的 《蘇白勸婦女戒煙說》：“我兒是女眷呀，那咋吃起鴉片煙來，雖然一大半人，說是身體勿好，咋個肚氣痛哉，胃氣痛哉，吃一筒子煙，像煞是好點。就此慢慢能吃上個。究竟一半是推脫呀，譬如是弄弄白相落上個，以前有人問起，勿好意思，終說是為子有毛病落，然而親眷終是瞞不過的，背后七嘴八舌，說奴吃這個斷命煙……奴是一個女眷，勿是替啥藥房揚名，為子女眷吃煙實在討氣，實在勿該，早點戒脫俚個好了，俉多想想阿差勿差，要戒勿要戒?！雹岜M管這些宣傳在某些程度上是商家為自家的戒煙藥作宣傳，但是，在報紙這個當時最廣泛的傳播媒介上刊載的這些淺歌和戒煙說在民眾中還是能夠達到一定的禁煙宣傳效果的。

羅斯說：“想想看吧！在中華帝國遼闊的土地上，無數(shù)社會團體參與了這場禁煙斗爭。一邊是罌粟種植者、煙館老板、鴉片商和一些煙客；另一邊是為數(shù)很少的有識之士，是改革家和愛國者。他們認識到，如果繼續(xù)讓鴉片毒害人們的身心，中國必將淪陷為他國的奴隸……中國人民正從渾渾噩噩、自私自利的思想狀態(tài)中走出來；一個關心社會道德問題的群體已經(jīng)形成；公眾輿論在中國開始萌芽。無數(shù)人生平第一次思考‘什么是公共利益’?！雹饪梢?，在禁煙運動進行到中后期的時候，基層民眾參與度已經(jīng)很高，是這些為數(shù)最多的民眾在推動著禁煙運動的發(fā)展。

四、結語

羅斯在《病痛時代》中寫道：“這場戰(zhàn)爭不僅關系著數(shù)百萬煙民的切身利益，更是關系到子孫后代的長遠利益。戰(zhàn)爭的勝利必將讓中國人獲得獨立，并將讓中國人最終與白種人在平等的基礎上共同掌握世界的命運。”然而可以說，在清末這次禁煙運動中，雖然最初倡導禁煙的是清廷，并且這場禁煙與當時的國際與國內(nèi)的社會大背景息息相關，但是，如果沒有這些民間有識之士促使民眾的思想意識逐漸轉變，沒有最廣大的民眾的積極戒煙活動，單靠清廷和貴族，這場禁煙運動絕不可能成功。

注釋：

①于恩德.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八十八輯中國禁煙法令變遷史.文海出版社：124.

②④［美］E.A.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8：117-118.

③［美］E.A.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8：117.

⑤［美］E.A.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8：121.

⑥［美］E.A.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8：124-125.

⑦⑩［美］E.A.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8：127-128.

⑧［美］E.A.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8：121-122.

⑨申報1906年9月23日第十六版、1906年9月30日第六版.

［1］［美］羅斯.病痛時代：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中央編譯出版社.

［2］于恩德.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八十八輯中國禁煙法令變遷史》文海出版社，2005.8.

［3］楊長年.晚清民間禁煙思想與實踐.船山學刊，2007.1，VOL63，（1）.

［4］楊積廣.從申報廣告看清末禁煙.歷史教學問題，2005，（6）.

［5］蘇蕪蕪.清末禁煙運動與中國社會.同濟大學學報，2004.12，VOL15，（6）.

［6］申報.1906年9月1日至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