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陳昌平
一
即便對離休生活有了充分預(yù)計,寂寞還是洶涌而至。也散步,也下棋,也養(yǎng)花,還養(yǎng)過一只波斯貓——丟了。但寂寞還是化不開、趕不走。身體好得像一臺狀況良好但又失去牌照的汽車。羅老甚至對“車況”感到悵惘了。
當然下圍棋了。這是羅老最大的愛好了。他也與時俱進地上網(wǎng)下棋,中國游戲中心和聯(lián)眾是他最常去的地場。只是網(wǎng)上棋手水平參差不齊,而且悔棋者眾多。再說了,中盤之后,黑白子攪和在一起,看著頭暈眼花,昏照迭出,弄得自己也常?;谄濉K?,羅老認為,上網(wǎng)下棋,不僅體現(xiàn)不了真實水平,而且心浮氣躁,有損棋德。
市老干部活動中心倒是有幾個棋友,棋力與節(jié)奏均與自己相當。但是那里太遠了。當然嘍,他可以要車。他有這個待遇。許總——他的繼任,是他一手培養(yǎng)和提拔起來的。但是,他從來不開這個口。
他住在帝泊豪庭。一個銷售告罄但住戶不多的新建小區(qū)。小區(qū)落成三年了,很多房子門窗緊閉,終年空閑?,F(xiàn)有的住戶都車來車去的,很多車牌都是外地的——遼A黑B吉P什么的,數(shù)字也都是極具身份象征的88或99什么的。小區(qū)門口有一個噴水池,池子中間有一個巨大雕像——一個浴女,沒穿衣服,舉著一把鍍金的寶劍。羅老一直琢磨不明白,一個女的不穿衣服還舉著寶劍,想干什么呢?偶爾見到散步的業(yè)戶,不是牽著汪汪亂叫的大狗,就是高聲地打著電話。電話的內(nèi)容大多是工程啦結(jié)算啦或者飯局麻局什么的。所以,羅老經(jīng)常走出大門,到小區(qū)外面溜達。
這一溜達,竟然有了意外收獲。
二
帝泊豪庭對過,就是廣闊的民權(quán)小區(qū)。說是小區(qū),既沒有大門、圍墻,也沒有明確的界線。它泛指著一片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建造的紅磚板樓。
雖然一路之隔,卻是兩重天地。打眼一看,小區(qū)的樓房排列整齊,水電、煤氣一樣不少。但是仔細觀望,就看出整齊里的寒酸與混亂了。這里的陽臺一律封閉上了,而且加上了欄桿,所用材質(zhì)不一,顏色各異,加上外面搭曬的衣物,整個大樓如同打著一身色彩斑斕的補丁。如果走進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大補丁還密布著許多的小補丁呢。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滿了開鎖、家政和治療性病的小廣告。過道墻面上的廣告干脆是噴涂上去的,霸道,歪斜,一副你不看不行的模樣。
但是,對羅老來說,這樣的小區(qū)也有很多說不出的好處。
最大的好處就是熱鬧。幾座板樓中間,便建有一溜水泥花壇?;▔锖鷣y種植著一排不加修飾的冬青,其間還點綴著幾株美人蕉。只要天氣不錯,花壇周圍總是聚集著不少居民。尤其是夏季,天還沒黑,這里便響起了一片趿趿拉拉的拖鞋聲。吵吵鬧鬧、紛紛雜雜的聲音一直會持續(xù)到午夜。深夜,花壇周圍總會泛起一片長長的鼾聲。那些耐不住酷暑的人,往地上鋪張涼席,就地睡在蟋蟀彈唱月光的清涼里。
這里就是他們的客廳。拉家常、唱京劇、遛狗、燒烤和打撲克。當然也少不了下棋的——象棋。一堆人扎在一起,圈里的人蹲著,圈外的人抻著脖子,翹起腳尖。至于優(yōu)勢的一方,更是得意地搗弄著棋子,聲音清脆,節(jié)奏自信,宛如將軍踱步,猛然間一聲“將”,手起棋落,叭的一下把棋子砸在棋盤上……人堆松動了一下,泛起了一片無奈的贊嘆。
對這樣的棋局,羅老從來都是避之不及的。他喜歡安靜。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在靜靜地下棋、而且下的還是圍棋的時候,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遞了過去。他才不會一頭扎進棋盤呢。他只是站在一旁,隔著一段距離,靜默地觀看。
他遺憾地看到,他們用的是圍棋棋盤,但下得卻是五子棋。而且,下棋的人,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是個小孩子。他正待轉(zhuǎn)身離去,中年人抬頭看到自己,遲疑地站了起來,拘束地說,唔……老廠長。
廠長?羅老一怔。多少年沒人這樣稱呼自己了,而且,自己并不認識他。
看到羅老發(fā)愣,中年人趕忙說,我也是機床廠的。
機床廠,是羅老工作了三十二年的地方呵。說起這三個字,他心頭蕩然一熱。哦,你貴姓?。?/p>
我姓李。五車間的。
哦,李師傅。
兩萬多人的大廠,就算曾經(jīng)的廠長跟工人打成一片,也很難認識每一個人。這時候,李師傅看著羅老,輕聲問,老廠長,現(xiàn)在……還下棋嗎?
