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裳
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
長長的夢里,仿佛有一場綿綿不斷的紅雨席卷了天地,目之所及,盡是殷紅。
銀亮的兵刃在光影間交錯。刀劍相擊進出的數點火花,在暗夜里像流星一樣閃動,又瞬間熄滅,留下一片死寂。
一個人影轟然倒地,地上蜿蜒流淌著黏稠的紅水。那到底是雨還是血呢?她想走過去瞧瞧,但鼻腔里卻好像充溢著幽幽的腥臭,心中就突然莫名地恐懼起來。那恐懼像一塊巨石,異常沉重地壓上了她的胸口。她透不過氣,輾轉著不能動彈,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終于,心中的膽怯猝然潰堤。
她猛地睜開雙眼,一眼便看見一只碩大的蛇頭。它仿佛帶著微笑似的,正緊盯住她蒼白的面容。它鮮紅的芯子吞吞吐吐,稍一伸長便能觸到她驚恐的臉。
她嚇得失聲尖叫,急切地想要逃走,卻發(fā)現它粗壯的蛇身壓在自己胸口。她僵在原地,胸中的恐懼比夢中還要多上百倍千倍。她以為自己就要糊里糊涂地葬身蛇口,卻突然聽見一個喜悅的聲音:“夏星,你終于醒了!”
誰是夏星?
她腦袋里空蕩蕩的,想不起這個名字屬于誰。但是誰都不重要,她現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如何才能從這條巨蛇嘴下脫身。
那人聲又響起了:“花雕,你會壓死她的?!?/p>
巨蛇聞言,竟然帶著三分不甘愿地緩緩撤離了她的身子。她只覺得一道涼意從腳邊滑過,那條叫花雕的巨蛇便游下了床榻,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盤成一個圓盤,立著腦袋靜靜地望著她。
她怕得要死,趕緊蜷縮進床尾的角落里。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氣息,陌生的巨蛇,陌生的……人?她望向那個聲音的來源,是一個樣貌俊秀的男子。不過因為疏于打理儀容,他的下巴冒出了許多淡青色的胡楂兒,顯出三分疲憊和落拓。
“你是誰?”她怯怯地問。
男子剛剛還閃耀著驚喜神色的眼眸,瞬間暗淡了下去。他說,他叫郁修,是這里的島主。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腦海中努力搜羅有關他的記憶,卻發(fā)現什么都想不起。而更讓她害怕的是,她也記不起自己從哪里來,這里是什么地方——她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怎么會這樣?”她囁嚅著,反復地問自己,“我到底是誰?”
“你是夏星,”郁修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心疼地道,“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p>
即便如此,夏星仍是記不起過去的事。
郁修告訴她,這里是罔辛,是一座神秘的火山島。越過茫茫的大海,是戰(zhàn)火紛飛的烏瑯國。許多江湖人士厭倦了亂世的離索,選擇到這里隱居。
而他們本就住在島上,偶爾才會去陸地買些日常用品。三個月前,他們的船在返程的途中遇到了海難,她被船上折斷的桅桿打傷了頭,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他不分晝夜地守著她,希望有奇跡出現。如今她真的醒了,卻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讓夏星跟著花雕去島上轉轉,他說:“你曾救過它一命,所以它絕對不會傷害你?!?/p>
她疑惑地跟在花雕后面。它鵝黃色的身體上,有黃白相間的鱗片,在疏斜的光影里一明一暗,如游走在樹林間的光鏈。它的身子有盤口粗細,輕易便能將她勒死。
可花雕真的沒有傷害夏星。相反,它是在保護她,為她驅走山間的蛇蟲鼠蟻,帶她安全地走遍整個罔辛。
夏星也因此看到了住在島上的另外一群人。
與她和郁修居住的島南雅廬遙相呼應,島北已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漁村。可村中的男女老少,不論是誰,都和她一樣,失去了來到罔辛之前的記憶。失憶的原因,是他們自愿喝下了靈蛇骨。
那是一種神秘的藥水。以島上特有的黃花蛇骨磨成粉,配以蛇膽和蛇毒,只要分量拿捏得當,便可調制成舉世罕有的秘藥。喝下去的人會忘記過去,從此快樂地度過余生。
他們說,這是島主同意他們留在島上的條件。
而為了遠離戰(zhàn)亂和江湖紛爭,他們決絕地放棄了過去的一切,留在這里,以捕魚和打獵為生,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夏星有些迷糊了。
他們說的島主應該就是郁修。他為什么一定要大家忘記過去?即便是避世隱居,保留對往日的記憶也并無大礙。她明白失憶的苦,就像她現在這樣,對過去一無所知,對未來充滿惶恐。這世間,真的有人愿意承受這種,比肉體上的疼痛更煎熬的苦?
