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劍
(安慶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對克隆人技術的價值評判
——基于儒家家庭倫理的視角
李 劍
(安慶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儒家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人之為人的根本是德性,而德性的萌發(fā)和教化始自家庭,家庭是人倫關系的基石。從這一視角來看,由于缺乏健全的家庭人倫關系,由無性生殖的克隆人往往無法形成確定的自我角色認同,這勢必會影響其道德情感和道德觀念的培育,最終影響其健全人格的形成。因此,克隆人技術對儒家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深層影響不容忽視。
儒家;家庭倫理;克隆人;技術
克隆人,顧名思義是由克隆技術培育出的人,也稱為“復制人”。不同于由男女兩性自然結合生育的人,克隆人是通過人工技術將單親的體細胞核移植于去核卵細胞,培育成胚胎植入子宮發(fā)育而成的??寺〖夹g代表著人類生物科學與醫(yī)學石破天驚的進步,為解決許多醫(yī)學難題帶來了新的曙光,因此被很多人視為人類的福音,但自1997年英國克隆羊“多莉”誕生以來,全球反對進行克隆人研究的聲音一直占主流。
西方社會反對克隆人主要是宗教原因[1],基督教傳統(tǒng)認為,人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亞當和夏娃,經(jīng)有性繁殖而產(chǎn)生人類,生命是上帝恩賜的禮物。因此,無性繁殖人類,被視為是對上帝神權和神圣生命的褻瀆;而在中國,由于缺乏“上帝造人”的宗教傳統(tǒng),且近百年來科學主義思潮深入人心,科學技術往往被認為有不證自明的合理性,這樣,盡管官方已明令禁止克隆人研究,但很多人仍然支持這一研究。本文擬汲取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資源,從儒家家庭倫理出發(fā),對是否應該進行克隆人的爭論提供一孔之見。本文先闡釋儒家的道德理想以及家庭人倫在道德教化中的基礎地位,然后以此為尺度,衡量克隆人在家庭倫常中的缺陷及其潛在的深重危機,以及克隆人技術對儒家倫理大序的挑戰(zhàn)。
一
在儒家的傳統(tǒng)中,人主要不是一個自然概念,也不是法律或政治概念,而是一個道德概念。天地之性人為貴,儒家的要旨是開掘人的價值內(nèi)涵,展現(xiàn)人的德性內(nèi)蘊,以凸顯人之為人的規(guī)定性,如《易·說卦》所載:“立人之道,日仁與義”。在儒家倫理中,仁義是人貴于物,并與動物區(qū)別開來的兩種最基本的道德范疇?!墩撜Z·顏淵》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鬃诱J為仁的內(nèi)涵是豐富的,其核心是愛人,是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的愛;仁的基本原則是“忠恕之道”,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孟子則將仁義并舉,認為“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孟子·離婁上》??鬃又鲝垺皻⑸沓扇省?孟子主張“舍生取義”,他們都認為,仁義是高于個體自然生命的道德本體。
儒家認為,踐仁行義,在德性上成人,須從家庭開始。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孟子·離婁上》),意謂仁義的源頭是侍奉父母、遵從兄長。仁義之道之所以源自家庭人倫,就在于每個人的生命都始自家庭,幼年都得到了父母兄長的照顧,回應這種關愛的道德心理即是“孝悌”。
