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來惠
(煙臺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山東煙臺254005)
從《永州八記》看柳宗元的佛心禪意
宋來惠
(煙臺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山東煙臺254005)
著名唐代文學家柳宗元雖然是一個積極入世的讀書人,他的思想主流歸于儒家,但由于種種復雜的社會、家庭和個人原因,他又一生好佛,在其言行創(chuàng)作中時時流露出佛心禪意。儒家的入世思想和佛教的出世思想在他身上奇妙地融為一體,兩種思想對他一生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這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也隨處可見。文章從他最為著名的游記散文《永州八記》入手來考察他內心深處的佛心禪意。
柳宗元;佛心禪意;思想;游記散文;《永州八記》
柳宗元是一位極有才情稟賦的散文大家,無論是傳記、寓言、騷賦,還是游記,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特別是其山水游記的精妙絕倫,一直為后人所稱道和推崇。而《永州八記》又是其游記散文的代表作,這組傳誦千古的山水游記散文,蘊含了玄奧幽遠的佛禪意蘊、深邃精確的人生感悟和哲學思辨,是天人合一的理想交融,也是關于宇宙與心靈的精妙詮釋。
柳宗元一生好佛,他在《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中曾自述道,“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積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說,于零陵,吾獨有得焉”。(《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①本文所引柳宗元的文獻均出自《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為簡便起見,本文不再一一標注頁碼,只在每條文獻的后面括號內寫明所引文章的題目。這里的“自幼好佛”是有著深刻的家庭和社會背景的。父親柳鎮(zhèn),在玄宗天寶末年做過太常博士,安史之亂后又繼續(xù)為官,官職雖一直不高,但好學思敏,品行卓然,文章甚佳。他四歲那年,父親去了南方,母親盧氏撫養(yǎng)照顧他,盧氏篤信佛教,聰明賢淑,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她曾教年幼的柳宗元背誦古賦十四首,母親的啟蒙教育,使柳宗元對知識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耳濡目染,母親的信佛活動,對柳宗元信佛產(chǎn)生了影響。貞元元年(784年),他隨父親柳鎮(zhèn)赴洪州(今南昌市)。馬祖道一正在那里傳法,稱“洪州禪”,受到江西觀察使李兼的禮重。柳鎮(zhèn)在李兼處作幕僚,李兼也是后來柳宗元夫人楊氏的外祖父。李兼門下人才濟濟,大體有著共同的佛教信仰。如后來成為柳宗元的岳父的楊憑也信佛,曾對如海禪師執(zhí)弟子之禮。(《龍安海禪師碑》)這種家庭背景對柳宗元信佛的影響之大可想而知。唐代“安史之亂”后,朝野崇佛空氣濃重。肅、代、德宗均親受菩薩戒,宮廷中經(jīng)常舉行“內道場”法會;高僧大德參與朝政;造寺、造像、禮僧、講經(jīng)在社會上普遍盛行;官僚士大夫間好佛習禪成風。特別是在柳宗元曾作過官的長安,佛教更呈現(xiàn)出極盛的局面。很多文人游歷寺院,結交僧人,柳宗元也不例外。早在長安時期,他與文暢、靈澈等僧人就有密切往來,曾作《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游河朔序》等文章。所以柳宗元說:“余知釋氏之道且久?!?《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
貞元九年(793年)春,柳宗元考中進士,年僅二十歲,好友劉禹錫也同時考中進士。貞元十二年(796年)柳宗元擔任秘書省校書郎,兩年后,又中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書院正字,得以博覽群書,同時也開始接觸朝臣官僚,并關心、參與政治。貞元十七年(801年),柳宗元調為藍田尉,兩年后又調回長安擔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并握有一定實權。至此柳宗元對朝廷政治的黑暗腐敗有了更多的了解、不滿和萌生改革愿望。
永貞元年(805年),為了抑制藩鎮(zhèn)勢力,反對宦官專權,加強中央集權,消除政治積弊,唐順宗任用王叔文、王伾等人進行了著名的永貞革新,柳宗元以及好友劉禹錫等人都是這場革新的核心人物,被稱為“二王劉柳”。在這場變革運動中,柳宗元及同黨在政治舞臺上同強大的反對派力量進行了不懈的斗爭,但由于諸多原因,在短短的五個月后,永貞革新就以失敗而告終,“二王劉柳”等同黨遂遭貶謫或殺害,柳宗元被貶謫永州。
