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慧玲

邵雍（1011—1077年），字堯夫，祖籍范陽（今河北涿州），早年隨父移居共城（今河南輝縣）蘇門山下，筑室蘇門山百源上讀書，學(xué)者稱百源先生，以治《易》、先天象數(shù)之學(xué)著稱。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定居洛陽，以教授生徒為生。主要著作有《皇極經(jīng)世》、《漁樵問對》、《擊壤集》等。

在北宋五子中，邵雍尤好做詩，是理學(xué)詩派中的一位重要人物?！皳羧廊?，行窩二十家”是《擊壤吟》中所載詩歌數(shù)量的陳述，今多佚失?！度卧姟蜂浧湓姸в嗍住＂倨湓姼鑼＜兑链〒羧兰番F(xiàn)通行本二十卷，錄詩一千五百余首。其詩作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他曾這樣表白自己作詩情況：“《擊壤集》，伊川翁自樂之詩也。非唯自樂，又能樂時與萬物自得也……蓋曰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②的確，邵雍詩歌不究聲律，唯意所止，本乎性情，又超于性情。正如魏了翁所言：“邵子平生之書，其心術(shù)之精微在《皇極經(jīng)世》；其宣寄情意在《擊壤集》”③，因而從“情”入手研究邵雍詩歌是符合實際的。

一、主線索：情

“曲盡人情莫若詩”，這是邵雍《觀詩吟》中所言。觀邵雍現(xiàn)存的二千余首詩，處處以“情”貫之。無論是對春花秋月的迷戀，還是少年不第的悵惘、父逝弟喪的悲傷，擬或是對安樂生活的自怡，“真性情”可以說是邵雍詩歌的主線索。因為吟詠性情，邵雍詩歌顯得真切自然，毫無虛偽做作之態(tài)。其《喜飲吟》：“堯夫喜飲酒，飲酒喜全真。不喜成酩酊，只喜成微醺。微醺景何似，襟懷如初春。初春景何似，天地才絪紜。不知身是人，不知人是身?！痹姼柚笔阕约旱男男韵埠?，親切自然、通俗明朗，邵堯夫的形象也因之真實生動、平近親切。

“好景信移情”，這是其在《宿壽安西寺》中所言，在邵雍描花寫景的詩歌中可以充分體會到這點。卷二有《春游五首》《秋游六首》，寫花摹景，情景融融。其中有句頗佳：“風(fēng)力緩搖千樹柳，水光輕蕩半川花”、“數(shù)片落花蝴蝶趁，一竿斜日流鶯啼”、“明月入懷如有意，好風(fēng)迎面似相知”等，都可見其詩只為吟情逸性，不干政事。在對春花秋月的吟詠中，也詠出了詩人自在自適，有情花木、無意塵世的真性情。

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變法的醞釀階段，朝廷下詔令地方官舉薦隱逸之士。當(dāng)時洛陽名流如司馬光、富弼等人，紛紛舉薦邵雍，卻被其婉辭。在《謝富丞相招出仕二首》中，邵雍說道：“相招多謝不相遺，將謂胸中有所施……鹓鴻自有江湖樂，安用區(qū)區(qū)設(shè)網(wǎng)羅?！北磉_(dá)他甘于閑適，樂于逍遙的生活志趣。在勉強應(yīng)命稱病不任之后，邵雍做詩兩首答謝友朋。其一為《詔三下答鄉(xiāng)人不起之意》：“生平不作皺眉事，天下應(yīng)無切齒人。斷送落花安用雨，裝添舊物豈須春。幸逢堯舜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六十病夫宜揣分，監(jiān)司無用苦開陳?！碑?dāng)時的開封府推官姚輔周寫信給邵雍說：“愿先生自愛，恐不容久居林下矣。”邵雍即作《代書答開封府推官姚輔周郎中》：“世態(tài)其如與愿違，必須言進(jìn)是無知……天邊新月從來細(xì)，不為人間愛畫眉?！敝粸樽约阂庠付?，不愿媚世諛?biāo)?，邵雍性情中的“真”再一次凸顯。邵雍詩歌中，也有情、境、意兼融的佳作?！堕w上招友人》：“清風(fēng)正藹如，小閣枕通衢。不欲久獨擅，能來同享無?！痹姼枨岸涿鑼懬屣L(fēng)小閣，境界清雅而不離塵世。后二句召友問意，頗見人情之美。

