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雪華

淺談經(jīng)學詮釋在《詩經(jīng)·鄭風·子衿》接受史上的重要性

尹雪華

《鄭風·子衿》是大家熟知的《詩經(jīng)》愛情詩名篇，流傳廣泛，膾炙人口。然而出自該詩的“青衿”一詞在古代詩文的用典中均作“青年學子”解，這種語義仍然保留在現(xiàn)代語匯中，而這得遠遠追溯到漢代的經(jīng)學詮釋?？疾臁蹲玉啤方邮苁罚梢钥吹浇?jīng)學詮釋持久而深遠的影響力。

一、經(jīng)學對于《子衿》主旨的詮釋：學子之歌—戀歌—學子之歌

以現(xiàn)存文獻看，最早對《子衿》進行注解的是西漢人，《毛傳》體現(xiàn)了時人的共識。（見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注“三家無異義”）《子衿》的主旨，據(jù)《毛詩序》認為是：“《子衿》，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東漢《鄭箋》、唐《孔疏》與《毛傳》一脈相承。而此種詮釋遂深入人心而牢不可破。于是，如此一首在現(xiàn)代人看來純粹的情歌，便學校教育聯(lián)系起來：“學子而俱在學校之中，己留彼去，故隨而思之耳。”（見《鄭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句下箋注〉。不錯，這首詩寫的是相思之情，然而卻不是男女之間的戀情，而是同學之間的友情。《子衿》儼然成為一首“學子之歌”。《孔疏》將這一層意思闡述得更加清楚明白：“鄭國衰亂不修校，學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陳其留者恨責之辭以刺學校之廢也。經(jīng)三章皆陳留者責去者之辭也。”從《孔疏》的詮釋中，我們看到，詩歌是在鄭國政治衰亂，學?；膹U的大背景下有感而發(fā)，許多學子無心學業(yè)，輟學游蕩，致使仍然堅持學業(yè)的同學憂心不已，詩歌便借于對他們的殷切思念之情，表達了對他們輟學行為的不滿，隱含了批評與指責。這首詩究其深層意蘊來講，不是婚姻愛情詩，而是政治諷刺詩，惟其如此，此詩方才具有流傳于世、規(guī)正人心的獨特價值。

《子衿》作為一首“學子之歌”的權威解釋在疑經(jīng)改經(jīng)蔚然成風的宋代遭遇挑戰(zhàn)，南宋朱熹在《詩集傳》中大膽提出《子衿》“此亦淫奔之詩?！薄耙姟笔侵祆溲芯俊对娊?jīng)》愛情詩特有的字眼，這是他理學思想在作怪，所謂“淫奔之詩”，就是男歡女愛之類的愛情詩。

朱熹這一石破天驚之論，帶來的并不是振聾發(fā)聵的思想震動，而是紛紛的指責與不滿。漢唐人權威解釋哪能輕易撼動?！啊缎颉分^‘刺學校廢也?！?、宋、無、明諸儒，皆主其說?！保ǚ接駶櫿Z），至清代，“學子之歌”說更是受到了普遍的支持。

顯然，《子衿》一詩，從漢代至清代，都是被當做一首典型的政治諷刺詩看待的，它不是一首戀曲，而是一首傳唱兩千余年的學子之歌，而這種權威的詮釋已深入人心，沉淀成為《詩經(jīng)》文化的一部分。

二、經(jīng)學語境中的《子衿》各章句的詮釋

與詩歌主旨的詮釋緊密相聯(lián)的是對各章句的詮釋。“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保▌③恼Z）對詩歌各章句的準確解釋本是探尋詩歌主旨的基礎，然而自《詩序》一出，這一順序顛倒了過來，對詩歌字句的解釋多少成了《詩序》的注腳?！蹲玉啤繁荒繛橐皇讓W子之歌，首句“青青子衿”的詮釋即與之呼應：“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所服?！保ㄒ姟睹珎鳌罚┻@樣青衿成了學子的代稱。這里突出的是他的學子身份。朱熹目《子衿》為“淫奔之詩”，最關鍵之處就是對“青青子衿”句的重新注釋：“青青，純綠之色。具父母，衣純以青。子，男子也”，刪掉了《毛傳》中的關鍵語“學子之所服”。照朱熹的解釋，“青衿”，并不特指青年學子，而是對一般青年人的稱謂。對男子如此熾熱的思念當然非女性莫屬，因而這首詩也自然成為抒發(fā)愛情的“戀曲”。但朱熹的這一解釋并未被后人所認可，“青衿”仍被認為是“學子之服”。