孝悌是人的一種敬愛父母兄長的自然之情,順著生理作用而生發(fā),它原本不能表現(xiàn)為道德價值,但這種人際調(diào)節(jié)方式是在血緣關系上自然形成的,是人倫的端點,是仁義之心的源頭活水。在孝悌的心理情感中注入理性的自覺,把對父母兄長的無意識敬愛在社會政治領域中擴展開來,人就會超越生理的限制,逐漸成長為一種有理性的道德存在,所以孔子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當然,如孟子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孟子·梁惠王上》),家庭是社會政治生活的基礎,家庭倫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倫理的核心。在儒家“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倫之中,就有三倫屬于家庭,而君臣和朋友關系也是擬家庭化的,國君無異于一個大家長,故有“君父”之稱,朋友之間則稱兄道弟??梢?在儒家的傳統(tǒng)中,家庭的血緣關系在道德生活中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蘊藏著巨大的倫理力量,無可爭議地成為每個人道德實踐和社會實踐的天然基地。
儒家倫理認為,孝悌之心孕育了最初的道德情感,但家庭人倫是多方面的,每個人都處在人際網(wǎng)絡中的特定位置,扮演著特定的角色,這一角色規(guī)定了他的道德責任。每個人只有身體力行,在日常生活中踐履自己的責任,才能逐漸充盈其道德生命。儒家對家庭的各個方面(如父子、夫妻、母子、兄弟、姐妹、兄妹、婆媳、公媳、親戚、本家、同族、主仆的關系等)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諸如要求“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禮記·禮運》,(當然,在這里,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間的權利與責任是相互的,而不是像漢代以后那樣要求一方絕對服從另一方);除了這些大的原則外,儒家對家庭中飲食起居等具體小事也都有明確的安排和布置,一個人只有自幼年開始進入相應的角色,以禮行事,應對生活中的一切,長大后才能真正實現(xiàn)道德人格的“立”。
在儒家家庭倫理中,每個人無疑都是整體中的特定角色,若從純粹的個人主義的觀念看來,這意味著為了遷就他人而犧牲自我;但在儒家看來,個體在其中被確立的不是西方傳統(tǒng)中的理性自我,而是人倫之情,道德的種子恰恰需要在人倫親情的空間中才能得到健康培育;人在人倫之中,這既是指事實層面,更是指心靈情感層面。例如,父子之所以成為一倫,不僅指父子有血緣相續(xù)的關系這一生理事實,更是指父慈與子孝在心理情感上的相感相通。為父慈愛,為子孝順,是人之天性,人應盡己本性;同時,推己及人,兒子必然期望父親慈愛,父親必然期望兒子孝順,這是忠恕之道。在這種心靈的相通相和中,人我之間的界限被打破,我之為我,并不在于經(jīng)驗層面上我與他人有別,而在于我在心性上與他人融通。在相得益彰的心靈激蕩中,在成全他人的過程中,我才能不斷地超越小我,真正成就自我,反之亦然。所以,在這自我與他人相摩相蕩的過程中,儒家好像在天倫中忘失了個人,其實恰恰是成全了個人。
二
上述可知,儒家的成仁取義的道德理想奠基于人倫關系,家庭作為血緣關系、親情關系的紐帶,是道德情感和道德觀念得以生長的天然空間;離開了正常的家庭倫常,儒家的成人理想就是空中樓閣。以此來觀照克隆人問題,可以看到,克隆人所導致的是不確定的、不健全的人倫關系,在這種人倫關系中他將無法形成自我的角色定位,也無法獲得原初的道德教化,難以實現(xiàn)其成人的理想。
克隆人改變了生育和男女結婚密切聯(lián)系的傳統(tǒng)模式,使得人倫關系產(chǎn)生了混亂。在每一個克隆人產(chǎn)生的過程中,都可能會涉及這樣三種對象:體細胞核的供者、去核卵供者和孕育者,這三者可同為一人,也可為數(shù)人,但顯然他們都不符合傳統(tǒng)父親和母親的定義,與克隆子代的生物關系和社會關系無法確定。克隆人與細胞核的供體(可稱原型人)既不是親子關系,也不是兄弟姊妹的同胞關系,而是類似于“一卵多胎同胞”,但二者又存在著代際年齡差,這必然會造成倫理上無法定位的困境;如果在已有子女的家庭中增添克隆人成員,情況就更為復雜,無論是使用丈夫還是妻子的細胞核來克隆,克隆人與原型人及其配偶的關系都無法確定,與家庭中原有的子女之間的關系更無法確定,在這樣的家庭中,父母子女(長輩與晚輩的關系)與兄弟姐妹(同輩的關系)交織在一起,呈現(xiàn)為“剪不斷,理還亂”的無序局面。
