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光華

（五邑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江門 529020）

語言學研究

訓詁學新證六篇

龐光華

（五邑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江門 529020）

訓詁學是研究古代漢語中的疑難字句的學問，訓詁學能夠有助于正確理解古典文獻。通過實證性地探討六個訓詁學的具體問題，解決六個語言學中的疑難問題。

訓詁學；古代漢語；通假；錯訛

筆者在學習和研究訓詁學的過程中寫了一些學術(shù)札記，現(xiàn)選錄六篇，以供學者參考。

例1 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第二冊第396頁對《莊子》中的《惠子相梁》的‘鴟’的注解稱：“鴟，鷂鷹。注意，鴟不是鴟鵂（鸮），鴟鵂是貓頭鷹。”[1]我經(jīng)過考察認為這個特別加的‘注意’是錯誤的，這里的‘鴟’只能是貓頭鷹?？肌肚f子·秋水》的相應原文是：“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笨梢娺@里的‘鴟’是一種能夠以鼠為食的鳥，因此就只能是貓頭鷹，不會是鷂鷹，雖然在古書中的‘鴟’也有鷂鷹的意思。因為從生物學的角度看，能夠以鼠為食的只能是貓頭鷹[2,p1108]；鷂鷹并不以鼠為食，而是以小鳥為食[2,p1619-1620]，它又稱雀鷹或鷙鳥。而且從《莊子》全書來考察，其中共出現(xiàn)四次‘鴟’，全部都是‘貓頭鷹’的意思?？计溆嗳幦纭肚f子·齊物論》：“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這正是講‘鴟’喜歡吃老鼠，必是貓頭鷹無疑；《秋水》：“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倍堫^鷹正是喜歡晚上出來活動，鷂鷹的視覺很敏銳，并不喜歡晚上活動?！缎鞜o鬼》：“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jié)，解之也悲?！边@也是強調(diào)貓頭鷹的眼睛與普通的鳥獸不同，有自己的特征。因此，《莊子》中出現(xiàn)的所有的‘鴟’都是貓頭鷹，沒有一處是鷂鷹。

例2 據(jù)黃伯榮主編《漢語方言語法類編》第669頁《湖南臨武話的被動句》條稱：“相當于普通話的動詞‘給’的，臨武話有兩個意義完全一樣的詞：‘畀[piou21]’和‘阿[a55]’。如‘畀我’、‘阿我’都等于‘給我’。他們的區(qū)別在于：‘畀’是純粹的動詞，‘阿’則既可做動詞，也可做介詞。表示被動的‘被’字，臨武話很少用（干部、學生用得稍多一些），經(jīng)常使用的是‘阿’。如：1、書是阿弟撕壞的。2、阿你害苦的。”[3]今按，‘畀’作為動詞‘給’的用法很容易理解，只是這個既用做動詞的‘給’也表示被動的‘阿’該怎樣解釋呢？其讀音和意思在漢語史上的時代性如何呢?我經(jīng)過考證認為臨武話中的這個特殊用法的‘阿’無論從其讀音還是從其意思上看，都可能是保留了先秦時代的特征，其本字乃是上古時代的‘與’字?？肌c’的上古音是以母魚部，《廣韻》音‘余呂切’。上古音的魚部的擬音，各家構(gòu)擬的主元音一般是[a]①；以母的上古音有零聲母的音位變體，則‘與’的上古音正近似‘阿[a]’。而上古漢語的‘與’正有作為動詞的‘給與’和表示被動兩種意思?！c’訓‘給與’，當和‘予’相通，常見于古書②。其表示被動的情況最常用的例證是：1、《戰(zhàn)國策·秦策五》：“吳王夫差棲越于會稽，勝齊于艾陵，為黃池之遇，無禮于宋，遂與勾踐禽，死于干隧?！盵4]2、《戰(zhàn)國策·西周策》：“秦與天下罷，則令不橫行于周矣?！雹鄄贿^，學者們從上古文獻中一般只能舉出這兩個例子，例子太少，不好據(jù)此作定論。更重要的是漢魏六朝時代的文獻極少有‘與’用作表示被動的例子。根據(jù)江藍生《漢語使役與被動兼用探源》一文考察，在唐代及以后的文獻中，‘與’表示被動的現(xiàn)象很常見。我們從江藍生此文轉(zhuǎn)引數(shù)例：1、世間一等流，誠堪與人笑。（寒山詩）2、鬼識人與料，客辨羊肉厄。（王梵志詩）3、和尚是高人，莫與他所使。（《祖唐集》）4、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材騙的。（《醒世恒言》卷八）5、只不敢與鳳姐看見。（《紅樓夢》69回）這些例子都有明顯的口語色彩，而民間口語是有可能保留很古老詞匯的。那么湖南臨武話中的這個‘阿’到底是從先秦傳下來的？還是從唐代以后才產(chǎn)生的？這牽涉到唐代的魚韻的音值問題。由于唐代的‘語’韻已經(jīng)是后圓唇元音，不大可能是‘阿[a]’音④，所以我認為其音應該來自上古⑤，而其作為動詞的‘給與’和表示被動兩種意思的現(xiàn)象可能是從先秦直接傳承來的。我曾考慮過臨武話的這個‘阿’是否有可能是‘挨’的轉(zhuǎn)音？現(xiàn)在認為不大可能是這樣的。因為‘挨’在方言中雖然能表示被動[5]，但不能同時表示‘給與’之義。因此，臨武話的這個‘阿’不會是‘挨’的轉(zhuǎn)音。

