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靜[江漢大學發(fā)展研究院,武漢 430056]
《黔小景》,是沈從文寫于1931年10月的一部作品。文學總是要表達人生有意味的經(jīng)驗①??梢哉f《黔小景》是作家早年生活的記憶再現(xiàn)。沈從文是苗族人,1902年出生于湘西鳳凰縣,為軍人世家,十五歲未滿即廁身行伍,浪跡湘、川、黔邊境,接受殘酷現(xiàn)實洗禮。那時正是中國最黑暗的軍閥當權時代,親眼看到軍隊砍下無辜苗民和農(nóng)民的人頭無數(shù),過了五年不易設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認識了中國一小角隅的好壞人事②……沈從文所說的這“一小角隅”就是苗疆的一角。民族學和人類學研究者習慣上把湘鄂川黔邊區(qū)的武陵山脈中段視為正宗的苗疆③。沈從文所寫的“黔小景”即是軍閥當權時代的苗疆一景。朱光潛先生指出,沈從文的作品“表現(xiàn)出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數(shù)民族在心坎里那股沉憂隱痛”。沈從文自覺承擔了苗族代言人的身份,他說:“苗人所受的苦實在太深了,所以我在作品中替他們說話”。沈從文作品所表達的其實是一個民族的共同回憶。另有學者指出:“沈從文的作品,除了揭示‘人性’的復雜外,對生命本質(zhì)問題的探詢,對人的生存之痛的感受與言說,構成了其重要的創(chuàng)作旨向?!痹从趧?chuàng)作主體對生命存在的悲劇性認識,沈從文在小說中對存在的追問共同指向了存在本質(zhì)的悲劇性④?!肚【啊氛沁@樣的作品,它所書寫的是在苦難歷史境遇擠壓下的人的生存之痛:這里既有歷史,又有對個體生命存在的形而上關懷。在這里,歷史圖景慘烈與人生悲涼為互文。用歷史之慘烈襯托人生之悲涼,用人生之悲涼反襯歷史圖景之慘烈。
《黔小景》呈現(xiàn)給讀者的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一幅歷史圖畫,只是這個圖畫是流動著的,它告訴我們的是歷史、是生之悲涼。在這畫面里有各色各樣的人物在奔走,如一幅凄婉的《清明上河圖》。沈從文是善于寫畫的作家,在這幅畫里有多種意象:“爛泥如膏”的官路、挨餓太久全身黑黢黢的老鴉、茅草屋里無望無助面色憔悴的婦人、在泥里雨里奔走的千百路人,等等。其實這些都是環(huán)境描寫,它以具體獨特的個別性,反映出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現(xiàn)實關系總情勢的大環(huán)境,為我們勾勒出了故事發(fā)生的歷史環(huán)境。沈從文在這篇作品里,是有意要書寫歷史的。湘西苗族在長期歷史中所遭受的悲慘命運,以及他們在現(xiàn)代社會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使沈從文感到“沉郁隱痛”,并擁有深沉的悲憫感。
沈從文的故鄉(xiāng)位于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角隅的鳳凰縣。辛亥革命后,湘西鎮(zhèn)守使與辰沅道皆駐節(jié)在此地。地方居民不過五千六,駐防各處的正規(guī)兵士卻有七千。⑤沈從文說:“辛亥革命前夕開始,在我生長的小小山城里,看到的就總是殺人。照清代法律,一般殺人叫‘秋決’”,“……但是我那地方是五溪蠻老巢,苗民造反的根據(jù)地,縣知事也被賦予了殺人特權,隨時可用站籠吊死犯小罪的苗民。我從小就看到這種殘暴虐殺無數(shù)次。而且印象深刻,永世忘不了。加上辛亥前夕那一次大屠殺,和后來在軍隊中的所見,使我深深感覺到誰也無權殺人。”⑥這是沈從文所看到的社會現(xiàn)實。沈從文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湘西苗疆的一隅,在這一隅里所折射出的是整個苗疆的歷史圖景。