她想不通,跑去問郁修。他蹙著一雙劍眉,想了許久才告訴她:“他們都是有罪的人?!?/p>
江湖風雨幾十載,為了生存,為了虛名,誰的身上沒背過幾條血債??山K有一天,他們還是會頓悟,不愿再過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又怕被仇家追殺,便來到罔辛,喝下島主贈予的靈蛇骨,與自己的過去做一次徹底的清算。
郁修說:“能忘掉自己做的孽,也是一種福氣?!?/p>
夏星似懂非懂地點頭。忘記,對其他人來說是福氣,那對她呢?
三
幸而夏星除了失去記憶,其他的什么都沒有失去。
郁修是待她極好的,教她舞劍,為她畫眉,興起的日子還會炒幾樣拿手的小菜,與她推杯換盞。她想,以前自己會愛上郁修,總是有道理的。那樣溫柔而俊秀的男子,女人們見過一次,便會擱在心里,再也放不下。即便她現在重新認識他,也會禁不住沉醉在他雙眼的深情里,不愿醒來。
但心中總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提醒她,有什么事情還沒搞清楚。是什么呢?她想不起來。就好像那個總是困擾著她的夢,血雨腥風中倒下的人,到底是誰?
她只能將這些心事說給花雕聽。它好像知道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只能溫柔而哀傷地望著她,緩緩地吐著芯子。
夏星長長地嘆氣,帶它去海邊游泳。就在那里,她看到了一條巨大的海船。
船上緩緩下來一名女子,雪紗衣,金縷鞋,明艷的臉孔有種說不出的貴氣。
只是當她慢慢走近時,花雕卻突然發(fā)出了吱吱的聲音,碩大的蛇身警惕地立起,好像隨時會發(fā)起攻擊的樣子。相處多日,夏星還是第一次見到它如此暴躁,剛想問它怎么了,花雕卻一轉身,迅速地跑掉了。她回過身來,那明艷女子已站在她身前。夏星溫和地笑笑,問她是否也是來隱居的。
女子的表情有些詫異,卻也不答,只是淡淡地道,“小女子黎鳧,前來拜見島主?!?/p>
夏星引著她去見郁修。
路上攀談,她才得知,花雕會逃跑,全因黎鳧周身都灑滿了雄黃酒。世人皆知,蛇是極怕雄黃的。因此黎鳧知道這罔辛島遍布身帶劇毒的黃花蛇,便一早做了提防。
夏星很奇怪,郁修說罔辛是座神秘的島嶼,來過這里的人又全部都沒有回到大陸去,黎鳧是如何得知這里漫山遍野都是黃花蛇的呢?可還不待她問,她們已經來到了雅廬。她指著郁修為黎鳧引薦:“這便是島主。”
黎鳧的眉頭皺得更深,沉吟片刻,方才道:“小女愿付出全部家財,懇請島主贈予靈蛇骨?!?/p>
夏星一愣。靈蛇骨是要用錢來換的嗎?
郁修搖頭:“我已不再制靈蛇骨,姑娘請回吧!”近三個月來,他已這樣回絕十幾個人了。
黎鳧卻并不甘心:“江湖傳聞,只要肯付出全部家產,或是用一個頂尖武林高手的腦袋,都可以換來促使功力大進的靈蛇骨。先生已做了這買賣十幾年,為何又突然不做了?”
“我這里從來只做江湖人的生意。如今連武林同道我都不肯贈藥,更何況是姑娘這樣半點功夫都不懂的
人?!庇粜拗钢哪_,緩緩地道,“姑娘走路有聲,步伐更是凌亂,一聽便知不是會家子。你吃這藥只會導致筋脈逆行而死,所以還是請回吧?!?/p>
即便被看穿了底細,黎鳧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她不再要求得到靈蛇骨,反而以連日來在海上漂泊太過辛苦為由,請求在罔辛停留幾日,稍作歇息再返程。
四
夏星將黎鳧安頓在雅廬外的空屋。
黎鳧說隨船的水手會住在船上,不勞她掛心。她亦沒有心情再多管,直直地跑回雅廬,滿心疑惑地詢問郁修——靈蛇骨是讓人失憶的秘藥,為什么會被江湖人士風傳成增進功力的補藥?他之前真的收了別人的全部家財才肯贈藥?更或者,他收過某位武林高手的腦袋?