在這混亂如麻的人倫關系中,儒家所提倡的人禽之“辨”將不復存在?!盾髯印し窍唷分^:“故人之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圣王?!倍愣鵁o毛,僅是生物學上人的表征,人禽之分則在于人性有辨,禽獸有父子牝牡,但不能產(chǎn)生父子之親與男女之別;人之為人,正在于人能將倫理意義賦予其自然生理上的關聯(lián),《禮記·郊特牲》謂:“無別無義,禽獸之道也?!边@說明,儒家是以人倫秩序的有無來分判人禽的,克隆人即使在生物學上毫無缺陷,但因其無法形成確定的人倫秩序,因而也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人;這也說明,如果僅從生理上的健全來為克隆人試驗辯護,是遠遠不夠的。
因為人倫秩序的混亂,克隆人就無法在人倫關系中形成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即名分。在倫理世界中,作為角色定位的名分至為重要,它規(guī)范并培育著個體的道德觀念,使得個體能夠逐漸融入整體的倫理構架之中,“人類社會之所以需要一個倫理構架,是因為我們的思想和行為都需要一個依托,”[2]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果沒有確定的角色定位,在日常生活中,個體對自身的道德責任和義務必將缺乏明確的意識,其視聽言動都將無據(jù)可依,也就無法“立于禮”,無法在日常生活中形成各種道德觀念。如此,缺乏倫理規(guī)范的調(diào)節(jié),人際群體必將陷入混亂之中。
并且,儒家的傳統(tǒng)歷來是從人倫親情來浸潤、培育人的仁心的,由于是單親無性生殖,克隆人缺乏源于血緣的健全的家庭人倫關系,這對其道德情感的孕育是非常不利的。在儒家倫理中,家庭中最基本的人倫關系,縱向的是親子關系,橫向的是兄弟關系,連接這縱橫關系的紐帶是血緣。由于血緣的一脈相承,在親子和兄弟之間,就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出一種純潔溫情的父慈子孝和兄友弟恭的感情,這種感情具有天然的親和力,能將家庭乃至社會緊緊地凝聚在一起。只有在這親密的、超功利的家庭氛圍中,孩子的人格才能健全成長。而在克隆人和原型人組成的家庭中,由于無從擁有這些健全的人倫關系,必然會影響人倫親情的培育,進而影響道德情感的滋養(yǎng)。例如,在當前的中國社會,由于缺乏兄弟姊妹間的共處和交流,大量的獨生子女已產(chǎn)生了很多的心理問題和性格缺陷,也帶來了日漸嚴峻的社會問題;與之相比,克隆人的人倫關系更加片面,其后患也勢必會更加嚴重。退一步說,即使克隆人生活在原型人傳統(tǒng)的婚姻與家庭環(huán)境中,但由于克隆人與原型人的配偶完全沒有血緣關系,與其他婚生子女雖然近乎兄弟姐妹的關系,但卻缺少了后者所共有的與父母在血緣上所具有的傳承關系,導致上述問題同樣存在。
也有人認為,人有自然性和社會性兩重屬性,而后者更為重要,克隆人雖然是單親生殖,但可以與常人一樣參與后天的社會化進程。這樣,即使用希特勒的細胞核來克隆,也不必擔心惡魔再世,因為社會環(huán)境已截然不同,很多人就據(jù)此而全力支持克隆人試驗。應該說,這種思路就突出社會在人性形成中的重要性而言,無疑是正確的;但我們也必須看到,就人在德性上成人的條件而言,家庭永遠是第一位的,“孩子從父母那里獲得他第一批詞匯和最一般的道德標準”[3],家庭是人的社會化的起點。所謂“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離婁下》),沒有一個健全的家庭人倫及其所生發(fā)的親情,沒有道德情感的醞釀,任何后天的社會化努力都必然是無根基的、不健全的。儒家認為,“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第二十章》);“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任何個體,如果連正常的家庭關系和親子關系都不能維護,起碼的親親(血脈之親)都無從做到,又怎能談得上仁民,談得上贊天地之化育呢?!