羅老的指尖兒倏地泛起一片酥癢。他麻利地點下頭。李師傅立刻揮退小孩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還遞給羅老一個棉墊。塑料棋盤,玻璃棋子,簡陋的場地,嘈雜的環(huán)境……這些非但沒讓羅老挑剔和不滿,反倒平添了幾分野趣哩。
猜先之后,李師傅執(zhí)黑。他第一手放在棋盤右上角,二連星布局,羅老以星,小目相應(yīng)。至第五手,李師傅的黑子啪的一聲在左上角一間高掛,羅老二間高夾。照正常定式,李師傅應(yīng)該大飛走妖刀定式,但是羅老沒想到,李師傅比大飛小了一步,走的是小飛。這個定式對黑棋顯然是吃虧的。羅老跨了一手,李師傅擋,羅老斷,這都沒有選擇的應(yīng)招……猛了點,也嫩了點,羅老暗自掂量著對手。
李師傅下棋的時候,把腦袋扎在棋盤上。他的這個動作,讓羅老豁然想起,五車間確有這么一個下棋的。他笑道,李師傅啊,我想起來了,我們下過棋的。
嗯,下過,下過。李師傅很高興老廠長記得他。
即便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十幾手之內(nèi),便對對方的棋力有了大致感覺。況且他們連下了三盤。前兩局都是羅老勝出。第一局中盤勝,第二局兩子險勝,第三局沒下完,局面呈膠著狀態(tài)但天色漸黑。羅老知道,這個李師傅與自己棋力相當。
夜色里他們相約,周末,再下幾盤。
羅老自己一溜達,就收獲了一個棋友。鄰鄰居居,棋力相當,羅老和李師傅迅速成為了棋友。
下完棋之后的大腦是黑白的,而且在不停地運轉(zhuǎn)。下棋、復(fù)盤、打譜、研究棋譜……因為有了這個李師傅,畫龍點睛一般,羅老的生活變得充實而有節(jié)奏了。他倒是不太在意勝負,但是,每一次勝利的僥幸,都使他看到自己的不足。所以每一次下完棋,他都用相機照下棋局?;氐郊依?,他都要細細地復(fù)盤,找出自己的不足。
不在乎輸贏,但在意失誤。多少年了,羅老就是這么一個認真的人。
尋找自己的不足,也就能發(fā)現(xiàn)對方的優(yōu)點。這時候,羅老對李師傅的棋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認識。李師傅的棋是中盤強、序盤弱,而羅老的優(yōu)勢恰恰就是開局。羅老屬于邏輯思維型,李師傅更傾向于感覺思維型。羅老追求棋型,李師傅熱衷搏殺……因為勝利,羅老經(jīng)常委婉地批評李師傅:為什么不可以這么下呢?這樣下棋不好看啊。這么下棋沒有前途。這手棋在這頂一下是不是更好呢?
每當這時,李師傅都憨憨地笑著,像是接受了批評,也像是無動于衷。羅老知道,說服對手的最好辦法就是戰(zhàn)勝他。他這樣想,也確實做到了。雖然勝得僥幸,但是誰說僥幸不是實力的一部分呢?
