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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蘇童小說《刺青時代》的意象化語言

2011-08-15 00:49黃利華
山花 2011年12期

黃利華

論蘇童小說《刺青時代》的意象化語言

黃利華

蘇童作為新時期先鋒派作家,他的語言風格是獨特的,他的小說的話語方式、詞語運用、修辭技巧,都顯示他獨特的寫作風貌,他的作品總是充盈著詩的抒情和意象的情韻,富有強烈的意象色彩,蘇童小說這種獨特藝術(shù)與意象化語言是分不開的,追求意象化的語言境界是蘇童小說最鮮明的語言特色。意象,就是融注了作者主觀情感的客觀事物,用豐富、具體的意象來傳情達意的高度形象化的語言就是意象化的語言。意象化語言要求選用鮮明、生動的物象,并借助想象和聯(lián)想對選取的物象進行加工和改造,形成一個個畫面,以此來陳述事實,描繪人物和景物,說明道理,從而達到傳情達意的目的。蘇童運用這種意象化語言描摹物態(tài),講述故事,帶給人豐富獨特的情感體驗,使作品氤氳在凄冷蒼涼的詩性氣氛之中。本文以蘇童小說《刺青時代》為例,探討蘇童作品的意象化語言。

一、語言意象的隱喻性

蘇童小說的意象化語言首先體現(xiàn)為文學語言的隱喻功能,作品常常通過設(shè)置和描述某種意象暗示和渲染情感,這種方式在修辭學里被稱為隱喻。在小說的意象營造中,蘇童善于隱喻結(jié)構(gòu)的編織,他的小說意象結(jié)構(gòu)主要體現(xiàn)為三大類:一是以楓楊樹故鄉(xiāng)、香椿樹街為代表的場景意象;二是以米、蛇為代表的物象意象;二是以色彩、季節(jié)為代表的抽象意象。在《刺青時代》中,“香椿樹街”、“刺青”、“鐵路和火車”等意象都具有隱喻色彩,由此反射出具有某種難以歸納的象征意義。香椿樹街是可以說是20世紀70年代某一江南小城的一隅,整條街其實并沒有一棵香椿樹,在這條城北小街上,天空永遠彌漫著工業(yè)油煙、碳黑和水泥的微粒,空氣中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香椿樹街”可謂是空有其名?!跋愦粯浣帧弊鳛樽髡咴O(shè)置的場景意象,不僅是南方充滿魅力的標志,同時也成為一種墮落的象征。香椿樹街的少年充滿野性和叛逆,是鐵路沿線的貧民窟里野草般瘋長的野孩子?!按糖唷笔翘K童刻意營造的貫穿整個敘述文本的主體意象,在少年小拐的心目中,“刺青”是暴力權(quán)力表達手段的象征?!盎疖嚭丸F路”作為不祥、恐怖和死亡的隱喻意象,在文中每次出現(xiàn)都伴隨著災難和不幸。小拐出生時,母親為了抄近路去化工廠上班,當時小拐的母親“看見百米之外的鐵路橋在月光里鋪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陰影,似乎有一列夜間貨車正隆隆駛向鐵路橋和橋下的冰河”,鐵路和火車的出現(xiàn)帶有一種強烈的不祥的氣息,預示即將發(fā)生的災難,小拐母親不幸墜河身亡,也預示了單親家庭孩子的性格基調(diào)。在描繪父親與哥哥正面沖突的場景時,用火車的出現(xiàn)渲染了父親受到襲擊后出逃時“驚出一身冷汗”的恐懼心理。紅旗的獄中歸來宣告了少年小拐的英雄生涯的結(jié)束,火車又一次登場,“他突然回首眺望不遠處的鐵路橋,橋上恰巧有一輛滿載著大炮和坦克的軍用貨車通過”,也徹底宣告了少年小拐暴力自救的失敗。蘇童小說正是通過一種隱喻性的言說方式,營造朦朧神秘的氣氛,讓讀者體味著意象內(nèi)在的狂歡,使意象突破其自身的容量,而帶上濃郁的審美意味和象征意義,給讀者帶來了一種神秘性的閱讀體驗。

