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解讀:民主不只是投一兩天票
2010年10月28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七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修訂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因為事關農(nóng)村基層民主,所以這部法律備受關注。
那么,新法案中到底有哪些進步?中國青年報記者日前獨家專訪了北京大學法學院王錫鋅教授,解讀這一新法案。
中國青年報:您對新審議通過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能否有一個總體上的評價?如果說是基層民主的進步,能稱之為邁了“一小步”或“一大步”嗎?
王錫鋅:其實我們現(xiàn)在實踐中群眾反映最大的問題,是民主選舉權利到底怎么得到充分的落實。其中,最核心的是基層的民主管理權,因為選舉只是一兩天的事情,而日常管理每天都進行。選出村委會不一定由村委會進行管理,依然可以在全村范圍進行民主管理。
新修訂的法案在民主管理的落實上還是沒有得到完全保證,所以我認為它還是一小步。通過小步的前進,最后匯集成一大步。
中國青年報:為加強鄉(xiāng)鎮(zhèn)政府對村規(guī)民約的指導監(jiān)督,新修訂法案增加了規(guī)定:村民自治章程、村規(guī)民約以及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會議的決定違反憲法、法律、法規(guī)和國家的政策,侵犯村民的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合法財產(chǎn)權利的,由鄉(xiāng)、民族鄉(xiāng)、鎮(zhèn)的人民政府責令改正。在您看來,加強政府的“指導監(jiān)督”,是有助于村民自治還是形成了干涉?
王錫鋅:村民自治中存在兩個極端,除了村民的自治權被黨支部、村委會架空之外,還存在另一種極端,即多數(shù)村民對少數(shù)村民權益的侵害。
在我國,特別是在南方,一些村子里存在很大的宗族勢力,或分成大姓小姓、先來后到等很多群體,很多村還有村規(guī)民約。如果說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民主原則,的確是多數(shù)人同意的,但這些決定可能嚴重侵害了少數(shù)人利益。比如內(nèi)蒙古有的地方在分配土地收益時,就是把村民劃分為四等,不同的等級分的錢不一樣多?;鶎舆€有不少這樣的村規(guī)民約。
這些從形式上看是民主自治的產(chǎn)物,但它可能會涉及到村民的一些基本權利,比如人身權、民主權和財產(chǎn)權。自治是有界限的,當公民自治與憲法和法律等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相抵觸的時候,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干涉、糾正是必要的。當然了,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糾正必須依法進行,否則就構成了違法行為,村民也可以去起訴。
中國青年報:修訂后的新法案中增加了村應當建立村務監(jiān)督委員會或者其他形式的監(jiān)督機構、完善了民主評議等內(nèi)容,您認為與修訂前相比,在基層增設更多機構是一種進步嗎?
王錫鋅:從制度上說,各種各樣的監(jiān)督機構是民主管理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民主的效果如何,只能靠監(jiān)督。特別是對各種財政管理、涉及到利害關系的事務信息的公開進行監(jiān)督,這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財務。
村民代表會議不是常設機構,所以,我認為設置監(jiān)督機構是比較重要的小進步。新法寫入了“應當”,“應當”是必須有的意思,以前沒有“應當”。
中國青年報:一個村需要設這么多機構嗎?是否會出現(xiàn)機構扯皮、浪費資源的情況?
王錫鋅:不會,這些監(jiān)督機構,村民有參與和監(jiān)督的熱情,因為事情都是與他們的利益密切相關的。這種機構并不會消耗太多的資源,更多的時候是幾個村民付出了,但是更多的村民能夠獲得更大的利益。
今年夏天,我一直在美國考察基層治理,我受到的沖擊非常大。即使一個很小的鎮(zhèn),幾乎所有的居民都是顧問,大家都來參與到各方面的監(jiān)督中,分得很細,有各種各樣的委員會,工作的全部是志愿者,大家都來做監(jiān)督。所以,不能讓監(jiān)督機構官化,而是要草根化。
為什么他們沒工資也愿意參與呢?他們參與監(jiān)督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從經(jīng)濟學上說,如果他們不參與,將會受到更大的利益損害。如果目前我國的村民沒興趣參與,我們就要告訴他們這一點。
可以說,只有這種“過程中的參與”和“社會的監(jiān)督”連成一片,我們所說的民主管理才有可能得到落實。
中國青年報:我們了解到,目前基層有許多財政“空殼”村,干部提出沒有錢,基層民主無事可議。對此您如何看?