例3 北京大學朱慶之教授曾經(jīng)對我提到：佛經(jīng)中的‘燃燈佛’有異名作‘錠光佛’，二者從語言結(jié)構(gòu)上似乎可以解釋為‘錠’是名詞轉(zhuǎn)用為動詞，這樣‘錠光’與‘燃燈’二者意思就可以相通，而且結(jié)構(gòu)可以相對應。我苦思良久，恍然有悟。我現(xiàn)在認為‘錠光佛’中的‘錠’不是用作動詞，本身就是名詞，意思是‘膏燈’（參看《急就篇》卷三）。‘錠光佛’的意思就是‘燈光佛’，而‘燃燈佛’的‘燃燈’應該解釋為‘（沒有熄滅的）正燃燒著的燈’，是偏正結(jié)構(gòu)，而不是動賓結(jié)構(gòu)，‘燃燈’的結(jié)構(gòu)同于‘飛鳥、走獸、鳴禽、爬蟲、臥虎、棄嬰’等等，所以‘燃燈佛’和‘錠光佛’都是燈光佛，二者意思是相同的。若將‘燃燈’分析為動賓結(jié)構(gòu)，則不易理解為什么會有異名作‘錠光佛。

例4 《說文》稱：“羌，西戎牧羊人也?！倍斡癫米ⅲ骸笆莿t戎與羌一也?！薄稘h書·禮樂志》顏師古注：“戎，西戎也?！薄蹲髠鳌らh公二年》孔穎達疏：“西方曰戎。”類似的古注很多，參看《故訓匯纂》第839頁。實際上，段玉裁注并不精確?！帧c‘羌’有時不完全一致，因為‘戎’在先秦古書中可以指北狄的異民族，而‘羌’只能是西方的異民族?？肌蹲髠鳌る[公九年》：“北戎侵鄭，鄭伯御之?！薄蹲髠鳌せ腹辍罚骸氨比址R，齊侯使乞師于鄭?！薄蹲髠鳌せ腹辍罚骸俺?，北戎病齊，諸侯救之。”《左傳·桓公十一年》：“鄭昭公之敗北戎也，齊人將妻之?！笨梢姟帧梢灾副狈降漠惷褡?；在金文中有‘淮戎’一語，學者們公認為是指‘淮夷’，則‘戎’是指東方的異民族。可見‘戎’與‘羌’的概念不完全相同，并不專指西戎，所指可以較廣，段玉裁以戎與羌為一是不確切的。

