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茂瑜
從回憶中挖掘童年與自然的美
——論希尼的詩歌藝術
朱茂瑜
希尼的詩歌以回憶的方式在“日常中提煉出的神奇的想象”。在其早期詩歌中,大量的對于童年生活的詩化描寫,表現(xiàn)出了“游戲”與“自由”的特質。詩人還善于挖掘自然之美,融自然與神話、過去與今天,強烈的還鄉(xiāng)情結表達出回歸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的愿望。
希尼;回憶;童年;自然
海德格爾極力高揚回憶,并指出回憶和思(詩)不可分割。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潛入心境,將遙遠的難以把握的感覺世界以賦予親和力的方式張顯出來,是回憶帶給讀者直接的審美效果。這樣帶有點自傳色彩的詩歌最接近詩人的體驗,而在詩中閃爍的幻想和象征是詩人在直接經驗上的變形。詩人希尼在“日常中提煉出的神奇的想象”的詩句,使得鋪展出的愛爾蘭風情富于審美性,更“具有抒情詩般的美和倫理深度?!保?]2
回憶,是詩人希尼接近故鄉(xiāng)和內心的幽密徑道,是修復老生活的通途。讓詩人魂牽夢囈的愛爾蘭北部莫斯畔的童年生活,一直“密存在記憶中”,并成為他的寫作之源。希尼早期的詩作《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通向黑暗之門》將詩歌的觸角探伸回到過去,以一種追根溯源式的立場在回憶中開始了對自我棲息的重建,“詩中的一切都在那里真實地發(fā)生過,但是現(xiàn)在你去那個地區(qū)卻不會有我記憶中的那些了?!保?]438很明顯的,詩人通過回憶彌補了現(xiàn)實的缺失,因為回憶能夠使詩人“擺脫我們所集成的經驗世界的強制干擾,在‘創(chuàng)造’詩的世界的詩的藝術里,回憶就成了最優(yōu)模式(差堪相比的要數夢了,在敘事和戲劇的傳統(tǒng)中,它是最有力的模式)?!保?]
在希尼的詩歌中,主要呈現(xiàn)了兩種回憶的情形:一種是對“孩子”童年生活的追憶;另一種就是對愛爾蘭傳統(tǒng)的追憶。
在詩人早期的作品中,他以敘述的筆調“挖掘”愛爾蘭的沼澤、鄉(xiāng)村的井、農耕生活的辛勞、和伙伴一起看蝌蚪、采草莓的樂趣與天真……在成名作《挖掘》一詩中,詩中描述作者的祖輩曾用鐵鍬在地下挖掘泥炭和賴以生存的馬鈴薯,他們“結實”且“深深地”挖掘姿勢,“穿透生命之根覺醒者我的意識”[1]8,于是,希尼決定以挖掘的姿態(tài)效仿祖輩,表達出了詩人對傳統(tǒng)與先祖的敬仰。濃厚的歷史意識和擔當意識使得他所要挖掘的已不是現(xiàn)實的土地,而是“記憶”中的所有田壟和沼澤。以祖輩相傳的姿態(tài)、抒情的筆調記錄自己在鄉(xiāng)間的童年史,這樣的具有泥土氣息的題材帶給讀者純樸的可讀性,也使得詩中蘊涵的真實可見可感:圍在一旁看母親做奶油、父親在窗外挖著土豆、人們的靴子踩得莊稼茬子咯吱咯吱地響聲、大人們把水泵插在地上……即使是描寫到關于記憶的場景之時,希尼也總是以實物的可感來描述,例如在《安娜莪瑞什》中:“記憶中的燈/在冬季夜晚/搖擺著穿過莊院”,守著《鐵匠鋪》的人則是“倚在門框探出身來,回憶著馬蹄/得得聲,當汽車成行掠過”……愛爾蘭人們的品質和生活方式敏銳地融入詩人的心里,并透過視覺、聽覺和觸覺賦予這些意象以深厚的張力,透出深邃的歷史感。這樣帶有自傳色彩和獨特的鄉(xiāng)土氣息的詩作也因此讓希尼的作品一騎絕塵,讓讀者也不自覺地陷入對自己鄉(xiāng)土或者過去往事的回憶與聯(lián)想中,從效果上又增強了詩中呈現(xiàn)的回憶的真實感。
如果說“鄉(xiāng)土詩”是詩人對于童年生活的追憶,那么“沼澤詩”則表現(xiàn)出對于愛爾蘭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的沉淀,并成為詩人透過回憶要實現(xiàn)的終極。土地、自然、童年里實實在在可以接觸的人,真實可感而發(fā)生的事都讓這樣的古老文化避免了陷入空洞的隱喻里。到了中后期,希尼的技藝不斷演變。在1984年的詩集《斯特森島》中,詩人的筆調多了一些想象和神話的色彩。他的詩歌中引用德國童話(漢索)、希臘神話(俄爾甫斯、蒙特佛特、德爾菲城)的人物或事跡;《山楂燈籠》里哀悼自己的父親時,創(chuàng)造出“良心共和國”以此表明愛爾蘭傳統(tǒng)的可貴;想象母親的死后會回到外祖父家,古老的迷信不斷閃現(xiàn)……不惑之年的希尼將技藝抽象化,表達了對于象征“家”的父母離去的痛苦,又借父母死后的種種想象表達了對于愛爾蘭濃厚的民族情結。這些詩句融合歷史與現(xiàn)實、神話與日常,給人一種奇妙、唯美的歸宿感。