對學子的思念一定是他的同學么？是的，我們往下看其他句的詮釋就能明了。在《子衿》一詩中，與主旨緊密相聯(lián)的，除了首句“青青子衿”外，最為關鍵的還有“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以及末二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嗣音”者，學習禮樂也，這是《毛傳》的解釋：“嗣，習也。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音，自然是音樂，詩樂的意思，可泛指學子在校所修習的功課。那位穿著青色校服的同學輟學而去，使“我”整天悠然而思，而無論“我”怎么地思念他，都不見他返校，于是禁不住埋怨責怪：即使我不去找你，你難道就不來學習音樂嗎？但這一解釋未免太繞，《鄭箋》引用同時流傳于世的韓詩魯詩，證明“嗣音”就是“曾不寄問”的意思：“嗣，續(xù)也。女（通汝）曾不傳聲問，我以思責其忘己。嗣如字?！卑凑锗嵭慕忉?，這句意思，只是說，即使我不去見你，你難道就不給我些音訊么？埋怨對方將自己忘懷了，枉費了自己的一片相思之情。然而經(jīng)學的詮釋一經(jīng)確立，其影響則根深蒂固，直到清代，不少研習《詩經(jīng)》的名家如馬瑞辰在、陳奐等人，仍堅持捍衛(wèi)《毛傳》注解的正確性。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對“嗣音”漢代《毛傳》《鄭箋》解釋的看法是：“《傳》、《箋》說各有本，據(jù)《序》言‘刺學校廢’，當以《傳》以為允?！标悐J也是力挺《毛傳》：“《傳》云‘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音，謂詩樂也。《周禮》瞽矇諷誦詩，《禮記·樂記》弦歌詩頌，是誦歌弦三者，皆播之以詩也?！睹姟飞豕乓?。”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毛傳》注為：“不來者，言不一來也?！薄犊资琛罚骸懊庖詾樨熎洳灰粊砹晿I(yè)?！奔础澳銥槭裁床粊砀乙坏览^續(xù)學業(yè)呢？”但是這樣的解釋，其實不通?！拔摇奔葹閳猿謱W業(yè)的學子，為什么一定要“往”求輟學的同學呢？他沒有這樣的義務。因此清代方玉潤說這首詩寫的不是同學之間的思念之情，而是老師對學生的思念之情？“禮聞來學，不聞往教”。不過既然是禮的規(guī)定，那老師更沒有“往”求學生的必要了。盡管經(jīng)學詮釋矛盾重重，破綻時有，然自漢至清人們囿于詩教，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對各章句的詮釋上只有削足適履、以證《詩序》。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挑兮達兮”句的釋義，漢唐人其實已解釋得非常清楚，但朱熹錯誤地注為：“挑，輕儇跳躍之貌。達，放恣也?！边@種解釋一直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這兩句的意思遂為“年少佻達，日事登臨，或城或闕，放縱自恣，則其志荒矣。”（方玉潤語）“挑兮達兮”句的正確釋義，清人胡承珙早就進行了厘正：“據(jù)此（指《毛傳》與《正義》），則《正義》本《傳》文似無‘相見’二字?！夺屛摹吩啤暨_，往來見貌。’無‘相’字，當本作‘往來貌’。古‘貌’字作‘皃’，或誤為‘見’，淺人因于‘見’下添‘貌’字耳?！簟c‘佻’同?！鋵嵧鶃碚?，謂其避人游蕩，獨往獨來?！币粋€人避開他人，獨來獨往，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溜達”，當然胡承珙雖然慧眼獨具，揭示出了《毛傳》的原來釋義，但他仍然固守《詩序》，并不有把“溜達”理解為為消憂的“徘徊”，而是認可《毛傳》的深層闡釋，認為此處的“溜達”指的一種游樂、游玩的意思，所謂“游蕩”也。綜觀從漢代到清代各家注釋，無論具體解釋上有何出入，但認為“挑兮達兮，在城闕兮”的行為主體是詩中主人公的思念對象——“他”的行為，認為他在城闕之上，登高望遠，恣意游樂。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對此句的詮釋也分成兩大派，一以《毛傳》為宗，解釋為“一日不見禮樂（即一日不學），如隔三月似的”；一以《鄭箋》為宗，解釋為“一日不見對方，則如隔三月一般”，比喻情到深處時的憂思煩亂。