二、詞語的形象色彩強烈

意象化詞語要求運用色彩詞、擬聲詞、情狀詞等詞語,使描繪的對象具有極強的直觀性、鮮明的立體感和豐富的表現(xiàn)力,給人宛然眼前的感覺,使人在色、光、聲、形、味、態(tài)等方面得到具體而鮮明的深刻印象。作品通過對事物聲色形態(tài)的描繪,可以營造出特定的表達氣氛,強烈地傳達作者的感情態(tài)度,使人們受到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蘇童特別重視文學語言的直觀可感,其作品按照語言意象化的要求,盡可能選擇能產(chǎn)生各種感覺的形象色彩感較強的詞語,來傳情達意,交流思想,以期在讀者頭腦中勾勒明晰的表象,使語言成為一種可以“看”的語言。這種可以“看”的語言,就是一種最原始的直接狀態(tài)的語言,它保存了詩意的原初本性,也最能體現(xiàn)文學語言的形象性特征。因為審美對象總是依存于感性之中,文學語言的可感性首先來自對語符的直覺,在文學作家那里稱為是可以“看”的語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文學家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看”,沒有放棄語言的這一原始特點,他能夠“看到”他寫的一切,他就是“看著寫的”。讀者通過對語言的視覺直觀,產(chǎn)生感性的審美效應,并受到作品滲透的情緒所感染。

色彩詞,作為視覺表象的信號,可以使語言形象化,烘托某種特定的氛圍,表達作者的情感。蘇童的小說創(chuàng)作,對色彩有著特別的感受力,并以帶有特別感受的色彩來渲染小說,無形中也加強了意象營造的表現(xiàn)力度。蘇童注重營造一種濃重的色彩——紅色,蘇童非常偏愛紅色,他曾以“打翻一瓶紅墨水”來暗示自己的寫作特性,在作品中,也是反復出現(xiàn)紅色以及與紅色相關(guān)的人名和地名,如小拐說出要復興野豬幫的豪言壯語的時間是“紅雞冠花盛開的晚夏的一天”,小拐當眾表演武藝時臉上泛起“鮮艷的紅色”,小拐獲得小伙伴們的敬仰,四五個男孩圍坐在小拐周圍時,西斜的夕陽將水面和兩岸的房屋涂上一種“柑橘皮似的紅色”,紅色色彩鮮艷,形象鮮明,也暗示小拐暴力自救的短暫輝煌。作品人物取名叫秋紅、錦紅、紅旗,他們所讀的中學也叫紅旗中學,也暗示人物的生命力旺盛和處在崇尚斗爭的年代。與紅色的色彩意象相對應,蘇童小說中,還常出現(xiàn)陰冷色調(diào)的詞匯或者在暖性色調(diào)之前加上陰冷色調(diào)的限制,如街上的積雪已經(jīng)結(jié)成了“蒼白的冰碴”,鐵路橋在月光里鋪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陰影”,小拐在碼頭的垃圾里看見一面殘破的繪有狼形圖案的旗幟,旗上可見“暗紅色的疏淡不一的干血”,小拐刺青失敗后,手臂上出現(xiàn)的是一塊扭結(jié)的紊亂的“暗色疤?!保恬?瓷先ジ瘛扒锾炜菸暮诩t色的樹葉”,小拐受同伴羞辱后窘迫表情一直滯留在他“蒼白的臉上”,等等。文中運用凝重悲涼的色彩詞匯,展示少年小拐苦苦掙扎于陰晦冷漠的生存環(huán)境中的悲劇命運,情境與色彩的交融,使作品具有濃郁的抒情性。

