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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師生平

2011-08-09 03:09張用博
中華書畫家 2011年6期
關鍵詞:師母篆刻

張用博

楚師的青少年時代

楚師出生的1903年,正是滿清王朝將要滅亡的時期,八國聯(lián)軍已經攻入了北京,風雨飄搖,戰(zhàn)事不斷。朝事每況愈下,百姓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就在這種想過個太平日子都困難的年代里,楚師的父親竟離家去“是非之地”武昌捐了個小官做,以圖發(fā)展,并且還帶著眷屬去。因此,楚師就出生在他的官邸里,后來又添了一個妹妹和三個弟弟,家境也由此越來越差。1911年11月,舉世聞名的辛亥革命爆發(fā)了。當時的武昌,用兵荒馬亂來形容,也許是遠遠不夠的,況且身為清王朝下屬官吏的楚師之父,怎還能待得住,只好帶著一家老小,在驚恐與無奈中,像逃難一般回到蕭山老家。當時楚師剛剛8歲,這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打下了第一個災難性的烙印。到了蕭山后,家境更是大不如前,可謂十分清苦。楚師父親的健康狀況也一天不如一天,勉強支撐了幾年,竟在窮困潦倒的悲苦中去世。這年,楚師才13歲,但這孤兒寡母之家的重擔卻無可推卸地落在了楚師身上,因為他是長子啊!令人意外的是,“通過他的精打細算、合理安排,日子過得竟比父親在世時還略好一些”(引自來師母文),這也許是鑄成他倔強性格的一個開端吧!遺憾的是,他家居住的是個小村莊,僅有初級小學,要讀高小,只有負笈到滄橋小學去住讀。小小年紀就外出求學,功課自然是倍加用功,因此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也許是天性使然吧,在讀這鄉(xiāng)間小學時,他熱愛藝術的秉性就開始萌動了。據來師母說,他每逢寒暑假回家,便去擺弄石頭。在他的家鄉(xiāng)有一種不脆不膩的石頭,他時常找來在上面用剔腳刀之類的小刀,刻畫鄉(xiāng)下常見的狗、水牛、豬、兔子及樹叢間天牛、螳螂等小動物,也刻《西游記》中的人物、《水滸》的二十八宿和香煙牌中的人物等,有時還為同學、小伙伴們刻名字,這些少年時期有意無意地游戲刻劃,客觀上奠定了他日后喜愛篆刻藝術的基礎。年過古稀時,楚師還饒有興趣地刻青蛙、天牛、龜?shù)刃ば斡?,這是理性的藝術創(chuàng)作還是懷舊的思鄉(xiāng)情結,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六年后,高小畢業(yè)時,他才15歲,憑他清貧的家庭條件,要外出讀中學,還是有困難的。然而天無絕人之路,他有一位賢德的堂嬸頗具慧眼,非常喜愛并看重這個侄子,覺得他老實聰明,還能時常講書里的故事給她聽,畫畫給她看,便資助他進入杭州宗文中學讀書。

宗文中學是四年制的,當時的美術老師樊羲臣(亦作希成)對楚師的美術才能非常賞識,并且時常教授輔導他書畫和篆刻,使他的美術基礎得到了進一步的提高。但是這位樊老師或許是鑒于自己并不得意的經歷,還是勸他說“藝術這碗飯不好吃,即使出了名,還是窮畫家”。

1922年他從宗文中學畢業(yè)時年僅19歲,為前途考慮,打算去考北大。不巧的是,他祖母去世,按老規(guī)矩必須在家居喪三個月,待事后趕到北京,學校都已開課了,他只好留下來準備次年考春季班。在此期間,他經常到畫家金北樓處請教書畫、篆刻藝術,并且得到了一定的幫助與提高。到了次年,誰知北大又不招春季班了。當聽說上海美專在招生時,楚師毫不猶豫,馬上趕回上??既×松虾C缹?。

