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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伊琳
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鼎盛時期。繁榮的經(jīng)濟,開明的政治,進取的思想以及幾代君王對文藝的偏好,促成了唐代詩、文、畫、音樂、舞蹈等各方面全面的興盛。對此,蘇軾曾有一段評說:“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痹谔K軾看來,詩歌、散文、書法、會話都在唐代到達頂峰。
古人有云,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詩和畫一直都聯(lián)系密切,其具體表現(xiàn)之一便是題畫詩。清代沈德潛在《說詩啐語》中言:“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鼻宕跏康潯缎Q尾集》也云:“六朝以來題畫詩絕罕見,盛唐如李太白輩,間一為之,拙劣不工……杜子美始創(chuàng)為畫松、畫馬、畫鷹、畫山水諸大篇,搜奇抉奧,筆補造化……子美創(chuàng)始之功偉矣?!蔽阌怪靡?,杜甫是題畫詩的發(fā)揚者。據(jù)統(tǒng)計,杜甫的題畫詩共有20題22首,其中廣為流傳的有《畫鷹》《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丹青引》《天育驃圖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等。在眾多題畫詩中,馬是杜甫最為偏愛的意象。
在唐代,擅長畫馬的畫家有很多,比如曹霸、韓幹、韋偃、戴嵩等。杜甫從自己的審美價值取向出發(fā),在詩中旗幟鮮明的表明了自己對不同畫家筆下形態(tài)各異的馬的偏好。以《丹青引》為例:“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從這首詩中,我們不難看出杜甫推曹貶韓的傾向。
曹霸和其弟子韓幹在當時都是備受推崇的畫家。特別是韓幹畫的馬,一直為人稱道。美術史學家張彥遠曾寫到:“韓幹……善寫貌人物,猶工鞍馬……時崎、薛、寧、申王廄中,皆有善馬,幹并圖之,遂為古今獨步。”韓幹是飽受贊揚的畫馬名家,杜甫也是受眾人推崇的偉大詩人,因此,《丹青引》中杜甫對韓幹引來后人諸多討論。第一位對此詩做出評判的人大致是張彥遠,他批評“杜甫豈知畫者,徒以幹馬肥大,遂有畫肉之誚。”除此之外,也有人評“ 杜甫詩歌吟不足,可憐曹霸丹青曲。直言弟子韓幹馬,畫馬無骨但有肉。今日披圖見筆跡,始知甫也真凡目”。當然,也有人贊成杜甫的說法:“至韓之畫肉,非失于肥,蓋取姿媚以悅?cè)苏撸隈R非不婉肖,而骨非千里,則驊騮喪氣矣?!辈浑y看出,后人對此詩,或者說,對詩中所發(fā)表的看法褒貶各異。
除《丹青引》外,杜甫在《畫馬贊》中也寫到對韓幹的評價:“韓幹畫馬,毫端有神。瞻彼駿骨,實惟龍眉;漢歌燕市,已矣茫哉?!边@是對韓干畫技的贊美。從兩首看似矛盾的詩中,我們可以推斷,杜甫在《丹青引》中的批評并不是針對韓幹個人,而是針對他筆下渾厚肥大的馬,針對當時的審美取向,“世尚輕肥,三花飾馬”的審美風格。
眾所周知,唐代以胖為美,推崇“豐肥濃麗,熱烈放姿”。這一標準并不局限于女性體態(tài)上的胖瘦,可以說,它是一種全方位的審美理念。比如唐人獨愛的牡丹,其花形豐滿高貴;又如唐代備受推崇的顏體,也雄強圓厚,氣勢莊嚴雄渾。這樣的審美特征,正是大唐政治經(jīng)濟發(fā)達,人們追求奢侈華貴生活的體現(xiàn)。
然而,身處在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戾點的杜甫,在整個唐代都沉浸在大唐盛世,繁華享樂中不能自已時,成了最早夢醒的人。他看到了“朱門酒肉臭”背后“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懷詠五百字》)的社會危機。由于仕途不順,杜甫一直過著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生活。他奔走于窮苦百姓之間,親眼目睹了社會底層人民生活的艱辛。因此,他具有尖銳的批判精神和濃重的憂患意識,這也成為杜甫逆“流”而上,反對“世尚輕肥”的內(nèi)在原因。
杜甫批判一切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他批判社會嚴重的貧富差距,“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歲晏行》);批判貴族驕奢淫逸的生活,“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麗人行》);批判統(tǒng)治者腐敗奢侈的作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自京赴奉先縣懷詠五百字》)。
種種不堪的社會現(xiàn)實,加上杜甫一生堅持的儒家入世精神,使他的詩還常常表現(xiàn)出強烈的憂患意識。他的憂患是深廣的,他常?!鞍賾n復想襲”(《送率府程錄事還鄉(xiāng)》),“獨立萬端憂”(《獨立》)。他憂患誅求不已,國運艱難:“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庶官務割剝,不暇憂反側(cè)。”(《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憂患群盜縱橫,戰(zhàn)伐不已:“涼風動萬里,群盜尚縱橫”(《悲秋》),“窮愁尚有骨,群盜尚如毛”《(王閬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別之作》)。憂患主上昏庸,大權(quán)旁落:“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保ā蹲跃└胺钕仍亼盐灏僮帧范鸥Α案F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同前),“斯文憂患馀,圣哲垂彖系”(《宿鑿石浦》),“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他“進亦憂,退亦憂,百憂集于身,悲歌動地吟。”
在這樣一個具有尖銳的批判精神和濃重的憂患意識的杜甫眼中,韓幹畫中所表現(xiàn)的“世尚輕肥”的風尚,正是其驕奢淫逸、腐敗奢侈生活的一個外在體現(xiàn),自然而然的遭到唾棄。對現(xiàn)實不滿的杜甫推崇的又是什么?
從“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丹青引》的反面來看,他推崇的是骨氣。杜甫筆下的馬,都是骨與氣的象征。無論是“卓立天骨森開張”(《天育驃圖歌》),還是“腕促蹄高如踣鐵”(《高都護驄馬行》),或者是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房兵曹胡馬》)“頭上銳耳批秋竹,腳下高蹄削寒玉?!保ā独疃蹩h丈人胡馬行》),馬在杜甫詩中都是勁健有力,驍騰矯健的。詩和畫一樣,既涉及物,也涉及我,它們關系到創(chuàng)作者的感覺、審美經(jīng)驗、品質(zhì)情操等主體條件,是創(chuàng)作者對外物特有的能動反映。他以骨氣來觀察評價馬的同時,也以骨氣要求和審視自己。
杜甫揚“瘦”抑“肥”審美意識的背后,是他批判現(xiàn)實黑暗,憂國憂民情懷的體現(xiàn)。他是逆“流”而上的勇者,更是逆“流”而上的智者。
羅曼·羅蘭曾說:“偉大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總是有兩股激流,一股與他們當時的時代運動相匯合,另一股則蘊藏的深得多,超越了那個時代的愿望和需要。直到現(xiàn)在,它還滋養(yǎng)著新的時代?!倍旁娭兴N含的思想光芒,一方面隨著時代的前進漸漸展露于世,為人們所接受;另一方面,仍需要我們不斷的挖掘、探索,進行新的更深入的闡釋。
[1]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
[2]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商務印書館,1983.
[3]全唐詩,明倫出版社,1976.
[4]明·王嗣奭.杜臆,中華書局,1970.
[5]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
[6]劉明華.杜甫研究論集,重慶出版社,2004.
[7]蘭翠.唐詩與書畫的文化精神,齊魯書社,2009.
[8]石守謙.風格與世變——中國繪畫實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