美國詩人阿奇博爾會·麥克利什有句格言:“詩歌不應該釋義,而是存在?!比鹎〈纫仓赋?,所有比較細膩的情緒都需要用隱喻來表達。在希尼早期的詩歌里,所有的內心情感和藝術指向都可以在一個孩子的童年生活里找到痕跡。王國維曾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背嘧印雰喊愕募冋婧妥杂?,正是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品質。希尼詩中的孩童(即是回憶停留在自己的幼年)天真浪漫,喜歡“蜷縮在他們隱秘的巢穴中”,他們有自己喜愛的植叢、草堆和樹杈,置身其中,仿佛“處身于另一個生命的中心”,享受著童話一樣的新奇和美好,而“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阿特拉斯肩扛著整個世界。”[1]202在這個孩子的眼里,世界和他們一起在成長。
孩童的純真本性和對于世界的強烈的詩化特征,所以詩中的孩童表現(xiàn)出了一種顯而易見的“游戲”心理。比如他的一首名為《差遣》的詩歌,父親這樣命令“我”:“你現(xiàn)在就去!跑著去,兒子/告訴你媽試著給我/找一個酒精水準儀用的氣泡/和戴在這領帶上的新花結?!痹娎餂]有直接描寫父親的神情,但其外表嚴肅又不失活潑的語調被兒子“我”敏感地捕捉到這是一出消遣的“招兒”,父親把自己當成了取樂的“玩具”,以此博得妻子一笑。于是敏感的孩子馬上就以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來回應了父親,并且暗暗自樂:“我面帶微笑,看他怎么對付?!边@樣的游戲心理讓原本死板的生活彌漫著輕松和活潑的氣氛,不僅以互動的游戲心態(tài)很好地實現(xiàn)了和成人直接的交流,而且讓自己的智慧在世界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價值。在另外一首詩《自我的赫利孔山》中,詩人喜歡沉溺于在井中尋找自己的倒影和聲音,就像孩童把掃帚想象成馬一樣把自己的詩歌想象成一口井,所以我們明白了希尼“寫詩/為了凝視自己/為了讓黑暗發(fā)出回聲”的詩意又深邃的追求外,有孩童一樣的天真和執(zhí)著。孩童的游戲心理也因此使得希尼的詩歌張顯出一種自由的精神。例如《玩耍的方式》中,通過“粉筆灰”把“我”的記憶和想象一起復燃,這個孩子的敘述自由,有意識流的隨意,在不自覺的放松中筆鋒一轉,最后的點睛之筆指向一個藝術的最高境界。
但是,給詩歌文本留下更大的自由和空間的閱讀效果來源于希尼對于“嬰兒”這個詞的理解,嬰兒在拉丁文里,“意思是‘不說出來的’,嬰兒意為不說”,且“嬰兒的話語既是詩的來源。也就是不說出的那部分?!保?]444“詩的本質是言無言”,是“無言的沉默”[4]11,《差遣》中的孩子以微笑來代替了說破;在《期中假期》中,面對弟弟的死亡,“我”將所有悲傷和語言隨著一個“四英尺的盒子”埋在地下;在和同伴玩耍之時,“話是裝在發(fā)光的雨滴小郵袋里/在電線上旅行”的渺小之物;不需要說話,在一片樂聲中,我和同伴“失足了,不知不覺地落入自我之中”……總而言之,希尼的詩歌里,他對這個世界只是靜悄悄的看,就像個不會說話的嬰兒一樣,以敏銳的感受和視角再現(xiàn)了愛爾蘭農村生活的場景。而詩歌本身有如兒童一樣的“人類最本己的口語”,能通過符號、形式和象征鑄造人的存在,使一首詩歌在不自覺中落入佳境,達到梅特林克所說的“口開則靈魂之門閉,口閉則靈魂之門開”的效果。
海德格爾認為思應該從存在出發(fā),這是人的天命,而回憶作為“一種超驗的回憶,即對真正的存在、對神性的自我的確信?!保?]404在希尼的詩歌中,對于鄉(xiāng)村共同經驗的記憶,不僅是希尼內心生活的外在風景,更是他借助這一幅純粹的自然景在敘述中抵到自己的精神之源,回到存在之家。希尼熱愛愛爾蘭故鄉(xiāng)的自然,他就像一個記錄那片熱土的自然史學家一樣,在公共的日常生活和歷史神話寓言中,以孩童的敏感,給予我們自然和生活的“真”——不是那種優(yōu)美得飄渺的美好,也非虛構的想象,而是可以作為現(xiàn)實與歷史進行有效的感知的“童年”的真實。