澳大利亞民族學家格迪斯說:“世界上有兩個苦難深重而又頑強不屈的民族,他們是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苗族和猶太族?!雹呦鄠?,“蚩尤九黎”是苗族最早的先民。⑧以蚩尤為首的九黎部落聯(lián)盟活動的地域,大致在今黃河中下游與長江下游之間的濟水、淮河流域一帶。⑨據(jù)傳說,蚩尤九黎部落聯(lián)盟集團與黃帝為首的部落聯(lián)盟集團在涿鹿一帶發(fā)生了戰(zhàn)爭,蚩尤兵敗被殺。⑩蚩尤九黎部落聯(lián)盟集團相當大的一部分,戰(zhàn)敗后向南流徙,其中一支遷入武陵山區(qū)定居下來,后來發(fā)展成了今天的湘西苗族。?秦昭襄王二十六年 (公元前281年),秦派大將白起伐楚,白起取道武陵,入五溪征服了當?shù)匦U人,并置黔中郡。湘西苗疆從秦黔中郡治理開始,歷經(jīng)兩千余年,都是在中央政權對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所采取的以安撫、懷柔為主要手段的羈縻制下發(fā)展。?在湘西苗族有所謂“民不入峒,蠻不出境”的規(guī)定。羈縻的要義也就是將少數(shù)民族圈定在其祖居地,不能隨意遷徙,外界漢人也不能隨意進入其地并與之交往。在湘西苗疆地域非常局促,苗民所需的重要的生活生產(chǎn)物資,如食鹽、鐵器等都極度短缺。為了獲取這兩項物資他們只好結群到富庶的地方去搶劫。18世紀中后期,也就是康乾盛世的后期,國家邊疆鞏固,祖國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地處內(nèi)陸的武陵山脈中段的苗疆依然被朝廷稱為“化外之地”。這里的人們不納糧當差,不服官府管轄。?自明朝以來,苗疆一直是朝廷的一塊心病,歷代都沒有解決這塊心病的良策。從康熙四十三年 (1704年)起,中國王朝武力廢除湘西土司統(tǒng)治,復設郡縣,委派流官治理。雍正六年 (1728年),朝廷命保靖土司改流,雍正七年 (1729年),朝廷以其地設保靖縣,從此,湘西苗疆全部完成改土歸流,被納入到國家統(tǒng)一的行政統(tǒng)治秩序之內(nèi)。?從康熙四十三年到雍正七年,前后共二十五年。在這二十五年中,四百多年土司制歷史和近兩千年的羈縻歷史,就順利地完成了其國家化過渡。從歷史主義的眼光來看,這是湘西苗疆社會發(fā)展史的一大重要轉折和歷史性進步。
然而歷史的進步又總是與流血犧牲連在一起的。歷代反動統(tǒng)治階級對苗族實行殘酷鎮(zhèn)壓,如1735年 (雍正十三年)黔東南包利、紅銀起義后,官府鎮(zhèn)壓苗族人民,死者“不下三十萬人”?;正如沈從文所描寫的一樣:“在我生長的小小山城里,看到的就總是殺人”,“血染紅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歷史的曲曲折折,人間的生生死死,一邊是歷史主義的理性抉擇,一邊是道德、情感的糾葛。作為苗族代言人的沈從文的“隱伏的悲痛”是可感的?!肚【啊返慕Y尾部分是這樣書寫歷史的:
……那么老的一個孤人,自然也很應當死掉了。如今恰恰在這一天死去,幸好有個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蛆時,恐怕還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那么打算著,這兩個商人,自然就不會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難了。在路上,他們又還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們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情了。
在什么樹林子里,還會出人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稀奇的東西,懸到迎面的大樹枝椏上,這用繩索兜好的人頭,為長久雨水所淋,失去一個人頭原來的式樣,有時非常像一個女人的頭,但任何人看看,因為同時想起這人就是先一時在此地搶劫商人的“強盜”,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開了。
路旁有時躺的有死人,商人模樣或軍人模樣,為什么原因,在什么時候死到這里,照例無人過問,也無人敢去掩埋。依然是呆呆地看看,又默默地走開了。
樹枝椏上懸著“用繩索兜好的人頭”,或許是搶劫商人的“強盜”的人頭,看到的人心存戒心,默默走開;路旁的暴尸是商人模樣或是軍人模樣,什么原因什么時候死到這里,無人過問,也無人敢掩埋,看到的人依然默默走開。這些情景描寫深刻地反映出世道的混亂無序,盜匪搶劫殺戮隨處可見,老百姓也是自顧不暇、人心惶惶。作者寫道:“這都像早已成為一種習慣,真實情形誰也不明白,也不需過問?!薄傲晳T”二字,表達了“奴役、搶奪和殺戮”由來已久!苗疆在四百多年土司制歷史和近兩千年的羈縻歷史中,都反復上演著驚人相似的一幕,表達了作者對歷史的無奈、憤怒及悲憫之情。