問題一個接一個,郁修卻沒有回答。他只是緊抿著薄唇,閉著眼,痛苦地搖頭。
看他這反應,夏星心底已明白了大概。
這靈蛇骨,當真是催人失憶的毒藥。郁修在江湖上放出風聲,要人用家財或別人的生命來換。而這島上的人,應該都是被這傳聞騙來的。誰知用全部身家換來的,只是抹去他們全部記憶的毒藥。他們自然記不得自己為什么要來罔辛,郁修便騙他們,說是他們厭倦了江湖中的腥風血雨,才一意孤行地來到這里避世。
可郁修的目的是什么呢?斂財?報仇?她看他痛苦萬分的樣子,又不忍心再追問下去了,就當他只是年少氣盛,才會犯錯吧。至少,他沒有給他們致命的毒藥不是嗎?他沒想過讓他們死。
夏星蹲在他身前,輕柔地搬開他死命扯著自己頭發(fā)的手指,認真地道:“你過去若曾做錯,就像吃了靈蛇骨一樣,全部忘掉吧?!?/p>
他慢慢地抬頭,血紅的眼里閃著悔恨而期盼的光:“不論我做錯過什么,你都肯原諒我?”
她側頭想了想,終是微笑著點頭。
他大喜過望,感激地將她擁入懷中,淡淡的胡楂兒摩挲著她幼嫩的臉頰。他一遍一遍地保證:“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五
那天夜里,夏星又做了那可怕的夢。夢中依舊腥風血雨,只是那倒下的人影,帶著滿身的鮮血,緩緩爬到她腳下,抓著她的腳踝,一遍遍地問,為什么?為什么?
她乍然驚醒,一身的冷汗,耳際的青絲黏膩膩地粘在她細長的頸子上。她再也不敢睡下,便披一件衣到外面走走。
夜涼如水。
遠處的火山只在夜空里留下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像猙獰的黑洞。
夏星倚在欄桿上,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剛把目光從火山的影子上移開,便看見一個人影從書房里閃了出來,正是白天來求藥的黎鳧。
“怎么是你?”她疑惑地問。黎鳧卻緊張地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聲,望望四下無人,才拉著她往海邊跑去。
淡淡的月色映襯出黎鳧沉重的臉,她將一本賬冊交到夏星手中,用火折子為她照亮。夏星接過,發(fā)現里面記錄的都是這些年來到罔辛求藥的人名,以及他們是用怎樣的“代價”換得了靈蛇骨。洋洋灑灑,足有三五百人。
“這島上住的,至多只有五十人吧?”黎鳧淡淡地道。
夏星點頭,但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便解釋,這些年來有如此多的人求藥,但是留下來的只有五十人,其他人不可能回到大陸去,那他們哪去了?
“死……了?”說出這猜測,夏星自己也愣住了。
黎鳧點頭:“沒錯。我來之前便聽說,靈蛇骨的藥性猛烈,不同的人吃下去會有不同的反應。輕者被散去全身功力,喪失記憶,嚴重的,怕是要丟了性命的?!?/p>
夏星說不出話。她本來以為郁修多是奪別人的家產,卻從未想過曾有幾百條人命斷送在他手中。她不想相信,也不能相信。罔辛地處偏遠,若郁修真是殺人如麻,那么更不可能有人回到烏瑯大陸去。黎鳧一介女流,如何得知這么多的事?加上她三更半夜去書房偷賬冊,她的動機便更值得懷疑了。
黎鳧卻解釋說,她是朝廷的密探。
多年來,江湖上將靈蛇骨傳得神乎其神,許多人為了增進武藝傾家蕩產,甚至去追殺本與自己毫無瓜葛的其他高手。這些人捧著錢財或人頭去尋找罔辛,卻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到大陸。朝廷認定其中必有蹊蹺,一直設專人收集有關靈蛇骨的消息,如今派黎鳧來到這里,就是要徹底拆穿這個謊言。
夏星仍是搖頭,她還是不敢相信。
“見了這賬冊和島上那些失去記憶的人,你仍要相信郁修是好人嗎?”黎鳧篤定地道,“可能,就連你都是吃了靈蛇骨才會失憶的?!?/p>
夏星一震,隨即便想矢口否認,嘴巴張了張,忽地又意識到了什么。她伸出雙手,往自己的頭上摸去,頭皮光滑如一塊完美無瑕的瑪瑙。她摸了好多遍,都沒有摸到任何疤痕??捎粜薏皇钦f,她是被桅桿打傷才會失憶的嗎?那樣猛烈的撞擊,怎會不留下任何傷疤?
