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友澤
從宋太宗滅掉最后一個割據(jù)政權(quán)南唐到金人入侵之前,北宋政權(quán)雖然對外與周邊國家如遼、西夏等有過一些戰(zhàn)爭,對內(nèi)鎮(zhèn)壓過農(nóng)民起義,但這些戰(zhàn)爭都沒有直接影響到中央政權(quán)的穩(wěn)定,也未影響到一般士大夫的生活。而且,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發(fā)展,北宋社會呈現(xiàn)出一派繁榮的景象,朝野上下都認(rèn)為自己處于太平盛世,甚至北宋滅亡以后,持有此觀點的仍大有人在,蔡絳南渡后追憶說:“大觀、政和之間,天下大治,四方向風(fēng)……天氣亦氤氳異常,朝野無事,日惟講禮樂慶祥瑞,可謂升平極盛之際?!雹倨渌缑显系摹稏|京夢華錄》更對汴京的繁華作了具體而詳盡的描述??傊?,在金人入侵以前,北宋的文人士大夫的生活都比較安逸。
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太平盛世里,靖康之難在人們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發(fā)生了,而且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二帝北狩,北宋政權(quán)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滅亡。陵谷巨變,人們無所適從;巨大的災(zāi)難打亂了人們的生活,改變了人們的生存方式,也沖擊了人們固有的觀察事物與思考問題的方式。詩人們開始將靖康之難這一事件本身及其對社會生活的影響作為詩歌題材,創(chuàng)作出極具時代感的時事詩。
首先被詩人們納入筆端的是靖康之難這一歷史事件。早在靖康元年(1126年)春,張元干之詩便對宋金之戰(zhàn)有所表現(xiàn)。其《丙午春京城圍解口號》便是有感于金人退師北歸而作,這是南渡詩人首次用詩筆表現(xiàn)金人入侵之事。其后,張元干因應(yīng)李綱之辟而又與李綱同日遭貶,在淮上聞金兵再度南侵后,寫下了《感事四首丙午冬淮上作》,其中所言史實與史書多有吻合,如其一云:“國步何多難,天驕據(jù)孟津?!雹凇端问芳o(jì)事本末》便有“甲戌,金和女帥眾先渡孟津”③的記載。又如其二云:“血灑三城渡,心寒兩路兵?!睂懰伪鴳终澈避婈犞疇?,亦史有記載:“時粘沒喝自太原趨汴,所至破降。平陽府、威勝、降德軍、澤州皆陷,官吏棄城走者遠(yuǎn)近相望?!雹茔昃┍粐畷r,呂本中恰在城內(nèi),其根據(jù)自己所見,寫下了一系列的紀(jì)時紀(jì)事之作。其《丁未二月上旬四首》云:“野帳留黃屋,青城插皂旗?!雹輰憵J宗如青城被羈留之事,是對史實的一個概括:“帝(欽宗)自如青城,都人日出迎駕,粘沒喝、幹離不留不遣。”⑥而鄧肅的《靖康迎駕行》則又對這一史實的原委作了回顧:從金軍南下勢如破竹,寫到被圍汴京的慘黯氛圍及宋軍的畏怯,再寫到民眾的極度恐慌,群臣的束手無策,金人的無理要求,欽宗的被迫出城,金人的貪婪兇殘及民眾對欽宗翹首以盼的場景。