在這里歷史是由作者對未來的“假設”來書寫的,“假設”是基于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成為了歷史的事實:例如:“在路上,他們又還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在什么樹林子里,還會出人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稀奇的東西”,其中的“又還有”、“還會出人意外發(fā)現(xiàn)”這些都是一種假設,由于有了這種假設,作者才在短短不過幾百字的文字里,將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同時納入敘寫視閾,令此三者有機融合、渾然一體。從而也具有了一種以時間為基石建成的集共時性與歷時性于一體的深厚歷史意識,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厚度與深度;從而獲得了一種厚重歷史感與經(jīng)年滄桑感;并賦予作品以豐厚凝重的美學內(nèi)蘊。
《黔小景》是歷史寫真,呈現(xiàn)的是殺戮的結果而不是波譎云詭的歷史過程,是對歷史的欲說還休式的控訴,它潛伏著一些道德上的同情、道義上的憤怒,以及歷史主義的無奈和悲哀。表達作者這種同情、憤怒和悲哀的作品還有《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新與舊》等。
《黔小景》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寫生之悲涼,后半部分寫歷史圖景之慘烈。
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對生命存在的悲劇性認識,沈從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存在的追問共同指向了存在本質(zhì)的悲劇性。中國先哲們對生命存在的悲劇性就有著充分的體認?!读凶印钪炱芬褜ι姹瘎「杏兴枋?“仁圣亦死,兇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面對“腐骨一矣”這一不可抗拒的歸宿,人的生存便具有了某種非功利的悲劇意味?!都t樓夢》中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同樣體現(xiàn)了人在自然和社會歷史沉浮面前的渺小和無奈。美國著名心理學家A.H.馬斯洛也指出:即使是最完美的人也不能擺脫人的基本困境:既是強大的,又是軟弱的;既是無限的,又是有限的……既是一個可憐蟲,又是一名英雄?。人無時無刻不處在兩難困境之中。另外,個體的人,對自己的“生存”并無多少選擇的自由。個體生命之不可重復與生存狀態(tài)之難以選擇,凸現(xiàn)出人生的窘困與命運的悲愴。
沈從文在《黔小景》中通過對一個飽受喪子之痛的老人的無望生活的描寫,來充分描寫生之悲涼,并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悲憫情懷。
沈從文像是在用長鏡頭拍一部電視紀錄片,長鏡頭首先對深山里的景物進行了全方位的掃描,最后鏡頭在一個小客舍定格。小客舍的主人是一個腰彎彎的如一只白鶴的孤老男子。有一天,有兩個客人落腳到了這個孤單的客棧里。老男子善良好客,家中只有紅薯和干豇豆,老人傾其所有招待客人。老人生活資料極其匱乏。他在冬天剛死去了一個兒子。當客人問起老人:“你兒子呢?”他謊稱兒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他在有意躲避“兒子死了”這個事實,他不愿再觸及這個傷痛!讀到這里,一種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老人的凄清身影更顯凄清。兩個客人用手指點對面的菜畦,老人以為他們在指那個土堆。那個土堆下面就埋有老人的兒子,“是在這人死過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個尸身,埋在自己所挖掘成就的土坑里,再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個小墳?!边@樣的敘述更見老人的孤單和可憐。慢慢地夜就來了,老人癡坐在灶邊不動。年輕人喊老人點燈,老人借著松枝點燃的火光去屋角取油瓶?!耙驗檫@人近來一到夜里就睡覺,不用燈火也有好幾個月了”,這“幾個月”可能就是老人兒子死后的幾個月。他在夜里,不點燈,只用睡眠來逃避悲痛,過著“不用燈火”的“無望的生活”,可以想見老人是何等的孤寂和絕望。
