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文
俞平伯與晚明小品的關(guān)系及其小品文創(chuàng)作,既是俞平伯研究的重要問題,也是討論他與周作人關(guān)系的重要論題,當(dāng)以專題論之。俞平伯與晚明小品的關(guān)系,周作人對晚明小品的揄揚,均為眾所周知的事實。然而,迄今為止,就已有的學(xué)術(shù)成果而言,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對俞平伯研究來說尤其重要的問題——其實并沒有得到清楚的清理,所論也往往沒有切實的依據(jù)。所以,下文先從基本的歷史事實的梳理開始,探討事實的發(fā)生,進而論述其意義。
一
周作人對晚明小品的揄揚,公開的文章最早是1926年12月發(fā)表的為俞平伯校點的《陶庵夢憶》寫的序言——《〈陶庵夢憶〉序》,文中說:
張宗子的文章是頗有趣味的,這也是使我喜歡《夢憶》的一個緣由。我常這樣想,現(xiàn)代的散文在新文學(xué)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xué)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fù)興的產(chǎn)物,雖然在文學(xué)發(fā)達的程途上復(fù)興與革命是同一樣的進展。在理學(xué)與古文沒有全盛的時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當(dāng)?shù)拈L發(fā),不過在學(xué)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們讀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覺得與現(xiàn)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難免有若干距離,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于禮法的反動則又很有現(xiàn)代的氣息了。①周作人:《〈陶庵夢憶〉序》,載《語絲》第 110期,1926年 12月18日,署名“豈明”。
這是周作人最早將“現(xiàn)代的散文”和晚明小品聯(lián)系起來而有“這與其說是文學(xué)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fù)興的產(chǎn)物”的說法。我們知道,周作人的這個思想是發(fā)展的,最后在《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中衍變?yōu)槟酥翆⒄麄€“五四”新文學(xué)——而不僅僅是散文——的“源流”追溯到晚明文學(xué),然而這個思想的過程,卻一直沒有得到比較清楚的敘述與研究。
追蹤周作人的思想來歷,則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思想最初發(fā)端于他在燕京大學(xué)的講課。這卻是至今學(xué)術(shù)界所忽略的重要的歷史事實,值得不避繁瑣、詳細引證材料加以說明。據(jù)周作人1945年7月回憶:
十一年夏天承胡適之先生的介紹,叫我到燕京大學(xué)去教書,所擔(dān)任的是中國文學(xué)系的新文學(xué)組。……那時教師只是我一個人,助教是許地山,到第二年才添了一位講師,便是俞平伯?!易畛醯慕贪副闶侨绱?,從現(xiàn)代起手,先講胡適之的《建設(shè)的文學(xué)革命論》,其次是俞平伯的《西湖六月十八夜》,底下就沒有什么了。……這之后加進一點話譯的《舊約圣書》,是《傳道書》與《路得記》吧,接著便是《儒林外史》的楔子,講王冕的那一回,別的白話小說就此略過,接下去是金冬心的《畫竹題記》等,鄭板橋的題記和家書數(shù)通,李笠翁的《閑情偶寄抄》,金圣嘆的《水滸傳序》。明朝的有張宗子,王季重,劉同人,以至李卓吾,不久隨即加入了三袁,及倪元璐,譚友夏,李開先,屠隆,沈承,祁彪佳,陳繼儒諸人,這些改變的前后年月現(xiàn)今也不大記得清楚了。
大概在這三數(shù)年內(nèi),資料逐漸收集,意見亦由假定而漸確實,后來因沈兼士先生招赴輔仁大學(xué)講演,便約略說一過,也別無什么新鮮意思,只是看出所謂新文學(xué)在中國的土里原有他的根,只要著力培養(yǎng),自然會長出新芽來,大家的努力決不白費,這是民國二十一年的事。①周作人:《關(guān)于近代散文》,見《知堂乙酉文編》,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61年,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鐘叔河編定,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587~588頁。