作品不僅用凝重的色彩詞描繪事物,還用富于光感的詞語描繪事物,例如描寫小拐多次撩起已經(jīng)死去的哥哥天平的衣袖,察看他左手臂上的刺青,豬頭刺青在死者薄脆的皮膚上“放射著神奇的光芒”,描繪小拐拿出白狼幫旗幟時眼睛“在閣樓黯淡的光線里閃閃爍爍”,小拐當眾表演武藝時臉上泛起鮮艷的紅色,雙目“炯炯發(fā)亮”,小拐受朱明羞辱而襲擊朱明時“倏地迸出罕見的可怕的紅光”,作者運用這些富于光感的詞語沖擊讀者的視覺形象,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品用各種手法描摹聲音,用象聲詞“咯吱咯吱”、“嗷嗷”、“嘩啦啦”、“嘎嘣、嘎嘣”渲染氣氛,描摹人物痛苦絕望的掙扎。用襯托的手法描繪斗毆場景的驚心動魄,“從刀器和人的嘴里發(fā)出的呼嘯聲很快覆蓋了石灰廠那臺巨大的粉碎機運轉(zhuǎn)的聲音”,用“類似水泡翻滾的聲音”來比喻尖刀刺進皮肉的聲音,這些描繪都給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之感。

蘇童對氣味特別敏感,作品還使用了刺激性很強的表示嗅覺的氣味詞。空氣中隱約飄來“化工廠油料燃燒的氣味”,狹小低矮的閣樓里充滿了“新鮮雞血的腥味”,“苯干芳香而強烈的氣味”刺激著我們的鼻喉和眼腺,許多人一邊打噴嚏一邊流淚,這些氣味詞的使用,強烈地刺激著人們的感官,使整部作品籠罩在陰暗壓抑的氛圍之中。

作品描繪人物時選擇富有動感的動詞,使表達具有較強的動態(tài)情貌或立體感。在《刺青時代》中,刺青是全文的主旨所在,小拐對刺青的迷戀是在天平死去的瞬間,天平手臂上的刺青成為小拐新的精神寄托。作品描寫小拐行為的動詞動態(tài)感十分強烈,語言形象又富于情感。小拐看到哥哥天平遺體手臂上的刺青時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觸”,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驚惶地縮回”了他的手,這些瞬間的動作描寫,準確生動富于動感,傳神地描繪出小拐驚惶的心理變化。小拐向他的伙伴描繪張文龍身上的刺青“用力劃”、“狠狠戳”的動作,把小拐那種崇尚暴力的激動心情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作者在文章中運用了很多這種感情色彩濃烈的動詞來描寫人物的行為,小拐受朱明羞辱而襲擊朱明時“倏地迸出”罕見的紅光,他“狂叫”了一聲,從別人的手里“奪過”九節(jié)鞭,“率先發(fā)起”對朱明他們的攻擊。這樣一系列動作描寫,把小拐那種兇殘、暴力、狠毒的性格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了。

可見,作品利用具有視覺、味覺、嗅覺等表達各種感覺的形象色彩強烈的詞語,喚起人們的感性經(jīng)驗和情感體驗,使人如觀其色、如聞其聲、如睹其態(tài)、如臨其境,同時非常逼真、傳神地描繪出當事人的內(nèi)心感受和精神世界。

三、用語言的“陌生化”手段來營造意象

意象,作為主體頭腦中一種稍縱即逝的幻象,具有非離散性、模糊性等特點。它的固定需要借助語言符號使意象得以定型和整理。蘇童常用“陌生化”的手法把主體頭腦中的意象外化,以達到表情的目的。根據(jù)俄國形式主義者什克洛夫斯基的觀點,文學語言是日常語言陌生化的結(jié)果,陌生化語言與日常語言不同,它以反常的形式出現(xiàn),能產(chǎn)生出特別的美學效果。陌生化是與“自動化”相對立的,自動化語言是一種因久用而成“習慣”,或習慣成自然的缺乏原創(chuàng)性和新鮮感的語言,而“陌生化”則力求運用新鮮的或奇異的語言,去破除這種自動化語言的壁壘,給讀者帶來新奇的心理體驗。

