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同濟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上海 200092)
隋唐時期是漢字楷書發(fā)展至為關鍵的時期。楷書在經歷了六朝時期的劇烈發(fā)展演變之后,到隋唐時期逐步走向了規(guī)范定型,一直影響了現代楷書的基本形態(tài)。而歷史上的隋唐時期各種書寫材質并用,其中以碑刻數量為最多,向來是文字學研究領域不可或缺的珍貴資料。本文試圖從漢語文字學的角度再來探討一下隋唐時期碑刻楷書潛在的研究價值。
“真書漢末已胚胎,鐘體嬰兒尚未孩。直至三唐方爛漫,萬花紅紫一齊開?!保?]啟功先生這首詩指出萌芽于漢末的楷書,直到唐代才達到發(fā)展的頂峰,而漢字楷書在這七、八百年漫長過程中的發(fā)展演變還缺少詳細的研究和全面的調查。其中,隋唐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頂峰,同時也是漢字楷書歷經漢末萌芽,魏晉南北朝奠基后走向成熟的黃金時代。這一時期楷書的發(fā)展、定型、規(guī)范直接影響了隋唐以降楷書的發(fā)展演變,在漢字楷書發(fā)展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當時,社會上各種書寫材質并用,其中以碑刻數量為最多、內容涉及最廣、存留程度最好,也最能夠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社會用字的實際情況,清晰地展現出漢字字體地發(fā)展演變過程?;诖耍覀冋J為研究漢字楷書的發(fā)展演變歷史,總結楷書在定型過程中的傳承與變異規(guī)律,隋唐時期的碑刻楷書是一個非??煽俊⒎浅S斜匾难芯科瘘c。通過對隋唐時期碑刻楷書的全面整理與研究,可以系統地描述該時期碑刻楷書形體的個體特征和系統情況,探究碑刻異體形成的原因,進而總結出楷書定型過程中的傳承與變異規(guī)律。
六朝到隋唐時期作為漢字楷書發(fā)展的重要時期雖然沒有異議,但是對這兩個階段楷書的發(fā)展水平和成熟程度,各家的認識并不一致。裘錫圭認為:“從各方面綜合考慮,似乎可以把南北朝看作楷書階段的開端,把魏晉時代看作隸書、楷書兩個階段之間的過渡階段。”[2]齊元濤指出:“就漢字的發(fā)展來說,魏晉時期楷書萌芽,隋唐時期是楷書的成熟、定型時期?!保?]對這兩個階段楷書發(fā)展程度的準確判斷,直接影響到我們對楷書發(fā)展歷史的討論。我們認為,確定漢字楷書系統的發(fā)展程度,主要應從整字、構件、筆畫三個層面作出具體的分析,并且這種分析應該以該系統的可靠資料為研究對象,惟有如此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利用碑刻文獻資料,由隋唐時期追溯到六朝時期,進而對這兩段時期楷書發(fā)展演變情況的異同作出合理的判斷,揭示出隋唐碑刻楷書傳承與變異規(guī)律,是研究和探索漢字楷書發(fā)展演變歷史的有效途徑之一?,F在所擁有的六朝至隋唐時期的碑刻材料比以往任何年代都豐富。一旦占有翔實的研究材料,即可展開歷史比較調查,揭示隋唐碑刻楷書的傳承和變異規(guī)律,比較準確地定位本時期社會實物用字的歷史地位,為漢字發(fā)展史的斷代研究提供支持。
劉敞在《先秦古器記》中曾經明確指出碑刻文獻具有三種重要的史料價值:“禮家明其制度,小學正其文字,譜牒次其世謚?!逼渲?,確定某個漢字在歷史上的出現時間,更是十分需要借助這批碑刻文獻材料來擴大其取證的范圍。隋唐時期是漢字字形發(fā)展至為關鍵的時期,楷書在傳承六朝時期漢字字形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演變。本時期楷書的傳承與變異對現代楷書的定型影響甚巨,后世楷書的許多形體都可以在這里找到直接源頭。同時,只有建立在碑刻原始拓片基礎上的研究才能為漢字字形的準確程度提供客觀上的保證。而本時期的碑刻材料可以為我們提供豐富的漢字楷書字形資料,這樣不但可以從客觀上為漢字楷書的發(fā)展研究創(chuàng)造條件,而且也可以為現代漢字的整理與規(guī)范、古籍文字的整理和???、大型語文工具書的編纂與修訂等提供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特別是隋唐時期碑刻楷書中的新增字形,能夠反映當時社會用字的真實面貌,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對于當今大型字典的編纂和修訂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第一,它們可以直接反映出隋唐時期碑刻楷書傳承字中出現了哪些新的變異形體。與六朝相比,進而反映出隋唐時期碑刻楷書傳承字在形體結構上的整體變異情況。第二,新增字形具有明顯的時代性,部分字形甚至可以作為字形斷代的實物依據。最為典型的代表就是武后新字的出現和使用,如武后新字中“年”,由“千千萬萬”四個構件組成,為會意字,意指大周帝業(yè)綿延無絕期。這一批字均為“時代為之”,很快就隨著王朝的覆滅而退出歷史的舞臺。