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科平
(渭南師范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論楊牧詩歌的陽剛之氣
李科平
(渭南師范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陜西 渭南714000)
楊牧的詩作達到了詩與生命同構(gòu)的境界,他獨特的生命體驗與人生感悟使其詩作形成了一種恢弘的陽剛之氣。楊牧詩歌的陽剛之氣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氣勢磅礴,格調(diào)高遠;二是時空宏闊,蘊藉深遠。
楊牧;新邊塞詩;生命體驗;陽剛之氣
中國文學中的陽剛之美,源遠流長。在壯闊宏大的境界中,呈現(xiàn)主體昂揚、悲壯的情趣,張顯一種“力”的美感,往往是“陽剛之氣”的一種常見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姚鼐在《復魯絮非書》中曾用這樣一些比喻描述陽剛之美“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鐵;其于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保?](P174)曾國藩也曾說:“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2](P257),“陽剛之美曰:雄、直、怪、麗”[2](P260)。朱東潤曾將司空圖《詩品》中的“雄渾”、“悲慨”、“豪放”、“勁健”等品格列為陽剛之美[3](P10)。關(guān)于詩歌的陽剛之美,李元洛在《詩美學》中也有較為詳細的論述,“它在內(nèi)容與形式相對應(yīng)中表現(xiàn)為一種力量與氣概的美,它有昂揚奔放的情感,剛健雄渾的氣魄,闊大高遠的境界,在藝術(shù)風格上,呈現(xiàn)出壯美的豐姿,在美感效果上,它主要是使人驚心動魄,令人鼓舞,催人奮發(fā),產(chǎn)生一種高遠感與雄偉感……”[4](P369)。從中國詩歌史來看,陽剛之美常常是歷代邊塞詩的一種主要的審美格調(diào)。楊牧不僅繼承了歷代邊塞詩“陽剛之美”的藝術(shù)風格,其還在詩作中溶入了新時代的氣息。他常常以平民的姿態(tài)、高漲的熱情抒寫著來自邊塞普通人特別是拓荒者的生命體驗,他的詩篇揮灑著磅礴的氣勢,呈現(xiàn)著宏闊的境界,流淌著力量之美、速度之美和動態(tài)之美。他宣稱“‘我不喜歡人比黃花瘦’的悲切,雖然我贊賞那也是真情”[5](P46)。在楊牧看來,“自然,小花小草,柔情蜜意,也是美,而且是不可缺少的美;但瑣屑局促,孤芳自賞,乃至‘人比黃花’的顧影自憐,怕是很難吟出一條民族脊梁的”[6]。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他曾呼吁詩歌應(yīng)該“大氣些,再大氣些”,而這里的“大氣”,在他看來就是“詩人開闔世風的輻射度和聚墜歷史的沉積力,同時也指詩人的修養(yǎng)、學識和審美趣味”[7](P800)。從楊牧詩作的總體情況來看,“氣勢磅礴,格調(diào)高遠”和“時空宏闊,蘊藉深遠”則是其詩歌陽剛之氣的主要審美特征。
在古人看來,生命之本在于氣?!叭酥瑲庵垡?,聚則為生,散則為死”[8](P380)。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藝術(shù)的生命也在于“氣”。曹丕認為“文以氣為主”;孟子曾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至大至剛”[9](P39)之氣。在他們看來,有了“浩然之氣”,藝術(shù)就會獲得“至大至剛”的生命,藝術(shù)的意境自然也就氣勢磅礴。楊牧抒寫邊塞的詩篇,特別是那些以具有宏偉壯闊特征的邊塞風物為題材的詩篇,常常不可遏止地流溢著磅礴的氣勢,展現(xiàn)著高昂的格調(diào),如《大西北,是雄性的》:
當鐵色的蒼鷹在廣袤的曠野
傲慢而從容地盤旋之后
箭一般地射向穹旻
大漠便回蕩著金屬的聲音
天山的喉結(jié)高高突起
嘯一曲雄渾的大風歌
馬隊掠過,駝隊掠過
天邊任何一幀剪影
都不會使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它屬于女性
——《大西北,是雄性的》
飛翔的是“鐵色”的鷹,而不是待人觀賞的色彩斑斕的小鳥,“鐵色”給人一種肅穆而威嚴的感覺。鷹的內(nèi)心更有鐵一般的精神與信念,不是鐵的冷酷而是鐵的頑強,能歷經(jīng)風雨雪霜而不折翅。一望無際的曠野任其飛翔,他渺視艱險,在充滿艱辛的土地上展示著自己的雄姿。這些富有邊塞特色的風物,無疑為楊牧的詩歌奠定了一個氣勢雄偉的基調(diào)。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曾有“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悲壯詩句。在楊牧眼前,天空飛的,地上走的哪一個不是猛士,甚至于整個大西北及身處其境之中的人們都成了勇敢的猛士。馬隊、駝隊掠過的鈴聲是猛士們奮進的進行曲,遼闊的境界是其想象生長的溫床。這是大自然的杰作,也是生命的壯舉。詩人以俯視人間的視角,以不可遏止的激情,以瑰麗的想象,使荒涼的土地在詩人的筆下成了力量與壯美的象征。《周易·乾卦》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10](P3),在困難面前絕不退縮、絕不低頭才是真正的英雄本色。
用馬頭做琴,用馬尾做拂塵
用狼皮做睡墊,用鹿血壯精英
有的是馬革裹尸的正史
有的是馬踏飛燕的軼聞
死了,也在墳頭掛一彎鐵青色的牛角
高高挑著不死的靈魂
……
——《大西北,是雄性的》
在這無邊無際的沙海里,生活著勇氣十足的人們。他們用馬頭做琴,在艱難困苦中奏響抗爭命運的進行曲;用馬尾拂去旅途跋涉殘留于身上的灰塵;戰(zhàn)勝兇猛的狼,以它的皮作為勞累時休息的睡墊;用鹿血來健壯自己的身體。在這里,我們所看到的是人對自然的征服,人對自然的主宰。在詩人筆下,這些英雄的人們不僅具有強健的體魄,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具有英勇無畏、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他們并沒有因為環(huán)境艱苦而怨天尤人,他們頑強地與自然、與命運作抗爭,永不服輸。即使死了,靈魂也要與邊塞同在。對邊塞的土地愛得真切,對威脅人類生存的因素恨之入骨。境界的恢宏、情感的昂揚使詩作呈現(xiàn)出了一種磅礴的氣勢。
黑格爾曾說,人們“在自然的存在的方式里,屬于‘時間’的范疇,也屬于‘空間’的范疇。”[11](P85)詩是人生命感受的抒寫,而這種感受又是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中生成的。由于時間觀念與空間觀念在特定的范疇之內(nèi)往往表現(xiàn)為具體的哲學、政治、經(jīng)濟、歷史、地理、生理、個人意識等方面觀念的或現(xiàn)實的存在,因而每個人所擁有的時空觀都有其具體的內(nèi)容。時空意識,即人對時間與空間的認知,具體來說“是指人類在成長和肯定自我的過程中,有意識地去觀照時間、空間的律動變化,探索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底蘊,并將自我的生命與時空相對照,從而感悟人生,反思人生,抒寫性情,安頓心靈,造就完美的人格,以期達到人與自然的完美和諧。這種意識也可稱之為宇宙意識或生命意識?!保?2](P45)也就是說,時空觀念其實就是一種生命意識。楊牧不少詩歌中所具有的強烈而鮮明的時空意識,說到底也是詩人對特定時空中生命意識的藝術(shù)表達。李震曾認為“微觀地看,楊牧詩歌中的構(gòu)思具有一種自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潛在線性思維結(jié)構(gòu)”[13](P61)。