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霞[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南京 210097]
“歷史”是那些過去的史實的一部分,“記憶”則是這些被選擇、被組織甚至被改換、被涂抹、被虛構的過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文使用了“革命記憶”小說,而不是革命歷史小說這個概念進行闡述。
文學中的“革命記憶”是在不同時期人們各種主觀情感、價值判斷以及國家意志影響下,形成的關于革命印象及詮釋的記憶積淀物。在這里,人物不是歷史的人物,而是時代的鏡像。在“革命記憶”中無論是以個體經(jīng)驗為基礎的“私人敘事”,還是以某一抽象群體為基礎的“宏大敘事”無不散布著反映這一時代的人物鏡像。尤其是在“文革”后這一特別的語境下,它所折射出的時代精神內(nèi)涵,能較準確和別有意味地揭示出各種歷史觀念和歷史想象所施加于歷史判斷和文學表達等方面的影響。“文革”后“革命記憶”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下面幾組耐人尋味的“人事變動”:革命領袖——家族領袖;革命英雄——草莽英雄;革命工農(nóng)——民間游民;革命知識分子——孤獨者與思考者。當一個時代的文學中開始普遍傾向于某一類人物時,這里面的文學價值評判是值得我們?nèi)ンw味的。
革命領袖的鍍金敘寫已經(jīng)褪色,他們那慷慨激昂、指揮若定的氣度已經(jīng)模糊(如《長城萬里圖》中的周恩來、秦邦憲等),他們都以凡夫俗子的一面在人間呱呱落地?!锻钅鲜伦儭分械捻椨ⅰ⑷~挺,《碧血黃沙》中的陳昌濟……他們不再能擔負起闡釋時代精神和表現(xiàn)歷史內(nèi)涵的重任,大多僅是成為反思歷史的立足點,家族領袖則取而代之成為這一時期文學思考和書寫的精神代言人。白嘉軒(《白鹿原》)、四姑奶(《沉浮》)……他(她)們一生中都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云變幻,幾乎就是一部20世紀中國本真狀態(tài)的歷史,但任是云卷云舒、風吹浪打,均改變不了他(她)們心中固有的為人處事之道。白嘉軒以仁愛、義舉建構起他在白鹿原上的“仁義”世界;以殘忍的手段、嚴厲的族規(guī)來捍衛(wèi)這個儒道家園;憑借著冷峻與睿智拒擋了歷史的風云,從而把持住了那個“獨立王國”的穩(wěn)固不變和精神自足。“在他身上包容了偉大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全部的價值——既有正面,也有負面?!雹偎墓媚桃舱菓{借著小時候的一個故事,并從中所領悟到支撐家族的精神支柱:仁、勇、義來完成了她那從容而堅韌的一生。四大田莊興衰成敗,田莊中的人進進出出,外界的風云來來往往,其最終的歸屬都在這不變的家園中。這里實際上隱含了一個文化歷史的軌跡:終點和起點是同一個原點,在一輪輪的離去與歸來中,有的人滯留他鄉(xiāng),有的人又沿途返回;陸陸續(xù)續(xù)地離去,又三三兩兩地歸來,這正是一個民族歷史處于變幻不定又難有改變的寓言。家庭即是農(nóng)業(yè)社會最后一道維系之墻,輪回也正意味著人們離不開傳統(tǒng)又要掙脫傳統(tǒng)的艱難之途,而家族領袖正是家園的最后守望者。
傳統(tǒng)民間社會的英雄話語在“人民國家”成立之后,在普通民眾理想激情的燃燒中,在作為主要言說者的作家們高度政治熱情的左右下演變成為一種政治話語:革命英雄話語?!拔母铩焙笠徊糠肿骷议_始意識到這一話語的褊狹,力圖重新拓展其表現(xiàn)的寬度和深度。如《東方》《亮劍》《皖南事變》等雖然開始避免概念化的傾向,并賦予人性的內(nèi)容,但“英雄話語”的內(nèi)涵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改變,英雄人物身上仍然承載著過多意識形態(tài)觀念上的東西。只是他們作為英雄的一面被復雜化,而作為悲劇中的祭品的一面被顯突出來,他們是自己制造的悲劇的英雄。而另一類英雄,即傳統(tǒng)文學意義上的草莽英雄則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nèi)容而鮮活起來。他們生活在一個風云際會、險象環(huán)生的亂世中,他們表現(xiàn)出了超凡脫俗的生存本能和勇氣。他們的出場和革命英雄的使命不一樣,革命英雄是擔負著千秋大業(yè)的革命行為和解釋功能的,而他們的出現(xiàn)是為了讓讀者了解和反省這些重大事件的不尋常背景和后果。他們身處亂世的放達與茍且,他們時不時做出的出格的舉措,都使人們對他們有了若即若離的間離美感。他們超拔的處世做派和人格魅力只可昭示,不可企及,但在人情這點又和我們蕓蕓眾生心心相通的,又是可觸可摸、可親可感的。如果在那些革命英雄如朱老鞏、朱老忠、楊子榮等的英雄行為被視為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覺悟和黨性品格的話,那么余占鰲、劉天錫、趙德夫等這樣的草莽英雄則顯示出民間文化的另一套解讀歷史的策略。他們往往積大惡與大善、大是與大非于一體,他們的這些極端的性格、氣質(zhì)所成就的威望轉(zhuǎn)化為一種特殊的號召力,超越了革命英雄的領袖風范,解構了現(xiàn)代政治話語對“高大全”英雄的完美闡釋。這種“革命記憶”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歷史解讀的策略,階級屬性與個人關系在“革命記憶”中變得暗淡,而事件背景與個人性格演繹成為記憶恢復的載體。