邵雍詩歌的性情之真來源于他對情性的超越。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里，道家提倡“無情而有情”的美學(xué)境界，儒家提倡“有情而無情”的道德境界。實際上他們提倡的都是一種不離情感而超情感的精神境界。作為身兼儒道思想的邵雍，其詩歌中的情即屬于這一境界。無論其閑吟、閑坐吟、閑步吟、幽居吟，垂柳、落花、芳草、春水、花月等長短吟，讀著總是一副閑曠清靜之態(tài)。這實則是一種自我超越之情，是一種更高形式的真生命、真性情，體現(xiàn)了中國式的形上學(xué)。王弼認(rèn)為圣人有情而無累于情，程顥認(rèn)為圣人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邵雍詩歌也常常在描景中曲傳己之逸情，不妨來欣賞二首短吟：

花間水畔綠如茵，興廢曾經(jīng)漢與秦。占了山川無限地，愁傷今古幾何人。嚴(yán)霜殺盡還逢雨，野火燒殘又遇春。不那路傍多此物，農(nóng)家長是費耕耘。（《芳草短吟》）

清風(fēng)興況未全衰，豈謂天心便棄遺。長具齋莊緣讀易，每慚踈散為吟詩。人間好景皆輸眼，世上閑愁不到眉。生長太平無事日，又還身老太平時。（《清風(fēng)短吟》）

詩歌敘寫花草、清風(fēng)等，這些自然景物在詩人筆下皆似有情又似無情。浸淫其間的詩人似已動情卻又逸情。這就是一種超越了感性自我，進(jìn)入“意志自由”的精神境界。在《觀物內(nèi)篇》中邵雍說：“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于其間哉！”④可見，他的“以物觀物”就是排除一己私情，以一種明凈的心性觀物，從而具有了對物的“同情之心”，達(dá)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情，從性質(zhì)上分真?zhèn)危瑢哟紊嫌懈呦?，德性上有正邪，品味上有雅俗，程度上有濃淡，邵雍詩歌中所流淌出的則完全是一種真純、高逸、雅清、淡然的情，一種經(jīng)過理性過濾的情，完全敞開，沒有滯礙，情性合一，情理合一，它不完全排斥私我私情，卻又不全是一己私情。這是一種完全可以自我控制、駕馭的情，只屬于主體的人，達(dá)到了人對情的自由化狀態(tài)，也即是邵雍所言的“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的狀態(tài)。這樣的情感狀態(tài)，的確不夠眩目，也無法讓人心悸魄動，但它卻持久地散射著微光，并最終指向了一個心靈的安寧所在，令人心神愉悅，樂意盎然。

二、主色調(diào)：樂

這種超越了一定層面的情，表現(xiàn)為一種情境、情趣或氣象，是一種很高的精神境界，其最高體驗就是所謂的“樂”。邵雍詩歌中的“情”，即是以“樂”為主色調(diào)的。

“學(xué)不至于樂，不可謂之學(xué)”⑤邵雍以“樂”為其學(xué)的最大受用和最大目的。在這種思想導(dǎo)引下，他樂己、樂物、樂人，樂事、樂時、樂世?！稉羧酪鳌吩疲骸皳羧廊?，行窩二十家。樂天為事業(yè)，養(yǎng)志是生涯。出入將如意，過從用小車。人能知此樂，何必待紛華?！痹谒娭?，直寫其樂的句子很多：“吾常好樂樂，所樂無害義。樂天四時好，樂地百物備。樂人有美行，樂己能樂事。此數(shù)樂之外，更樂微微醉?！保ā稑窐芬鳌罚啊L年國里花千樹，安樂窩中樂滿懸。有樂有花仍有酒，卻疑身是洞中仙?！保ā稉羧酪鳌罚┑取＿@樣的詩在邵雍詩歌中太多了，以至于朱熹對此頗有微辭?！吨熳诱Z類》卷第一百回中有“直卿云：‘其詩（指邵雍）多說閑靜樂的意思，太煞把做事了?！ㄖ祆洌┰唬骸@個未說圣人，只顏子之樂亦不恁地?？此姡还苷f樂，次第樂得來厭了’?！雹揆T友蘭也說：“邵雍?？鋸埶约核硎艿降臉?，自稱他的住所為安樂窩。在他的詩集《擊壤集》中有些詩表示樂不可支的意思。和程顥的詩比較起來，他的樂有點夸張造作。嚴(yán)格地說，真正持久的樂，不可能是樂不可支的樂，有樂而又忘其樂，那才是真正持久的樂?！雹哌@些話有一定道理，卻不能涵蓋邵雍樂詩的全部。