至此我們看到，在經(jīng)學的詮釋下，《子衿》翻譯成白話即為：

穿著青色校服的同學呀，讓我好生思念。即使我不去找你，你難道就不來學習禮樂了么？（鄭玄注：你又為何不給我信息呢？）

穿著青色校服的同學呀，讓我好生思念。即使我不去找你，你又為何不來學校一起學習呢？

你荒廢了學業(yè)，只知道在城樓上溜達游玩，要知道，一日不念口生，一日不學，則會倒退三月（鄭玄注：不知道我在這里，一天不見到你，就好像離別了三月一樣。）

從以上的梳理中，我們可以看到，從漢代到清代，由于囿于詩教傳統(tǒng)，人們不敢承認這是一首熾熱純情的愛情詩，對《子衿》各章句的具體詮釋中都在圍繞“詩序”所揭示的“刺學校廢也”而進行，盡管在一代又一代學者的辛苦努力下，詩中各章句的意義逐漸明晰，然而串在一起，整個詩義的解釋則不免顯得牽強附會。

三、經(jīng)學詮釋在《子衿》接受史上持久與深遠而影響力

漢人所提供的這種詮釋方式對后人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自漢以來，《子衿》給予的感發(fā)力量，不是戀人的春心蕩漾，而是學子的進業(yè)不已。古人詩文或談話中引用《子衿》也是從這一意義出發(fā)的。魏武帝曹操名篇《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正是將《子衿》理解為“學子之歌”，“青衿”乃青年學子之稱，所以引起他無限的思慕，表達招賢納士的愿望。北魏獻文昭高允曰‘道肆陵遲，學業(yè)遂廢。《子衿》之嘆，復見于今?！鞔_指出《子衿》是“刺學校廢也”。《北史》記載的另一道詔書提及《子衿》也仍是此意，別無二解：“大寧中，征虞喜為博士，詔曰：喪亂以來，儒軌陵夷。每攬《子衿》之詩，未嘗不慨然。”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更是集漢人經(jīng)學詮釋之大成，《正義》一出，則《詩》義定矣。故唐人接受《子衿》亦是遵照經(jīng)學詮釋無疑。文中子王通在其《中說》中記載這么一個故事：

房玄齡問于薛收曰：“道之不行也，必矣！夫人何營營乎？”薛收曰：“子非夫子之徒歟？天子失道，則諸侯修之；諸侯失道，則大夫修之；大夫失道，則士修之；士失道，則庶人修之；修之之道，從師常，誨而不倦，窮而不濫，死而后已，得時則得，失時則蟠。先王之道所以續(xù)而不墜也。古者謂之繼時。‘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如之何以不行而廢也？”

薛收回答房玄齡的話，意思是從師修業(yè)，不宜廢墜。很顯然引用《子衿》中的“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用的就是《毛傳》的解釋。

“《序》謂‘刺學校廢也?！?、宋、無、明諸儒，皆主其說?！保ǚ接駶櫿Z），朱熹雖然一反古訓，大膽提出《子衿》乃男女戀情詩這一全新的見解，但他的這一觀點明顯不為人們所認可。對于他的這一“謬論”，人們甚至于不屑與他做具體的爭辯，而只需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就可以了。“宋朱子《白鹿洞賦》：‘廣《青衿》之疑問，弘《菁莪》之樂育’，皆用《序》說。”（王先謙語）；有的直斥其謬：“而《集傳》獨以為淫詩，迨至《白鹿洞賦》，又云：‘廣《青衿》之疑問’，仍用《序》說，是是非非之心終難昧矣?！保ǚ接駶櫿Z），毛奇齡也說：“《朱傳》以《青衿》為淫奔詩，及作《白鹿洞賦》又從《序》說，此正中心不能泯處。（毛奇齡語轉(zhuǎn)引自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