但是我們可以據此推斷武后新字的字數,出現的先后順序以及當時社會的使用情況等。第三,一些新增字形可以為大型語文工具書的編纂和訂補提供參考。尤其是在增補漏收字形、提供適當語例、提供書證、糾正辨析失誤,探析字形的源流演變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例如,《漢語大字典》禾部“(字形為上禾下甘)”字下云:“同‘香’?!逗Fず滩俊?(字形為上禾下甘),音香,芳氣也。”按《漢語大字典》此字形最早見于《海篇》,且沒有文獻用例。其實,隋唐時期的碑刻楷書中早有用例,唐景福元年《憫忠寺重藏舍利記》“填以異香”中,“香”的字形即寫作“上禾下甘”。垉,《漢語大字典》僅引《龍龕手鑒》的反切注音,沒有釋義。在隋唐時期的碑刻楷書中已有用例,隋開皇四年《楊居墓志》“沉丹塗漆,埋琛垉瓉”,在此例句中“埋”與“垉”對應,應指埋葬之意。
人類的歷史每前進一步,都會增加許多新的內容,從而使每個時代顯現出與眾不同的階段性特征。語言文字作為記載傳播歷史文化的工具亦同樣如此。隋唐時期碑刻楷書中除保存了大量的楷書字形以外,還出現了一批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漢字,我們稱之為新增字。新增字是該時期碑刻楷書文獻中為記錄新詞而出現的新字。主要包括以下兩類:(1)為記錄隋唐時期之前的語言中從未出現的音義結合體而新造的字。其中包括該時期社會文化生活中所出現的新的特殊因素——人名專用字、音譯佛經用字等都歸入此類中。如袈、裟,《名義》無此二字?!端伪居衿ひ虏俊?“袈,古牙切。袈裟,胡衣也。亦作毠(字形為上沙下毛)?!薄端伪居衿ひ虏俊?“裟,所加切。袈裟。”二者為梵文音譯聯綿詞。二字的寫法不固定,《宋本玉篇》就貯存了“袈裟、毠(字形為上沙下毛)”兩種書寫形式。其中“袈裟”這種書寫形式與今天簡化字中的形體相同?!棒卖摹边@種書寫形式也出現于隋唐時期的碑刻材料中,如見于唐建中二年《景教流行中國碑》“試殿中監(jiān)賜紫袈裟”。這批新造字的出現與佛教在隋唐時期的興起有著直接的關系。(2)由舊詞分化出了新詞或者舊字被借用來記錄其它詞,為區(qū)別舊字所承擔的不同功能而新造的字。如,妐,《宋本玉篇·女部》:“之容切。夫之兄也?!薄睹x》所無。隋唐碑刻材料中,隋大業(yè)十一年《張志相妻潘善利墓志》“善事姑妐,能和姪娣”,已經出現“妐”字形,在隋唐時期以前,稱呼丈夫之父時,寫作“公”。由表示“公正、無私”之義的“公”來承擔這一義項。后來,才專門為此造了“妐”字形?!皧q”相對于“公”,為后起字。
這些新增字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它們具有明顯的時代性,部分字形甚至可以作為字形斷代的實物依據。其中,與《宋本玉篇》新增字展開比較,我們可以直接判斷《宋本玉篇》新增字中哪一部分字來自隋唐時期的社會用字,由此推測唐宋之際成書的《宋本玉篇》收字的來源,進而推斷其大致的成書年代。因為《宋本玉篇》的現有規(guī)模是經過唐代孫強、宋代陳彭年在《原本玉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其修訂主要的途徑是增加字數、刪除書證、修改注音等。其中,唐宋間各個歷史階段的具體增字情況,僅以傳世文獻和《宋本玉篇》本身貯存的文獻來講,很難展開具體的分析。而我們所整理的隋唐時期碑刻楷書文獻新增字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這一缺憾。
“簡化字”是指由我國國務院頒布的《簡化字總表》中所規(guī)定的一批規(guī)范使用的簡體漢字。1956年1月28日,國務院第一次公布了《漢字簡化方案》,其中有簡化字515個和簡化偏旁54個。1964年5月,文字改革委員會根據國務院的批示編輯并出版了《簡化字總表》,共收錄簡化字2236個。1986年10月10日,國家語委根據國務院的決定重新發(fā)布《簡化字總表》,對個別簡化字做了調整,收錄簡化字2235個?,F行的簡化字,絕大部分是有歷史來源的。首先,在隋唐時期的碑刻楷書中,出現了部分簡化的漢字,即有些字形的部分構件和《簡化字總表》公布的簡化字部分構件相同。如,構件“門”、“夾”、“纟”等,其中構件“馬”、“鳥”雖然還沒有完全簡化,但與簡化構件已經十分接近。其次,這批材料中還存在著許多與現代簡化字的形體完全一致的漢字字形。如:賢、監(jiān)、堅、諸等。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總結楷化規(guī)律、確定歷史地位、保存楷書字形,還是從提供新增漢字、明確簡化來源等方面,隋唐時期的碑刻楷書都有其潛在的研究價值。這些材料由于數量龐大、種類眾多、書體繁雜、分布廣泛,僅憑個人的力量難以展開系統的調查,因此,要為更多的研究者涉及此領域,尚需時日。
[1]啟功.論書絕句[M].北京:三聯書店,1990.
[2?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3]齊元濤.隋唐五代碑志楷書構形系統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