這個敘述十分詳細、清楚,只是有個別時間的記憶錯誤,比如“到第二年才添了一位講師,便是俞平伯”,其實俞平伯是1925年秋開始任教于燕京大學(xué)的,而不是這里說的1923年。②孫玉蓉《俞平伯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對譜主1923年至1925年經(jīng)歷的敘述,準(zhǔn)確而翔實,可以作為依據(jù)(第67~96頁)。又,由俞平伯1923年至1925年的詩文,亦可考證出他的經(jīng)歷,可以證實年譜的敘述?!笆荒晗奶臁?,這個重要的時間是準(zhǔn)確的③胡適1922年3月4日的日記敘述推薦周作人到燕京大學(xué)任教一事,原委與經(jīng)過均十分翔實,可證實周作人的記憶(《胡適的日記》第3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68頁)。參閱張菊香、張鐵榮:《周作人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0頁。;“大概在這三數(shù)年內(nèi),資料逐漸收集,意見亦由假定而漸確實”,那么,“大概”到1925年,周作人的這個思想“由假定而漸確實”了。也就是說,在俞平伯任教燕京大學(xué)時,周作人的這個思想大體上已確定了。
再看俞平伯的情況。1925年5月,他致信周作人,談讀張岱《瑯?gòu)治募返摹笆庀财湮墓P峭拔”之感想:
行文非絕無毛病,然中絕無一俗筆;此明人風(fēng)姿卓越處?!堆沐葱∮洝菲鹗讛?shù)語,語妙天下。非此不足把持游雁宕之完整印象。讀此冥然有會矣。④引自孫玉蓉:《俞平伯年譜》,第89~90頁。
周作人的回信因此全部是關(guān)于晚明小品的意見:
我常常說現(xiàn)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產(chǎn)品,實在是“古已有之”,不過現(xiàn)今重新發(fā)達起來罷了。由板橋冬心溯而上之這班明朝文人再上連東坡山谷等,似可編出一本文選,也即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此件事似大可以做,于教課亦有便利?,F(xiàn)在的小文與宋明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點不同,但風(fēng)致實是一致,或者又加上了一點西洋影響,使他有一種新氣息而已。①引自《周作人書信》,“周作人自編文集”本,止庵校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6頁。
這是1925年5月的文字,應(yīng)該是比1926年《〈陶庵夢憶〉序》更重要的材料,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幾點:(一)在俞平伯任教燕京大學(xué)、校點《陶庵夢憶》之前,周作人已經(jīng)對晚明小品與現(xiàn)代散文的關(guān)系有了明確的看法,這也證實了上面引述的周作人回憶材料和我們的分析;(二)后來沈啟無編《冰雪小品》(《近代散文鈔》),應(yīng)當(dāng)出自周作人早已有之的想法;(三)俞平伯讀張岱《瑯?gòu)治募贰⑿|c《陶庵夢憶》,乃至對晚明小品的閱讀和模仿,可能就是因為周作人對晚明小品的如此揄揚——俞平伯任教燕京大學(xué)之前和周作人的交往、通信中的討論,任教燕京大學(xué)之后共同授課的進一步的討論,對俞平伯的影響。
這樣就有了關(guān)于《夢游》的佳話。1925年8月中旬,俞平伯寫作《夢游》一文,8月21日將此文寄給周作人,請他判斷作者是明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周作人第二天即回信云:“那篇文章讀去似系明人之作,昨適玄同亦在,請他看亦云當(dāng)系明季人,至遲亦當(dāng)為清初也?!雹谝浴吨茏魅藭拧?,第87頁。周作人、錢玄同都很熟悉明代文章,他們有此相似看法,可見俞平伯這篇《夢游》模仿晚明小品的成功,如果不是驚人的神似,何以逃過周、錢二人的法眼?文章不長,抄錄如下:
月日,偕友某夜泛湖上。于時三月,越日望也。月色朦朧殊不甚好。小舟欹側(cè)裊娜,如夢游。引而南趨,南屏黛色于乳白月色下?lián)淙嗣加疃?。桃杏羅置岸左,不辨孰緋孰赤孰白。著枝成霧淞,委地凝積霰?;馕⑼?,時翩翩飛度湖水,集衣袂皆香,淡而可醉。如是數(shù)里未窮。南湖故多荷芰,舉者風(fēng)蓋,偃者水衣。舟出其間,左縈右拂,悉颯不寧貼,如一怯書生乍傍群姝也。行不逾里,荷塘柳港轉(zhuǎn)盼失之,惟柔波汩汩,拍槳有聲,了無際涯,渺然一白,與天半銀云相接。左顧,依約青峰數(shù)點出月霧下,疑為大力者推而遠之,凝視僅可識。涼露在衣,風(fēng)來逐云,月得云罅,以嬌臉下窺,圓如珍珠也;旋又隱去,風(fēng)寒逼人,湖水大波?;靥鲊?yán)城,更漏下矣。
月,山陰偏門舟次憶寫③俞平伯:《夢游(附跋)》,載《語絲》第63期,1926年1月26日。
對于俞平伯那一代作家來說,寫一篇地道的文言文并非難事,何況俞平伯這樣出身學(xué)術(shù)世家,但能夠?qū)懗鲞@樣一篇神似晚明小品的短文,則自然有其驚人的才華,細讀此文,可見周作人、錢玄同所言不虛。又,此文發(fā)表時,俞平伯寫有“附記”,說明“寫這篇文章的因緣”以及周作人等人看后以為“大約是明人作的”等情況,頗為得意。④同上。也許有此佳話,這篇文言的小品發(fā)表在《語絲》周刊,后來收入《燕知草》時又經(jīng)朱自清在序言里復(fù)述這個佳話,俞平伯與晚明小品的關(guān)系也就更加著名了。
和周作人交流閱讀張岱《瑯?gòu)治募返母邢?,寫作《夢游》,均在俞平伯即將任職燕京大學(xué)之前,此事實之發(fā)生,似與周作人沒有必然之關(guān)系。然而,俞平伯1924年回到北京,和周作人交往日漸密切——懇請周作人幫忙聯(lián)系工作,周作人亦曾在俞平伯任教燕京大學(xué)之前請其到該校講演,見面、通信頻繁。①參閱孫玉蓉:《俞平伯年譜》,第75~96頁??紤]到這些事實,我相信周作人在俞平伯到燕京大學(xué)任教之前就與俞平伯談?wù)撨^晚明小品及其對晚明小品的獨到看法,如上引他們1925年5月、8月的通信。這對俞平伯產(chǎn)生了影響,使之對晚明小品有了特殊興趣。