除了塑造能在精神氣質(zhì)上擊敗革命英雄的當代英雄外,另一個方法就是“消解革命英雄”,葉兆言《傷逝的英雄》中的革命英雄“大胡子”,由于娶了資產(chǎn)階級的小姐而被上級李本由第一號革命人物降為第三號革命人物。而在城北倉庫保衛(wèi)戰(zhàn)中又正是這位堅持階級立場的李本首先背叛了革命,保住了性命的年僅三十歲的“大胡子”一下子變成了“老人”,開始對生命充滿了厭倦,厭倦的情緒從此伴隨“老人”走完了孤獨的一生。革命不成功就不剃胡子的誓言被打破,“老人”養(yǎng)成了日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的習慣,并一直持續(xù)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這個習慣細節(jié)有意地完成了對革命英雄的消解。
革命工農(nóng)和民間游民同屬于“記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但“革命工農(nóng)”的歷史世界和民間游民的“江湖”世界是迥然不同的?!案锩まr(nóng)”是革命時代大社會的精神鏡像,而民間游民則是生活在小社會的精神代言人。革命工農(nóng)依循的是階級斗爭的法則,運用的是革命對抗的方式;民間游民依循的則是各種沒有理論依據(jù)的潛規(guī)則,踐行的是替天行道的行為方式。他們的世界中包羅萬象,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既有地痞無賴,又有英雄豪杰;既容愚民庸眾,又藏名士高人。民間游民之所以成為“文革”后“革命記憶”的一個審美主體,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市民審美觀念的復活?!坝蚊駛兊拿半U生涯與傳奇般的經(jīng)歷對于經(jīng)歷者本人來說是痛苦的,可是對于聽眾或觀眾來說則是引人入勝的審美對象,并引起他們的普遍關注。特別是對于生活平庸而單調(diào)的人們或者是沒有生活經(jīng)驗的年輕人更是如此?!雹?0世紀90年代初(1990-1993期間)相當集中地出現(xiàn)了一批所謂的“匪行小說”,可以說是對“草莽英雄”群像一次突出的演歷,在這之中也體現(xiàn)出解構傳統(tǒng)革命敘事的需要。人們清楚在政治游戲中是遵循“成則王,敗則寇”的殘酷規(guī)則的,民間歷史則是“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不以成敗論英雄的歷史觀念,這種民間游民的較寬容存在狀態(tài)更是具有了闡釋的靈活性與多元性,從而迎合了重構歷史的需要,因而這樣一種精神群像得以再次復活?!都t高粱》無疑起到了召喚的作用,接踵而至的還有賈平凹的《煙》《王魁》,楊爭光的《黑風景》《賭徒》《棺材鋪》,尤鳳偉的《石門夜話》《石門囈語》等,劉恒的《冬之門》,閻新宇的《槍隊》,孫方友的《綁票》,廉聲的《月色猙獰》等。而那些帶有游民色彩的僧侶、士人或知道分子,更是被賦予“先知先覺”者的色彩,成為智慧的化身,而與游民俠士們一起被廣大下層老百姓視作“社會的良心”。在《白鹿原》中與白嘉軒相對應的民間知識分子朱先生是作為關中大儒和智慧的先知先覺者而出現(xiàn)的,是他不斷提升白嘉軒的道德自覺,又是他最早地預感了革命將導致固有的倫理道德秩序的瓦解。所以他總是從容地安排好了一切,成為民間智者的最高典范?!案锩まr(nóng)”曾是革命純潔性的象征,但到了“文革”后,在他們的后輩子孫的記憶中卻褪變?yōu)槲宀拾唏g的情狀,革命的種種謎團和非純潔性之原因似乎正是緣于他們。周梅森的《重軛》中在罷工失敗后鄭少白想得最多的是希望會議“趕快顛”(結束),可以趕快逃跑。在這一敘述中革命工農(nóng)作為原型的傳統(tǒng)意義被消解了,民間奇人奇事的原型構造體現(xiàn)了這種解構的意愿,但“人”的本質(zhì)精神尚屬含糊。
在一定意義上,工農(nóng)并不存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信仰問題,所謂革命信仰的始作俑者恐怕還是那些知識分子和準知識分子的狂熱匯集到一處的產(chǎn)物。所以從理想主義到虛無主義、從激情涌動到惶惑徘徊、從自尊自信到自卑自疑、從革命青年到孤獨者、從信仰執(zhí)守到信仰危機其實只有一步之遙。這一形象的轉(zhuǎn)換也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自身的反省?!案锩R青年”的淡化說明知識分子對自己“啟蒙—被審—放逐”的世紀角色歷程的痛悼與追思,孤獨者和思考者的再次出現(xiàn)則說明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其選擇與境遇遠不是設想的那么明朗與簡單。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在中國社會形態(tài)的加速運轉(zhuǎn)中,社會結構性的變化又一次導致了“知識分子的放逐”。