她癱軟著坐在沙灘上——難道他真的騙了她?
六
而更讓夏星震驚的是,黎鳧竟然在那本賬冊里,找到了她的名字。
那已是第二天晌午的事了。黎鳧將她拉進自己房里,指著賬冊中的一頁給她瞧。在夏星的名字上面,記錄著一個叫夏欒京的人。他們是父女,烏瑯洛城人氏,以全部家產換靈蛇骨兩瓶。
夏星的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
她竟然還有親人,但郁修卻從未跟她提起,也許因為某些原因,他不想告訴她。她只能跑去問那些被靈蛇骨抹去一切記憶的人,他們雖然忘記了在島外發(fā)生的一切,可總能記得在罔辛發(fā)生的事吧。
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夏星更是驚異地發(fā)現,所有人的記憶,都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
黎鳧說,罔辛與烏瑯國大陸相隔甚遠,想要找到它實屬不易,所以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多人,在同一時間來到這里。唯一的解釋,便是他們在不同的時間到來,卻在三個月前,又同時服用了靈蛇骨。給他們喝藥的人,必想掩蓋一些事情。
是什么事呢?
夏星又想起了那個夢。刀光劍影中倒下去的人影,會不會,就是她的父親夏欒京?她不知自己是否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但卻控制不住似的,跑去問郁修:“我可還有親人?”
郁修為她倒茶的手忽地一滯,隨即生硬地扯了扯嘴角道:“沒有,你……是孤兒。”
夏星晶亮的眸光暗淡下去。她很想相信郁修,但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騙她。
郁修走過來,擁住她瘦削的肩膀,輕柔地道:“你還有我啊。我們成親,成親之后,我便永遠都是你的親人了?!?/p>
七
夏星不想成親。
在沒弄清楚郁修身上的重重謎團之前,要她如何嫁給一個可能是殺死自己父親的人?
但黎鳧說:“你必須與他成親?!边@島上會功夫的人,只有郁修。他雖不是什么絕頂高手,但對付他們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卻仍是易如反掌。要想殺他,必須趁其不備。而新婚之夜,是最好的下手時機。
夏星一驚:“也許我爹還活著,怎可以現在就……”
“他已死了?!崩桫D冷冷地打斷她,帶她來到一處密林。林中一座新墳,沒有墓碑,不知葬的是誰。黎鳧掄起手中的鐵鎬便刨了下去。只是幾鎬,便挖到了一柄略微生銹的寶劍。她將那劍遞到夏星手上。
她接過,輕易地便在劍身上找到了“夏欒京”三個字。
黎鳧說,她一早看到郁修急匆匆地往這林中走,就跟在他后面,想看他去干什么。卻無意中被她發(fā)現,他
來到這墳前祭拜,她直覺這里埋的是夏欒京,便帶夏星前來挖墳,卻竟然真的給她猜中了。
“你還要再挖下去嗎?”她怕夏星不信。
夏星卻連連搖頭。死者已矣,更何況那是她的父親,她怎么忍心看他死后都不得安寧。
她只能捧著那柄銹劍,呆呆地坐在地上。這島上的人都被靈蛇骨散去了功力。而她的父親又明顯是個會家子,一般人近不得他的身。那么除了郁修,兇手還能是誰呢?