俞平伯與晚明小品的關(guān)系的由來,大抵如此。于此亦可見周作人關(guān)于晚明小品的思想由來及其議論的最初發(fā)生之事實。
二
其實,俞平伯散文與晚明小品的關(guān)系,對周作人來說亦有特殊之意義。這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似乎不為研究者注意。
周作人別出心裁地說:“我常常說現(xiàn)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產(chǎn)品,實在是‘古已有之’,不過現(xiàn)今重新發(fā)達起來罷了”,將現(xiàn)代散文與晚明小品聯(lián)系起來,然口說無憑,必須有事實依據(jù)吧。雖然他稍后一再以俞平伯、廢名的“文章”為例,說明晚明小品的“重新發(fā)達”,但在此時廢名的那些為周作人稱道的作品還沒有問世呢,更何況廢名對晚明小品其實沒有什么興趣,與晚明小品沒有什么關(guān)系。雖然周作人所謂的“重新發(fā)達”只是類比的說法,而不是指影響關(guān)系、承轉(zhuǎn)關(guān)系,但這種匪夷所思的說法,能有俞平伯的散文來印證一下,不是十分難得嗎?進而論之,有了俞平伯這樣的實例,周作人“常常說”的理念,不是更加堅定了嗎?1926年周作人在《〈陶庵夢憶〉序》中還只是泛泛地說“我們讀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覺得與現(xiàn)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兩年之后,有了俞平伯的創(chuàng)作實例,則有此說:
在這個情形之下,現(xiàn)代的文學(xué)——現(xiàn)在只就散文說——與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雖然并沒有去模仿,或者也還很少有人去讀明文,又因時代的關(guān)系在文字上很有歐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顯的改變?,F(xiàn)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條湮沒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來;這是一條古河,卻又是新的。我讀平伯的文章,常想起這些話來,現(xiàn)在便拿來寫在后邊,算作一篇題記。②周作人:《〈雜拌兒〉跋》,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2009年,第455~556頁。
這是周作人在為俞平伯《雜拌兒》所寫的“跋”中的一段話,由此可見上文的推論不算離譜。再進而論之,尚有第三點值得注意。同年,周作人又為俞平伯的《燕知草》寫了“跋”,其中有云:“平伯的文章便多有這些雅致,這又就是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钡档米⒁獾?,還是其中的這么一段我們已經(jīng)引用過的話,需要再次引用、重新討論:
中國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與英國的小品文兩者所合成,而現(xiàn)在中國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樣子,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難到藝術(shù)世界里去,這原是無足怪的。③周作人:《〈燕知草〉跋》,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19頁。
這恐怕是周作人較早提出“公安派”這個與晚明小品同樣重要的概念,也是借俞平伯的散文做進一步的發(fā)揮,因為俞平伯散文與“公安派”沒有什么關(guān)系,周作人自己也在這段引文之后說:“平伯這部小集(引按,《燕知草》)是現(xiàn)今散文一派的代表,可以與張宗子的《文秕》(刻本改名《瑯?gòu)治募贰?,原注)相比?!雹僦茏魅耍骸丁囱嘀荨蛋稀罚浴吨茏魅松⑽娜返?卷,第519頁。而所謂“手拿不動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難到藝術(shù)世界里去”的,似乎不當(dāng)是“公安派”,用來說張岱等人似乎更準(zhǔn)確、更形象?!八囆g(shù)世界”,即“象牙之塔”也,也是周作人所謂的“夢”的世界。寫《〈燕知草〉跋》的同時,周作人在為廢名《桃園》所寫的“跋”中所謂廢名的“隱逸性”②周作人:《〈桃園〉跋》,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07頁。,顯然是含蓄地指出了廢名作品的“逃世之傾向”,而周作人在《〈陶庵夢憶〉序》則云:“人多有逃現(xiàn)世之傾向,覺得只有夢想或是回憶是最甜美的世界?!雹壑茏魅耍骸丁刺这謮魬洝敌颉?,載《語絲》第 110期,1926年 12月18日,署名“豈明”。聯(lián)系起來看,周作人將廢名、俞平伯作品和晚明小品相提并論,上升到一個特殊的思想高度。
再看俞平伯的作品,《〈燕知草〉自序》云: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真一句老話。然而不說是夢又說什么呢?