例5 《楚辭·天問》中有一處很難理解：“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其中的‘顧菟’一語有不同的理解，但主流意見還是認為‘顧菟’就是兔子，只是其中的‘顧’字不好理解。近代以來，聞一多《天問釋天》把‘顧菟’解釋為蟾蜍；后來的楚辭學者湯炳正《屈賦新探》認為‘顧菟’就是《左傳》中的‘於菟’，是‘虎’的意思。湯炳正先生直到晚年也堅持這個觀點。不過，季羨林《印度文學在中國》還是采用傳統(tǒng)的說法，并且說：“月亮里面有一只兔子的說法在中國可以說是由來久矣。但是這種說法并不是國產(chǎn)，它是來自印度。從公元前一千多年的《梨俱吠陀》起，印度人就相信，月亮里面有兔子。梵文的詞匯就可以透露其中的消息。許多意思是月亮的梵文字都有兔子這個字作為組成部分?！奔玖w林還提到：“印度神話寓言里面還有許多把兔子同月亮聯(lián)系起來的故事。”[6]多有舉證。我贊同季羨林的觀點，也采用傳統(tǒng)的觀點。我認為‘顧菟’不可能是‘於菟’，雖然二者在表面上很相似。我可以解釋‘顧菟’的構(gòu)詞法。在漢代有一首古詩：“皎皎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笨梢娫跐h代及其以前的人們的觀念中，‘兔子’確實喜歡‘東走西顧’，正因為如此，古人才使用‘顧菟’一詞，也就是‘東走西顧’的‘兔子’。這個‘顧’就是顧盼的顧，是動詞作定語；‘顧菟’在構(gòu)詞上猶如‘飛鳥、走獸、鳴禽、臥虎、奔馬’，是很正常的構(gòu)詞法，不可過于求深解。我還從出土文物的畫像中找到了證明，考長沙馬王堆西漢一號墓出土的那副著名的帛畫，仔細觀察此帛畫的左上方的月中確實有一兔子，而且是作奔跑狀⑥。馬王堆的這幅帛畫的年代在西漢前期（漢武帝以前），距離《楚辭》的時代不過幾十年，因此一定是保留了先秦時代的文化年。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月中有兔的傳說在戰(zhàn)國以前肯定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在東漢的畫像石中也可以見到月中有兔的畫像?？己樵倥d《中國美術(shù)史圖像手冊·繪畫卷》第41頁的0115圖《伏羲女媧畫像磚》是東漢時代四川的畫像磚，圖中女媧右手拿鉅，左手舉著月亮，月中右邊有樹，左邊有一兔子蹲著，兔子的形象很分明[7]。則東漢時代的四川早已流傳月中有兔的觀念。據(jù)同書第34頁的0088圖《神農(nóng)畫像》，這是江蘇出土的東漢畫像石，神農(nóng)右邊的月中有一奔跑狀的兔子，形象分明，不可能誤解為其他動物。據(jù)同書第36頁的0095圖《蒼龍星座畫像》，這是南陽出土的漢代畫像石，圖中的月亮中間有一奔跑的兔子，狀態(tài)頗接近馬王堆帛畫中的月兔?？梢姈|漢時代的文化觀念中，月中有兔是很普遍的，其發(fā)源于先秦完全在情理之中。

例 6 韓愈的名篇《答李翊書》有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王力主編《古代漢語》第三冊第1 018頁解釋其中的‘藹如’說：“茂盛的樣子。這句意思是說，仁義之人有了仁義作根，說出話來必然氣勢充沛。”今案，這個注解是錯誤的?！@’雖然在古漢語中有‘茂盛’的意思⑦，但不適合韓愈此文。我們認為此文的‘藹’就是‘和藹’的意思?！稘h語大詞典》‘藹如’條正引用韓愈《答李翊書》，釋‘藹如’為‘和氣可親貌’，這是對的。先秦時代的《管子·奢靡》：“藹然若夏之靜云，乃及人之體?！逼渲械摹@然’，《漢語大詞典》解釋為‘溫和之貌’的意思⑧。江淹《蕭重讓揚州表》：“丹青所以傳其藹?！薄稘h語大字典》‘藹’字條也釋為‘美好、和善’。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稱：“藹，言之美也。故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庇绕涫恰锻趿艥h語字典》第1 122頁明確把‘藹如’解釋為‘和善可親的樣子’，引例正是韓愈《答李翊書》。