其詩中所寫,幾乎就是靖康之難的一段簡史。而鄧肅的另一首詩《賀梁溪李先生除右府》:“奸臣草表遽書降,身率百官先拜舞……翠華竟作沙漠行,望云頓有關(guān)河阻?!雹邉t又是靖康之難后期的一個縮影。鄧肅兩詩,所言之事亦多可在史書中找到出處。試舉一例,《靖康迎駕行》中有:“郊南期稅上皇輿,截破黃流徑歸去,陛下仁孝有虞均,忍令征騎聳吾親。不龜太史自鞭馬,一出喚回社稷春?!雹唷顿R梁溪李先生除右府》中有:“十萬兵噪龍德宮,上皇避狄?guī)谉o所。嗣君匹馬詣行營,朕躬有罪非君父?!背擞行┘?xì)節(jié)為詩人想象,幾乎全是實錄:“戊午,何栗入言,金人邀上皇出郊。帝曰:‘上皇驚憂而疾,必欲出之,朕當(dāng)親往?!雹岢松厦嫠e數(shù)例,其他如李綱的《建炎行》、《胡笳十八拍》、張元干的《建炎感事》、劉子翚《汴京紀(jì)事》、李處權(quán)《送榮茂世》等等,亦或直接或間接地記錄了這一歷史巨變的各個方面。
除了靖康之難,南渡時期其他一些重大事件,亦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南渡詩人的筆下。二帝北狩,康王趙構(gòu)于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在應(yīng)天府即位,是為宋高宗,南宋政權(quán)正式確立。然而趙構(gòu)的即位,并沒有能夠扭轉(zhuǎn)乾坤,驅(qū)除金兵,迎還二帝。相反趙構(gòu)小朝廷一直遭到金人的追擊,金人屢次南侵,趙構(gòu)政權(quán)還曾一度為金人追趕被迫入海。當(dāng)時整個社會也是動蕩不安,盜賊橫行,兵變不斷,人民流離失所,社會經(jīng)濟生活遭到嚴(yán)重的破壞。所有這一切,都是詩人表現(xiàn)的對象。高宗建炎元年八月,杭州兵變,劉一止《聞杭州亂二首》中載了此事:“往時金陵囚刺史,今者杭州漕臣死?!雹馑凿畛贾竻菚P,其史實在《宋史》中可見:“勝捷軍校陳通作亂于杭州,執(zhí)帥臣葉夢得,殺漕臣吳昉?!?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十一月,金人大舉南侵,攻破建康進入臨安,趙構(gòu)倉皇出逃,至明州乘舟入海。明年,金兵破明州,趙構(gòu)君臣泛海逃至溫州。這一歷史事件,兩位扈從詩人,不約而同地以詩歌形式記載下來,李正民寫了《扈從航?!?,沈與求寫了《扈御舟泊錢清江口值雨》。紹興四年(1134年),劉豫軍伙同金人南侵,高宗趙構(gòu)御駕親征,擊退劉豫軍及金兵,劉一止據(jù)此寫下了《聞親征一首》和《賊臣劉豫挾敵騎犯兩淮天子親總六師出征賊騎摧衄宵遁鑾輿既還效杜拾遺作歡喜口號十二首》,周紫芝也寫下了《親征詔下朝野歡呼六首》,曹勛亦有《大駕親征》。高宗紹興十一年(1141年),劉锜為東京副留守,五月,锜大敗金人于順昌,是為順昌大捷,葉夢得聞訊欣然題詩,寫下了《寄順昌劉節(jié)使》:
四海胡塵久未清,遙聞苦戰(zhàn)有奇兵。妖氛盡掃人誰敵,捷奏初傳我亦驚。授鉞已欣傳帝澤,揮戈終見靜王城。軒臺固有英靈在,更遣將軍得令名。?