邵雍詩歌中的“樂”更多寄寓于日常生活和對周遭人物及自然物象的感受上。這正如馮友蘭所說，是一種有樂而又忘其樂之樂，是一種真正持久的樂。來看其《月陂漫步》：“因隨芳草行來遠(yuǎn)，為愛清波歸去遲。獨步獨吟仍獨坐，初涼天氣未寒時?！睒肺镡?，樂在步吟中，清波間，初涼天氣中，創(chuàng)作主體心頭的安逸寧靜之樂可以感受得到，觸摸得來，卻并沒有直白道出，樂景樂物亦樂人。

不僅樂己樂物樂人，邵雍詩中也多樂時樂事樂世之作。其《閑適吟》：“春看洛城花，秋玩天津月。夏披嵩岑風(fēng)，冬賞隴山雪?！贝?、夏、秋、冬四時在邵雍眼中皆有所樂，皆可為樂。樂事體現(xiàn)于詩中的則更多，舉凡吟詩、書字、出游、唱和諸事皆為其所樂。“詩成大字書，意快有誰如?！恢耸郎?，此樂更誰如”，這是其《大筆吟》中所詠。“初出都門外，西南指洛陬。山川開遠(yuǎn)意，天地掛雙眸。村落桑榆晚，田家禾黍秋。民間有此樂，何必待封侯”，這是其《游洛川初出厚載門》中所詠。詩人游川樂甚，認(rèn)為既有此樂，又何必封侯。而處世之樂更是充溢篇中：“吾曹養(yǎng)拙賴明時，為幸居多寧不知?！迨職v將前代舉，帝堯而下固無之”，這是他的《觀盛化吟二首》，表達(dá)了其身處太平之世的滿意與愉悅之情。其《太平吟》中也有：“太平時世園亭內(nèi)，豐稔歲年村落間。情味一般難狀處，風(fēng)煙草木盡閑閑?！痹姼枳允鎏綍r世，豐稔年成，顯現(xiàn)一派悠然祥和之態(tài)，身處其間的詩人自然也是滿心詳和而自在的。正如其《安樂窩中四長吟》中所云：“安樂窩中快活人，閑來四物幸相親。一編詩逸收花月，一部書嚴(yán)驚鬼神。一炷香清沖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太平自慶何多也，唯愿君王壽萬春。”一編詩，指《擊壤集》；一部書，指《皇極經(jīng)世》，一詩一書凝結(jié)了邵雍平生的思想感情。他坦蕩幽閑的人生，玄思宇宙的情懷，盡在詩書中。一炷香，獻(xiàn)在陳摶老祖畫像前，以助自己凝神靜思，修身養(yǎng)性；一樽酒，是他安頓人生的慰藉品。借酒吟詩賞月，樂亦融融。

“尋幽講雅歡”，這是其《秋懷三十六首》之三十所言。邵雍之樂，正是其所標(biāo)稱的“雅歡”，屬于儒家的“孔顏之樂”與老莊的“逍遙之樂”。這種“樂”完全摒棄了物質(zhì)的欲念，感觀的刺激，是一種能夠“受用”的精神愉快、精神享受，即詩人所說的“雅歡”。也就是他《寄三城舊友衛(wèi)比部》詩中所言的“小車芳草軟，處處是清歡”中的“清歡”。這就是學(xué)而至于樂，完成了個體生命的體驗。個體的情感得到了升華，人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提升，從而生命享受到人生的“至樂”。