羅老的勝利也是有代價的。首先,他要忍受來自李師傅的煙熏火燎。李師傅是個煙鬼。一盤棋下來,怎么也得抽上大半包煙。羅老早年抽過煙,對香煙還是有點感情的。但他對李師傅的香煙卻沒有好感。
李師傅的煙跟他的棋一樣,太沖。聞著非但沒有美感,反而直想打噴嚏。因為李師傅下棋的姿勢,所以他吐出的煙首先是噴到棋盤上的。黑云壓城一般,濃煙撲向無辜的黑子白子,瞬間再彈回一朵松散的煙團。煙團水母一樣咕嘟咕嘟的彌漫開來,熏得羅老左躲右避。
羅老執(zhí)子,用食指指尖和中指指肚拈住棋子,往棋盤上輕輕一搭。而李師傅則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棋子,落子時還有一個重重的摁,樣子就像是在按手印。尤其是他執(zhí)白,指甲上灰黑的一輪與棋子的潔白形成鮮明的對比……每每這個時候,羅老都要抬起頭,眺望一下藍的或不太藍的天,悵惘一下。
下圍棋,講究的就是靜?;▔@里的環(huán)境實在不佳,周圍孩子吵鬧倒也罷了,間或有幾個醉鬼,借著酒勁,跟李師傅嬉笑打鬧……這是讓羅老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一片樹葉落到棋盤上。天涼了,在外面下棋已經(jīng)不太愜意了。到我家里對弈吧,我那里寬敞。羅老主動邀請道。
對弈?李師傅一怔。
見他還有點遲疑,羅老又說,我那里有好棋盤哦。
三
羅老的書房,就是他的棋室。
書房里有一面大大的書柜,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精裝的書籍,也零散地點綴著旅游紀念品。書柜居中的位置,醒目地擺著一溜與圍棋相關(guān)的獎杯和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尊獎杯,造型酷似足球世界杯的大力神獎杯,下面寫著“機床廠圍棋協(xié)會終身榮譽獎”。
把這個“終身榮譽獎”置于最為醒目的位子上,羅老是頗有深意的。說起來,自己這一輩子獲獎無數(shù)。說最重要、最榮耀的一次吧,是在北京的人民大會堂里,斜披大紅綬帶,面對無數(shù)的鏡頭,接受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頒獎……夠驕傲的吧?但羅老從不顯擺這些榮譽。他認為,那些榮譽既是獎勵他個人的,更是獎勵他頭上那頂烏紗帽的。而這個“終身榮譽獎”就不同了。這是實實在在獎勵給他這個圍棋愛好者的。
面對這個獎勵,羅老心胸坦蕩,問心無愧。畢竟,他剛進入這座工廠的時候,全廠幾乎沒有第二個人會下圍棋。是的,憑借他一人之力,圍棋活動在全廠蔚然成風(fēng)。說羅老是全廠圍棋活動的開山鼻祖,毫不為過。
羅老的老伴也是一個離休老干部,姓馬,跟李師傅點點頭,招呼小保姆端茶送水,然后就繼續(xù)看著她的紅色電視劇。羅老家的小保姆,麻利地給他們倒水斟茶。
話題還是圍棋。羅老指著書柜上的獎杯,講起了記憶之中歷次比賽的一些精彩片段和花絮。其中一次羅老做了一個搖櫓劫并最終翻盤,讓他回味良久。也就是那一次翻盤,讓他連續(xù)第六年蟬聯(lián)了冠軍。
那時候廠子里流行圍棋。每個車間都有圍棋活動小組。每年工會都要舉辦圍棋活動。邀請賽、團體賽、個人賽……最隆重的是一年一度的“東風(fēng)杯”(東風(fēng)是他們機床的商標)。比賽期間,俱樂部里人頭攢動,專門請來的專業(yè)棋手還進行大盤講解。那幾年,正是中日圍棋擂臺賽萬人矚目之時,當時的廠辦主任許軍親自去北京,挖門子找關(guān)系地請來了“抗日英雄”聶衛(wèi)平。那一年也是羅老蟬聯(lián)冠軍,聶英雄親自給羅老頒獎。
這張照片,現(xiàn)在也擺在書架上。
