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元,張 華
(1.空軍工程大學 理學院,陜西 西安 710051;2.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從《史記》中的上古神話看先秦文化從巫到史的演變
張耀元1,張 華2
(1.空軍工程大學 理學院,陜西 西安 710051;2.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史記》一書運用了大量上古神話傳說,但這與司馬遷重“實錄”的精神并不矛盾,這些神話傳說體現(xiàn)了先秦文化從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變軌跡,最終完成了從巫文化的感性精神到史官文化理性精神的重要轉(zhuǎn)變,上古神話傳說歷史化過程再現(xiàn)了歷史的真實,勾勒出了上古歷史的完美畫卷,在文化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具有十分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
史記;上古神話傳說;先秦文化;巫文化;史官文化
神話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型。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面對浩瀚的上古史,在無文獻資料可考的情況下,經(jīng)過精心取舍,選用大量上古神話傳說,從五帝本紀中的神話傳說中的五帝到各類神異記述,似乎與“實錄”的作史原則相抵觸。但仔細推敲,這些上古神話傳說在填補了上古史空白的同時,體現(xiàn)了先秦文化從巫到史的發(fā)展軌跡,同時使《史記》一書增添了許多浪漫色彩。
先秦文化的發(fā)展大致經(jīng)歷了由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變過程。“巫文化是中國古代各種文化的源頭。它產(chǎn)生于原始時代,以神為主體,是人類早期思維的集中體現(xiàn)。人類誕生以后,由于生產(chǎn)力的低下,無法戰(zhàn)勝各種自然災害,于是就幻想出各種各樣的神靈和魔力,以超人的力量降伏災害。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神支配著世界,支配著人的行動。上古神話故事就是這種文化的形象反映……隨著社會的逐漸轉(zhuǎn)型,向以人為主體的史官文化過度。所謂史官文化,是指上古三代到秦漢時期以史官為代表的知識人士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這種文化以現(xiàn)實為基礎,以人倫為本位,注重‘隆禮’、‘敬德’,它由巫文化發(fā)展而來?!盵1,p10]從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進,無疑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大飛躍。
夏、商兩代,以原始宗教文化為主體,巫覡在當時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周王朝建立后,巫術文化式微,漸漸被先進的禮樂文化所取代,這就是所謂的“以德代天”。春秋以降,周室衰微,貴族地位動搖,隨之士階層興起,王官之學變成了士大夫之學。從文學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可分為夏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三個時期:夏商時期,為占卜、祭祀所創(chuàng)作的韻文(如甲骨卜辭)和咒語歌謠,是現(xiàn)存最古老的文學樣式,從《尚書》保存的商代作品中,可以看到早期歷史散文的概況。西周春秋時期,人們對政治、社會、人生的關切超越了宗教關懷,史官文化于此時開始崛興,誕生了諸如《左傳》之類的歷史散文杰作。與此同時,許多思想家提出不同的社會理想,出現(xiàn)了《論語》、《墨子》、《春秋》等在中國文化史上影響深遠、熠熠生輝的經(jīng)典巨著。戰(zhàn)國時期,知識傳授突破貴族的壟斷,民間講學之風盛行,即所謂的“禮樂下行”。是時,學派蜂起,諸子馳說,形成了“百家爭鳴”的文化繁榮景象。他們政治主張不同,文學觀念和風格也異彩紛呈,產(chǎn)生了與前代迥異的文學作品。由于先秦時期文、史、哲不分,文學同時也是文化的載體,因此,從文學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亦可以看出文化的嬗變軌跡。于是,巫文化、史官文化隨著時代的進步,在激烈交鋒中不斷向前發(fā)展,史官的職能也由于后來的巫史分途,由原來的宗教事務偏向了人事,理性思想逐漸占據(jù)上風,詩的智慧逐漸讓位給科學的智慧。
由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過程,古人早已注意到了?!秶Z·楚語下》曰:“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二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谑呛跤刑斓厣衩耦愇镏?,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吧侔傊ヒ?,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紊唤?,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堯復育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為司馬氏。寵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寔上天,黎寔下地?!馐乐畞y,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2,p512-516]借觀射父之口為我們勾畫出了民神不雜、民神雜糅、絕地天通、民神再雜、天地復絕這樣幾個時代,而這幾個階段恰好體現(xiàn)了先秦文化從巫到史的演變軌跡。就觀射父而言,這種時代觀念的核心是治亂、亦即秩序問題,“民神不雜”、天地人神各歸其位的“有分別相”是有序,是為“治”;“民神雜糅”,天、地、人、神渾然一體的“無分別相”是無序,是為“亂”,其實這就是當時逐步建構起來的禮樂制度。“絕地天通”觀念產(chǎn)生于西周,與傳說中的周公“制禮作樂”相一致,而此時正是天地人神的分離的時代,正是周革殷命后“以德代天”的時代,也是孔子所推崇的“治世”。