他在美專與年輕教授潘天壽先生極為友善,亦師亦友,經常請教和切磋技藝。直到“文化大革命”時,潘師母每到上海還必來看望楚師,我也有幸面遇一次。四年(一說三年)的美專生活,使楚師在藝術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路飛奔,不僅打下了牢固的藝術基礎,也奠定了終生事業(yè)。在他一生中,這是決定他命運的最為關鍵的四年。畢業(yè)這一年,他正好是24歲,回到蕭山老家,次年便和同鄉(xiāng)臨浦鎮(zhèn)上的趙芳薇結婚?;楹髢扇艘恢毕嗑聪鄲郏荒旰?1930年)生長子士龍,正巧是馬年的大年初一。

楚師的嬸嬸不僅資助他讀書,還以“愛繼”的方式給了他一部分財產。雖然婚后沒有工作,只是每天作畫寫字,但頭幾年里還不覺得有什么困難。到了1933年,大概因趙家姐妹都在杭州求學,楚師也就攜妻帶子隨岳母家遷居杭州并住在一起,開始了另一種全新的生活。由于杭州的經濟文化都比較發(fā)達,文人雅士也集聚頗多,因此書畫有一定的市場,楚師也開始出售自己的藝術作品?,F(xiàn)能見到的直接證據,就是1935年10月15日登在《東南日報》副刊上的一則廣告:“來楚生繪畫篆刻例:繪畫整張三尺二十圓,每增一尺遞加銀四圓。立軸視整張例八折,屏條視整張例六折,卷冊每尺方八圓。扇面六圓。篆刻石章每字一圓,牙二圓,銅四圓,晶玉八圓。收件處:杭州王星記扇莊。王一亭、諸聞韻、潘天壽、樊羲臣代譏”這與當時在杭比較知名的藝術家王展如、韓登安等的潤格相比,基本上差不多,可間接說明他的藝術水準在當時同道問已被認可。此外他在杭州這段時間里,還參加過一個藝術團體——莼社,據《美術年鑒》記載,莼社首倡者是上虞朱念慈,創(chuàng)于1935年左右,主要社員有:姜丹書、潘天壽、唐云、來楚生、汪庸、韓陶齋、申石伽等二十余人。莼社無嚴格社章,只以志同道合者相契合,每月雅集一次,由同人輪流更值,每次一或二席,皆盡一日之長,競作書畫,興盡而散,后常借西泠印社為活動之所??箲?zhàn)后尚在浙東舉行社集,社員更多,并籌款幫助難民。這便是當年莼社的一般概況。鄭重在《唐云傳》中關于莼社則有不同記錄,說每周活動一次,聚餐是每人各出大洋二圓,還提到高野候、丁輔之、陳叔通、陳伏盧等也是社員。來師母也說每周碰頭一次作畫(以上引自李文)。對幾種不同的說法,余則認為均屬可能,因為并無嚴格社章規(guī)定,活動就帶有一定隨意性,某階段多些,另階段少些,費用或輪流請客,或直接分攤,都是可能的。在莼社的活動中,諸家隨意作畫,各施所長,相互交流,這對楚師或其他的與會者,都是一個鍛煉提高的好機會。在聚餐中,唐云嗜酒是出了名的,小醉大概也是常有之事,或由于同路或由于友善較深,每次醉了,差不多都是楚師扶送他回家的。所以,1975年楚師過世后,唐云思及當年,還賦挽詩云:“畫筆對君難出手,酒兵輸我破重圍,侵尋四十年前事,爛醉西泠獨送歸?!边@詩多少也反映了當時莼社雅集的盛況。

楚師在杭州的幾年里,除了畫畫刻印增加些收入以貼補家用外,空閑時便教趙家姐妹學習字畫,其中數(shù)他夫人的四妹趙覆真成績最好,并考取了杭州藝專。

步入中年的來楚生

從1924年楚師20歲進入上海美專到1931年這幾年,也可以算是楚師比較幸福的時期了。雖然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但他總算還能比較安靜地從事藝術學習和活動。可是好景不長,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并于8月13日在上海開打,戰(zhàn)火很快便彌漫到了杭州,敵機不時轟炸,時時都有生命危險,楚師只好隨岳母家逃往鄉(xiāng)下。1938年又輾轉到了上海,住在麥根路歸仁里(后來改為康定東路8號)。