柳宗元被貶謫永州后,沒有官署可住,龍興寺的高僧重巽接納了他。柳宗元在龍興寺一住就是四年多,其間主要交往的是和尚,聽到的是木魚佛音,見到的是佛燈菩薩,長時間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不能不對他產(chǎn)生影響。他與重巽十分投緣,從重巽那里深入習得天臺宗的教義,對佛禪的領悟也頗有心得,這才有了他所說的:“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說,于零陵,吾獨有得焉?!?《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對佛義有了深入的體驗,認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恥制于世者,則思入焉”。(《龍安海禪師碑》)“且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送僧誥初序》)正是他當時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在后來天臺宗的佛教史書《佛祖統(tǒng)紀》里,柳宗元被列為重巽的俗弟子,并把他的《岳州圣安寺無姓和尚碑》、《龍興寺凈土院記》等收入為“光教”的名文??梢?,柳宗元真正致力于“求其道”是貶謫永州以后的事。在中唐當時特殊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下,特別是柳宗元由一個朝廷重臣,一下淪落為貶謫荒蠻之人,地位身份的巨大失落和反差,內心深處的極度痛苦,生活條件的困頓不善,使他不得不退守自我,到宗教中去找尋一份心靈的靜穆。此時此地佛禪思想已經(jīng)成為他的人生、思想、情感的一種寄托和慰籍。隨著對佛教教義理解的加深,加上認為自己“既委廢于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于是,“自肆于山水間”,[1]295更有意識地在這人煙稀少的遠僻荒蠻之地搜奇覓秀,游丘壑林泉、飲興致之酒以求得心靈慰藉,排解心中郁結。《永州八記》這組柳宗元在被貶謫永州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山水游記散文成為柳宗元游記散文的代表作?!队乐莅擞洝钒ā妒嫉梦魃窖缬斡洝?、《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八篇游記獨立成篇,又脈絡相通,以作者尋幽探勝的游蹤為線索,描寫西山及其附近的八處勝景,展現(xiàn)永州山水的奇特風貌,又給人一種幽清秀美、身臨其境之感?!队乐莅擞洝纷掷镄虚g都明顯流露著作者的佛心禪意,留下了作者佛學思想的深刻印跡。
常言道:“天下名山僧多占?!惫艅x名寺一般都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幽靜之鄉(xiāng),遠離塵世的喧囂,遠離人事的紛爭。這種講出世,重自然,追求平靜、清幽的佛家境界,對柳宗元的審美趣味影響很大。大自然是豐富多彩的,而柳宗元卻非常偏愛或者說只偏愛靜寂荒冷、色彩幽暗的景物,這種審美趣味絕不是無意識的,而是自覺的。他明確把美的形態(tài)概括為兩種:“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闊悠長,則于曠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則于奧宜”。(《永州龍興寺東丘記》)這種美學觀體現(xiàn)于他的創(chuàng)作中,于是,反映幽深靜寂的圖景,便成了柳宗元山水游記的一個顯著特點。他游記中的代表作《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寫潭水、寫游魚、寫樹木、寫巖石,寥寥數(shù)語,全文就已彌漫著清寒幽冷的氣氛,表現(xiàn)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的境界?!队乐莅擞洝芬源罅可鷦有蜗?、精美絕倫的文字描繪,推出一幅幅純美至美的靜境畫面,構建出了一個自然和心靈的深層靜境。
《始得西山宴游記》描繪了山靜:
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
《鈷鉧潭記》寫出了溪靜:
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十畝余,有樹環(huán)焉,有泉懸焉。
《鈷鉧潭西小丘記》勾勒出石靜: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呈現(xiàn)的是潭靜: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倏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袁家渴記》描畫出樹靜: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袁家渴記》和《石渠記》還推出了風動猶靜:
這次的畢業(yè)設計,讓我了解了沖壓模具工藝的成形的基本原理;了解了沖壓工藝的真?zhèn)€過程與沖壓設計基本的方法;擁有擬訂常規(guī)復雜沖壓零件的成形工藝過程與設計普通復雜程度沖壓模具成形的能力;經(jīng)過這次的設計讓我已經(jīng)可以運用學過的基礎知識,理解和解決生產(chǎn)過程中常見的沖壓模具工藝及模具等各方面的問題。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飏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袁家渴記》)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石渠記》)
《石澗記》素描出林靜:
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險,道狹不可窮也?!缎∈巧接洝访枋隽松届o:
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huán)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shù)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在這里,柳宗元佛心禪意,處處靜觀默察,以其奇妙之筆描繪營造出了一個個靜境畫面。有了靜境,就可以冷靜而深入地觀察世間的真相。所以靜境即是禪定。禪定是梵文(Dhyana)翻譯過來的,音譯是禪那,意思是靜慮,即是心定下來觀察思維,也就以所觀的境,令心專注不散,稱為“定”;“觀”即是作種種的觀行。在靜境中本來是流動的景物,也都注入了“定”的意念,形成了入定的狀態(tài)。譬如流動的溪水與渠,波動的潭水,飄動的風云,搖動的樹木等,統(tǒng)統(tǒng)都披上了靜的外衣,點化為靜物,構筑為靜境,近動遠靜,物動景靜,景動心靜、心動意靜。真所謂“萬籟不在耳、寂寥心境清”。讀者在品味這些作品時,從優(yōu)美的靜境畫面中領略到作者樸素自然的風格和淡雅超脫的情愫,從而獲得一種靜美的享受。靜境是心曠神怡的幽綠,是洗滌心靈的溪流,是涵詠禪意的靜謐,是心無旁騖的禪定,在這里靜境與禪意完美和諧為一體了。古人云,境由心造。按照佛學的說法,持了戒后要修定,即靜觀默察,因為平時我們的心很散亂,散亂的心使我們迷失,迷失就不能清楚地觀察世間的真相。柳宗元竭力營造靜境,表明他超然物外的曠達,他要從大自然的靜境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抵御政治風雨的酷烈。靜境畫面給人以靈魂的安閑,給人以精神的超脫,給人以自我本性的清凈。這“靈魂的安閑”、“精神的超脫”、“自我本性的清凈”便是一種禪意,即佛教所謂的“靈山凈土”、“自性清靜”、“明心見性”??梢娏谠摹队乐莅擞洝繁闶怯伸o入禪。
柳宗元經(jīng)歷了從朝廷命官到貶謫永州這樣大起大落的人生際遇,這是一個由入世到出世的演化過程。在難忍的痛苦中他想到的能解脫這種痛苦的就是禪。因為禪是心靈凈化的系統(tǒng)工程,是以自己為對象,自修、自行、自靜、自成佛道。這樣就心安情靜,絕無雜念的侵擾,達到妄心不生、我心所滅的最高境界。貶謫永州后,柳宗元對佛義有了深入的體驗,認為“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于物外而恥制于世者,則思入焉”。(《龍安海禪師碑》)“且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送僧誥初序》)正是他當時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柳宗元長期浸淫的佛學環(huán)境以及在貶謫永州,心理巨大失落這種特定時期和處境下,使得他將自身人格進一步地佛化了。人格也稱個性,是指一個人與社會環(huán)境相互作用中表現(xiàn)出的一種獨特的行為模式、思想模式和情緒反應的特征,也是一個人區(qū)別于他人的特征之一。佛化人格是指在佛教教義熏陶影響下,通過不斷地修身養(yǎng)性和強化佛教意識,在人與社會環(huán)境相互作用中所表現(xiàn)出的能夠體現(xiàn)出佛教旨意的一系列行為模式、思想模式和情緒反應。
佛家講求慈悲為懷,在《永州八記》中,我們可以時時感受到柳宗元的這種悲天憫人的慈悲心懷,如在《鈷鉧潭記》中描述“其上有居者,以余之亟游也,一旦款門來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貿(mào)財以緩禍。予樂而如其言”。作者寫鈷鉧潭岸邊上居住的一戶人家,見作者多次去那里游玩、觀賞,有一天,便來敲門相告:因受不了官租私債的重重負擔,要躲避到山里去開荒,情愿把潭上的田地賣給作者,以緩解當前的困境。作者“樂而如其言”,把田地買了下來。短短數(shù)語,便揭示了當時統(tǒng)治者的苛捐雜稅,也表現(xiàn)了作者對老百姓的同情心和慈悲情懷。在《鈷鉧潭西小丘記》:“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瘑柶鋬r,曰:‘止四百?!鄳z而售之。”如此美好奇特的小丘,卻是主人的“棄地”。棄到價止四百,而且連歲不能售。小丘的遭際震動了作者的心,于是他憐而買之。面對鈷鉧潭西的小丘,他嘆息到:“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戶、杜,則貴游之士爭買之。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鈷鉧潭西小丘記》)來到小石城山,他又說道:“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勞而無用”。(《小石城山記》)這里柳宗元的這種佛化悲憫已經(jīng)從人的世界進一步放大到物的世界了,不僅對飽受課稅之苦的農(nóng)人同情憐憫,也有對秀美山水卻無人賞閱的慨嘆悲憫了。從更深層次上說,作者也有對自身價值以及命運不公的感慨悲憫。