20世紀的中國人從來就沒有腳踏實地地走過路,總是在一種焦灼的危機感之后急迫地走著“捷徑”,前半個世紀走了“革命”這條捷徑,其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但其負面的隱患直到今天還在困擾著我們的生活;后半個世紀則踏上了“經(jīng)濟”這趟快車,其成效也讓人欣喜若狂,但其不良的影響也為我們所痛心疾首。兩次捷徑的選擇,兩次啟蒙的流放,使得知識分子不得不對自己的身份進行審視和重估。90年代,文學界引發(fā)了一場“人文精神”的大討論,就其話語姿態(tài)和立場內(nèi)涵而言,包含著知識分子“身份意識”重構的問題。文學把目光轉(zhuǎn)向那些被歷史快車遺留在曠野中的知識分子,他們成為知識分子反省自身,尋找希望的起點。周梅森的《重軛》是一部描寫中國共產(chǎn)黨人早期政治生活的小說,主人公季伯舜是一個堅定的托派,一生在國民黨、日本人、共產(chǎn)黨的監(jiān)牢里受盡屈辱與磨難,卻至死不悔,忠于自己的信仰。在和郜明這樣成為黨的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shù)母锩R分子,以及鄭少白這樣的動搖投機分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作者思考了在信仰與友誼、階級和人性之間的崇高與卑下、可嘆與可恕。在他們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知識分子的懷疑。《活動變?nèi)诵巍分械哪呶嵴\因為知識而接近革命,可是他的民主意識和信仰追求卻不斷地內(nèi)耗于紛繁的情感與認識的糾葛之中,這使得他的革命實踐遲遲無法納入革命的洪流之中。這里至少表明知識分子的起步其實要復雜和艱難得多。知識分子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他者,在知識分子身上,也許更集中地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全部悲劇因素,因為封建意識積淀在知識分子身上其實比在農(nóng)民身上還要深刻,知識分子的“廟堂意識”、“廣場意識”、“山林意識”從來也不會截然分開。
如果說對徘徊者的重新審視體現(xiàn)了一份清醒,那么對孤獨者的尋覓則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自身的一種回歸和憧憬,領悟寂寞開始成為知識分子尋找自己的一種方式,孤獨者的出現(xiàn)于是有了更高層面上的意義。方方的“祖父”(《祖父在父親心中》)作為第一批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可謂學貫中西,卻選擇了寧靜而平淡的鄉(xiāng)村教員的生活??墒敲鎸θ湛芩麉s“罵賊不屈”,“死狀慘不忍睹”;他不是學者,卻勝似學者,著有《中國文學史》《經(jīng)學概論》,存有《澹靜居詩稿》等。這樣一位知識者的現(xiàn)代境遇給現(xiàn)代人留下的思考無疑是多重的:他“像書生一樣地活著”又像“勇士一樣地死去”,一切的苦難在更多意義上成了知識分子人格的試金石。還有聶鑫森《驚雷》中的江南名士梅問寒、《棋殤》中的汪澤洋、宗璞《東藏記》中一系列知識分子、鄧友梅《煙壺》中的聶小軒等這些孤獨者的意義還在于他們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試圖超越革命化的語境,重新回歸到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精神原點上去開辟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道路的努力。
另外很突出的一點就是肯定了知識分子作為人的欲望的合理性。楊沫的《芳菲之歌》和陳忠實的《白鹿原》中有著相似的情節(jié):即為了革命而假扮夫妻的模式。前者是否定了這種欲望的,認為欲望會淹沒人的志向和進取精神,甚至是喪失“道”的表現(xiàn);而后者則在復雜與豐富的人性與情感中揭示和肯定了這種欲望的合理性,肯定了欲望與作為人的知識分子同在。但同時對這種欲望的書寫又不是簡單化了的,人性的弱點有時也應承擔一定的欲望的責任。人的欲望和歷史的欲望往往是多么不同,又是多么易于糾結在一處啊,它甚至比革命本身更難辨明。
“革命”作為一種精神資源,它包含著一個人和一個民族的進取精神和懺悔精神,“革命記憶”中的人物鏡像穿越了個體的指涉意義而到達了群體背后的時代精神之上,并且在不同話語表現(xiàn)中構成了不同的整體性精神群像,我們應該可以從這些轉(zhuǎn)換中的人物鏡像深處尋找到有價值的思考點。
① 李星:《世紀末的回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6-54頁。
② 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頁。
③ 參見周梅森:《周梅森政治小說讀本》(第二卷),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