……
此書作者亦逢人說夢之輩,自愧閱世深而童心就泯,遂曰“燕知”耳。仍一草草書也,亦曰“燕知草”耳。④俞平伯:《〈燕知草〉自序》,引自《俞平伯散文雜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49~250頁。
俞平伯的這個自序,幾乎就是對周作人《〈陶庵夢憶〉序》之“夢”說的呼應(yīng),自詡“逢人說夢之輩”;所謂“自愧閱世深而童心就泯”,“自愧”實自得也,亦周作人“人多有逃現(xiàn)世之傾向”之說之回聲耳。
就作品而論,張岱的《陶庵夢憶》是對杭州的前朝舊夢,書寫山水風(fēng)物而別有寄托——亡國之家愁國恨也。俞平伯的《燕知草》如朱自清所說:“處處在寫杭州,而所著眼的處處不是杭州”,“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還有幾個人在——大半因了這幾個人,杭州才覺可愛的”,“他依戀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寫這本書的感興,其實也在此”。⑤朱自清:《〈燕知草〉序》,見俞平伯《燕知草》上冊,開明書店,1928年,第1~5頁。周作人則說:“平伯所寫的杭州還是平伯多而杭州少?!雹拗茏魅耍骸丁囱嘀荨蛋稀?,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19頁。兩人的說法不盡相同,但都指出了《燕知草》借山水風(fēng)物而抒懷的藝術(shù)特征,也就是別有寄托的寫法,而這正是《燕知草》和《陶庵夢憶》的相近之處。論者的評論,亦可證之于作家的自述和作品?!肚搴臃弧肥恰堆嘀荨分械囊黄?,據(jù)文末自注,1925年10月23日寫于北京,是作者對杭州名為“清河坊”的一條街的追憶,但作者開頭即云:
我決不想描寫杭州狹陋的街道和店鋪,我沒有那般細磨細琢的工夫,我沒有那種收集零絲斷線織成無縫天衣的本領(lǐng);我只得藏拙。我所亟亟要顯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戀。一種茫茫無羈泊的依戀,一種在夕陽光里,街燈影傍的依戀。這種微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觸,實是無數(shù)的前塵前夢醞釀成的,沒有一樁特殊事情可指點,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而在文末,作者這樣結(jié)束他對當(dāng)年和姐妹們在清河坊流連光景的追憶:
若我們未曾在那邊徘徊,未曾在那邊笑語;或者即有徘徊笑語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們,則莫說區(qū)區(qū)清河坊,即十百倍的勝跡亦久不在話下了。我愛誦父親的詩句:“只緣曾系烏篷艇,野水無情亦耐看?!雹僖浴队崞讲⑽碾s論編》,第169、173~174頁。
《燕知草》中的關(guān)于杭州的追憶,完全是這種“只緣曾系烏篷艇”的個人情懷。對此,朱自清有這樣的解說:
近來有人和我論起平伯,說他的性情行徑,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人的特征,我慚愧還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xiàn)在流行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以趣味為主”的吧?他們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禮法,什么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灑脫”的氣息,平伯究竟像這班明朝人不像,我雖不甚知道,但有幾件事可以給他說明,你看《夢游》的跋里,豈不是說有兩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里行間露出。這是自畫的供招,可為鐵證。標(biāo)點《陶庵夢憶》,及在那篇跋里對于張岱的向往,可為旁證。而周豈明先生《雜拌兒》序里,將現(xiàn)在散文與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論,也是有力的參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習(xí)有些相近,便爾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襲的氣分,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②朱自清:《〈燕知草〉序》,見俞平伯《燕知草》上冊,第 1~5頁。
這個分析是很準(zhǔn)確的,和蘇雪林?jǐn)嘌浴八ò?,俞平伯)的趣味與明末人士暗合,就不算什么奇事了”之說,可以互相印證。這種“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禮法,什么世故,是滿不在乎的”的“以趣味為主”的人生態(tài)度,表現(xiàn)在文章里就是與此“人品”相應(yīng)的“文品”,在晚明小品里得到最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所以周作人由晚明小品而論現(xiàn)代小品文的創(chuàng)作時說:
我鹵莽地說一句,小品文是文學(xué)發(fā)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須在王綱解紐的時代。……一到了頹廢時代,皇帝祖師等等要人沒有多大力量了,處士橫議,百家爭鳴,正統(tǒng)家大嘆其人心不古,可是我們覺得有許多新思想好文章都在這個時代發(fā)生,這自然因為我們是詩言志派的。小品文則在個人的文學(xué)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適宜的手法調(diào)理起來,所以是近代文學(xué)的一個潮頭。③周作人:《〈冰雪小品選〉序》,載《駱駝草》第21期,1930年9月29日。
“頹廢時代”的晚明文人及其作品的“頹廢”性質(zhì),因為“什么禮法,什么世故,是滿不在乎的”,所以也就具有了積極意義和正面價值。而所謂的“浸在自己的性情里”,本來是西方小品文的本質(zhì)特征,經(jīng)周作人這樣一解釋、論述,也就賦予了“言志”的新意。周作人所謂的“浸在自己的性情里”,和朱自清所謂的“以趣味為主”可以互訓(xùn),其實是同一個意思。然而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他們這樣立說的時代,即“革命文學(xué)”興起之后,個人與集體(階級),個人的“趣味”與國家民族的“大義”,猶如“象牙之塔”與“十字街頭”一樣,已經(jīng)成為對立的概念了,所以周作人別出心裁地提出“言志(的文學(xué))”與“載道(的文學(xué))”這樣兩個對立的概念,如他自己所說,“集團的‘文以載道’與個人的‘詩言志’兩個口號成了敵對”④同上。。俞平伯的《燕知草》“以趣味為主”,自然是典型的“言志”的文學(xué),周作人的稱贊倒也名副其實。至于和晚明小品——尤其是張岱散文——的關(guān)系,朱自清所謂“并不曾著意去模仿”,不過是客氣的說法,正面稱道其沒有因為“模仿”而來的“只有因襲的氣分,沒有真情的流露”缺點而已。事實上,《燕知草》的“真情的流露”,也不過是青春情懷,那種“所亟亟要顯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戀”,說到底還是一種十分典型的浪漫主義的低徊、感傷而已,遠非張岱《陶庵夢憶》國破家亡的沉痛,所以周作人《〈燕知草〉跋》最后一句說,和張岱及其作品相比,“所不同者只是平伯年紀(jì)尚青,《燕知草》的分量也較少耳”①周作人:《〈燕知草〉跋》,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19頁。。
《清河坊》以父親的詩句結(jié)束,所謂“我愛誦父親的詩句”,當(dāng)屬實話,未必是“為文而造情”?!爸痪壴禐跖裢?,野水無情亦耐看”,俞陛云的這兩句詩,誠為佳句,可以移來作為周作人名作《烏篷船》的箋評,似乎這么多年來的紛紜評論都不及這兩句詩能夠準(zhǔn)確道出《烏篷船》的境界,也不見有論者引論過這兩句并不應(yīng)該陌生的詩。如果說俞平伯“愛誦”這兩句詩可能也與周作人的這個名篇不無關(guān)系,似乎有些牽強附會,那么上文所引《清河坊》開頭所謂的“我所亟亟要顯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戀。一種茫茫無羈泊的依戀,一種在夕陽光里,街燈影傍的依戀”,這種低徊的趣味,顯然和周作人《烏篷船》、《北京的茶食》等散文的情調(diào)十分接近?!侗本┑牟枋场吩疲?/p>
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②周作人:《北京的茶食》,載《晨報副鐫》,1924年3月18日,署名“陶然”。
有此情趣,所以周作人會對藹理斯的這段話欣賞不已:
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閑靜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對于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③周作人:《靄理斯的話》,載《晨報副鐫》,1924年2月23日,署名“槐壽”。
“珍惜光景惜流年”,俞平伯的《燕知草》表達的不也是這樣的人生“趣味”嗎?
