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俊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2)
“整理舊文學”與“整理國故”
——論鄭振鐸治學思想的形成
李 俊*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2)
作為一代歷史記憶,“整理國故”成為一場影響深遠的學術(shù)運動。延至文學領(lǐng)域,胡適以歷史方法考證文學,開文學考據(jù)化的風氣之先。在此背景之下,鄭振鐸提出“整理舊文學”,其整理范圍和方法與“整理國故”遙相呼應(yīng),并借助《小說月報》等文學傳播媒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治學個性與研究范式。
整理國故;治學思想;胡適;鄭振鐸
作為新文學建設(shè)過程中最早提出“整理舊文學”的鄭振鐸,繼胡適等人“整理國故”之后,在《小說月報》上開辟專欄,考察古典文學作品演化的過程,充分運用新材料與新成果服務(wù)考證,為胡適已開風氣的文學考據(jù)化發(fā)展作出了貢獻。雖然建國后他一再隱諱其詞(詳見拙文《評花山文藝版〈鄭振鐸全集〉》[1]),然其治學思想與研究范式形成過程中胡適印記其實是無法回避的。當然,相較胡適,鄭振鐸更為注重廣泛地挖掘文學作品的社會學價值,也比胡適“歷史演進法”更為貼近文學作品本身。
1919年5月,毛子水在《新潮》第一卷第五號上發(fā)表《國故和科學的精神》,提出“國故”的概念、性質(zhì)及研究構(gòu)想,該文援引章太炎《國故論衡》中的定義,將“國故”解為“中國古代的學術(shù)思想和中國民族過去的歷史”[2]。傅斯年為此文加了《附識》,以為“研究國故有兩種手段:一、整理國故,二、追摹國故?!保?]此文一出,張煊立刻作出反應(yīng),在《國故》第三期刊出《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胡適則在《新潮》第二卷第一號上發(fā)表《論國故學——答毛子水》,聲援毛子水的觀點。此中三文,可算“整理國故”思潮在學術(shù)界得到正名的開始——他們雖各有立場,對“國故”的關(guān)注與強調(diào)卻是共同的。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此前大倡國學的梁啟超、章太炎、鄧實、黃節(jié)等人是舊學功底深厚的“舊人”治“舊學”的話,此刻參與“國故”討論的可全是鼓吹“新潮”的青年才俊、學界新人。鼓吹“新潮”的新文化運動闖將們,剛剛才擎起“文學革命”的大旗,為何一轉(zhuǎn)眼卻沉迷于舊學的整理?究其原因,竟只在于“要提倡新文化,就不能不對舊文化有所認識”:要打倒舊文化,更應(yīng)先明白舊文化為什么要被打倒,所以新文化運動者,就不惜用他們的時光,用他們的智力,用他們的新方法,向故紙堆中去研究,國故整理事業(yè),因此大有可觀。[4]
也許,“新”與“舊”本就不是表面化的那么不可調(diào)和,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雖然極力標榜“新”,力圖用白話來取代文言,甚至激進至“廢除漢字”,但在他們的青少年時代,無不受過典型的傳統(tǒng)教育,“他們中間許多人終身都保持了對歷史考據(jù)和古籍整理的濃厚興趣和嗜好,并將其視為自己治學的重要組成部分”。[5]
最開始的“整理國故”與“文學”關(guān)系并不密切,毛子水特別指出“國故的研究,是學術(shù)上的事,不是文學上的事。國故是材料,不是主義”。1923年創(chuàng)刊的《國學季刊》上發(fā)表的也幾乎全是史學論文。當然,胡適理想的國學研究系統(tǒng)——中國文化史,是包括有文學的,他所開出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文學史之部”也占了78種之多,他還“暫認思想與文學兩部為國學最低限度”[6]。但是,他的文學研究,只是完全建基于“歷史的眼光里”——因為國故學包括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所以“上自思想學術(shù)之大,下至一個字、一支山歌之細,都是歷史,都屬于國學研究的范圍?!蔽膶W只是他國故材料之一種。
不過,胡適主持的《國學季刊》雖然沒有給文學論文留發(fā)表空間,然在此前,胡適已經(jīng)在古典文學整理領(lǐng)域開拓過自己的新園地。1920年起,他與亞東圖書館合作,為亞東版的《紅樓夢》、《水滸傳》、《三國志演義》、《西游記》等章回小說撰寫了長篇的序言,內(nèi)容均為小說作者與版本的考證。胡適當然不是第一個將考據(jù)方法運用于戲曲小說整理的學者,在他之前,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已有開創(chuàng)之功,然考據(jù)之所以成為一種可復(fù)制可操作的研究程式,首功卻得歸之于胡適。
1920年12月13日,《晨報》第五版刊出《文學研究會宣言》及《文學研究會簡章》(這兩份文件后來又發(fā)表于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期和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2卷第1期上),宣言第二條“增進知識”說:研究一種學問,本不是一個人關(guān)了門可以成功的;至于中國文學的研究,在此刻正是開端,更非互相幫助,不容易發(fā)達。整理舊文學的人也須應(yīng)用新的方法,研究新文學更是??客鈬馁Y料;但是一個人的見聞及經(jīng)濟力總是有限,而且此刻在中國要搜集外國的書籍,更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們發(fā)起本會,希望漸漸造成一個公共圖書館研究室及出版部,助成國人及國民文學的進步。[7]這里道出了文學研究會發(fā)起者認識到當時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是:學者們已經(jīng)有了集體研究的共識,不再局限于“個人”關(guān)起門來作的學問;中國文學研究(更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國文學研究)已經(jīng)開始(也只是剛剛開始),其中一種便是整理舊文學;整理舊文學需使用新的方法;新文學不是無本之木,它必須以舊文學作養(yǎng)分,所以文學研究的目的是為了助成國人或國民文學的進步。
同時發(fā)表的《文學研究會簡章》第二條明確該會的宗旨是“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簡章中列出的發(fā)起人名單雖有12位,實際籌備發(fā)起及起草會章的其實主要是鄭振鐸。有論者認為這是最早提出“整理舊文學”口號的文件。①在舊文化受到猛烈抨擊的“五四”時代,提出“整理舊文學”與提倡“整理國故”一樣,是需要眼光和勇氣的,因為它很容易惹來國粹派與新思潮激進者共同的反擊。但鄭振鐸擺明整理舊文學與國粹保存沒有關(guān)系:“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有許多是有文學上的價值的。但現(xiàn)在自命為國粹派的,卻是連國粹也不明白的?!保?]