詩中所言,除通常套語外,皆有史可依。所謂“奇兵”者并非虛言,實指劉锜屢用奇兵,殺敵無數(shù),尤其與兀術(shù)主力軍的交戰(zhàn)中,劉锜事先在穎河上流及草中投毒,致使兀術(shù)軍人馬困乏,劉锜軍乘機出擊,又以計破除金軍之“鐵浮圖”與“拐子馬”,取得巨大勝利。而詩中所言“傳帝澤”者,亦非無根之言,劉锜指揮的順昌之役,本來就是在其奉命赴任東京副留守,而金人敗盟占據(jù)東京的情況下發(fā)生的,故劉锜具有對失地百姓傳達宋高宗恩澤之意的使命。高宗紹興十一年,楊沂中、劉锜又大敗金兀術(shù)于柘皋,史稱柘皋大捷,葉夢得聞訊又寫下了《淮兩軍大破賊兵連六告捷喜成口號二首》。其他如辛道宗兵潰,趙鼎有詩《泊白鷺洲時辛道宗兵潰犯金陵境上金陵守不得入》;東南平定,周紫芝有《次韻道卿喜賊平》;柳州寇亂,曾幾有《聞寇至初去柳州》;曹成、馬友長沙兵亂,張元干《贈慶紹上人》以很大的篇幅反映當(dāng)時的情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從上面的描述中不難發(fā)現(xiàn)存在這樣一個現(xiàn)象:南渡詩壇關(guān)于靖康之難及其后的一系列重大社會事件的詩歌,都具有很強的紀(jì)實性,有很大部分的詩歌都有史可稽、有案可查。之所以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筆者認(rèn)為,一方面這類題材的詩歌與時政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詩歌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另一方面與宋人普遍接受杜甫詩歌也不無關(guān)系。自從晚唐孟棨在《本事詩》中第一次拈出“詩史”二字概括杜詩的思想內(nèi)容之后,“詩史”意識便逐漸為人們接受,尤其是宋人,他們將杜甫奉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楷模,沒有理由對“詩史”這一現(xiàn)象視而不見。事實上,宋人對“詩史”的內(nèi)涵多有闡釋。宋祁《新唐書·杜甫傳贊》中稱:“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姚寬認(rèn)為杜甫詩被稱為詩史,因為能記“年月地里本末之類”?。釋普聞《詩論》認(rèn)為:“老杜之詩,備于眾體,是為詩史?!?胡宗愈《成都草堂詩碑序》:“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xué)士大人謂之‘詩史’?!?葉夢得《石林詩話》則言杜詩“窮極筆力,如太史公記、傳”?。眾多論述,除了釋普文純粹從藝術(shù)角度論述外,其它各家基本上都承認(rèn)杜詩被稱為“詩史”與其表現(xiàn)重大歷史事件有關(guān)?;谶@一點,我們有理由猜測,南渡詩人寫作重大事件的題材時,有些詩人會有自覺的詩史意識。而事實上,南渡詩人的確有表示認(rèn)同詩史意識者,上述葉夢得詩論即為一例。又如李綱《讀四家詩選·子美》言:“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fēng)》《雅》。”?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也似乎注意詩史意識,上文所舉詩句,多數(shù)皆可從史書中找出根據(jù),下面再略舉數(shù)例:呂本中在汴京被圍時,除了寫欽宗被金人羈留這樣的大事件有史實依據(jù)外,詩中所寫的一些細(xì)節(jié)也非空穴來風(fēng)。如其詩《守城士》描寫守城官兵戰(zhàn)斗時遭遇到惡劣天氣:“北風(fēng)且暮雪,一雪三日寒。不念守城士,歲晚衣裳單?!?與《宋史》中記載如出一轍:“粘罕軍至城下。甲午,時雨雪交作?!?再如周紫芝作詩一首,其題名《五谿道中見群牛蔽野問之容州來感其道里之遠(yuǎn)乃作短歌以補樂府之闕》[21],明確道明此詩為補闕之作,即有意識地將這段歷史記錄下來。
南渡詩歌具有紀(jì)實性,還可以從當(dāng)時詩壇另一種現(xiàn)象中得到證實。涉及到重大時事的詩歌,當(dāng)時詩人常常會在該類詩作下作自注或在詩前作序。如陳淵《和參謀至日喜雪三首》,文下有注:“是日報淝上大捷,故有句用李愬擒元濟事也?!盵22]又如周紫芝《二月二十八日雪晴步上西山亭示天用兄弟二首》注:“時睦州亂”[23]。葉夢得《遣晁公昂按行瀕江營壘》自注:“時聞虜遣烏陵思謹(jǐn)來請和?!盵24]程俱《避寇儀真六絕句》其二自注:“是日聞?wù)阄骺偣芴岜怨现萑〉纼x真度長蘆,便道趨杭。”[25]在詩前作序者如李綱《建炎行》,詩前小序詳細(xì)敘述了其靖康之難以后的行蹤及在朝時的舉措和遭人攻擊等種種怪異之事,幾乎可當(dāng)作李綱建炎為相期間的小史來讀。