俞平伯在“五四”時期主要是著名詩人,此文之后,作者幾乎停止了新詩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而以著名散文家名世,此亦可見與晚明小品的關(guān)系是俞平伯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及其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重大事件。而就在俞平伯追蹤晚明小品,開始了他的“以趣味為主”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時,周作人也在調(diào)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路向。1925年新年伊始,周作人在《元旦試筆》中說:“以前我還以為我有著‘自己的園地’,去年便覺得有點可疑,現(xiàn)在則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沒有這一片園地了。……目下還是老實自認(rèn)是一個素人,把‘文學(xué)家’的招牌收藏起來?!雹苤茏魅耍骸对┰嚬P》,載《語絲》第9期,1925年1月12日,署名“開明”。第二年8月則進而宣布:“我以后想只作隨筆了?!雹葜茏魅耍骸丁此囆g(shù)與生活〉序》,載《語絲》第93期,1926年8月10日,署名“豈明”。有論者據(jù)此認(rèn)為:“可以說文學(xué)批評家周作人從此就讓位于散文家周作人了?!雹拗光郑骸吨茏魅藗鳌?,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年,第125頁。這個判斷是準(zhǔn)確的。從《自己的園地》到《雨天的書》,正是這個變化的分界,前者主要是文學(xué)批評的文集,后者則主要是散文集?!丁从晏斓臅敌蚨吩疲?/p>
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兩年來的文字,《初戀》等五篇則是從《自己的園地》中選出來的。這些大都是雜感隨筆之類,不是什么批評或論文。據(jù)說天下之人近來已看厭這種小品文了,但我不會寫長篇大文,這也是無法。我的意思本來只想說我自己要說的話,這些話沒有趣味,說又說得不好,不長,原是我自己的缺點,雖然缺點也就是一種特色。①周作人:《〈雨天的書〉序二》,載《語絲》第55期,1925年11月 30日。
自稱“這些大都是雜感隨筆之類”,又統(tǒng)稱為“小品文”,聯(lián)系到周作人即將大力推薦晚明小品,“小品文”(“隨筆”)將成為他文章中持續(xù)出現(xiàn)的最重要的文體概念,因而與其說是“散文家”還不如說是“小品文”、“隨筆”作家更準(zhǔn)確?!罢f我自己要說的話”,重視“趣味”,正是“小品文”(“隨筆”)的精魂之所在。再者,周作人的這種創(chuàng)作變化與俞平伯的突然轉(zhuǎn)向不同,如其自云,是將“自己的園地”專欄剛剛開始卻又偶然中止的小品文的創(chuàng)作重新開始,并作為以后創(chuàng)作的主要文體?!队晏斓臅分小啊冻鯌佟返任迤獎t是從《自己的園地》中選出來的”,原因也正在于此。這樣,《雨天的書》中的《懷舊》、《懷舊之二》、《學(xué)校生活的一葉》、《娛園》、《初戀》、《故鄉(xiāng)的野菜》、《北京的茶食》等作品,書寫的是“懷舊”的主題,其中充滿著“低徊的趣味”。所以,周作人的這種創(chuàng)作變化及其宣言“我以后想只作隨筆了”,對俞平伯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變,可能有示范、啟發(fā)意義。也許是因為我們太重視“夢游”的佳話,而過于單純地認(rèn)定俞平伯與晚明小品文的關(guān)系,從而忽略了來自周作人的上述更為直接的影響。
最后,俞平伯的這種“以趣味為主”的創(chuàng)作,使我們想起幾年前他與周作人的論爭。曾經(jīng)認(rèn)定文學(xué)是“平民的”之俞平伯,現(xiàn)在卻在創(chuàng)作著“貴族的”作品,表現(xiàn)其“貴族的”“低徊的趣味”。俞平伯在《與佩弦討論“民眾文學(xué)”》一文中,批評朱自清“以為文學(xué)底鵠的,以享受趣味,是以優(yōu)美為文學(xué)批評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很想保存多方面的風(fēng)格,大有對貴族底衰頹,有感慨不能自已的樣子”②俞平伯:《與佩弦討論“民眾文學(xué)”》,載《時事新報·文學(xué)旬刊》第19號,1921年11月12日。,這段話現(xiàn)在反倒可以用來作為朱自清評論俞平伯作品“以趣味為主”這句話的注釋。朱自清為人樸實、厚道,不至于對俞平伯反唇相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但俞平伯此前對朱自清的批評,和他自己現(xiàn)在的作品,卻構(gòu)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自我諷刺:主張“平民的”文學(xué)之昨日俞平伯,一變而成為抒寫“貴族的”自我之今日俞平伯。
三