書柜上的另一張照片吸引了李師傅。他小心地走了過去,突然高興地說,這上面有我?。∵@是第五屆全廠圍棋比賽的合影。參賽選手加上工作人員,足足二百多號人。照片的形狀是算盤一般的長溜,中間清晰,兩邊有點模糊。李師傅指著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形,告訴羅老,那是自己啊,當時才四十歲。
算起來,你也是我?guī)煾的?。李師傅感慨地說。
羅老欣然頷首。對這個稱呼,他既覺得新奇,又頗為受用。羅老的棋,是五十年代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他還是廠長助理的時候,時任團委書記的許軍率先拜他為師,并在青年團員中大力推廣。以李師傅的年齡推算,他叫自己師傅,不為過。
什么師傅,都是棋友,棋友啊。羅老擺擺手,寬厚地說,我當時也是有感于社會風(fēng)氣不好,才推廣圍棋的……畢竟,圍棋是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國粹嘛。
是啊,國粹。
羅老覺得老李有點拘束了,便找出一包待客香煙,放到李師傅手邊,誠懇地說,中華,抽吧。
棋盤是榧木棋墩,棋子是極品的永子。窗外青山綠樹,屋內(nèi)清茶飄香。李師傅吞吐的香煙也是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中華煙……此情此景,是下棋,也是享受。
紋枰之間,話題經(jīng)常漫出棋盤。李師傅最喜歡談?wù)搹S里的事情。工廠變成公司了,許廠長變成許總裁了,起重機廠成立了房屋開發(fā)公司,許總裁的奧迪換成奔馳了……李師傅談?wù)摰臅r候,羅老從來不加評論。聽到高興的事情,面容舒展一下;聽到不快的話題,眉心微蹙。高興與不高興,都是瞬間的事情。
這天下午,他們連下三盤,羅老勝出一盤。
四
從此之后,李師傅每個周末都有了一項活動——下棋。到羅老家下棋。
在李師傅眼里,帝泊豪庭就是花園。鮮花艷麗得像塑料花。樹木修剪得像個圓球。一路之隔,空氣的味道都跟外面不一樣。
第一次下棋,是羅老帶著他進入的。門口的保安穿著警察一樣的制服,啪地一個敬禮。李師傅知道這是敬給羅老的——業(yè)主嘛,但是,自己內(nèi)心也陡然多了幾分莊嚴。第二次來,不僅沒了敬禮,還多了警惕的盤問。最后,保安致電羅老,請示了一下,然后就放行了。一定是羅老有了吩咐,以后再來,保安沒有再為難一句。雖然沒有敬禮,但李師傅自由自在地來來往往,比起那些屢遭盤查的裝修工人,還是多了一分愜意。
羅老的話也不多,頂多說說天氣與交通,然后就是相視一笑——手談。
直到有一天,李師傅的手里多了一包禮物。他們之間才有了更多的交流。
那大概是李師傅第五次或第六次登門吧。他手里多了一包禮物。李師傅的禮物不是一般禮物——兩斤月餅,而且是燕窩餡的。對李師傅這樣的工薪階層,這是很重的禮物了。
羅老看著禮品,并不說話,但臉色把他想說的話都表達出來了。
老廠長,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李師傅怯怯地說。
心意?下下棋還下出心意嘍?羅老揶揄道。
唔……都買了,就收了吧。李師傅囁嚅道,臉上依然是憨憨的笑容。包裝極其精美、奢華的月餅與外表憨實、淳樸的李師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師傅啊,我們在一個廠工作,雖然彼此沒有共事,但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大致還是知道的吧。我左右不了社會風(fēng)氣,但是管得住自己。我們的關(guān)系不是這種關(guān)心,東西你必須拿回去。羅老直接把話挑開了。
李師傅窘住了。羅老寬厚地說,東西不收,話可以說嘛。
那我……就說啦。李師傅吭吭哧哧地說,老廠長,這次廠里改制,要一刀切,我有可能提前退休。
提前回家不好嗎?