凡此種種,皆可說明南渡詩人在創(chuàng)作重大歷史題材的詩歌時,往往存有或明確或不太明確的詩史意識,因而他們的創(chuàng)作具有紀(jì)實性與時代感。也正因為這一特征,我們一方面可以將該類詩歌作為了解南渡歷史的史實來讀,另一方面又可以將某些詩歌用以補史之闕。試舉數(shù)例,葉夢得《石林詞》有《滿庭芳》一首,題為“次韻答蔡州王道濟大夫見寄”,王道濟不見于《宋史》,故我們無從知道其生平事跡。然而,陳與義集中恰有《聞王道濟陷虜》一詩,由此我們對這個蔡州刺史便自然有了了解。再如呂本中《城中紀(jì)事》有句:“昨者城破日,賊燒東郭門”,“十室九經(jīng)盜,巨家多見焚?!盵26]由此可以知道金兵入汴時,曾放火焚燒東城門,入城后,擾民甚重。這些事件不見于史書,呂詩可以填補史書之空白。
南渡詩壇的時事詩,數(shù)量最多的不是上述反映重大歷史事件之作,而是那些被我們稱為泛時事詩的詩歌,即以某一具體歷史事件或某一大的歷史環(huán)境為背景,創(chuàng)作出表現(xiàn)社會普泛性的狀態(tài)以及人們在此歷史條件下的種種感受的作品。這些詩歌不拘泥于史實,但又能體現(xiàn)時代特征。
戰(zhàn)爭意味著破壞。金人入侵以后,整個社會生活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有責(zé)任感的詩人,用他們的詩筆記錄下了一幕幕人間慘劇。呂本中、周紫芝等在他們的詩中描寫了人們在戰(zhàn)爭中死于非命的種種情狀:“廬舍經(jīng)兵火,頭顱尚在門”[27](《兵亂后自嬉雜詩》)、“歸尋故里不知處,白骨支撐滿涂路。城西有屋無人居,城東有地?zé)o屋廬”[28](《雙鵠飛行》)、“兵戈愁外滿,人物眼中稀。”[29](《二月二十八日雪晴步上西山亭示天用兄弟二首》)戰(zhàn)火中,人們朝不保夕,命若懸絲,隨時隨地都會遭遇死神的光顧。蒼茫大地,遍地白骨,生人寥寥。戰(zhàn)火所到之處,滿目瘡痍,不管是高堂華屋,還是茅棚草廬,都?xì)в谝坏娙藢懙溃骸皻v言王侯故第宅,瓦礫半在高臺摧?!盵30](《得東南書報亂后東都故居猶存而州北松槚亦無毀者》)“昔年假道過長沙,煙雨蒙蒙十萬家。棟宇只今皆瓦礫,生靈多少委泥沙?!盵31](《初入潭州二首》)“昨日北風(fēng)如箭疾,城南一燎三百室。城西片瓦不復(fù)存,今日風(fēng)高火仍急。……城中有屋無二三,道路橫尸十六七?!盵32](《二月五日再火吾廬復(fù)免》)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生活也因戰(zhàn)火而無法正常進行,田園荒蕪,無人耕作,詩人李正民對此痛心疾首:“淮上故國生杞棘,江邊大將列旌旗?!盵33](《示姪淇》)“耕牛殺盡飽狂虜,桑下老農(nóng)心更苦。”[34](《二禽言》)戰(zhàn)爭的破壞性,除了表現(xiàn)在對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威脅上,還表現(xiàn)在對文化的破壞上。且不說北宋王室的圖書毀于一炬,就連普通人家的書籍、文物也毀壞丟失很多。趙明誠與李清照于北宋時收集到的金文石刻,南渡途中遭竊,所剩無幾;傅伯壽在為曾協(xié)《云莊集》所作序言中亦言書籍散失:“文昭公家多書,已而毀于兵。”[35]這樣的書厄亦時常出現(xiàn)于詩人的筆下,呂本中《兵亂后自嬉雜詩》云:“臺詔余春草,圖書散野煙?!盵36]李綱《題劉仲高所藏文與可墨竹》:“自從兵火喪亂后,錦囊玉軸隨埃塵。”[37]另外,胡宏《簡彪漢明》還從動蕩的社會致使人們無心向?qū)W這一角度闡釋文化傳播受阻,其詩云:“自從喪亂來,鼙鼓聲闐闐。日事干戈末,那尋孔孟傳?!盵38]