20世紀(jì)20年代后期,俞平伯與周作人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師生關(guān)系進而成為朋友關(guān)系,并且和廢名一起成為“苦雨齋”的座上客,也正因為如此,他也就和廢名一起成為左翼批評家批評周作人時的重要批評對象。被批評的原因當(dāng)然主要是因為他們的文學(xué)觀,特別是他們的“以趣味為主”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1928年,俞平伯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之后的第一本散文集《燕知草》即將出版,但年初“革命文學(xué)”興起,“太陽社”和后期“創(chuàng)造社”等批判的矛頭就指向過來了。1928年2月,《創(chuàng)造月刊》發(fā)表的成仿吾《從文學(xué)革命到革命文學(xué)》云:
以《語絲》為中心的周作人一派的玩意:他們的標(biāo)語是“趣味”;我以前說過他們所矜持的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他們是代表著有閑的資產(chǎn)階級,或者睡在鼓里面的小資產(chǎn)階級。他們超越在時代之上;他們已經(jīng)這樣過話了多年,如果北京的烏煙瘴氣不用十萬兩無煙火藥炸開的時候,他們也許永遠這樣過話的罷。①成仿吾:《從文學(xué)革命到革命文學(xué)》,載《創(chuàng)造月刊》第1卷第9期,1928年2月。
周作人是《語絲》的主編,1926年北京的作家、學(xué)者紛紛南下之后,俞平伯、廢名等人就成為《語絲》的主要撰稿人,所以“以《語絲》為中心的周作人一派”,顯然包括俞平伯、廢名在內(nèi);“趣味”、“閑暇”等等,不也正是周作人、俞平伯的文章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中心詞嗎?周作人早在1923年就說,雨天“常引起一種空想,覺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那是頗愉快的事”②周作人:《〈雨天的書〉序》,載《晨報副鐫》,1923年 11月 10日,署名“槐壽”。,1925年則說“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③周作人:《〈雨天的書〉序二》,載《語絲》第55期,1925年11月30日。。而俞平伯,不是連朱自清都說他“以趣味為主”么?1925年俞平伯《文訓(xùn)》上篇《匆匆》首句云:“閑暇聽說是文明的母親,匆匆能干些什么出來呢?!雹苡崞讲骸段挠?xùn)》,載《語絲》第38期,1925年6月 8日。1933年《閑言》開篇即曰:“非有閑也,有閑豈易得哉?!雹萦崞讲骸堕e言》,載《論語》第25期,1933年9月 16日。文章一再如此“破題”,可見念茲在茲,又似乎是周作人“閑適”的回聲。價值判斷是一回事,事實判斷又是一回事,成仿吾的批評未必完全不符合事實?!叭の丁薄ⅰ伴e暇”自然不用說了,甚至遠比“十萬兩無煙火藥炸開的時候”更為嚴(yán)重的日本人侵占之際,周作人、俞平伯不是尚且心存僥幸,希望“他們也許永遠這樣過話”么?
面對左翼批評家的批評,周作人和俞平伯最初都有其直接或間接的回應(yīng)。1927年7月,周作人發(fā)表的《文學(xué)談》一文,其中這樣說道:
在中國,有產(chǎn)與無產(chǎn)這兩階級儼然存在,但是,說也奇怪,這只是經(jīng)濟狀況之不同,其思想?yún)s是統(tǒng)一的,即都是懷抱著同一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無產(chǎn)階級的而抱著資產(chǎn)階級思想???是的,我相信這是實情。貧賤者的理想便是富貴,他的人生觀與土豪劣紳是一致的,其間的關(guān)系只是目前的地位,有如微時的漢高祖楚霸王之于秦始皇?!F(xiàn)在如以階級本位來談文學(xué),那么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實在與有產(chǎn)不會有什么不同,只是語句口氣略有差異,大約如白話的一篇《書經(jīng)》,仍舊是鬼話連篇。正如一個亭長出身的劉邦補了秦王的缺不能就算社會革命,把那些古老思想從民眾口里(或憑了民眾之神圣的名)重說出來,也不見得就可以算是文學(xué)革命了。⑥周作人:《文學(xué)談》,載《語絲》第 138期,1927年7月2日,署名“豈明”。
這里討論“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是由日本的文學(xué)批評而來的,與中國國內(nèi)尚未正式開展的“革命文學(xué)”運動還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肮碓掃B篇”、“如一個亭長出身的劉邦補了秦王的缺”,不僅大不以為然,而且頗為不屑,充滿嘲諷。“無產(chǎn)階級的而抱著資產(chǎn)階級思想”,這是1927年前后周作人一系列文章的中心論點,自有其思想依據(jù),最初論述的是“階級”的“思想”,屬于其文化批評之范圍,而與其文學(xué)批評沒有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卻成為他批評“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和“革命文學(xué)”的理論前提了。1928年2月,周作人在一篇題為《爆竹》的雜文中,對中國的“革命文學(xué)”運動這樣嚴(yán)詞斥罵:
中國民族實是統(tǒng)一的,生活不平等而思想則平等,即統(tǒng)一于“第三階級”之升官發(fā)財?shù)幕熨~思想。不打破這個障礙,只生吞活剝地號叫“第四階級”,即使是真心地運動,結(jié)果民眾政治還就是資產(chǎn)階級專政,革命文學(xué)亦無異于無聊文士的應(yīng)制,更不必說投機家的運動了。①周作人:《爆竹》,載《語絲》第4卷第9期,1928年2月 9日,署名“豈明”。
也許是因為看了剛剛發(fā)表的成仿吾的批判文章,論戰(zhàn)文字因而變得十分刻薄。這段引文里使用的“應(yīng)制”一詞十分重要,值得充分注意,因為這與他即將提出“載道”和“言志”一對概念中的“載道”一詞是呼應(yīng)的,甚至可以說前者就是后者的本義或語源、來歷。這種犀利的批評實在是一語中的,深刻地揭示了問題的實質(zhì)。周作人早在“革命文學(xué)”高潮到來之際,就公開發(fā)表了這樣的觀點,難怪后來面對左翼文學(xué)界的批評,他難得一理,始終保持著不屑一顧的高傲,因為在他看來,道理已經(jīng)很清楚了,無需深論。此后他對“革命文學(xué)”、“左聯(lián)”的批判,常以旁敲側(cè)擊的方式,見諸各種讀書筆記。如1935年周作人《笠翁與隨園》中說:
我在這里須得交代明白,我很看重趣味,以為這是美也是善,而沒趣味乃是一件大壞事。這所謂趣味里包含著好些東西,如雅,拙,樸,澀,重厚,清朗,通達,中庸,有別擇等,反是者都是沒趣味?!瓫]趣味并不就是無趣味,除非這人真是救死唯恐不贍,平常沒有人對于生活不取有一種特殊的態(tài)度,或淡泊若不經(jīng)意,或瑣瑣多所取舍,雖其趨向不同,卻各自成為一種趣味,猶如人各異面,只要保存其本來眉目,不問妍媸如何,總都自有其生氣也。最不行的是似是而非的沒趣味,或曰假趣味,惡趣味,低級趣味均可,假如照大智若愚的這說法,這可以說是大俗若雅罷。②周作人:《笠翁與隨園》,載《大公報》,1935年9月6日。 署名“知堂”。
此論人亦論文也,本來不是什么高論,但他之所以這樣鄭重其事地論述,并且特別聲明“我很看重趣味”,顯然是因為心中有左翼批評界對他的批評在焉。周作人這里所謂的“趣味”,就是他20年代談“喝茶”、“北京的茶食”、“故鄉(xiāng)的野菜”、“烏篷船”、“水里的東西”的“趣味”,也是他 30年代談“骨董”、“苦茶”、“鬼”的“趣味”。這也是周作人30年代讀書筆記重要特色之所在,談的是古人或外國的作品,草木蟲魚或飲食男女,文體則獨標(biāo)“隨筆”、“雜記”,往往有言外之意,隱含著他對左翼批評界的巧妙的回應(yīng),其爐火純青之處實在令人驚嘆,但其隱晦處也正在于此,確如魯迅論其詩所謂“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③1934年4月30日,魯迅致曹聚仁。見《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387頁。,而周作人自己則憤激地說:“有人說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亦無可言云云,鄙人不但活該,亦正是受寵若驚也?!雹苤茏魅耍骸丁瓷O抡劇敌颉罚浴吨茏魅松⑽娜返?卷,第702頁。按,此文寫于1937年6月3日,“有人說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之“有人”,顯然是指魯迅,可見周作人此時已經(jīng)知道魯迅致曹聚仁信中對他的《五秩自壽詩》的評論,但又顯然沒有接受魯迅的好意,是沒有看到信的全文,還是故意曲解?但這種“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的苦惱確是他一再感嘆的:“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還有叛徒活著?!保ㄒ矗?927年)⑤周作人:《〈澤瀉集〉序》,載《語絲》第4卷第9期,1927年8月20日。 署名“豈明”?!敖鼇沓S信笥押靡獾膩碡?zé)備我消極,我自己不肯承認(rèn),總復(fù)信說明一番?!保ㄒ?,1934年)⑥周作人:《〈夜讀抄〉后記》,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368頁。“我平常寫文章喜簡略或隱約其詞,而老實人見之或被貽誤?!保ㄒ矗?936年)⑦周作人:《〈瓜豆集〉題記》,載《談風(fēng)》第4期,1936年12月10日。 署名“知堂”。可見“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確屬事實。原因不在于“簡略”,更主要的是反諷、自嘲、戲謔、詼諧、引用、用典等“曲筆”,修辭復(fù)雜、精致,卻看似拙樸、平白,以致“隱約其詞”;他的那種被人稱之為“綿里藏針”的諷世亦諷人之命意與筆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周作人在《春在堂雜文》一文中稱贊俞樾的隨筆:
微詞托諷,而文氣仍頗莊重,讀之卻不覺絕倒,此種文字大不易作,游戲而有節(jié)制,與莊重而極自在,是好文章之特色,正如盾之兩面,缺一不可者也。①周作人:《春在堂雜文》,載《學(xué)文月刊》第2期,1940年1月15日,署名“知堂”。
“微詞托諷,而文氣仍頗莊重”,正是周作人不正面回應(yīng)左翼批評界的批評而在讀書筆記之類的小品文中隱含言外之意的筆法。他對俞曲園隨筆這樣賞識,理解得這樣深入,不是沒有寫作經(jīng)驗做底子的。