其實,觀射父所說的那種“民神不雜”的第一時期,稱之為“巫覡”的時代,是十分值得商榷的。“巫覡”時代正是這里所說“人神雜糅”的時期,這應該是第一期。對此,李零先生指出:人類早期的宗教職能本來是由巫覡擔任,后來開始有天官和地官的劃分:天官,即祝宗卜史一類職官,他們是管通天降神;地官,即司徒、司馬、司工一類職官,他們是管土地民人。祝宗卜史一出,則巫道不行,但巫和祝宗卜史曾長期較量,最后是祝宗卜史占了上風。這叫“絕地天通”。在這個故事中,史官的特點是“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它反對的是天地不分、“民神雜糅”。可見“絕地天通”只能是“天人分裂”,而絕不是“天人合一”[3]。
歷史是當下生活感悟的真實寫照。當一個歷史人物在敘述傳說中的遠古歷史的時候,他的敘述所說的其實并不是那個歷史本身,而是他自己對歷史的看法,是自己身處其中的那個時代的觀念。也就是說,所謂“絕地天通”就是從巫覡時代的“人神雜糅”到卜史時代的“人神不雜”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的觀念實質(zhì)就是從“天人合一”到“天人分裂”的漸變,也正是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演變。《史記》中的上古神話傳說就體現(xiàn)了這一文化的嬗變過程。
縱觀《史記》中的上古神話傳說,不難看出其中所蘊含的巫文化的影子。在探討天人關系時,司馬遷無法避開巫文化的影響,體現(xiàn)在天命對于人事的主宰決定作用上,這種現(xiàn)象在漢代文化、文學典籍中屢見不鮮?!皬奈孜幕到y(tǒng)看,漢代文化、文學中許多地方具有巫文化的色彩。巫文化的特征在于以天制人,天是最高的統(tǒng)帥,天支配人的行動?!痘茨献印返扔涊d神話故事之類固不用說,在董仲舒等人‘天人感應’的政論散文、在歌頌漢帝國的漢大賦、在記載怪異事情的志怪小說、在方士術士所宣揚的長生術、神仙術、占卜術中,乃至于像《史記》、《漢書》等歷史著作中,無不具有‘巫’的色彩。巫色彩的存在并不奇怪,這是人類在認識自身命運過程中的必然產(chǎn)物。它從先秦以來,時刻影響著人們的思想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只不過所占比重不同,每個時代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而已?!盵1,p21-22]
《史記》中上古神話傳說并非單純受到巫文化的影響,而是司馬遷別具匠心的綜合采納?!熬刻烊酥H”旨在探討天人之間的關系。司馬遷在天人關系上是持天人相分觀點的,強調(diào)人對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重要作用。在談論夏、商、周、秦相繼更替這一歷史大勢時,司馬遷說:“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shù)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余世。……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tǒng)若斯之難也。”[4,p759]充分肯定了夏、商、周、秦之王天下,都是修仁行義、積德用力的結果,是人為而非天意。
在取舍加工上古神話傳說的過程中,司馬遷處處顯示出史官文化的理性精神,探討古今歷史變化的規(guī)律,以求達到“通古今之變”的目的。司馬遷深受《易》的通變思想的影響,并將它用來觀察人類歷史。在他看來,歷史的發(fā)展不是靜止的,而是不斷變動的,這種變動呈一種盛衰交替之勢。正如他在《平準書》里所說的“物盛則衰,時極而轉(zhuǎn)。一質(zhì)一文,終始之變也?!薄妒酚洝芬粫?,非常注重用歷史興衰變動的觀點來論述歷史發(fā)展大勢,我們將《秦本紀》與《秦始皇本紀》合在一起,便能清晰地看到秦從一個邊地諸侯國到一統(tǒng)天下,再由盛極而迅速衰亡的發(fā)展變化脈絡?!妒T侯年表》將春秋時期各種勢力的盛衰消長做了充分揭示,從中我們能夠看到周王室的衰敗和各諸侯國的崛起,以及各諸侯國勢力的此消彼長。
與“見盛觀衰”緊密相連的是“承敝易變”,肯定歷史變動的必要性?!陡咦姹炯o》“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盵4,p30]充分肯定三代的歷史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變易的歷史,形式上好象是循環(huán),實質(zhì)內(nèi)容在變化、發(fā)展。
在注重天命的同時,司馬遷還強調(diào)人民對歷史發(fā)展的重要性,強調(diào)統(tǒng)治要施仁政恩德于人民,才可得到天下、鞏固統(tǒng)治地位甚至認為這樣才會為自己的后代積下陰功陰德,這樣上天才會庇蔭他的后人,讓他的后代享有天下?!妒酚洝ひ蟊炯o》曰:“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薄捌跖d于唐、虞、大禹之際,功業(yè)著于百姓,百姓以平。”[4,p393-394]契為他的后人積下了仁德,至他的后代子孫成湯便享有天下?!吨鼙炯o》中“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后稷這位周人始祖也為后世子孫積下了功德?!肚乇炯o》中所載秦先祖大費佐禹治水有功,也為秦王朝成就帝業(yè)積下陰功。雖然陰功陰德思想是天人感應的一個表現(xiàn),而對“仁德”的強調(diào)則是史官文化的思想核心?!段宓郾炯o》中黃帝的“修德”,高辛的“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明鬼神而敬事之”,帝堯的“其仁如天,其智如神”、“能明馴德”,帝舜的以仁孝稱王等都是史官文化“人神不雜”的理性精神的體現(xiàn)。
