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戩煒
蹩躠
■張戩煒
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
老婆死了,不哭。伸開雙腿坐在地上,拿了個銅盆當(dāng)手鼓。一邊敲出繁復(fù)的節(jié)奏、一邊響遏行云地引吭高歌。這人是誰?偉大的莊子。開頭這段話,就是他的大作《逍遙游》里的。大概意思是,沒有圣人,世界本來很美好,圣人一出,世界上的事情就像一缸黃鱔里混進了一條泥鰍,亂套了。所以,天下事,都是圣人弄壞的。
為了讓大家認清圣人之無趣,說這段話前,莊子先以馬為例——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fēng)寒。紇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睙拗讨j(luò)之。連之以羈絡(luò),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莢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義臺路寢,就是皇帝擺威儀的高臺、皇帝的臥室。說馬本來是自由的,皇帝與它何干?可來了一個叫伯樂的,硬說要選千里馬,于是馬類的災(zāi)難開始了。
《逍遙游》是莊子名篇,大家都熟,無庸置喙。 只說“蹩躠”。
自莊子后,古人常用這個詞。
李白的《鳴皋歌送岑徵君》中有:“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於夔龍蹩躠於風(fēng)塵。”
柳宗元的《種仙靈毗》中有:“及言有靈藥,近在湘西原。服之不盈旬,蹩躠皆騰鶱?!?/p>
貫休的《還舉人歌行卷》中有:“厚于鐵圍山上鐵,薄似雙成仙體纈。蜀機鳳雛動蹩躠,珊瑚枝枝撐著月?!?/p>
張岱的《西湖十景詩·三潭印月》中有:“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蹩躠步松沙,恍疑是踏雪?!?/p>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白秋練》中有“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
清末,輪到大師章炳麟說話了,這種古雅豈能不玩?《原儒》中“有綜九流、齏萬物,而不一孔父,不蹩躠為仁義”,蹩躠,赫然在目。
關(guān)于“蹩躠”,章炳麟在《新方言》中引常州那位早年與黃仲則一起玩詩歌、后來想起來,詩歌是年輕人玩的、上了年紀應(yīng)該弄學(xué)問的孫星衍老師的話說:“敝撤,即敝假音字,《說文》:‘,人不能行。’《玉篇》:‘蹩躠,旋行貌?!酚謴厮鬃帧?”
蹩躠,據(jù)學(xué)界考,是典型的吳楚方言。曾經(jīng)廣泛使用。不說別的,由它衍生的詞,子孫綿瓞。有個叫蕭旭的學(xué)者,專門為此詞寫過一篇考據(jù)文章,文長四千余字,巨型佶屈聱牙。摘幾句——
“《說文》‘蹩,踶也。’‘敝’、‘弊’皆叚借字。洼,郭本當(dāng)作‘薛’,‘薛’俗書或作‘’,與‘跬’形近?!眲t拘矣。孫氏又曰:“‘敝薛’、‘蹩薛’、‘弊摋’、‘勃屑’聲義并相近。 ”
“勃屑”, 字又作 “勃窣”、“勃猝”、“勃僁”、“侼僁”、“”、“卒”、“()稡”、“鵓”、“勃崒”、“勃倅”……
“敝撒”為“弊摋”、“蹩躠”之借字。 字又作“擺摋”、“抺摋”、“抹殺”、“末殺”、“末”、“ 摩挱”、“摩莎”、“摩娑”、“摩沙”、“抺”、“攠抄”、“捼莎”、“捼莏”、“挼莎”、“挼莏”等形……
頭昏嗎?頭昏。無確定致病源性頭昏。施耐庵在《水滸》里說的:“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dāng)街心里去了,跌得個‘發(fā)昏章第十一’!”
常州人說“快追上去”,常用“一路別過去”來表示。別,準確的寫法,就是“蹩”,是“一路蹩過去”。 有人詰曰,常州人說“別”,有“快追”之意。此“蹩”,是腳腕扭傷,怎么可以通用呢?答曰,蹩躠者,努力行走也。想想,一個人,腳崴了,還堅持向前走,這不就是“快追”嗎?一個“蹩”字,既定性、又傳神。
至于“躠”,先說讀音:sǎ。 常州讀音為:閃。解釋一下,用“閃”注音并不準確,準確的,一時找不到。勉強一點,“閃”字用普通話、“濺”字用常州話,連起來讀,貌似有點像。
形容為了一件事,蓋幾十個圖章,趕東趕西,四處奔波,辦得很辛苦,常州人常常會說:“我今朝躠到著?!?/p>
亦會有人詰曰:憑什么?
躠,由“薛”與“足”組字。 奔波之苦,當(dāng)然首先用“足”。至于“薛”,由一個草字頭、一個本字為“垖”的字、一個辛苦的“辛”字組成。這幾件東西組成一個字,為了表達什么意思?告訴你——蒿草。那個拐了大戶人家的女兒、大戶不給生活費、就讓千金小姐擺大排檔賣酸酒的大才子司馬相如的《子虛賦》里,就有“薛莎青薠”之句。
大家想想,雙足在蒿草里奔走,辛苦不辛苦?當(dāng)然辛苦。可是慢!這還不算辛苦。還要加一個條件,在山坡上的蒿草里奔走。
“薛”字中的“垖”,音:duī,意思是小土山。爬小土山,很辛苦了,可這土山上還長滿了蒿草。沒有汽車、飛機,也沒有高速公路,甚至連羊腸小道也沒有,全靠兩只腳,而且要快。辛苦,真辛苦!
莊子當(dāng)年一高興,說了一個“蹩躠”,后來的讀書人傳開了。常州人更是拿它當(dāng)回事,嘴上一掛就是幾千年。為了讓這個音變成文字,可真讓我“躠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