以上各條是平時讀書的心得，尚望學者的批評。

[注釋]

① 如王力、李方桂、董同龢、鄭張尚芳、潘悟云等，只有高本漢構(gòu)擬為圓唇元音，高本漢的構(gòu)擬不確。

② 參看《故訓匯纂》第1 888頁。也用作介詞的‘與’，參看何樂士《古代漢語虛詞詞典》（語文出版社，2006年）第 554頁；高樹藩《文言虛詞大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819-820頁；《虛詞詁林》所引《經(jīng)傳釋詞》、《古書虛字集釋》、《經(jīng)傳衍詞》。

③ 參看何建章《戰(zhàn)國策注釋》（中華書局，1996年）第65頁。據(jù)王念孫《讀書雜志》，這里的‘與’是表示被動，與介詞的‘為’同。另參看楊樹達《詞詮》‘與’字條、高樹藩《文言虛詞大詞典》（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819頁。江藍生《近代漢語探源》（商務印書館，2000年）230頁；謝質(zhì)彬《被動句在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若干特殊句式》（《河北大學學報》1989年第3期）；只是王力先生《漢語語法史》（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二十一章《被動式的產(chǎn)生及其發(fā)展》以及唐鈺明先生關(guān)于古漢語被動句的系列論文都沒有提到‘與’表示被動的情況（參看《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唐鈺明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蔣紹愚師也刻意回避這個問題，大概是因為先秦的例子較少，不容易斷案。還可參看蔣紹愚、曹廣順主編《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十二章《被動句》（宋紹年教授撰）；

④ 不過在諸家之中，偏有李榮《切韻音系》對魚韻的構(gòu)擬與此音相似。

⑤ 據(jù)楊時逢《湖南方言調(diào)查報告》（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刊印，1974年版）第五十三節(jié)對臨武方言的調(diào)查，臨武方言的遇攝字一般讀[u]或[y]。我說這個作為動詞的‘給與’和表示被動兩種意思的‘阿’可能是來自上古，這只是個別詞匯的存古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臨武話作為一個整體都保留了很古老的語音。

⑥ 這幅帛畫構(gòu)圖復雜，一般的著錄和影印往往不甚清晰。我見到的最清晰的著錄是《中國繪畫全集》第一卷第 4頁，月中的兔子形象分明，兔子的右下方才是蟾蜍。

⑦ 參看《故訓匯纂》第1 988-1 989頁以及《說文解字詁林》所引各家注。

⑧ 但《漢語大字典》“藹”字條解釋為“云集貌”，與《漢語大詞典》不同。

[1] 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97,635.

[2] 王叔岷.莊子校詮[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 黃伯榮.漢語方言語法類編[M].青島：青島出版社,1996.

[4] 何建章.戰(zhàn)國策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6：261-263.

[5] 江藍生.近代漢語探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666.

[6] 季羨林.中印文化關(guān)系史論文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 1982.

[7] 洪再興.中國美術(shù)史圖像手冊·繪畫卷[M].北京：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Six Questions about Xunguxue

PANG Guang-hua

(School of Literature, Wuyi University, Jiangmen 529020, China)

Xunguxue is a learning to study the difficult words and sentences in classical Chinese. It is helpful to understand the classical documents. Six concrete questions are discussed by positive accounting theory which are also puzzling questions in linguistics.

Xunguxue; ancient Chinese; Tongjia; wrong

2010-11-22

龐光華（1968-），重慶人，北京大學漢語史博士，香港科技大學博士后，五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H109.2

A

1009-9115(2011)04-00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