洗了碗老人就想去看看睡處,若客人不睡,他就想先睡了。老人說是要睡,過一會兒卻又走出來,說是不想就睡,和客人一起坐到灶邊,老人和客人開始了攀談。當客人問他還有多少親戚,在些什么地方,“他就像為了哄騙自己的樣子,把一些多年來已經(jīng)毫無消息了的親戚,一一數(shù)著,且告訴他們,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边@些自慰的謊言更見老人的孤弱無助和世態(tài)炎涼。兩個商人先后睡了,老人還是遲遲不肯去睡。第二天天明以后,客人發(fā)現(xiàn)老人在半夜里死了,就在灶邊死去了。他們出了不多的錢給了別村的人將老人葬了。
這一段是寫生之悲涼。在沈從文平靜的敘述背后,隱含著對人類生存處境的根本性思考。偶然性——老人兒子之死,將老人生之希望擊得粉碎。正如帕斯卡爾所說:“人是一根蘆葦,但他是一根能思維的蘆葦?!痹谝粋€不可思議的世界上,人類最終是脆弱的。西方宗教社會學功能派認為,人類社會生活具有三大基本特征——即偶然性、無能為力和匱乏?。這三大特征都集中體現(xiàn)在老人身上,使老人在孤獨和悲涼中死去。通過對老人死亡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悲憫之情,這正是在哲學高度上對人生終極意義進行拷問的結果。
盡管沈從文少年時代即見識過太多的殺戮和鮮血,然而他對人對事始終保持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關愛。沈從文痛恨的是“以萬物為芻狗”的殘酷現(xiàn)實。湘西地方偏僻,被一種更為愚昧的勢力以更為野蠻的方式統(tǒng)治著。那里的生活是“怕人”的,所出的事情是離奇的。一個從這種生活里過來的青年人,跑到大城市里接受“五四”以來的民主思想,轉過頭再來看看那里的生活,不能不感到痛苦和對悲涼人生產(chǎn)生悲憫。沈從文作品《生》《新與舊》《菜園》《丈夫》《貴生》里都表達了這種痛苦和悲憫。
作者通篇寫的是對人生的悲憫和對歷史的惆悵。凄苦、械斗、戰(zhàn)爭、奴役、殘忍、孤單、哭啼、驚慌、悲傷、死亡、殺戮等意象充斥全篇。它所表達的是苗族的共同記憶。在這里人生之悲涼和歷史圖景之慘烈成為了互文。
小說的主題意蘊在于揭示“人生悲涼”和“歷史圖景慘烈”。作品深入到生命的本質(zhì)層面,將生存的思考上升到歷史的高度和哲學的高度,并提升為對人類命運的觀照,這顯示了作者對存在思考和歷史思考的超拔之處。
① 王蒙、王干:《王蒙王干對話錄》,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16頁。
② 沈從文:《從文自傳》,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第197頁。
③???? 譚必友:《清代湘西苗疆多民族社區(qū)的近代重構》,民族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第3頁,第24頁,第29頁,第21頁,第46頁。
④ 趙學勇:《書寫“無需厄運特殊撥弄的悲劇”——比較沈從文與張愛玲對“存在”的探詢》,《人文雜志》2009年第1期,第98——103頁。
⑤ 沈從文:《我所生長的地方》,《從文自傳》,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
⑥ 沈從文:《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自傳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頁。
⑦ 格迪斯:《山地的移民》,轉引自李延貴、張山、周光大主編《苗族歷史與文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16頁。
⑧⑨⑩ 李延貴、張山、周光大主編:《苗族歷史與文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18頁,第19頁,第25頁。
? 民國《貴州通志·宦跡志·張廣泗》,轉引自李延貴,張山,周光大主編《苗族歷史與文化》,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2頁。
? [美]A.H.馬斯洛:《存在心理學探索》,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第158頁。
? [美]托馬斯.F.奧戴:《宗教社會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7月第1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