老廠長,我現(xiàn)在退休,每月差一百多塊錢啊。
為什么不去找領(lǐng)導(dǎo)反映?。?/p>
領(lǐng)導(dǎo)?能見到的領(lǐng)導(dǎo)都不管事,管事的領(lǐng)導(dǎo)咱也見不著。李師傅幾乎是在申訴了。
羅老知道他的意思。離休后,羅老從不過問廠里事情。即便小許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他也這么要求自己。這是他的原則。羅老笑瞇瞇地給李師傅出這主意,許廠長不是你們圍棋協(xié)會的會長嘛,直接找他反映啊。
協(xié)會?協(xié)會早就不活動啦。李師傅擺擺手。
說話間,保姆已經(jīng)擺上了棋盤。羅老并沒有回答李師傅的請求,拈起一粒棋子,開始下棋了。他們有約在先,輪流執(zhí)黑先行。
幾手定式之后,羅老輕輕地說,廠里有廠里的規(guī)矩。什么事情,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
但是,像我這樣的情況,有的人就留了下來。李師傅嘟囔道。
那你就去反映反映嘛。羅老啪地下了一個子。
老廠長,反映什么啊,要想不下崗,就得上供。
上供?
就是給領(lǐng)導(dǎo)送禮。李師傅氣呼呼地摁下一個子。
許廠長……知道嗎?羅老靜靜地說。
老廠長啊,許總裁哪是我們想見就見的啊?
羅老沒有接話,依舊不緊不慢地行棋。而李師傅心緒大亂,一個明顯的死活棋,竟然也自堵其眼……羅老拈起棋子,已經(jīng)準備殺棋了,遲疑片刻,又放下棋子。
來,休戰(zhàn),我們歇一會兒。羅老提議道。
羅老詳細地詢問了李師傅的情況。按照他的說法,李師傅的確不在下崗之列。一個簡單的事情為什么復(fù)雜了呢?在羅老看來,這更像是中層干部從中作梗、謀私。了解了這些情況,羅老開出了他的條件。
李師傅啊,咱們約法三章吧。
老廠長,你說。
第一,棋盤面前人人平等,別老廠長老廠長地叫了;第二,下棋,就要拋棄一切雜念,全力爭勝,不得馬虎。第三,你反映的情況,如果屬實的話,我認為問題不大。但是,你必須贏我——連贏三盤,我才會考慮幫你這個忙。怎么樣啊,李師傅?
真的?
君子一言!
有了“約法三章”,李師傅的神情凝重起來了。棋墩比塑料棋盤高,這回,李師傅幾乎把頭扎進棋盤了,著急了,還使勁兒地撓幾下頭。頭發(fā)和頭皮屑撲撲簌簌地掉到棋盤上,他也渾然不覺……每當這個時候,羅老就不由地把身子往后趄趄。他知道,李師傅不是那種人,但是,這確實起到了盤外招的作用……唉!
這天下午,連下四盤,羅老竟然皆敗。
如果出現(xiàn)明顯漏著,即便中盤告負,羅老也能接受。只是,有兩盤棋,羅老覺得自己下得滴水不漏了,但還是沒有一點機會。這比中盤告負更讓羅老難過。這不是脆敗,而是慢慢死亡。這意味著什么?羅老心里很清楚。任何一個不糊涂的棋手都很清楚。
實力。是的,實力使然。
就是說,李師傅以前的落敗,分明是藏了一手。那么說,自己的勝利呢,不就是打了折扣甚至……摻假了嗎?!