楚師來滬后,生活上則幸得先一步來上海的唐云幫助。在舊社會的大上海,以楚師那種性格內向又不善言辭交際的老實人,要想在上海依靠書畫篆刻以維持生計是很困難的,而

唐云先生卻能在十里洋場中揮灑自如。在鄭重先生的文中是這樣形容的:“具有名士風度的唐云,則作畫、寫詩、參禪、論畫、飲酒,真可謂三教九流,無所不入?!彼麑Τ煹年P心是無微不至的,幫助是竭盡全力的,他主動和楚師合作出售扇面。如果沒有唐云的到處奔走介紹,給以鼎力相助,楚師是不能成功舉辦個人書畫展的。然而楚師那時不是名流,其拙樸渾厚的畫風,是很難得到一般人賞識的,畫賣不好,生活自是清貧。最困難時連會客、訪友、開畫展,都無法換下身上的舊長衫。妻子想方設法,想為他添件像樣點的新衣,都被他阻止了。1942年,更殘酷的災難偏偏又在這困苦的時候向他襲來;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臨產時高熱不退,竟然不治身亡!過了幾天,新生的女兒也追隨著母親去了。本已非常窮困的楚師,在一月不到的時間里喪妻失女,簡直是悲痛欲絕。擺在眼前的是一雙尚未成年的兒女,要吃還要穿,他拿筆握刀時靈巧的手,這時卻笨拙得束手無策??刹恍业氖录€在繼續(xù)發(fā)生,妻子過世才20天,年邁的岳母又在悲痛中去世了。這些痛心的不幸之事,在善良的妻妹趙履真眼里,是既同情又難過,她不僅給楚師以勸慰和照顧,還默默地承擔了他家全部的家務和對兩個孩子的照料。這樣勉強過了些時日,親友們在旁觀中都力勸他和妻妹結合,他也知道沒有趙履真的照料,這個家庭是無法維持的,可忠厚老實的楚師說什么也難以啟齒。這事一直拖了兩年,在親友們的極力撮合下,他倆才結為夫妻,楚師也因此釋去重負重新回到藝術上來。

然而,生活的困境并未因此而得到多大的改善,他對那個社會,大概是憤恨至極,所以才對天呼號責問:“我碰到鬼了嗎?”到了1948年前后,他也畫過檀香扇,二角錢一張,但能頂什么用?他失業(yè)了,只好借債,甚至借家具,無聊時就背臨韓愈的《送窮文》……不過,這終是黎明前的黑暗。

20世紀40年代,對楚師來說,雖然苦難重重,但在藝事方面,還是留下了一些值得記載的重要事件:一是到上海后,“曾與同道組織東南書畫社,定期雅集,切磋藝事”。(見《近代印人傳》)并執(zhí)教新華藝專的篆刻課,幾乎在同時還在上海美專任教,并兼教國畫;二是1946@9月13日至19日,在成都路470號中國畫苑成功舉辦了“來楚生書畫展”,這是他生平唯一的個展,他的書畫篆刻不但得到了肯定而且還有了“三絕”的美譽,同時他還受到母校的賞識,再次回校任教;三是1944年至1949年之間推出了印譜:1944年的《楚生印稿》,1947年的《然犀室印存》和1949年的《然犀室肖形印存》。這時已是解放前夕。

新中國成立后,受盡苦難的楚師由衷地喊出:“黨的陽光也照到了我的身上!”強烈的翻身感,使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煥然一新,這階段他刻過一方“俯首甘為孺子?!钡挠≌拢瓶纱砟菚r的思想感情?;B畫如何推陳出新,結合政治?這是許多畫家頗傷腦筋的事,他卻說:“問題在乎人的思想感情……只要思想新,從生活中來,什么花鳥題材都可以畫。”他說到就能做到,如一幅簡單的《荷包花》,幾顆紅色的花瓣格外鮮艷奪目,更妙的是題詞:“朵朵荷包顆顆心,心心顆顆向北京。”這就把一幅普通的花卉,賦予了對新中國的深切感情。最具代表性的是1964年畫的一幅《美猴王》,一個威風凜凜的美猴王,那一份令妖邪喪膽的氣概,體現(xiàn)了他過人的功力,而熾熱的思想感情在題詞中展露無遺:“爪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我們只要回憶一下1964年的國際形勢,便可領會此畫的思想性是多么深刻,和形勢配合得是多么貼切!從解放到“文化大革命”這十多年里,楚師以滿腔的熱忱從事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滿意的年代,上述的這類例子在作品中是舉不勝舉的。