希尼一直很喜歡愛爾蘭的自然詩,喜歡其“詩行的緊湊和堅實,它們具有荊棘上一滴閃爍的雨珠的全部明亮和硬度”[1]294。而觀察和熱愛自然,從最小的片段到最大的現(xiàn)象,更是凱爾特人的天性和優(yōu)勢。希尼的地域之詩更是如此。他的詩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是孩子們的天堂。八月末,他總愛去摘草莓,那些紅草莓“包含著夏天的血液”,有言不盡的自然之美,但是,當把它從樹上摘下來后,“它的甜美會變酸”。草莓離開自然就像一個人離開母體,讓人“常常想哭”。除了對自然的依戀外,他還喜歡觀察“綢如果凍的蛙卵”如何裂成小蝌蚪,體驗著認識自然奧秘的喜悅和童趣。但是當蝌蚪長大之后,有的“發(fā)出可憎的威嚇”,“粗短的腦袋放著屁”,他們失去了幼時的可愛,而成為“十足的粘滑皇帝”?!盎实邸币辉~頗有意味,它代表了專制統(tǒng)治、破壞平衡和限制自由的意思,皇帝也是孩童對于嚴肅家長的一種稱謂,當自然變成和大人世界一樣,讓孩童不能正常地尋求和表達自我的時候,就讓我有“作嘔的感覺”。因此,希尼在接受采訪時也這樣說:“那些潮濕的綠色的角落、水流縱橫的荒地、長滿柔軟燈芯草的低洼地,所有被水份潤澤、被苔蘚植被覆蓋的土地,即便只是在汽車或者火車上輕輕的一瞥中,仍顯示出一種瞬間的深沉安詳的魅力。似乎,我已經被許配給了它們?!保?]203“許配”一詞肯定了人只是自然界的一環(huán),表達了詩人力求通過詩歌尋找一種與自然的平衡,直至走向回歸。
希尼在成長環(huán)境中既繼承了蓋爾文化,又不斷接受著英國文化。作為一名詩人,希尼自稱它們猶如英語中的元音和輔音,只有結合起來才能形成一種有力的表達工具。像黑草莓一樣美好的愛爾蘭文化,如果離開了傳統(tǒng),那同樣離開了母體,走向枯萎。按照伽達默爾的解釋,傳統(tǒng)是在族群上,超越時間或歷史的一種構成。從淺層理解,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總是以“過去”和“民族的童年”相關,希尼將時間界定在童年中,潛意識是在向自己民族的過去和根部靠攏,因此,詩人那挖掘的筆,觸及著每片沼澤,每個樹林都是對于傳統(tǒng)的一種建構。但這是一個漫長的事業(yè),正如他在《遠方》中說的:“當我回答說我來自‘遠方’/關卡那個警察厲聲說:‘哪個遠方?’/他還沒完全聽清楚我說些什么就以為/那是這個國家北部某地的名字。/而現(xiàn)在它——既是我居住過又是我/離開了的地方——仍然有很長距離要走/像花了很多光年從遠方而來/又要花很多光年才抵達的星光。”詩人在這首詩中融合自然與神話、過去與今天,試圖在“找回一種過去”,并“預示了一種未來”,明確表達了歸鄉(xiāng)的情節(jié),以及其回歸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尋找自身民族之根的愿望,其路漫漫,但詩人卻表達出一種不懈的堅韌和努力,從而“完成個人存在的循環(huán)”和“詩意的棲息”[1]285。
[1]希尼詩文集[M].吳德安,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2]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再現(xiàn)[M].鄭學勤,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吳德安.“嬰兒”的啟迪:都柏林訪談世界著名詩人希尼[M]//希尼詩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4]呂進.守住夢想[M]//呂進文存:第1卷.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5]劉小楓.詩化哲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I106.2
A
1673-1999(2011)01-0120-03
朱茂瑜(1986-),女,廣西玉林人,西南大學(重慶400715)中國新詩研究所200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詩學。
2010-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