在思想模式和情緒反應方面,柳宗元的《永州八記》也體現(xiàn)出了諸多佛教化的意蘊特點?!队乐莅擞洝芳仁亲匀幻赖脑佻F(xiàn),也是作者心靈的外化,有強烈的主觀色彩。這既有現(xiàn)實人生的體驗也有佛教意念的滲透。其《始得西山宴游記》寫“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賞閱美景,不知不覺中作者的身心與天地間的浩然之氣隔化在大自然中,已不知道哪里是盡頭了。特別是“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感受,真是形神俱忘,無拘無束,好像已經(jīng)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把自我完全融合到大自然中去了。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他更是用筆如神般地記載了這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感受?!罢硐P,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柳宗元鋪席展枕躺在丘上,山水清涼明爽的景狀來與雙目相親,瀯瀯的流水之聲又傳入耳際,悠遠空闊的天空與精神相通。深沉至靜的大道與心靈相合。上文寫出了他完全為大自然的美所陶醉,從而獲得精神解脫的心態(tài);同時這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萬念皆寂的境界,也就是佛教說的破除“法執(zhí)我執(zhí)”達到身心超脫的圓滿而寂靜的最高境界,滲透著“法空我空”的佛教意識。其《小石潭記》把景物寫得那樣清凈,幾乎一塵不染,正是作者清凈幽寂心境的寫照。既有現(xiàn)實的感受,也滲透著佛教“自性本自清凈”的意念。
無論是靜態(tài)還是動態(tài),無論是“曠如”還是“奧如”,無論是幽深清凈還是奇特瑰瑋,很突出的一點,都體現(xiàn)出了他孤獨寂寥、遠離塵俗的心境。他的這種心境與禪理融合到一起,“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便創(chuàng)作出無不形容盡“牢籠百態(tài)”的動人佳作,讀之令人悠然有出世外之意。受佛禪影響,他悠游山林,并于自然山水中體味到了“與萬化冥合”的禪意。沒有塵世的車馬喧鬧,遠離人事的紛爭,這種清靜的自然環(huán)境,同佛教追求的“禪定”境界、清靜心境,達到了天然的默契與和諧,使他忘懷世事,把思想和意念導引到“清靜無為”的境地。在生滅不已的朝暉夕陰、花開花落的大自然永恒寧靜中妙悟禪機。佛門以“空”為本,即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常住不變的本相。“空”為一法印,是佛教第一要義。在佛家看來,“四大皆空”,一切事物都既非真有,又非虛無,只有把主體與客體盡作空觀,方能超脫生死之緣。
柳宗元受佛教天臺宗中道觀的影響,不拘泥事物的空無和實有,而把事物看作是空無與實有的統(tǒng)一。這就使他的山水作品具有一種若有若無、空靈朦朧的意境美?!缎∈队洝穼憽疤段髂隙?,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交互,不可知其源”。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迷離恍惚。給人以變幻不定、深遠莫測之感,給人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和空靈朦朧的美感。柳宗元受佛教萬物皆有靈性觀念的影響,他筆下的山水景物往往各具神態(tài)、活龍活現(xiàn)。其《鈷鉧潭西小丘記》寫“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又說“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這里奇山、秀石、白云、溪水、鳥獸都有靈性,甚至有聲音,有形有聲者,甚至無形無聲者都能在精神上與作者盡情交流交往,都能同他的心靈情感相感應,從而展示出物我同一、陶然忘形的精神境界。佛教苦、集、滅、道四圣諦,和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磐寂靜三法印的基本理論及極樂凈土的方便設教,等等,正好適合柳宗元的這種需求,使他在精神上得到慰藉和解脫。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從因緣法看,是無我的、是空的;從因果法看,是無常的、是苦的;無常與苦是世間法,無我寂靜是出世間的解脫法?!队乐莅擞洝分械陌似斡浬⑽亩紟в星逵?、冷寂、空曠、寧靜、自然的特點。而這些明顯是深受佛教“若空”觀、“靈山凈土”、“明心見性”、“自性清靜”等影響。