晚年——走向藝術的巔峰

我認識楚師,大約是在1964年左右。他的老朋友張先生,常到我單位看病。一天,張先生對我說,畫家來楚生先生胃不好,勞保單位上海市第六人民醫(yī)院要他照X光,可他卻怕白粉難咽,又怕就診排隊,就是不愿檢查。我說,假如他肯來我處檢查,這兩個問題保證令他滿意。某天,楚師果然來了,他著一襲半舊的藍布中山裝,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人比較瘦小,雖只花甲之年,但飽經滄桑的臉上已留下了許多深深的刻痕;他那干瘦的手指,猶如老樹的枯枝。除了簡單的寒暄,楚師很少言語。走在馬路上絕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檢查是我操作的,資深的徐醫(yī)生在一旁認真觀察,整個過程很順利。楚師除了有胃潰瘍,還有他原本不知道的肺結核,性質要重于胃病,怪不得會那么消瘦。幾天后,把報告和X光片子一起給了他,讓他去六院就診。由于肺結核不輕,楚師便獲得了一張長病假單。自此之后,他就再沒有上過班。幾年后,肺病倒略有好轉,但胃病卻處于不好不壞的狀態(tài)。復查都是在我處做的,每半年一次,每次都按時通知他,基本上由我“承包”了。那幾年,楚師病情穩(wěn)定,太平無事。生病對楚師來說,似乎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反倒有幾分高興:不用外出上班,更不用出去應酬,可以在家隨心所欲地作書作畫(這一時期刻印相對較少)。有一天,他從信封里抽出一張請柬高興地說:“這下可以不去赴宴了!”我奇怪地問:“為什么?”“我不是病假嗎,當然可以不去嘍!”這在別人,是爭取不到的事,他卻為能找到借口不去而感到高興。這也是楚師個性的一個側面。

我一般每周去一次他家,總是看見他在寫字臺上寫字,基本上寫的都是行草書。他左側案頭放著一部厚厚的《十八家詩抄》,用毛太紙(一種比毛邊紙略薄的手工土紙)抄寫,只是有人上門索書求畫或是請教他一些問題時,才會停下來。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愛用這種紙寫字?他風趣地說:“紙滑流暢,還能省不少墨汁?!彼麑懲暌粡垼偸钦酆梅旁谧竺娉閷侠?,在他離開寫字臺時,我就會不失時機地拿出來看,并問他,這些派用處嗎?他回答也幾乎是同一內容:“當草紙用。”當我說那就給我吧,他會習慣地再檢視一番,抽掉幾張不太滿意的,然后再交給我,笑笑說:“這些都沒啥(毛病)?!?/p>

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幾年,楚師對“文化大革命”并無大的反感,更談不上憤恨,有時還風趣地說說批斗的情況,平時見面也沒有什么過激的話語。但到了1970年前后,由于造反派越鬧越兇,欺人太甚,老先生就頗有點憤憤然了。首先反映在一枚印章上,刻“橫眉冷對千夫指”,這與解放初期那枚“俯首甘為孺子牛”相比,不僅是句子前后錯位,思想感情也恰恰相反;另一印“道在菌尿”意思是那時的藝術之道,就如糞尿一樣的至賤至穢!痛罵自己最珍愛的事業(yè),那是悲憤至極的逆反心態(tài)下的無奈之舉,怎么辦呢?只有裝糊涂。因此,他刻了一方“才會糊涂”這不是鄭板橋的“難得糊涂”,而是才學會糊涂,實則假糊涂。還有一次,他說鄰家生了個孩子,請他取名,他邊說邊寫,是個“啟”字,我想他也會用簡化字為人取名了,他接著在右邊加上“文”成繁體字的“啓文”,