其實,對周作人等人的批評,不只是左翼批評界。即將回到北平而成為“京派”一員的沈從文,也曾十分不滿周作人、俞平伯的“趣味”?!墩擇T文炳》中批評廢名“趣味的惡化”時說:“此種作品,除卻供個人寫作的懌悅,以及二三同好者病的嗜好,在這工作意義上,不過是一種糟踏了作者精力的工作罷了?!雹谏驈奈模骸墩擇T文炳》,見《沫沫集》,上海大東書局,1934年,第10頁?!岸谜卟〉氖群谩币徽Z,顯然是對周作人、俞平伯的批評,因為沈從文在下文批評廢名這種“趣味的惡化”的原因在于和周作人、俞平伯的“趣味的相同”:
在現(xiàn)時,從北平所謂“北方文壇盟主”周作人、俞平伯等人,散文中糅雜了文言文,努力使它在這類作品中趣味化,且從而非意識的或意識的感到寫作的喜悅,這“趣味的相同”,使馮文炳君以廢名筆名發(fā)表了他的新作,我覺得是可惜的。這趣味將使中國散文發(fā)展到較新情形中,卻離了“樸素的美”越遠,而同時作品的地方性,因此一來亦已完全失去。代替這作者過去優(yōu)美文體顯示一新型的,只是畸形的姿態(tài)一事了。③同上,第6~7頁。
這里的批評,不僅是指作者及其作品的思想情趣,也指文體,后者更值得注意,因為在“散文中糅雜了文言文”,正是周作人在稱道俞平伯的小品文時所提出的對小品文文字的理想追求:
我平常稱平伯為近來的一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字意味的一種,這類文章在《燕知草》中特別地多。我也看見有些純粹口語體的文章,在受過新式中學(xué)教育的學(xué)生手里寫得很是細膩流麗,覺得有造成新文體的可能,使小說戲劇有一種新發(fā)展,但是在論文——不,或者不如說小品文,不專說理敘事而以抒情分子為主的,有人稱他為“絮語”過的那種散文上,我想必須有澀味與簡單味,這才耐讀。所以他的文詞還得變化一點,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diào)和,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tǒng)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④周作人:《〈燕知草〉跋》,引自《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519頁。
周作人的這種“雜糅調(diào)和”的語言觀,是他小品文理論中與“趣味”同等重要的概念,分別涵蓋通常所謂的形式與內(nèi)容這兩大方面,成為他繼“美文”之后影響同樣重大的散文理論貢獻。而周作人的這種語言的藝術(shù)理想,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是實現(xiàn)了的,并且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堆嘀荨分械奈淖肿匀贿€沒有達到“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diào)和”的理想境界,不僅沒有能夠“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雜糅調(diào)和”的也主要是沈從文所謂的“糅雜了文言文”。周作人稱贊“最有文字意味”,當(dāng)然是獎挹之言,但也是既指俞平伯的文字特征,又指俞平伯做得最好的情況下所取得的藝術(shù)效果,而沈從文的批評則偏于矚目于俞平伯的文字整體尚不完全成熟的情況下所表現(xiàn)的不成功之處,其實周作人和沈從文說的是同一事,不過立場、立意不同而已。進而論之,就中國現(xiàn)代散文而言,在白話已經(jīng)基本成熟,甚至“在受過新式中學(xué)教育的學(xué)生手里寫得很是細膩流麗”了的情況下,對“純粹口語體的文章”提出更高的語言追求,不僅是現(xiàn)代散文藝術(shù)發(fā)展的需要和必然之境,更是小品文語言藝術(shù)之關(guān)鍵,所以周作人特意強調(diào)“或者不如說小品文”,確屬洞見,后來的事實將又一次證明周作人的遠見卓識。
并且,和周作人一樣,俞平伯偶爾也用文言寫作,不僅《夢游》,到20世紀(jì)30年代尚有《秋荔亭記》、《秋荔亭隨筆》等。這是“趣味”,更是俞平伯獨特的家學(xué)的結(jié)果,年輕一代作家中,即使“趣味的相同”,廢名恐怕也難以寫出俞平伯這樣爐火純青而韻味十足的文言小品。事實上廢名確實一篇也沒有寫過,雖然他和俞平伯一樣被沈從文批評為“糅雜了文言文”。
這里,且提出一個特別的事實。唐弢別具慧眼,注意到俞平伯《燕郊集》的“自序”的文體之獨特:
此序用文言寫,且甚怪。當(dāng)時北洋軍閥禁止《獨秀文存》、《胡適文存》,所以序里提到“文存”,末曰“于禁用白話之地”。文中凡用白話,即加引號,卻是一種極有趣極機智的抗議,這種地方由平伯寫來,最見功力。①唐弢:《俞平伯的散文》,見《晦庵書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01~202頁。
俞平伯原文不長,且征引如下:
頗擬試充文丐,于是山叔老人諄諄以刊行“文存”相詔,急諾之。俄而驚。夫“文存”大名也,吾何敢居?必得他名以名吾書而后可焉。謀之婦,詢之友,叩山叔老人之門,均茫茫不吾應(yīng)。思之,渺渺不得。
“恰好丁卯大年夜,姑蘇塞給我一堆‘雜拌兒’,在我枕頭邊。”
無以名之,強而名之。讀者其顧名思義乎?十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夜半,于禁用白話之地。②俞平伯:《〈燕郊集〉自序》,引自唐弢《俞平伯的散文》,見《晦庵書話》,第201頁。
這當(dāng)然是特殊的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