夏星本以為自己不會難過,畢竟她連父親長什么樣子都記不起了。但眼淚卻還是怔怔地落了下來,心底有一塊地方被什么東西掏空了,寒風呼嘯著灌進去。
她的心徹底地涼了。
八
最終,她接受了黎鳧的提議,決定在成親之日為父親報仇。
可直到拜過天地,她被送入新房之后,摸著袖籠里的短刀,她仍是不確定,自己能否下得去手。她回想起這些天來,郁修對她種種的好,她突然就覺得,若自己永遠都不知道那些過去,該有多好。
她被這念頭嚇了一跳,焦躁地扯下鮮紅的蓋頭,拿起圓桌上的合巹酒,想要一飲而盡。
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花雕卻突然立起,巨大的蛇頭向她的手肘頂去。夏星沒有防備,喝到一半的酒就這樣被她丟了出去。她不明白它的意思,但不消片刻,便覺得渾身乏力起來。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艱難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
郁修說今天是難得的好日子,便請了整個島上的人來飲宴。院子里本應是一番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但此時卻陷入一片死寂。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數十具尸體,每一個都是七竅流血,中毒身亡。
夏星恐懼地捂住了嘴巴。她身邊的花雕卻又焦躁地望著不遠處,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她望過去,看到郁修正如爛泥一樣癱軟在椅子里。他們應該是中了同樣的毒,雖不致死,但也無力反抗。
她萬萬沒有想到,黎鳧會破壞她們之間的協(xié)定,自己動手,而且連她也算計在內了。
只聽她輕蔑地對郁修說:“我早知你是假的?!?/p>
陛下曾告訴過黎鳧,罔辛島主夏欒京,五十幾歲,精通醫(yī)術和毒術,有一女夏星。所以自打來到罔辛的第一日,她便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島主。她并不拆穿他,只是暗中調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一開始,黎鳧并不確定夏欒京已死。她只是從書房里偷了一本他早先所記的賬冊,仿造他的筆跡,將他們父女倆的名字添了進去。她只是想利用夏星,查出夏欒京的下落。直到夏星告訴她,島上所有人的記憶都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她才幾乎可以確定,夏欒京在三月前被郁修所殺。而為了讓島內的知情人不將這件事告訴夏星,郁修便灌他們再次喝下靈蛇骨。
為了讓夏星相信其父已死,她還造了個空墳,將一柄刻了夏欒京名字的舊劍埋在其中。她料定夏星舍不得驚動父親,只要看到那柄劍,便會相信她所說的一切。
夏星顫顫地問郁修:“她說的,可都是真的?”
郁修愧疚地閉上雙眼,微微地點了點頭。
九
郁家本是武林世家,傳到他父親這一輩卻日趨式微。父親覺得愧對祖先,一意孤行賣掉了祖產,帶著他母親到罔辛求藥。郁修不信這些江湖傳聞,因此與父親多番爭執(zhí),一開始并未跟來。但他想來想去,仍是覺得不放心,便包了一條漁船,歷盡險阻到達了罔辛,卻發(fā)現父母都已暴斃身亡。
他急紅了眼,暴怒著拔劍相向,卻著了夏欒京的道兒,被他捉了起來,封住幾大穴道,關進地牢。郁修本以為自己會死于非命,但并沒有,夏欒京甚至讓自己的女兒夏星,每天送飯給他吃。
夏星自幼生活在這與世隔絕的孤島,單純如幽谷中的溪流,那樣純粹而甜美。只可惜,那時的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對她的美好完全視而不見。
他只想報仇。
于是他理所當然地利用了她單純的情感。他的情話說得那樣動聽,她信以為真,去求父親答應他們的婚事。他更是違心地跪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允諾對夏星不離不棄。
他的目的達到了。成親那夜,他舉劍沖入了夏欒京的房間。他的功夫不弱,之前是未加小心才會失手被擒,這一次他萬分小心,劈、砍、撩、刺……不過幾十招,夏欒京便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受死之前,他請求郁修聽他說事情的真相。他說郁修的家人本不至死的,是他的父親太過貪心,以為靈蛇骨吃得越多,功力增進越快,便偷偷潛進了雅廬中的丹藥房,偷走了十來瓶靈蛇骨,結果因為服藥過量,一家三口暴斃當場。
但郁修哪肯信呢?他一直以為來島上求藥的人,全部都當場斃命,即便殺掉夏欒京,也是替天行道。所以他的劍運足了勁兒,在夏星的尖叫聲中,直直地刺穿了夏欒京的心房。
鮮血流淌成蜿蜒的小溪。他轉過身去,面上桀驁,心中卻隱隱不安而愧疚著,默默地望著夏星。
她仍穿著大紅的嫁衣,站在一片血水里,紅得凄厲。她像被釘在了原地,淚水如漲潮時的海浪,洶涌著不肯退去。她緊緊盯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說:“我恨你!”然后將手中那瓶靈蛇骨一飲而盡。
郁修慌了,他從未這樣害怕失去。
他發(fā)了瘋似的想要救活她——平日里半瓶便可取人性命的靈蛇骨,她竟然一口氣喝掉了一整瓶。他急切地捶打她的后背,摳她的喉嚨,想逼她將那毒藥吐出來。她確實吐了些出來,但也陷入了昏迷。
那段日子里,他終于有機會走遍罔辛。他這才發(fā)現島上住了許多“失蹤”的武林前輩。原來夏欒京說的話都是真的,他并不想害死郁修的家人。
只是他的醒悟,來得太遲了。
十
夏星記起郁修曾說過的話,他說忘記也是一種福氣。當時她聽得糊涂,而今卻終于懂了。
如果他能忘掉親人的慘死,如果她不知道父親是死于他的劍下,那么他們也許能做一對平凡的夫妻,舉案齊眉,執(zhí)手偕老。可惜不行,有些事一旦被記起,便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
她虛弱地問黎鳧:“你下毒的用意何在?”
