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我十來歲時,常喜歡閉上眼睛,想像一碗豆腐腦——湯的顏色暗紅,飄著翠綠的蔥花,粉條裹挾著黃豆盤旋,奶白的嫩豆花若隱若現(xiàn)……我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因為這太好了,于是又閉上眼……豆腐腦是好的,一切都好。
故鄉(xiāng)的味道,某種意義上就是故鄉(xiāng)食物的味道,對我而言,它由豆腐腦、麻辣燙、鹵鴨兒、白宰雞、烤腸兒、旺兒飯等構(gòu)成。每一種小吃都是故鄉(xiāng)的一根支柱,如果你忘記了其中一個,故鄉(xiāng)就會斜傾著離你遠(yuǎn)去,直到你成為陌生人才停下來。
我十歲時有半年寄居在親戚家。媽媽周末見我,常帶我去吃豆腐腦。11歲以后我離開小鎮(zhèn)去了縣上,還常步行十多里路回鎮(zhèn)上吃豆腐腦。路上可以看山,看水,看石,看田,看橋,看瓦房,看趕牛的大伯,看背背篼的大娘,看光腳板走路的農(nóng)家小孩,看拖著拖斗的大卡車,眼睛不累,但腳很辛苦。
我的偶像是名車手,拉板板車的車手。你知道板板車嗎?那是一種兩輪的木板車,前面通常有個韁繩,車手就套在其中,然后弓起背,蹬著地,兩手攥緊車把,全身發(fā)力,將車?yán)瓌?,?yōu)雅地半坐著小跑前行,而絕不會讓車上任何東西摔下來。我喜歡看他拉平板車,這種張揚體力的活計讓我著迷。
那個盛夏周末,我覺得必須吃碗滾熱麻辣的豆腐腦,出一身放肆的汗,才能抵抗酷暑的重拳,就到媽媽抽屜里拿了點角票,步行去鎮(zhèn)上。
太陽巨大,河風(fēng)都是熱的,我一個人走在馬路上,覺得孤獨,但是自由自在。行到一家毛紡廠門口,突然看到我的偶像。
車手今天一點都不瀟灑,艱難地拉著一輛滿載圓木的板板車緩慢前行。韁繩在他的光胴上勒出深深的溝回,汗水像一條條鐵線蟲在他額上爬行。一位老婦憂傷地跟在后面,幫著推車。
我走近細(xì)看,哦,天??!這是我見過板板車所創(chuàng)造的最大奇跡。車上整齊地捆放著四層、近20根圓木,每一根都粗如象腿,砌在一起已經(jīng)超過車手頭頂一米多。
板板車正要轉(zhuǎn)過公路一個彎道,對面突然有輛大卡車疾駛而至,眼看就要撞上!車手沒有驚慌,他全力扭轉(zhuǎn)車把,于電光石火間將車側(cè)了近90度,避過卡車。然后他轉(zhuǎn)頭去呵斥那個魯莽的司機(jī):“你狗日的開錘子車喲……”就在這時板板車碾上路面一塊小石頭,由于剛才急轉(zhuǎn)的慣性,一下子傾巢翻覆,車手也被翻車巨大的力量摜在地上。粗大圓木飛快滾落,有一根正好砸在車手頭上。
我驚呆了。我離車手不過數(shù)米,看得非常清楚。他整個腦袋被木頭砸壞了,絲線樣不絕不斷的生命力被猛然抽走,就像一件厚實的毛衣在瞬間毀滅,只剩下一堆失去組織的亂線。
車后的老婦沒有被木頭砸中,呆立當(dāng)場,不要說聲音,連呼吸都被驚得凝固了。十幾秒后,她飛撲上去,跪在地上,趴在地上,找到一塊,小心翼翼地捧著,和著泥土就往他頭里塞,接著找下一塊。找了一會兒,她仰起臉,朝我大叫:“他是我兒,你幫忙救救他嘛!救救他嘛!”我,一個11歲的孩子,能夠做什么呢?我只能看她在地里,在公路上,在木頭邊,在一切地方急切尋找,然后捧在手里,放回兒子的頭里。慢慢兒子頭部的血液開始凝固,形成各樣的小血塊,但她仍在努力,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唯一能做到的事。
(李金鋒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