戰(zhàn)火紛飛,一方面農(nóng)民流離失所,田園荒蕪,另一方面,宋軍為了與金人對抗及剿滅流寇需要大量軍需,不得不加大對農(nóng)民征收租稅的額度,對此,南渡詩人寄予深切的關(guān)注。胡寅《登南紀(jì)樓》曰:“有田不敢耕,十倍出賦租?!盵39]晁公遡《雨中》曰:“秋田獲無時,農(nóng)夫相對泣。各言迫軍輸,督責(zé)甚峻急。”[40]皆寫出了農(nóng)民租稅之沉重、勞而無獲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農(nóng)民的苦難,詩人們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憐憫農(nóng)民,愿意為他們掬以同情之淚,當(dāng)時有良知的官吏甚至因此而辭官不干:“催科急迫不忍言,鞭撻黎民非所喜,一朝解印謝疲民,至今豪強猶切齒?!绷硪环矫?,詩人們的理性告訴他們國家的苛捐雜稅在那個時代有是必須的:“國仇未雪兵未休,安得斯民無瘡痏?!盵41]戰(zhàn)爭年代,對于國家而言,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平定天下,事實上也只有天下一統(tǒng)、海內(nèi)澄清,百姓才能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因而詩人對老百姓生活質(zhì)量的關(guān)心就退居到第二位,劉一止《南山有蹲鴟一首示里中諸豪》云:“民食尚可紓,軍食星火移?!盵42]道出了戰(zhàn)爭時代人們普遍的取舍尺度。對于因公征稅,詩人們還可以接受,那么,對于那些混水摸魚、因公肥私、大發(fā)國難財、加重百姓苦難的貪官污吏,詩人們則予以強烈的批判,李綱《八月十一日次茶陵縣入湖南界有感》:“盜賊縱橫尚可避,官吏貪殘不堪說。挾威倚勢甚豺狼,刻削誅求到毫發(fā)。父子妻孥不相保,何止肌膚困鞭韃!上戶逃移下戶死,人口凋零十無八?!盵43]深刻揭露了官吏貪婪給百姓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王庭珪《和黃元授喜雨》:“官軍從來仰征賦,農(nóng)民豈解持戈鋋。雖得一雨洗炎熱,夜吏捉人誰使然?!盵44]對官員非法損害百姓之事深為厭惡,詩句間充滿悲天憫人的情懷。馮時行的一首《山中宿小民家夜聞虎因有感》,對此更有形象的反映,也更含無窮寓意:
虎叩門,山風(fēng)裊裊吹黃昏。編蓬為戶鄰虎穴,敢于虎口寄浮生。干戈時有人相食,吏猛于虎角而翼?;⑦甸T,不敢入,使我愴惻長嘆息。[45]
老虎狠毒,但農(nóng)民卻甘愿與虎為鄰,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本身具有深刻的含義,極易引起讀者的興趣。詩人選取這一題材,傾向性極為明顯,欲以虎之毒襯酷吏之殘暴。詩人寫作該詩,未作過多修飾,僅用白描的寫法便對官吏的兇殘揭露得入木三分。該詩情感深沉而無奈,儼然是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的另一版本,也令人聯(lián)想到孔子“苛政猛于虎”的感慨。
這些泛時事詩中,詩人們的感情非常豐富。詩人既對將士英勇抗敵的行為給予表彰:“報主此其時,一死吾亦直”[46](《守城士》),又對軍中投機取巧之徒猛烈抨擊、對貪生怕死之輩進行辛辣的諷刺:“敵來擁兵保妻子,敵去奏捷希侯封”[47](《可嘆》)、“征塵漠漠四壁昏,諸將變名竄軍伍?!盵48](《賀梁谿李先生除右府》)既在詩歌中表現(xiàn)宋軍取得勝利時詩人的喜悅:“南北軍書走羽毛,城頭喜見赤云高。頗聞關(guān)隴盡歸馬,不獨甌閩行賣刀”[49](《近報陜右大捷又繼聞王師遂平建寇用高字韻》)、“聞言江北好,一笑為傳杯”[50](《常山道中聞諸將屢捷》)、“湖山爭喜氣,雁騖送歡聲。千里前塘路,應(yīng)知客念輕”[51](《和子薳官牌夾口韻是日聞官軍破虔賊》),又用詩歌表達對時局的擔(dān)心:“向來雖著侍臣冠,憂國曾無一日歡”[52](《再用前韻奉寄》)、“王室如綴旒,寇盜結(jié)蜂蟻?!盵53](《自武陵舟行至德山》)
在所有的感情中,黍離之悲是南渡詩人最具共性的情感。胡云翼先生在《宋詞選·前言》中曾下過一個論斷:“‘黍離之感’可以說是南渡詞人所共同選用的特出的主題?!盵54]其實,南渡詩壇也是如此,而且南渡詩人對此也有清晰的認(rèn)識。曹勛在其《北渡》賦中寫道:“予懷兮靡陳,豈止黍離之嘆?!盵55]李石《送周行可》:“國風(fēng)惆悵黍離離,只有周郎五字詩?!盵56]仲并《錢檢法及代期以詩告別因次其韻》:“坐令王室尊,國風(fēng)無黍離?!盵57]