其實,楊牧常常在對歷史的回憶中,以歷史這面鏡子照亮現(xiàn)在,并在對現(xiàn)在的思考中去沉思未來。他雖然生活在古樸而偏僻的大西北,這里遠離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但他的詩歌中仍不乏有一股股強烈的當代氣息。楊牧沒有絲毫的浮夸,“他從土地來,又回到土地去,蕩漾著底層勞動者的熱忱與思索。他是準噶爾的‘纖夫’,拉著‘遼遠的地平線’”[14](P224)。正因為對生命的珍重,他心中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明天會更美好?!拔覀兊臅r代永遠需要肯定和否定的兩支歌/——回顧昨天——面對今天——為了明天……”(《今天》)。楊牧不僅珍惜生命存在時間,而且更看重生命存在的質(zhì)量——人之為人的責任意識。也正因為如此,詩人對自己成為一個邊疆人而沒有太多的傷悲,反而為自己能夠成為一位大漠深處的拓荒者而深感自豪。
由于時空意識必須通過一定的意象才能詩化地溶入詩作之中,因此邊塞風物就成了楊牧的心靈的客觀對應(yīng)物。汗血馬是“從古邊塞詩的第一頁/蹄聲踏踏/一直馳進兩千年后的草原之夜”的,它曾經(jīng)是“漢天子夢求的良駒”,它曾經(jīng)是“波斯王艷羨的神驥”(《汗血馬》),它帶著古風馳進而今日新月異的時代。它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混血兒,是生命的延續(xù)同時又是生命的演進。伊犁是由漢代“張騫和馮嫽手中的使節(jié)”挑回的珠貝,前人用血和淚換來的伊犁,現(xiàn)在是高高掛在國門的翡翠,作為后續(xù)者的“我”,“恨不得把你托在手中/捧著怕滑/捏著怕碎/含著怕化/張著怕飛”(《伊犁,掛在國門的翡翠》)。是前人的努力與犧牲使我們擁有了伊犁,因此,珍愛它、建設(shè)它就成了我們義不容辭的義務(wù)。于是“我是絲綢系就的長路?/我是江風?我是驛站?/我是寧遠的金頂寺?/我是惠遠的古城垣?/我是吻過坎曼爾的熏衣草?/我是載過鄧廷楨/或劉細君的擺渡船……//從夢中眺望童年,那樣遙遠/伴漁火走向今宵,這樣綿延/我就是歷史!我就是歷史!”(《伊犁漁火》)。
在歷史的長河中,身為凡人的我們或許微不足道,可正是由于許許多多如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們的存在,歷史才在現(xiàn)實中從過去走向了未來。詩人在這里展示的是,在時間的體驗中對生命之動態(tài)意義的思索。楊牧在省視生命過程的同時,那形而上的哲思所生成的超遠的俯視人生的觀察點,已經(jīng)將整個社會人生及其歷史盡收眼底——在地域上從南到北,在時間上從古到今都蘊藉于其詩作之中。人在歷史的長河與整一的空間中,各自雖有與眾不同的個性,但作為一種生命存在,人性的互通與共鳴也實屬必然。于是,在詩人涉筆成句的詩篇中,往往具有深遠的普世關(guān)懷。梅是“從金陵突圍,從御園突圍/從覆蓋著憂怨的芳名突圍/從憤世文人,落魄雅士,清虛庵主/砌筑的嫉憤或空冥的籬笆/突圍,來到這野嶺/滿坡滿嶺地開著”的,“既然雁古園突圍了,就不再回皈”。(《野梅嶺》);“她們是從海底來的/原本是些小人魚”,她們“教你剝落掉那層單一的/鰓/從一棲到兩棲/兩棲到三棲/甚至在大氣層外呼吸”(《海妖》)。如同梅花綻放是一個“突圍”的過程,海妖的生成是一個“告別”自我的過程,人的生命何嘗不是一個逐漸建構(gòu)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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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科平(1979-),女,文學碩士,渭南師范學院教育科學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