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淑紅[河南質量工程職業(yè)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象征主義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學思潮,在19世紀末對中國有較為深遠的影響,特別是對中國象征派現代新詩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1932年版《中國文藝年鑒》對象征詩派做了如下論述:“這一詩派在中國的創(chuàng)始者是李金發(fā),而有了可觀的成就的是戴望舒和蓬子。……只有戴望舒,他連續(xù)地在《現代》上發(fā)表了許多新作,在1932年的詩壇放射了不熄的光芒。象征詩派的通病是在用綺麗的詞句來掩飾內容的空洞,而望舒卻是在詩歌里寄托著他的靈魂的;這便是他所以異于,同時也優(yōu)于,其他詩人的一點。”
戴望舒的好友施蟄存認為,戴望舒譯詩的過程也正是他做詩的過程,他在翻譯道生、魏爾倫的詩,正是寫《雨巷》的時候;翻譯果爾蒙、耶麥的詩,正是放棄韻律、轉向自由詩體的時候;后來翻譯《惡之花》,他的創(chuàng)作詩也開始使用腳韻。我們不難從中發(fā)現,在施蟄存看來,戴望舒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受到了法國象征派文學的影響,同時也描述出戴望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形象的表現到抽象的表現這一發(fā)展軌跡,以及象征派詩歌從感性逐漸向理性發(fā)展的歷程。在這個發(fā)展過程中,戴望舒不重復自己,更不固步自封,他總是孜孜以求地探索前進的道路,從而有效地提高了自己的藝術水準。
《雨巷》產生的1927年夏天,是中國白色恐怖時期?!队晗铩氛钱敃r以戴望舒為代表的這類知識分子思想狀況的真實寫照。這一時期的作品在藝術上有濃厚的中國古代詩歌傳統(tǒng)及歐洲浪漫主義詩歌的痕跡,并受到法國象征派詩人魏爾倫、中國的李金發(fā)等人的影響。詩中低沉而優(yōu)美的調子里,抒發(fā)了作者濃重的失望和彷徨的情緒,仿佛看到詩人描繪出了一幅梅雨季節(jié)江南小巷的陰沉圖景。詩人自己就是在雨巷中彳亍彷徨的抒情主人公。他很孤獨,很寂寞,走在綿綿的細雨中,“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因此說無論是在主題上,還是想象方式上,或者是在意象的表現上,詩中處處表現出詩人的情緒是在隱隱約約的朦朧與模糊當中。這種藝術手法的運用與魏爾倫的藝術主張是相近的。此外,《雨巷》一詩中“悠長”“雨巷”“姑娘”“芬芳”“彷徨”“惆悵”“眼光”“迷?!薄芭伞薄盎h墻”等在人們的聽覺中反復出現,這種回蕩的旋律,流暢的節(jié)奏所表現出的音樂美也與魏爾倫“音樂先于一切”的主張吻合了。
在《雨巷》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從《我的記憶》開始,戴望舒“可說是在無數的歧途中找到了一條康莊大道,完成了‘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腳的鞋子’的工作,詩風從此固定”。這不僅道出了戴望舒詩歌創(chuàng)作的演變歷程以及獨特的詩學風貌的形成,同時也對當時以及后來的年輕詩人的藝術追求有積極的啟迪意義。從此戴望舒一改魏爾倫的明麗、親切、華美的格律詩的風格,接受福爾、果爾蒙、耶麥等后期象征主義的樸素、自然、簡潔的詩風,在創(chuàng)作中逐步形成口語化、散文化的特點,并引進一種新的自由體詩歌體式,對此后的中國現代新詩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我的記憶》就是這種追求的一個新的里程碑。戴望舒翻譯過果爾蒙的《西萊納集》中的十一首作品和耶麥的七首作品。受耶麥的作品《膳廳》影響最為明顯的是《我的記憶》這首詩?!渡艔d》一詩里“衣櫥”“掛鐘”“碗櫥”等一些生活中的具體的物象在《我的記憶》這首詩中得到再現,在“煙卷”“筆桿”“粉盒”“木莓”“酒瓶”“詩稿”“花片”“燈”“水”等這些生活的瑣碎物象上保留了往日的記憶,詩人賦予這些毫無關聯(lián)的事物以豐富多彩的象征意義,不僅質樸,且富有生氣。
當然,受法國象征派詩歌的影響所形成的戴望舒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特點,并不局限于以上幾個方面。在其他方面,如題材的擴大、形式的自由,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活潑自由、易于表達主題內容的新形式,這些都是不容忽視的。在戴望舒的詩作中所表現出的對法國象征派的借鑒,并不僅限于以上談到的魏爾倫和耶麥等,更有瓦雷里、波德萊爾等象征派詩人。