三
總之,正如《易傳·序卦傳》所載:“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措。”儒家對于人間的男女關系、婚姻關系和親子關系都秉持一套嚴整的看法,認為這些關系是上天的安排,是天道自然的顯現(xiàn),具有崇高的價值和尊嚴;而克隆人的產(chǎn)生恰恰破壞了這些正常的關系,從而動搖了儒家成人理想的基石。在這一點上,可以說,克隆人所沖擊的是儒家的人倫大序,其影響極為深重,不容忽視。
一般而言,儒家對知識技能并不盲目排斥,孔子也主張“智以輔仁”。實踐理想人格是人生的第一要義,在實踐活動中,人們當然需要有相應的知識技能來輔佐;但是,在儒家看來,一切知識技能的使用都要以增進人類和所有生命的福祉為原則,追求知識不能違背道德本心的要求,當某些研究也許有重要的功利效益時,更需要見微知著,不能被實際效用所遮蔽,從而罔顧其倫理上的正當性。以此觀之,克隆人技術盡管有著巨大的經(jīng)濟技術效用,但它與儒家倫理的基本精神顯然是背道而馳的。
從克隆人的倫理效應可以看到,技術對于人類的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可見的生活層面上,也表現(xiàn)在人類的根本生存境況中。很多人認為,技術只是一種工具,它在價值上是中性的,可以為人類隨意控制,很多人就據(jù)此而支持克隆人的研究。對此,對現(xiàn)代技術的本質有著深入研究的德國大哲海德格爾認為,對技術的工具性規(guī)定固然正確,但卻沒有深入到技術的根本,現(xiàn)代技術已不僅是一種人類行為,也不只是人類行為范圍內(nèi)的一個單純的價值中性的工具;現(xiàn)代技術已經(jīng)成為一種自發(fā)的、強大的力量,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命運,“對人類的威脅不只來自可能有致命作用的技術機械和裝置,真正的威脅已經(jīng)在人類的本質處觸動了人類?!祟愐苍S已經(jīng)不得進入一種一種更為原始的解蔽而逗留,并從而去經(jīng)驗一種更原初的真理的呼聲了”[4]。從海德格爾的思路出發(fā),人的本質基于人與存在的關系,克隆人技術的要害在于,它顛覆了千年而下的倫理傳統(tǒng),觸動了人類原始的存在根基。
時過境遷,在現(xiàn)代社會中,家庭的規(guī)模和結構都在發(fā)生著前所未有的嬗變;但是,家庭仍然是人自身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的基本單位;更重要的是,家庭仍然是兒童教育和社會化的起始單位,家庭是孩子的第一個課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個老師,家庭對孩子教化的功能更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適性;并且,“家庭是聯(lián)系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并使其成為一個社會結構的第一環(huán)節(jié)?!盵3]226家庭作為血緣關系、親情關系的紐帶,是與人類社會共始終的,它作為社會基本細胞所特有的親和力、凝聚力,仍然是現(xiàn)代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作為最基本的社會細胞和人生依憑,家庭在任何時代都有著其不可替代的積極功能。
所以,為了適應現(xiàn)代社會家庭的變化,儒家的倫理傳統(tǒng)固然在許多方面都需要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但是,諸如家庭是孩子教化的搖籃這一基本理念是永遠不會過時的;而且,作為個人和社會存在的基石,根本的倫理原則是從歷史的深處生發(fā)的,是不可顛覆的,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另起爐灶,重新構建一套全新的倫理秩序。在這個意義上,克隆人與儒家倫理精神的牴牾之處是不能姑妄待之的。
[1] 范冬萍.基因與倫理[M].廣州:羊城晚報出版社,2003:283.
[2] 劉 科.后克隆時代的技術價值分析[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206.
[3] E·希爾斯.論傳統(tǒng)[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
[4] 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下)[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946.
A Critical Review of Human Clon ing——From the Viewpoint of Confucian Fam ily Ethics
Li Jian
(Humanities and Sociology School,Anqing Teachers College,Anqing 246133,China)
According to the Confucian ethics,human dignity lies in virtue,w hich is developed and cultivated in the family as the foundation stone of the human relations.An asexual cloning person cannot form the self-identity due to lack of the sound familial human relations,w hich w ill influence the cultivation of his or her morality and ethics and the fo rmation of his or her personality.So the deep impact of human cloning on the Confucian ethical tradition canno t be igno red.
Confucianists;family ethics;human cloning;technique
B222
A
1673-1794(2011)03-0012-03
李 劍(1973-),男,哲學博士,講師,研究興趣:現(xiàn)代性批判理論。
2011-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