這種樂，從哲學(xué)上講，已超越了情感的形式，變成道德體驗與審美體驗的問題，進(jìn)而變成心靈境界的問題。《八佾篇》中有“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正說明，這種樂的境界必須以“仁”為內(nèi)在本質(zhì)?！独锶势分杏钟小安蝗收卟豢梢跃锰幖s，不可以長處樂。”邵雍之為人“與人言，樂道其善而隱其惡。有就問學(xué)則答之，未嘗強以語人。人無貴賤少長，一接以誠，故賢者悅其德，不賢者服其化。一時洛中人才特盛，而忠厚之風(fēng)聞天下?！雹嘁蚨藰吠耆搅烁行杂鋹偅M(jìn)入了理性與天性相融的自在狀態(tài)，是“德性合一”之樂，故而邵雍能以理義為樂。

在《擊壤集》第十卷后處處充滿了這種樸素的理義詩章。其《處身吟》道：“君子處身，寧人負(fù)己，己無負(fù)人?！薄稓g喜吟》道：“揚善不揚惡，記恩不記仇。人人自歡喜，何患少交游?！薄端牟豢梢鳌返溃骸把圆豢赏胁豢摄?。命不可忽，天不可違?！钡鹊?。不僅自己樂于理，亦將此理化為通俗的韻語形式，讓百姓一目了然，成為百姓內(nèi)心秩序和倫理要求，進(jìn)而有益于整個社會的倫理秩序。在此，邵雍教人樂理，已經(jīng)超越了一己之我，體現(xiàn)出一種殷切真淳的“導(dǎo)師心態(tài)”，也將其樂從“清明高遠(yuǎn)”的狀態(tài)提升到“廓然而大公”的境界。

三、大背景：中和

這種“廓然而大公”的境界創(chuàng)造出一種“中和”的大背景。當(dāng)行則行，宜止則止；與己和，與物和，與人和，與事和，與時和，與世和，這構(gòu)成了邵雍詩歌的中和思想?！吨杏埂分姓f“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中國行為倫理的核心要求，就是“君子行宜、過猶不及”的適中原則。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追求“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群體和諧，以及“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宇宙和諧。讀完了邵雍詩歌，可以感受到在以“情”為主線索，以“樂”為主色調(diào)的內(nèi)容中，浮現(xiàn)出了一統(tǒng)的大背景——中和。正因為有這樣的基調(diào)、背景，邵雍詩歌無論言說義理，適志抒懷，吟花弄草，誦風(fēng)歌月，都充滿了從容不迫、自由自在、安閑清雅的風(fēng)味。

“美酒飲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這是其《安樂窩中吟》所言?？梢园l(fā)現(xiàn)，邵雍詩中的“中和”主要體現(xiàn)為順天而動、從容和諧、隨性從宜、隨緣生止。同時，他也以樸素的語言表述了這點：

為人須是與人群，不與人群不盡人。大舜與人焉有異，帝堯親族亦推倫。（《為人吟》）

時止則須止，時行則可行。時行與時止，人力莫經(jīng)營。（《行止吟》）

這樣的思想體現(xiàn)于適志抒懷、吟風(fēng)弄月的詩篇，則更顯詩歌的風(fēng)流蘊籍，儒雅清逸：

喜醉豈無千日酒，惜冬還有四時花。小車行處人歡喜，滿洛城中都似家。（《小車行》）

終歲都無事，四時長有花。小車乘興去，所到便如家。（《深秋吟》）

仁宗皇祐元年，邵雍三十九歲，舉家遷往洛陽。當(dāng)時洛陽聚集了許多名流顯要、文人雅士，如司馬光、富弼、呂公著、王拱辰、張載、程顥、程頤等。這些人多屬舊黨集團(tuán)，邵雍和他們過往甚密，常一起相與悠游，詩酒唱和。在與這些達(dá)官顯宦、名人雅士的交往中，他寫下了不少酬唱之作。如《依韻和壽安尹尉有寄》、《和王安之少卿同游龍門》、《和魏教授見贈》等。其中主要的，還是與司馬光、富弼、程顥等的唱和詩，如《和君實端明花庵獨坐》、《贈富公》、《謝富相公見示新詩一軸》等。邵雍本人在政治上是傾向于舊黨的，但他不以黨同伐異為事，表現(xiàn)了和光同塵、和而不流的人生態(tài)度。這些酬唱詩仍以游賞閑適為主題，卻吸引了不少的追隨者，這既是他中和品性的表現(xiàn)，又可見他悠游中和品性的吸引力。