“五·四”時期是中國現代主義詩潮的孕育期。中國新詩的發(fā)展道路上出現了象征派提倡的純詩化的新方向,從此開始了與西方現代主義詩潮的對接并軌。雖然在主觀上李金發(fā)也曾明確地表示過試圖將東西方文學作一溝通與“調和”,但是他過于歐化,過于晦澀與朦朧,始終未能找到與文學傳統(tǒng)的真正融合點。這是因為李金發(fā)對中國古典文學的了解實很皮相,他自己也公開說“十九歲就離開中國學校,以后便沒有機會讀中國書籍”。
中國現代新詩對象征主義的初期接受存在著食洋不化的病態(tài),在探索中西藝術結合時的苦澀教訓卻成為戴望舒難得的創(chuàng)作經驗。使戴望舒認識到只有充分調動自己已有的的本土詩歌經驗,有選擇地借鑒象征主義詩學理念,巧妙進行“中西融合”,才能使之成為自己的東西。李金發(fā)的詩多為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模仿象征派而寫成的詩,是西方象征主義詩歌的中國版。
恰恰在這個時候戴望舒出現了?,F代派的重要成員杜衡在《望舒草·序》中公開說:“在望舒之前,也有人把象征派那種作風搬到中國底詩壇上來,然而搬來的卻是‘神秘’,是‘看不懂’?!彼脑姼枳非髲南笳髦髁x詩藝發(fā)展的內部進程來說,對于李金發(fā)過于晦澀的詩風以及明顯的歐化傾向都是一種糾正;在另一方面又是對“五·四”白話詩創(chuàng)作的平白以及浪漫主義詩歌直抒胸臆的淺露的反撥。所以戴望舒盡管受到法國詩歌的影響,卻依然是個中國詩人。杜衡和戴望舒既是同學,又一同編刊物,互相極為了解。他在為《望舒草》寫的序言就講了戴望舒寫詩的歷程和詩風的變化。他的論點之一是:“詩不能直白地說出?!粋€人在夢里泄漏自己底潛意識,在詩作里泄漏隱秘的靈魂,然而也只是像夢一般朦朧的。從這種情境,我們體味到詩是一種吞吞吐吐的東西……它底動機是在于表現自己跟隱藏自己之間?!敃r通行著一種自我表現的說法,做詩通行狂叫,通行直說,以坦白奔放為標榜’。”話說得雖然有些尖刻,但切中了浪漫主義自我表現式的詩創(chuàng)作的要害所在。戴望舒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非常注重并想通過努力彌補初期象征派以及“五·四”以來的白話詩壇在藝術上的缺失。所以戴望舒說:“由真實經過想象而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边@話“包含著望舒底整個做詩的態(tài)度,以及對于詩的見解”,“的確是望舒詩底唯一的真實”。并且“謹慎著把他底詩作里的‘真實’巧妙地隱藏在‘想象’底屏障里”①了。杜衡將之總結為這是一種“既不是隱藏自己,也不是表現自己”的“寫詩的動機”。戴望舒的詩歌創(chuàng)作,巧妙地處理好了隱藏與顯露的均衡,不至于晦澀難懂,但又不會平白與直露,從中可以看出戴望舒對象征主義詩學在接受中又有所改造,有所超越。
戴望舒對象征主義詩歌的借鑒主要是形式與技巧的采納。在民族和國家的生存安危之際,戴望舒中國式的“象征主義”,其詩作中的“虛無”“頹廢”“感傷”之情,“嘆息”“彷徨”之舉,不乏消極影響,不利于激發(fā)人民大眾要戰(zhàn)斗、要前進的昂揚斗志。是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硝煙把一批現代派詩人打出了象牙塔,他們再也沒有閑情“站在橋上看風景”,“裝飾了別人的夢”。但一個舊的知識分子思想的覺醒、進步是經過一番掙扎、斗爭和洗禮的。在時代的感召下,詩人投入到了民族解放的斗爭中,詩人改變了自己的詩學觀念和詩歌風格?!稙碾y的歲月》共收錄詩人二十五首詩,其中有十六首寫于抗戰(zhàn)中,其詩風的轉變也主要體現在這些詩中。其詩作中充滿對中華民族命運的關注,較以前的作品視野開闊了許多,也更富生機。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不僅能準確把握時代脈搏,且詩作中大多沒有使用政治口號,抒發(fā)民族情和愛國心時,激情充沛、語言平易練達而不流于空洞和憤慨。宛若孫玉石在《戴望舒名作欣賞》中說的那樣:“望舒的詩的特征,是思想性的提高,非但沒有妨礙他的藝術手法,反而使他的藝術手法更美好、更深刻地助成了思想性的提高?!雹?/p>
作為一個在藝術上有獨特個性的詩人,戴望舒深植于民族的土壤,又大量地借鑒其他詩歌流派的長處,把各派詩歌特點統(tǒng)一于他富有象征主義特色的詩歌藝術中。雖然他的繼承和借鑒總是伴隨著他頹喪的情緒和對形式的迷戀,但其創(chuàng)作的道路、教訓和得失,對新詩的發(fā)展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
① 戴望舒:《望舒詩論》,《現代》,1932年第2卷第1期。
② 孫玉石:《戴望舒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