這樣的失敗,深深刺傷了羅老。也讓羅老心里疑團叢生。
當天,羅老破例地挽留李師傅吃飯。他讓保姆準備幾個酒菜。清蒸鱖魚、蒜薹炒臘肉、白菜拌蟄皮、黃瓜拌豬耳、黃花雨丸子湯。羅老拿出一瓶汾酒,緩緩擰開。屋子里立刻酒香四溢。
我心臟不好,不喝白酒,你別挑理哦。羅老給李師傅倒上滿滿一杯白酒,給自己倒了一點點紅酒。
一開始,李師傅只是矜持地抿著喝,很少搛菜,也不怎么說話。直到羅老問起了他下鄉(xiāng)插隊的經(jīng)歷,問起了孩子,問起了住房……李師傅的話才多了起來,講到激動處,聲音也提高一下。
話題自然離不開圍棋。羅老讓他評價一下廠里的其他棋手。這顯然是李師傅感興趣的話題,他拿著筷子比劃著,除了你之外,老段的棋好,老蘇也不錯。但是最好的,還是老蔫。我與老段、老蘇還互有勝負,但是對老蔫,他讓我們兩子,我們也整不過他。
有這樣的高手?羅老記得自己都贏過老段和老蘇的,而且是比較輕松,至少比贏李師傅輕松了許多……但是,從沒聽說過老蔫這個人啊。讓兩子的棋,這說明他們根本不在一個檔次啊。
咱們廠有國營和大集體的,老蔫是大集體的,脾氣倔,不聽領(lǐng)導(dǎo)的話,領(lǐng)導(dǎo)就不讓他參加比賽。
領(lǐng)導(dǎo)?
就是許廠長,當時還是你的副手呢。
今天高興,我也來點白的。羅老給李師傅斟上酒,又給自己倒上淺淺的一點,哦,你剛才說的那個老蔫,現(xiàn)在還在廠里?
嗨,前些年退了。老蔫可努力了,考了段位,在一個棋校里當教練——現(xiàn)在靠教棋賺錢啦。
羅老外表不動聲色,但心里,他知道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書柜。這時候,他覺得書柜上的獎杯已經(jīng)很刺眼了。
你們參加的人,是不是都要讓我???羅老平靜地說,臉上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老廠長……你的棋也不賴啊。李師傅嘟囔著。
不許叫老廠長哦。羅老佯怒道,你們?yōu)槭裁醋屛遗叮?/p>
這是領(lǐng)導(dǎo)的要求。李師傅低聲說,關(guān)鍵場次,車間主任、班長都要輪番叮囑我們,而且,這還跟獎金掛鉤了呢。
哦?羅老想不到這棋讓得這樣有組織、有計劃,誰這么懂事,總讓我拿冠軍啊?
顯然,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了。似乎是覺得話說多了,李師傅沉默起來了。但是羅老已經(jīng)知道李師傅說的是誰了。團委書記、廠辦主任、副廠長、廠長……許軍除了這些頭銜之外,還是廠圍棋協(xié)會的秘書長。羅老退了之后,他又兼任了協(xié)會會長。羅老,我最珍惜的職務(wù),就是這個會長。這是許軍對他說的話。他們彼此知道,他們談的既是圍棋,又不僅僅是圍棋。
廠里……幾年沒搞圍棋比賽了吧。羅老淡淡地問道。
你離開廠子以后,就不搞了。李師傅已經(jīng)有點醉意了,說話的聲音也高了。
五
喝酒的人,非得睡上一覺,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醉了的。翌日,李師傅就發(fā)覺自己前一天在羅老家喝多了。
怎么回家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跟羅老說了什么,更是云山霧罩了。但是,羅老的“約法三章”和自己連贏四盤,他卻記得異常清晰。李師傅后悔不迭了。這好比買肉,錢付了,肉卻忘在了案板上。這種懊喪的心情統(tǒng)治著他,折磨著他。以至于他三番五次地來到羅老的小區(qū)門前溜達,希望一個偶然相遇。
于是,李師傅分外地盼望周末,盼望去羅老家,以至有了點童年盼望春節(jié)的心情了。
這一回,他依然沒空手。他手里拎著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他的禮物。禮物不重,卻是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思謀出來的。
干豆腐,正宗錦州干豆腐——虹螺峴鎮(zhèn)的。吸取上一次的教訓(xùn),李師傅托人買了一袋正宗的錦州干豆腐。老廠長是錦州人,錦州人哪有不喜歡這“遼西一絕”的?如果說燕窩月餅是一手臭棋,那么干豆腐就絕對是一著妙手。