“景物從來不負(fù)人”，這是邵雍《和商守西樓雪霽》所言。邵雍春秋喜出游，頗好人間好花清風(fēng)朗月。在他的詩中，有很多是寫景記游。這類詩歌體現(xiàn)了邵雍思想中的大中和——“天人合一”境界。這是一種自我超越的心靈境界，是個體的內(nèi)在與自然的外在的統(tǒng)一。實現(xiàn)了這種境界，就是實現(xiàn)了主觀合目的性與客觀合法則性的統(tǒng)一，從而確立了人在宇宙自然界的地位，人就會有一種宇宙關(guān)懷、生命關(guān)懷。這樣，作為審美主體的人，也會將自己同自然界融而為一，從而體會到和諧統(tǒng)一的情感愉悅。讀《春盡后園閑步》：“綠樹成陰日，黃鶯對語時。小渠初瀲滟，新竹正參差。倚杖閑吟久，攜童引步遲。好風(fēng)知我意，故故向人吹?！笨梢愿惺艿綐?、鳥、人，自然之一切與主體的人的和諧相處之美。

邵雍有四不出，即“大熱、大冷、大風(fēng)、大雨不出門。每歲二月出游，四月漸熱即止；八月天涼出游，十一月天漸寒即止。”他曾在《謝君實端明用只將花卉記冬春》中說：“有時自問自家身，莫是羲皇已上人。日往月來都不記，只將花卉記冬春?！北磉_(dá)了自己與自然的諧和。有好景則盡賞，無景致則閉戶，體現(xiàn)了順性遂天，與天合一的人生態(tài)度。也正如《大人云》中所言：“天道遠(yuǎn)，人道邇。盡人情，合天理?！斌w現(xiàn)的是人與天、理的諧和統(tǒng)一。

“林間無事可裝懷，晝睡功勞酒一杯。殘夢不能全省記，半隨風(fēng)雨過東街。”這出自邵雍的《偶得吟》，正因為能夠做到對情吟而不累，對樂愛而不淫，窺開物理，照破人情，故而能夠中則行事，諧和萬物，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邵雍也顯得通達(dá)了悟，坦夷渾厚，不見圭角，清而不激，和而不流，既做到了對悲哀的揚棄，又達(dá)到了對至樂的融釋。邵雍表現(xiàn)出了一種人的自由成熟淳如狀態(tài)，溫潤寬舒形象。體現(xiàn)于詩歌，這樣意境優(yōu)美的詩歌：

半記不記夢覺后，似愁無愁情倦時。擁衾側(cè)臥未欲起，簾外落花撩亂飛。（《安樂窩》）

“堯夫吟，天下拙。來無時，去無節(jié)。如山川，行不徹。如江河，流不竭。如芝蘭，香不歇。如簫韶，聲不絕。也有花，也有雪，也有風(fēng)，也有月。又溫柔，又峻烈，又風(fēng)流，又激切?！痹谶@首《堯夫吟》中，邵雍對自己詩歌做了總結(jié)?？梢钥闯?，詩歌之于邵雍，不是生活的點綴和裝飾，而是生活本身，乃至于心靈的湯劑。

“生于太平世，長于太平世。老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蛦柲陰缀危衅邭q。俯仰天地間，浩然無所愧?！蔽鯇幨辏?077年）七月初四日，邵雍用大字寫下了最后一首詩《病亟吟》，這是他對自己一生的概括與評價。當(dāng)天夜里五更時分，邵雍與世長辭。哲宗賜謚“康節(jié)”。溫良好樂曰“康”，能固所學(xué)曰“節(jié)”，這是對邵雍恰切的評價。邵雍以自己的詩歌告訴我們，他在自己的時代里，結(jié)合了自身的特點，選擇了一種合時、合事、合世的生活方式，故而活出了自由、愜意、和諧、高尚的人生境界。

①傅璇琮等《全宋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1998年版，第1-72、4451-4702頁。

②邵雍《伊川擊壤集》序，涵芬樓影印本。

③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52，四部從刊本，上海書店1989年版。

④⑤邵雍《皇極經(jīng)世·觀物內(nèi)篇》，四庫全書本。

⑥黎靖德《朱子語類》，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33頁。

⑦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頁。

⑧《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7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