柳宗元在《凈土堂》一詩中寫道:“結習自無始,淪溺窮苦源。流形及茲世,始悟三空門。華堂開凈域,圖像煥且繁。清泠焚眾香,微妙歌法言?;桌?,超遙謝塵昏?!?《巽公院五詠·凈土堂》)其中三空門又稱三解脫門,解脫即涅磐,是佛教修學的最高境界。詩的意思為:人生淪溺于茫??嗪5母?,是從無始的習氣造業(yè)集結而來。流轉受形輪回到了此世,自己才開始覺悟到解脫生死的法門。華麗的凈土堂開示著極樂世界,阿彌陀佛及其侍者的圖像鮮明繁華。燃著各種香的氣味清涼寒冷,歌唱的正法語言精妙深奧。用跪拜叩頭的禮節(jié)來表達對重巽師的慚愧和敬佩,他引導我遙遠地離開了塵昏與煩惱。這首詩表明了柳宗元對無我寂靜出世安寧的崇仰和追求。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中,作者“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這里作者坐于佛教圣地法華寺西亭,遙望西山美景,甚為之稱賞。在貶謫永州的最初幾年又是一直寄寓在幽靜禪寺里,常與高僧探討佛理,華麗佛堂、晨鐘暮鼓、香火繚繞、佛音裊裊、木魚聲聲,在這里既有對佛教教義教理的探究,也融入了作者對佛教高僧和佛教圣地的尊崇。柳宗元從他“獨得”的佛禪解讀中獲得與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人格標準相一致的帶有佛化色彩的個體意識。
總之,柳宗元由于身處的時代、社會和家庭環(huán)境,加上其特殊的人生際遇,造成了他以儒家思想為主,又融入佛禪思想,特別是貶謫永州之后,人生的巨大失落和痛苦,又促使他的佛禪思想進一步強化,甚至人格上也帶有了佛化的印跡?!队乐莅擞洝纷鳛榱谠慕?jīng)典傳世散文,永州山水在他筆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清幽凄美、寂寥空澄的優(yōu)美的靜境畫面,字里行間展示出柳宗元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佛化人格,這種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僻靜的山水中發(fā)掘清寂幽邃的意趣之用心,這種佛心禪意地對美麗山水的獨特解讀和深刻感悟,對他來說是對凡世塵囂名利掙扎的一種超然,是對身處逆境諸多痛苦的一種解脫;也是一種佛化自然尋求寄托的精神安慰,更是一種寧靜心靈與世無爭的自我滿足。
[1] 韓愈.韓愈全集·柳子厚墓志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Liu Zongyuan’s Zen Buddhism Viewed from Yongzhou Eight Essays
Song Laihui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Yantai University,Yantai 264005,China)
Liu Zongyuan,a famous litterateur in Tang Dynasty,is a scholar going actively into the society,and Confucianism is the mainstream of his thought,but due to various complicated social,family and personal reasons,he is keen on Buddhism in his whole life.Unintentionally,he always shows his Buddha mind and Zen soul in his words and his deeds as well as his works.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 going into the society and the thought of Buddhist detached world have wonderfully blended together in him.The two different thoughts have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his whole life,which can be seen everywhere in his prose creation.In this paper,we take his most famous travel prose,Yongzhou Eight Essays,to examine the thought of Zen Buddhism deep inside his heart.
Liu Zongyuan;Zen Buddhism;thought;travel prose;Yongzhou Eight Essays
I206.2
A
1672-0040(2011)05-0040-05
2011-06-26
宋來惠(1960—),男,山東威海人,煙臺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 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