今天,李師傅就帶著這手“妙手”,來到羅老家了。
按了半天門鈴,小保姆出來了。小保姆的話讓他大吃一驚,羅老住院了。
保姆說,伯伯是上周病的,就是他走后的那個晚上,嘴巴一下歪了,連話都不能說了。保姆納悶地說,伯伯以前的脾氣可好了,可這一回生病,脾氣變了,砸了一個杯子、一個碟子,誰都不搭理了,單位來人探視,也一律不見。
問清了情況,李師傅急忙朝醫(yī)院趕去。為了抓緊時間,他還破例打了輛出租車。
上回連贏了羅老四盤,李師傅過后便后悔不迭,隱隱的,甚至有一點中計的感覺。這一次來,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贏還是要贏的,至少最近這一段時間還是得贏的——“約法三章”嘛。但是必須贏得謙虛謹慎,贏得堅苦卓絕,贏得披荊斬棘乃至雪山草地。他告誡自己,再不能中盤勝出了,也不可屠龍取勝了。每一盤耗時要長,不到萬不得已,都要官子決勝,最好是兩子、一子險勝……李師傅準備得如此詳盡和周密,但是,戰(zhàn)役尚未進行,對手卻倒下了,而且是中風(fēng)住院,還說不出話。
工作的事情怎么辦呢?他的“約法三章”還算數(shù)嗎?李師傅痛苦地想著,來到住院大樓跟前。他尋到高干樓,只見樓前停著一溜鮮亮的轎車,上樓探視的人絡(luò)繹不絕,大都衣著鮮亮、氣質(zhì)不凡。很多人提著果籃,捧著花籃。當然了,這些人未必是去探望羅老的,但是探視羅老的人,大概不會像自己這樣吧?李師傅掂著手里輕飄飄的塑料袋。他對自己的“妙手”已經(jīng)沒有信心了——畢竟是干豆腐呀。
再說了,追根溯源起來,羅老發(fā)病是不是跟自己有關(guān)系?。?/p>
他站在院子里躊躇不前了。門口的花壇邊上,兩個病人穿著白色病號服正在打臺球。一個人撅著屁股,啪地一桿開球。眾球在臺面上炸開、滾動,在內(nèi)框的膠帶上彈來撞去,似乎沒有一個落入邊袋或底庫……李師傅不由地停了下來,眼珠急劇地轉(zhuǎn)動。他不敢相信,這么多球,難道就沒有一個落袋?
六
廠子的精簡方案出臺了。李師傅正好騎在中間。跟他情況相似的人都在找關(guān)系挖門子。平時嘻嘻哈哈的工友,也都彼此提防了。
李師傅幾乎每天都去帝泊豪庭門口兜圈子,他希望能夠偶遇羅老。他最終也沒敢去醫(yī)院探望羅老。不管怎么說,羅老住院,跟自己有點關(guān)系,現(xiàn)在再提“約法三章”,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
李師傅不去,羅老家的小保姆倒是來了。小保姆在樓下尋到李師傅,說,李師傅,伯母想見見你。她說的伯母,就是羅老的老伴。
李師傅跟在小保姆后面,有點喜出望外,也有點忐忑不安。他跟小保姆蹭話說,老廠長出院啦?小保姆說,昨天出院啦。老廠長恢復(fù)得好???小保姆說,恢復(fù)得不錯,就是說話不太利索。他還問呢,你來沒來看他。
李師傅心里一沉,慚愧得沒有話了,心里琢磨著見面說什么。
進入小區(qū),只見羅老的老伴端坐在噴水池邊上的休閑椅子上。呵,馬……李師傅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
就叫我馬大姐吧。馬大姐欠了欠身子,然后對小保姆說,你回去吧,跟伯伯說我在跟李師傅說話呢,別讓他下床亂動。
李師傅,坐啊,坐啊,我們在這里說說話吧。馬大姐指著休閑椅的另一端。
羅老怎么樣了?李師傅局促地坐下,焦急地問。
恢復(fù)得還不錯,就是不能開口說話,手腳不利索,也不能著急上火。馬大姐一臉愁云。
今天找你,是這么一件事。馬大姐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折疊成田字的條子,老羅手腳不便,讓我替他代筆,寫了這個條子。還囑咐我,蓋上他的印章。這是他第一次給別人寫條子??!他為你,可真是破了例啦!他自己的親外甥,求他寫個條子,他都不答應(yīng)啊。
李師傅鼻翼微酸。他趕緊垂下頭,雙手揉搓著膝蓋,似乎剛剛讓什么撞了一下。他囁嚅著,正想組織出一兩句比較體面的感謝話呢。馬大姐話頭一轉(zhuǎn),老羅是個講信用的人。答應(yīng)人家的事情,總惦在心里。我是這樣想的,你拿這個條子,事情也許辦的成,也許呢,也辦不成,畢竟,老羅退下這么多年了。但是,辦成或辦不成,對我家老羅名聲都不好。老羅這個人,一輩子最看重的,就是一個名聲。越是這樣的人,我們越是要愛護,是不是?