黍離之感,幾乎是每一個王朝更替時期共有的情感,故庾信《哀江南賦》云:“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盵58]亡國的悲痛,激發(fā)起人們濃重的懷舊情緒,而這種情緒的產(chǎn)生,又往往借助于外界事物的刺激,這類事物通常為前朝故物遺址,人們睹物思故,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撞擊下產(chǎn)生強烈的悲愴之感。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序》對此有很好的說明:“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麥秀之感,非獨殷墟,黍離之悲,信哉周室?!盵59]面對衰頹的景象,不由得不使人追憶起往日的繁華,黍離之思便由此而生。鄧肅《賀梁谿李先生除右府》云:“九天宮殿郁岧峣,目斷離離變禾黍?!盵60]自從二帝北狩,黍離之悲便融入到詩人們的筆中。
異族侵凌,山河破碎,南渡詩人心里充滿悲哀:“中原滿胡騎,一念一悲酸?!盵61]他們中甚至有終日以淚洗面者,李石《九日類試院中制司送酒關(guān)子二首》云:“忍將憂國淚,滴向菊花叢。”[62]汪藻《次韻周圣舉清溪行二首》云:“書生哪知破賊事,且復(fù)雪涕論悲端?!盵63]南宋小朝廷安于現(xiàn)狀,偏安東南,中原恢復(fù)遙遙無期,盡管山河阻隔,詩人們對故國的思念從未停止,他們的悲痛甚至超越了自身的負(fù)荷,提及故國,情緒經(jīng)常失控:“知君強記當(dāng)年事,莫說家山恐淚流?!盵64]日常生活中,他們又常常觸景生情:“湘桃亦作春風(fēng)面,與拭中原淚眼看。”[65]多愁善感的詩人只因湘桃與故國之桃同具美麗的花朵,便淚眼婆娑,悵望中原。
一般黍離之感的詩作,往往以覽前朝故物而生發(fā)出亡國之痛這種模式來抒情,而南渡詩壇,除了如王庭珪的“恨臣不及宣政初,痛哭天涯觀畫圖”[66]等為數(shù)不多的具黍離之感的詩歌采取這種抒情方式外,一般采取更隔一層的抒情方式。所謂更隔一層的抒情方式,就是指感情的生發(fā)情境與所要抒發(fā)的情感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而需要通過其他媒介連接二者。這一抒情方式通常又有三種表現(xiàn)形式:
其一,不是直接面對前朝故物、遺址,而是先通過想象、傳聞等方式獲知上述信息,再抒發(fā)情感。如葛立方《避地傷春六絕句》:“洛陽宮闕半成灰,草草花枝濺淚開?!盵67]《衛(wèi)卿叔自青旸寄詩一卷以飲酒果核肴味烹茶齋戒清修傷時等為題皆紀(jì)一時之事凡十七首為報》:“汴京宮闕秋草長,望風(fēng)屑涕心凄涼?!盵68]兩詩中的洛陽宮闕與汴京宮闕,都非詩人親見,前者為詩人想象,后者詩人因衛(wèi)卿叔詩而感發(fā)。再如李處權(quán)《將至蘭陵道中以遠(yuǎn)岫重疊出寒花散漫開為韻》:“故家洛陽隅,煙林接云岫?!瓊髀劸闱鹦妫鄾霰鸷?。”[69]洛陽丘墟,也是根據(jù)傳聞得知。
其二,通過吊他朝之古,抒發(fā)本朝亡國之恨。如李綱《玉華宮用杜子美韻》:“阿房但遺基,銅爵亦飄瓦。茲宮制何朝?棟宇妙天下。溪山最清絕,畫手不可寫。于今黍離離,客過淚如灑?!盵70]此詩中,無論阿房、銅爵,還是玉華宮,皆非本朝故物,但詩人仍是“淚如灑”,所灑者,本朝之淚。這可謂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再如王铚《追和周昉琴阮美人圖詩》:
丹青有神藝,周郎獨能兼。圖畫絕世人,真態(tài)不可添。卻憐如畫者,相與落誰手。想像猶可言,雨重春籠柳。[71]
周昉為唐代著名畫家,畫家所畫,顯然不可能是宋代人物。然而,詩人在寫作該詩時卻故作糊涂,發(fā)出“卻憐如畫者,相與落誰手”之疑問,聯(lián)系詩前小序:“此畫后歸禁中,胡馬驚塵,流落何許。而詩亦世不傳,獨仆舊見之,位置猶可想像也?!眲t不難看出,詩中所問,實暗含對被金人擄去宮女命運的關(guān)注,有亡國之悲。其手法,借詢問唐代美人命運,抒本朝之恨。
其三,因無法獲見故國之物,而抒發(fā)黍離之悲。如張嵲《往年沿檄金州謁女媧神祠是時猶未亂也紹興壬子挈家避地三巴后過祠下登山椒以望江漢自是故園懸隔矣》:“閱世興衰異,傷是涕淚流。……漸覺山河異,憑高更少留?!盵72]其題中即指明故國懸隔,詩中又再言“山河異”,從而引起詩人“涕淚流”。再如李光《重陽后二日會嚴(yán)氏野趣亭坐客吳德永裴堯文杜志林林元憲李彥實嚴(yán)君錫魏介然及予八人因成拙詩以紀(jì)一時之集云》:“始知風(fēng)景中原隔,對泣何須效楚囚?!盵73]詩用“新亭對泣”之典:“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74]該典本身,便暗含黍離之悲,引發(fā)這種悲哀的外物并非可接觸之物,而是與詩人具有距離感且這種距離無法消失的風(fēng)景。再舉一例:
白發(fā)前朝舊史官,風(fēng)爐煮茗暮江寒。蒼龍不復(fù)從天下,拭淚看君小鳳團。[75]
韓駒拭淚,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復(fù)再獲前朝皇帝賜予史官的龍茶,而詩人之所以會想龍茶,是因為友人贈予其鳳團。因鳳團茶而聯(lián)想到龍茶,由龍茶而聯(lián)想到前朝賜茶之事,由賜茶之事,而聯(lián)想到自己的身份——前朝史官,再而聯(lián)想到前朝的滅亡,引發(fā)故國之思。這種層層因果關(guān)系導(dǎo)致的聯(lián)想,使得詩歌含義深隱且深沉。黍離之感的發(fā)生,同樣不是直接面對故朝舊物,而是因它物而聯(lián)想到故物的不可復(fù)得。
其四,在個人的個體生命體驗中產(chǎn)生黍離之感。更隔一層的抒情方式,之所以能成為南渡詩壇抒發(fā)黍離之感的特征,主要是因為南宋政權(quán)與金政權(quán)(包括偽齊政權(quán))南北對峙,南渡詩人除了極少部分因出使或領(lǐng)兵到達故都,一般詩人幾乎沒有直接憑吊故國的可能。這就決定了詩人寫作該類題材的詩歌時,只能通過想象,隔江憑吊。南渡詩人采用這一抒情方式,還有一個不太顯著的原因,筆者以為那就是與宋代詩歌喜用曲筆有關(guān)。我們知道,宋詩與唐詩的區(qū)別之一即為宋詩更刻意求奇,而南渡詩壇雖有向唐詩復(fù)歸的傾向,但就其大略仍沿襲北宋遺風(fēng)較多。故南渡詩人在該類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時故意避開唐人陳熟的寫法而另辟蹊徑。
①蔡絛《鐵圍山叢談》馮惠民、沈錫麟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28頁。
②張元干《蘆川歸來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④⑥陳邦詹《宋史紀(jì)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87、587、597頁。
⑤?[26][27][36][46]呂本中《東萊詩詞集》,沈暉點校, 黃山書社1991 年版,第 163、163、165、343、346、163 頁。
⑦[48][60]鄧肅《栟櫚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鄧肅《栟櫚集》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⑨??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 1977 年版,第 434、446、433頁。
⑩[42]劉一止《苕溪集》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葉夢得《石林居士建康集》卷一,叢書集成續(xù)編本。
?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38頁。
?姚寬《西溪叢語》卷下,津逮祕書本。
?普聞《詩論》,陶宗儀編《說郛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8頁。
?黃希原本,黃鶴補注《補注杜詩》附《傳序碑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11頁。
?[31][37][43][53][70]李綱《李綱全集》,王瑞明點校,岳麓書社 2004年版,第 97、391、410、88、304、216 頁。
[21][28]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陳淵《默堂先生文集》卷九,四部叢刊三編本。
[23][29]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程俱《北山小集》卷一一,四部叢刊續(xù)編本。