王錫鋅:空殼村在貧困地區(qū)比較多,甚至許多村因為“空殼”而合并,這是城市化進程中造成的問題。民主管理的目的除了公共生活的意義外,還是指向利益的。利益越多,參與需求越強烈。所以空殼村的民主參與積極性會下降,而經(jīng)濟較發(fā)達地區(qū)就有參與熱情高的村。
沒錢和沒事情可議是兩回事兒。日常無事可議,不是永遠無事可議?;鶎庸芾聿皇敲刻齑蠹叶既プ咝问?,而是無事不議,有事則議。
中國青年報:各地在選舉實踐中普遍反映,對村委會選舉中的賄選的界定是個難點,主要原因是村委會組織法相關規(guī)定太原則,缺少具體的處罰規(guī)定,如果基層政府不處理,群眾就只剩下信訪、越級上訪一條路。您對此怎么看?
王錫鋅:這里存在技術性的規(guī)則問題:如何界定賄選?現(xiàn)在難處理的不是直接花錢拉幫結派買選票,而是競選時承諾“我當選之后給你什么”,這算不算賄選?現(xiàn)在不好界定。這是個游戲規(guī)則問題。法律處罰,得講清楚游戲規(guī)則怎么玩。村民自治不能變成有錢人的游戲,不能變成資源和權力買賣的游戲。
解決辦法有兩個:一個是村民需要提高對自身民主權利的認識,要讓他們意識到權利的珍貴,要讓他們行使權利。否則他們會想:“投票有什么意義?不如有人給我點好處我就把票給他吧!”看起來是村民不重視民主,實際上可能是選舉還是有形式化的嫌疑。
另一個方法,需要對村民選舉規(guī)則進行非常具體的、具有操作性的細化,對于禁止的情況有具體的說明。
中國青年報:您認為新修訂的法案對此還是不夠細化嗎?
王錫鋅:當然。具體的選舉操作規(guī)則,我覺得是應該出臺的。
中國青年報:新修訂法案要求候選人“德才兼?zhèn)洹保捍迕駪崦罟胤?、品行良好、公道正派、熱心公益的村民為候選人。但這也被批評為太空泛,很難實際操作,您認為呢?
王錫鋅:對“德”這一塊,法律只能做指導性、提倡性的規(guī)定,不應該是硬性的要求。抽象的隱患就是給評價者留出了很大的裁量空間,比較主觀和隨意。村民提名,有人會以這些標準排除村民提出的候選人,但村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的選擇辦法就是選票,所以不應該做硬性的規(guī)定。
中國青年報:在基層組織中,村委會和村黨支部的關系缺乏法律界定已是長期存在的弊病。您認為新法案在這方面規(guī)定上有無進步?有學者認為村“兩委”關系是當下農(nóng)村問題的核心,您怎樣看?
王錫鋅:嚴格說來,新法的修訂根本沒有解決農(nóng)村“兩委”關系問題,這實際上依然在法律框架之外。按黨政分開原則,在基層黨支部和村委會的任務應該是明確分工的,包括黨組織在內(nèi)的任何組織都不能干涉村民自治。
村委會和黨支部的關系在實踐中有兩種交錯:第一種,村委會主任就是支書,作為村委會主任主要聽村民的,做支書要聽上級黨組織的,角色會發(fā)生分離。第二種,村委會主任是黨員,黨支部做了決定可以從組織原則上要求作為黨員的村委會主任。黨支部如果操縱村委會決定,《村委會組織法》就被架空了。一些地方基層出現(xiàn)村“兩委”亂象,是角色定位不清楚的表現(xiàn)。
因此,村一級黨支部在處理組織關系、村委會關系上到底應該有哪些原則,這還是未來需要進一步出臺明確的。
中國青年報:實踐中,我們看到部分農(nóng)村建立了“兩委”之外的村民“議事會”等組織。成員由村民按比例選舉產(chǎn)生,在決定村級建設的財政撥款如何使用上取代村兩委,實行了全村公開民主提案、表決、公示,從而避免村兩委產(chǎn)生腐敗。您認為這類民主嘗試,是否在新法的修訂中有所反映?它是否是破解基層村兩委弊端的一種路徑?
王錫鋅:村有三級權力:全村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村委會。其中最重要的應該是村民會議,其次是村民代表會議,最后才是村委會。
一些地方搞的議事會小組,毫無疑問都是村民自我管理的重要形式,只要在《村委會組織法》框架內(nèi),都是合法的。所以,村民的議事會議的存在完全沒問題。
其實它并不是新東西,但我們還把它看成創(chuàng)新,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村民代表會議被架空,平時一直不召集。第二是因為村“兩委”班子成員太多了,代表中有很多村委會組成人員,這些人太多了開會也沒用。
所以基層的這些做法是對原來村民代表大會功能消退的積極反應:“既然原來的組織不管用,我就只能搞出新的?!?/p>
從長遠來看,基層民主管理將是基層民主的核心。由村民代表甚至村民全體會議來討論,這種直接的民主將是未來破解“兩委”權力集中、權力濫用的比較好的途徑。
(轉載自2010年11月3日《人民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