然后又狠狠地在文上打了叉,口中說道“不要這個”!我這才反應過來,驚道“這可萬萬不能讓他人知道”!他呵呵地笑了,似乎出了一口惡氣。有時,楚師也鬧一點令人啼笑皆非的趣事。一天,他愁悶地說:“造反派近來常到我家強行索字,這個拿去了,那個又來了,實在不堪應付!能想個什么法子呢?”一會兒,他忽地提高聲音說:“他們之所以要我的字,不就看中我寫字圓渾厚實嗎?如果能寫得扁薄一些,也許他們就不要了,……油畫筆是扁的,也許能把筆劃寫扁……”我說:“你想試一試?”他說:“好啊!”于是我就出去買了一枝油畫筆給他。等下一個星期去他家時,他見面就說:“事情簡直糟透了!那天上午,一個拿了一張油畫筆寫的回去后,誰知下午帶一幫子人來,我開始嚇了一跳,還以為寫得不好要找我算帳呢,不料他們卻說上午寫的這張?zhí)貏e好,風格獨特,給我們每個人寫一張吧。真是弄巧成拙,整整忙了一個下午。實在沒有辦法!”至今在他書法集里還有一件指名是用油畫筆寫的,是如何收入的,就不得而知了。

1971年的一天,他寫信對我說“最近寫字寫夠了,想刻印章”。在找石頭時,結果把我?guī)啄昵八退膬煞绞^錯當成請他刻的了,便刻好并隨信把印蛻寄來。我去取印時,他意猶未盡,要我再弄一些石頭,說可為我刻“一批”。此后,楚師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越刻越多且越刻越精彩。有人說:“為我刻個八仙吧!”楚師就真的刻了一套八仙給他;另一位見了:“給他刻八仙?能給我刻個十二生肖么?”結果真的就刻了十二生肖組印。到1974年的下半年,雖然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但刻章卻毫不懈怠。一天,他拿出尚未裝訂的一疊印譜,說:“這里是一百方,我打算再刻五十方,最后挑選一百方裝訂成譜,作為我的定型代表作。”我翻看一下,可謂是精彩紛呈,便要帶回去復印。楚師說,別急,待選定后的一百方裝訂幾部,總歸有你的一部,誰知天不與壽,楚師未能完成心愿。今天,五千元一部的原拓自用印譜,就是以這一百方為主體的。