李師傅激動的心情瞬間消散了。馬大姐捏著紙條,煩惱地說,這個口子一開,別人再來找他,你說他辦還是不辦?老羅年紀大了,辦事也欠周詳了。
李師傅趕緊說,每個人都在找關(guān)系呵。
所以,你就找上我家老羅了?馬大姐淡淡一笑。
李師傅覺得馬大姐誤解他了。可他又不知道如何解釋。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就是跟羅老下棋,也沒想……馬大姐打斷他的話,寬厚地說,就是嘛,你們是棋友,不是那種庸俗的利用關(guān)系。老羅背后夸你,棋好,大局觀好。我不懂棋,但我知道,棋好的人,都懂道理。
李師傅似乎明白了馬大姐的意思。他盯著她手里的紙條,困惑地說,那我還找不找許總了?
這是你的權(quán)利呀。只是,老羅這個條子,我們就別提啦。就當沒這回事兒吧。你呵,就算幫老羅一個忙啦。說著,馬大姐刷刷地把手里的白條子從中間撕開,然后疊起來,再撕開……她手捧著這堆紙屑,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椅子背后有一個青蛙造型的垃圾箱。她站起來,把碎紙投進青蛙嘴里。
你有這個覺悟,我替老羅感謝你啦。等老羅恢復(fù)好了,歡迎你來做客呵。馬大姐拍拍手,釋然地說。
李師傅知道,這是談話結(jié)束的意思了。他遲疑地站起來,馬大姐的手已經(jīng)伸過來了。
他們還握了握手。李師傅走了。馬大姐笑吟吟地站在原地,沖他揮了下手。此情此景,就像他們是多少年的老朋友,而且剛進行了一場舒心爽肺的談話。
李師傅走著走著,腳步就粘滯下來了。他回了下頭,發(fā)現(xiàn)馬大姐依然站在原地。他揮了揮手——意思是你回去吧。馬大姐也揮了揮手——意思是你走好啊。李師傅加快腳步,轉(zhuǎn)過了噴水池。他已經(jīng)來到門口了,這時候,他再一次回轉(zhuǎn)頭,看到馬大姐已經(jīng)走了。他馬上折返回去。快手快腳地來到垃圾箱跟前。他把手伸進垃圾箱,用指尖翻找出剛才扔掉的那些紙屑。
他覺得這個紙條,即便撕碎了,也應(yīng)該屬于他。
他揣著這把紙屑,匆匆地走出小區(qū)。在小區(qū)門口,他尋到一處僻靜地方,急忙把紙屑掏出來,攤在馬路牙子上。紙屑有指甲大小,形狀各異。他把紙條一一拼對起來,湊成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白紙。紙條像摔在地上的碎豆腐,并且少了三四塊紙屑。關(guān)鍵是,李師傅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殘缺的紙屑上竟然沒有一個字。翻來覆去,沒有一個字,哪怕一個偏旁部首。
大腦一片空白。他無法判斷這意味著什么。至少暫時,他沒有這個判斷能力。旁邊一輛黑色轎車急速駛過,兜起一陣旋風(fēng)。紙面一松,隨即雪花一般四下飛散。李師傅本能地伸出手,先捂后抓,兩條胳膊在半空里徒勞地薅著……黑色轎車一拐彎,進入了帝泊豪庭。李師傅恍惚地感到,以后,自己恐怕再也不會走進那個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