《刺青時代》語言的“陌生化”具體表現(xiàn)為詞語的背理組合,把相互對立、相互排斥或不相干的詞語進行反常的、背理的組合,使其各自的作用力彼此抗衡,在抗衡中造成一種表意的復雜化,形成超乎尋常、奇峰突兀的意象表達效果。如用“雜亂”和“節(jié)日般的氣氛”相搭配,石灰廠附近籠罩著一種“雜亂的節(jié)日般的氣氛”?;鹪釓S則是“新鮮的不為人知的風景”,小拐在新野豬幫的旗幟上的題字是“笨拙、稚氣”卻又“威風凜凜”,紅旗懲罰小拐時操作沖床的聲音“富有韻律和殘酷的美感”,用這些相互對立的詞語進行反常組合,看似不合邏輯,充滿背理,卻真實地描繪了小拐性格的陰騭,心態(tài)的反常,表達了難以用精確語言表達的微妙感情。同時,言語表面意義的矛盾、不確定也能喚起讀者的想象和思索,達到意象外化的作用。

四、巧用修辭

正確使用修辭手法,能增強語言的表現(xiàn)力,使語言的表達效果顯著,而意象化語言的實現(xiàn),也離不開各種修辭手法的正確選用。

運用比喻,借助喻體這一形象,或狀其聲容,或模擬神態(tài),或染著光色,不僅使描寫的事物具體形象,而且使渲染的場景更加清晰生動。文中的比喻處處可見,小拐母親抄近路走在冰河上像“一只鵝在冰河上蹣跚而行”,小拐父親向酒友坦言他的家“像一個骯臟的牲口棚”,他和亡妻生下的一堆孩子就“像小豬小羊”,紅旗揪住小拐時“像猛虎竄出去”,王家的三個兒女從紅旗家倉皇而逃時“像一群被拔光了羽毛的鳥禽”,小拐偷偷跟著哥哥時“像一個幽靈”閃進院門,小拐刺青失敗時捂著手臂在家里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文中比喻生動逼真,人物描繪可謂形神俱備,讓人讀后,如見其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為了生動形象,場景逼真,小說還經(jīng)常使用示現(xiàn)格。示現(xiàn)是一種超越時空的修辭手法,憑想象力把所示現(xiàn)的情景如繪畫之構(gòu)圖般,利用文字之描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使作品描繪的人物場景生動逼真。通過示現(xiàn)這種修辭技巧,作者可以把早已過去而且是未必親眼所見或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說得活靈活現(xiàn),把未來的事情說得栩栩如生,有時甚至把實際上并不一定存在的事情,也說得有聲有色?!洞糖鄷r代》以時間為脈絡(luò),用回憶、追述的形式向人們講述了男孩小拐從出生時母親墜河身亡到車禍殘疾、哥哥斗毆喪命失去庇護遭到伙伴們欺負,到學習武藝組織幫派暴力自救最后徹底失敗的經(jīng)歷,示現(xiàn)的時間線索非常清晰,每次經(jīng)歷用具體的時間作為段落的開頭,如文章一開始追述小拐的出生“男孩小拐出生于一月之夜,恰逢大雪初歇的日子……”“男孩小拐出生沒幾天他母親就死了”,“男孩小拐出生三個月后就不吃奶了”,過去的事情一一再現(xiàn),歷歷在目,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

文中還反復強調(diào)“我”的親眼所見,作為男孩小拐唯一的朋友,“我曾經(jīng)見過”精心藏匿的白狼幫的旗幟,那是男孩小拐開始揚眉吐氣的日子,“我曾經(jīng)在他的書包里看見過”多種習武器械,除了他隨身攜帶的三節(jié)棍外,還有九節(jié)鞭、月牙刀、斷魂槍等,這些極具威懾力和神秘色彩的名稱當然是“小拐親口告訴我的”,“我記得一個秋日的黃昏”,在石碼頭布滿油漬的水泥地上,男孩小拐第一次當眾表演了他的武藝等,用“我”的親眼所見來強化人物場景的真實性,加強作品人物場景的藝術(shù)魅力和感染力,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通過對蘇童小說《刺青時代》語言特色的分析和描述,可以看到蘇童小說的語言是充滿意象化的,其作品的獨特藝術(shù)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多種意象化的語言手法,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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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利華(1973—),女,蘇州大學文學碩士,江西科技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