黎鳧緩緩轉身,指著她身邊的花雕說:“告訴我,制伏它的方法。”
這世間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有關靈蛇骨的傳說,其實是朝廷布下的局。烏瑯國連年來內戰(zhàn)不斷,義軍首領多數是家世顯赫的江湖人士。圣上忌諱這些人身懷絕技又有家底招兵買馬,于是設了這個局。一為引起江湖廝殺,削弱他們的勢力;二為收斂天下財富,充盈國庫。
而那些跑來罔辛求藥的人,本應在吃了靈蛇骨之后暴斃,這圈套便不會有人拆穿。但近三個月來,竟然有活人從罔辛返回了烏瑯大陸,還對外宣稱說罔辛不再制售靈蛇骨。圣上恐防有變,才決定派她來看個究竟。
黎鳧到了罔辛,才發(fā)現夏欒京違抗圣意,私自減少了藥的劑量,所以那些江湖人士吃后便只會失憶。而他被殺后,郁修更是在拒絕贈藥后,放了大批的活人回烏瑯大陸。如今靈蛇骨的傳聞已破,再不會有人八局,花雕留在罔辛對朝廷來說便沒有半點好處了。
花雕是傳說中極富靈氣的蛇母。
這罔辛島上大大小小的黃花蛇,都是它的徒子徒孫。只要有它在,不論在哪里,都可以制出靈蛇骨。所以黎鳧決定帶它走,但嘗試了很多方法都無法將它制伏。
郁修低低地笑起來:“你應該比我清楚,夏星曾救過花雕一命。它感恩,因而一直留在夏星身邊。你若硬要帶它離開,只怕會蛇口送命吧。”
黎鳧不理會他的譏諷道:“對啊,如果它不肯跟我走,我便把夏星一起帶走,不就好了?”
她走過去拉起已經癱軟在地的夏星?;ǖ竦目谥幸恢焙艉舻匕l(fā)出警告的聲音,但因為黎鳧身上一直有雄黃酒的味道,它完全不敢接近,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們身后。
郁修想追上去,但渾身的筋骨都被抽走了似的,怎樣都使不上力氣。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隨著一聲“轟隆隆”的巨響,地動山搖,飛沙走石。大地劇烈地搖動,將他從椅子上震了下來。他無力地趴在地上,聽見夏星虛弱地喊:“火山……”
他費力地抬頭望向遠處。夜幕中,火山口向外進射出赤紅的火星,濃稠的巖漿像鐵水一樣自山頂往下傾瀉,煙灰頃刻間彌散開來,有大小不一的巖石砸中他的后背。他努力地抬臉,想再看一次夏星的背影,濃濃的煙霧卻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身后越來越熾熱,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見。
十一
即便是在很多年之后,也還是會有人來罔辛尋找靈蛇骨。
夏星每次都會答非所問地講起當年火山噴發(fā)時的經歷。
身處那樣的險境,黎鳧起初仍是不愿放棄帶走花雕的機會。她拽著夏星的手腕,拖著她緩慢前行,而巖漿卻越來越近了,一股股熱浪夾著灰塵自她們身后涌來。她終于還是決定放棄夏星和花雕,一個人飛快地向她那條船跑去。
夏星倒在原地,只有微薄的力氣撐著自己向前爬行。幸而有花雕,它讓她抓住自己的尾巴,拖著她向海岸爬去。
當整座島嶼被巖漿覆滅的時候,他們卻活了下來,在廢墟里等待花開。
“不也等來了嗎?”她這樣自顧自地說著,卻發(fā)現來人早已走遠。他們當她是腦筋有問題的老太婆。她笑笑,不介意,召喚花雕去海邊游泳。
這些年來,她已學會適時忘記。
只是她忘記了過去,忘記了背叛,忘記了殺戮,忘記了哀痛,卻始終不能忘記那一段情。
那么遠,那么遲,那么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