若不是一件使他傷透了心的事,楚師決不至于那么早就離開人世。這話又說回到1972年,那時文藝界刮起了一陣攻擊“黑畫”的黑風,差不多名家的字畫,很少能逃過這瘋狂無理的厄運。記得在延安路某處上海畫院的“黑畫”展覽,也有楚師的一幅,楚師聽說了,一下子就氣得憤不欲生。楚師曾多次憤慨地說:“這畫是騙我硬要去的,怎么可以呢?”沈柔堅同志知道了,立即令人去取,但為時已晚。正在這個時候,楚師復查胃病的時間也到了,我按時請他去復查,檢查的結果令人極其擔心,那胃潰瘍顯示要惡變的傾向,我于是勸他及早開刀治療,他卻憤憤地說道:“開刀做什么,這年頭活著又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早點死掉的好!”他從未說過如此絕的話。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便天天去勸說,一周過去了,他絲毫沒有回心轉意。我急了,只好要來師母請來楚師的知己之交唐云。唐云先生也力勸了一個星期,他依然毫不動搖,唐先生只好對來師母說:“我都勸不過來,別人也不用勸了,也只好算了?!币院笪译m也每周去,但此事卻不敢再提,怕激他生氣。誰知道在五個月后的一天,他輕輕地對我說:“我打算開刀了!”我一愣,急問:“怎么了?”他說:“我痛得吃不消了!”我聽了不禁心底一陣發(fā)冷,心想就怕變了,立即要他去六院檢查,果真已早期癌變!手術做了胃的大范圍切除,結果癌癥還是轉移了。但1973年初手術后,楚師自己堅信疾病已割除,身體竟然恢復得很快,到五一節(jié)前后,他工作已經超常地多了,書畫篆刻創(chuàng)作的質量均為上乘,他這種創(chuàng)作熱情甚至超過了1971年,是從來沒有過的。據我粗略地部分統(tǒng)計,在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1973年5月至1974年初冬)他治印100余方(自留的),僅1×2尺的畫就創(chuàng)作了200幅。書法方面,單是隸書,用箋紙將各種漢碑就通臨一次,這些僅是他自定的“晨課”,外來的應酬就無法統(tǒng)計了。直到1974年底的一天午飯后(上午他還在寫字的),他隨意地對來師母說:“我今天想躺一會,休息休息?!眮韼熌刚f:“你早該每天午飯后休息一會?!闭l知這一躺下,就再也未能起來拿筆和刀。我最后一次去六院看他是1975年2月4日晚9時,病房里只有師母—人,楚師躺在床上,鼻里插著氧氣管,眉頭緊鎖,雙目緊閉,樣子很痛苦。來師母說:“張醫(yī)生來了?!彼銖婞c了一下頭,已無力再做其他的表示。我坐在他的床邊,拉過他一只手,撫摸著看了看,枯瘦已極,顏色已不正常了。放回他的手,眼淚已在眼眶內打轉,我站起身,不敢作聲,只是向來師母搖搖頭,我不忍再待下去,也怕影響他最后的寧靜,便緩步向門口走去。來師母送我到門外,似乎用眼神在詢問,我只好哽咽著說:“不行了。”這就是與楚師最后一面的情景。1975年2月5日清晨5時,一代藝術大師來楚生先生含著滿腔悲憤和不平溘然長逝了。他在最后兩年猶如登山般的最后沖刺,用盡了最后一點能量,終于到達了頂峰,為我們留下了超常之多的藝術財富,他得以永久地長眠休息,不再受到任何折磨了!安息吧,我最敬佩的恩師!

自從為他檢查出有胃病、肺結核病以后,因為查病,筆者也有幸介入了他的生活。當我婉轉地表示要全部拜在他的門下時,他欣然應允了,不過又認真地嘆了口氣說:“學這東西,是不會有大出息的,好在你有醫(yī)生為職業(yè),白相相吧(上海話玩玩的意思)。”自此以后,我每個星期日至少在他家度過半天,開始主要是學畫,他開給我一張尺方大小的畫稿,讓我?guī)Щ厝ヅR摹,下次帶去指點講解。有時也把印章帶去讓他指正,回去或修改或重刻。余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聽他講,他高興了也會現(xiàn)場示范加以講解。我體會最深,感到效果最好的還是聽講。楚師雖然平時少言寡語,但一旦打開論藝的話匣子,便滔滔不絕,一個問題講完了,只要我再提問題,他喝兩口茶(他喜歡的茶是六安瓜片)會繼續(xù)再談下去。有一個夏天的晚上,他干脆把一張?zhí)偬梢伟岬教炀?,再拿一只可以擺放茶杯、煙盒的方凳,準備促膝長談。天井里空氣清爽宜人,他似乎覺得精神也好得多,呷了一口茶躺下說:“爪天你有什么問題就問吧!”這一天,我其實也是有備而來的,一共提了十個有關篆刻的問題。他不改變姿勢地聽完了才“哦喲”一聲坐起身來,又呷了口茶說:“還從來沒有人如此間過我!重來過,一條一條問,都給您答復!”我記得最后一個問題比較難回答,楚師是這樣對我說的:“原則上講,隨便哪方印,朱白都可用,個別情況視朱文易成功或白文便于處理而定,但必須看了印文后,才能作出選擇。”這一課足有兩個多小時,我?guī)е鴿M意的收獲,回到家里,顧不上休息,連忙打開筆記本,做回憶記錄。這類原始材料,至今還珍藏著,那本《來楚生篆刻藝術》主要是根據這些材料整理加工而寫成的。

責任編輯:梁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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