司馬遷在運用上古神話傳說時也未能完全擺脫時代的局限性,對此,我們應當全面看待。在天人關系上,司馬遷還并沒有完全擺脫天命史觀,《史記》一書還有不少迷信的說法,如帝顓頊“依鬼神以制義”、劉媼與赤龍交感而生劉邦等等,我們只能理解為是一種歷史的局限性。在《趙世家》和《晉世家》中,司馬遷打破神人界限,讓上帝天神直接給人間下達旨意,透露天帝安排的人間命運前景?!囤w世家》在簡、襄之世和武靈王時代,凡在趙國命運攸關的重大轉(zhuǎn)折關頭都是由天神指點而化險為夷、渡過難關,而趙國事態(tài)發(fā)展結局莫不與神意相符。諸如此類,看似是人類在努力奮斗,而實際則由天帝主宰。《晉世家》中的惠公之敗是出于外交與政治的失策,司馬遷卻把這一切歸之于已故太子申生的神靈在天堂的活動,由天帝決定秦國在韓原擊敗晉惠公夷吾。這些都顯示出天命神異是作為歷史事件發(fā)展的第一原因,《趙世家》、《晉世家》中的描寫集中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歷史事件因果關系的認識?!段宓郾炯o》中寫道舜面對“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4,p91]的事實,“舜曰‘天也’”,也將其歸結為天意。此外,《史記》中還有關于符瑞等天人感應觀念的記載。這些都帶有鮮明的巫文化的影子。然而,較之其天人觀的積極方面,這顯然是微不足道的。
巫文化到史官文化的嬗變經(jīng)歷了一個長期的發(fā)展過程。西周時期,史官文化的變革,實現(xiàn)了由神到人第一步的轉(zhuǎn)變;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史官文化的變革,使得史官文化占據(jù)了主導地位。然而,此時的巫文化卻沒有從史官文化中徹底消失,直到漢代史官仍具有一定的天官職能。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云:“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逗鬂h書·百官志》司馬彪注曰:“太史公,掌天時、星歷”。“直到東漢明帝時代,史官才以修史為專職,經(jīng)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正式建立起史官制度。”[1,p16-17]由于受時代的局限,司馬遷無法擺脫天命史觀的影響。但是,其對上古神話傳說的系統(tǒng)梳理及審慎采納,在正史之中將天人之變和文化的演變軌跡借上古神話傳說勾勒出來,具有十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對于我們深刻認識中華文化的發(fā)展演變具有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
[1] 張新科.文化視野中的漢代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2] 徐元誥.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3] 李零.絕地天通──研究中國早期宗教的三個視角[Z].2000年3月2日在北京師范大學的演講,載于北京大學網(wǎng)站“新青年/中國學術城”.
[4]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2.
(責任編輯、校對:王文才)
The Historical Process from Wu to Shi from the Old Myths of Shi Ji
ZHANG Yao-yuan1, ZHANG Hua2
(1. School of Science, Air Force Engineering University, Xi’ an 710051, China; 2.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of Arts, Xi’An 710062, China)
Shi Ji has plenty of old myths. But it is not contradictory with Si Maqian’s spirit of “chronic of the reign of monarch”. The myths show the historic process of pre-Qin culture from Wu to Shi which finally realizes the important transformation from perceptual spirit to rational spirit. The ancient myths and legends reproduce the process of history. And they draw a perfect picture of ancient history. They have a deep cultural connotation.
Shi Ji; ancient myths and legends; pre-Qin culture; Wu culture; historiographer culture
2010-07-27
張耀元(1980-),女,陜西延川人,碩士,空軍工程大學理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大學語文。
I206.2
A
1009-9115(2011)04-003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