[30][40]晁公遡《嵩山集》卷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2]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一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3]李正民《大隱集》卷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李正民《大隱集》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5]曾協(xié)《云莊集》原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8]胡宏《五峰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9]胡寅《斐然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1]李正民《大隱集》卷七《寄尹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4]王庭珪《盧溪文集》卷一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5]馮時行《縉云文集》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7]李光《莊簡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9]李彌遜《筠谿集》卷一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0][63]汪藻《浮溪集》卷三○,四部叢刊初編本。
[51]王之道《相山集》卷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2]吳芾《湖山集》卷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4]胡云翼《宋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版,第15頁。
[55]曹勛《松隱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6]李石《方舟集》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7]仲并《浮山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8]庾信《庾子山集注》,倪璠注、許逸民校點,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1頁。
[59]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校注》,范祥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2頁。
[61]張綱《華陽集》卷三六《僻居》,四部叢刊三編本。
[62]李石《方舟集》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4]朱松《韋齋集》卷五《示金確然》,四部叢刊續(xù)編本。
[65]黃彥平《三余集》卷二《歸途次韻》,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6]王庭珪《盧溪文集》卷一《題宣和御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7]葛立方《侍郎葛公歸愚集》卷一,叢書集成續(xù)編本。
[68]傅璇琮等《全宋詩》卷一九九五,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1998年版,第21829頁。
[69]李處權(quán)《菘庵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1]王铚《雪溪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2]張嵲《紫微集》卷六,叢書集成續(xù)編本。
[73]李光《莊簡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4]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0頁。
[75]韓駒《陵陽集》卷四《又謝送鳳團及建茶》,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