《子衿》為學子之歌，意為諷刺學?；膹U、教育停滯，這種詮釋一旦被認可，權威地位即被確定，縱使朱熹這樣的儒學大師，也難能將之撼動。即使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在多數(shù)學者認為《子衿》是愛情詩的主流詮釋中，仍有不少人堅持傳統(tǒng)經(jīng)學詮釋的正確性，如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中引《毛詩序》與方玉潤語（見前引）作為對該詩的題解，表明他傾向于漢人注解。陳子展在《詩經(jīng)直解》中說：“《子衿》，蓋嚴師益友相責相勉之詩。學校廢，師友之道窮矣?！缎颉分^刺學校廢，推本而言，無害詩義?！?/p>

朱熹“戀曲”說在封建社會得不到認可是情理中事，即使他標以“淫詩”以示對此種思想內(nèi)容的否定，但究竟有損于《詩經(jīng)》的崇高形象，缺少了普遍的道德教化意義，因此也就缺少了存在的價值。堅持《詩序》的正確性，維護漢人詮釋的權威地位，就是維護詩教的傳統(tǒng)，只有這樣，《詩經(jīng)》才能因為有用于世道人心，方能在漫長的封建社會得以流傳與普及，受到廣泛的尊崇。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人們出于對維護禮教作法的厭惡和對男女戀愛自由的向往與肯定，強烈反對經(jīng)學對《詩經(jīng)》的詮釋，熱烈地贊美《詩經(jīng)》中熾熱大膽的愛情詩，不僅提高了《詩經(jīng)》愛情詩的地位，也擴大了愛情詩的數(shù)量，其途徑，就是對《詩經(jīng)》重新詮釋。依靠詮釋的力量，使之呈現(xiàn)新的面目而發(fā)揮新的時代作用。時至今日，我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全盤否定經(jīng)學詮釋，其權威性的喪失并不意味著其價值的喪失，經(jīng)學對《詩經(jīng)》的詮釋已經(jīng)深深地浸潤在古代讀書人的血液中，沉淀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对娊?jīng)》與《詩經(jīng)》的經(jīng)學詮釋成為古人留給我們的兩份寶貴遺產(chǎn)，兩者同樣彌足珍貴。我們既要一視同仁，又要區(qū)別以待，既不能因為經(jīng)學詮釋不完全合乎《詩經(jīng)》本義而全盤否定，又不能因為是傳統(tǒng)詮釋而拒絕對《詩經(jīng)》的重新詮釋。鑒于詮釋本身的重要性，賦予《詩經(jīng)》以時代的新意亦是不容忽視的一項重要工作。

梳理《子衿》接受史，讓我們看到，經(jīng)學的詮釋生成了《詩經(jīng)》的意義，而這種詮釋一旦為人們所認可，在《詩經(jīng)》文化中發(fā)揮作用的毋寧說是詩篇自身，不如說是詮釋意義?；蛟S從今人的視角看《子衿》，我們已不太能認可“學子之歌”說，然而，“學子之歌”說卻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從漢至清，從未有人真正撼動過，它已經(jīng)沉淀成為《詩經(jīng)》文化的一部分。對于一度成為權威的傳統(tǒng)經(jīng)學詮釋，我們應該采取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既要看到它的不合理性，也要看到它因深入人心而成為文化的一部分，從而擁有了自己獨立的價值和意義，不容不重視。

[1]《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朱熹．詩集傳[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3]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

[4]胡承珙．毛詩后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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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通著、鄭春穎譯．文中子中說譯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8]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尹雪華（1973—），女，陜西安康人，古代文學博士，洛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