“整理中國舊文學”口號的提出,說明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推進,新文學建設(shè)者已經(jīng)認識到了舊文學整理的重要性。與國故論者要尋找“舊文化為什么要被打倒”之原因不同的是,整理舊文學卻并非為著“打鬼”和“捉妖”,而是為了新文學建設(shè)。新文學要想奪得主流地位,光借重外國文學的翻譯顯然有點削足適履,而且容易造成“水土不服”,所以,鄭振鐸1921年在《小說月報》的“文藝叢談”中說“現(xiàn)在中國的文學家有兩重的重大的責任:一是整理中國的文學,二是介紹世界的文學”[9]。
1923年,鄭振鐸開始接替茅盾主編《小說月報》。接編第一期,他就組織了一場名為“整理國故與新文學運動”的大討論。當期即發(fā)表了:鄭振鐸《新文學之建設(shè)與國故之新研究》、顧頡剛《我們對于國故應(yīng)取的態(tài)度》、王伯祥《國故的地位》、余祥森《整理國故與新文學運動》、嚴既澄《韻文及詩歌之整理》等,他們從研究態(tài)度、觀念、方法等各個角度對國故與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進行了探討,他們既帶著清算舊學的警惕,防止掉入“國粹派”的窠臼,又承認了新文學與之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所以吳文祺雖在《重新估定國故學之價值》并總結(jié)說:“國故學和文學的性質(zhì),絕對不同。但是中國文學的研究和整理,卻完全建筑在國故學的基礎(chǔ)上。”[10]
關(guān)于整理目的,鄭振鐸表示要為創(chuàng)造新文學服務(wù)。與胡適“去功利化”不同,鄭振鐸直接就把國故研究與新文學建設(shè)聯(lián)系到了一起:我主張在新文學運動的熱潮里,應(yīng)有整理國故的一種舉動……這種運動的真意義,一方面在建設(shè)我們的新文學觀,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一方面卻要重新估定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價值,把金石從瓦礫堆中搜找出來,把傳統(tǒng)的灰塵,從光潤的鏡子上拂拭下去。[11]
那么,鄭振鐸所指的“重新估定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價值”該如何操作呢?同年10月,他發(fā)表《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詳細列出了整理的范圍和方法,這篇綱領(lǐng)性的整理構(gòu)想,頗能體現(xiàn)出整理國故之時代背景對他治學思想的影響。到1927年發(fā)表《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時,他只是對這個構(gòu)想進行了微調(diào)和補充。胡適指出:“整理就是從亂七八糟里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luò)來?!保?2]鄭振鐸進一步申說為:我們要明白中國文學的真價,要國人的傳統(tǒng)的舊文學觀改正過,非大大的先下一番整理的功夫,把金玉從沙石中分析出來不可。[13]
為了把“文學”的“文”從“六經(jīng)之道”里為帝王保守地位的“文”中分離出來,鄭振鐸提出分九類來整理。這九類基本包括了韻文、戲曲小說、散體文、文學批評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各體文學,摒棄了宋學漢學等經(jīng)學著作,特別將古代的小說戲曲與詩歌并列(且還占了九類中的四大類)。到了《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鄭振鐸根據(jù)最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加進了“佛曲彈詞鼓詞”一類古代通俗作品。除了文體的橫向覆蓋,鄭振鐸還論及了研究的縱向深入,在他看來,中國文學還“真是一片絕大的荒原,絕大的膏沃之地”,所以,他認為文學研究還應(yīng)該有的東西是:關(guān)于作品、作家、一個時代、每一部文體、綜敘中國文學之發(fā)展的文學史、辭書、類書、百科全書、參考書目等研究——而這些,目前還是一片空白。隨著研究的深入,鄭振鐸還特意提到了視角的轉(zhuǎn)換——即關(guān)注中國文學的外來影響,和新材料的發(fā)見——變文、佛曲、彈詞、鼓詞等說唱,文學研究者應(yīng)該注意這二者給中國文學帶來的新變。
鄭振鐸標榜“把金玉從沙石中分析出來”的整理態(tài)度,與胡適論的“評判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當然,孰為金玉孰為沙石有著文學觀念變遷所造成的文體之興衰遞減原因。胡適以“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作為“評判態(tài)度”最好的解釋,鄭振鐸把它引入到新文學建設(shè)則成為“重新估定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價值”。“重新估定”本身就暗含只是否定原有觀念而非否定原有資源的意思,“發(fā)現(xiàn)”則是對固有資源進行重新組合選擇。胡適說過對于習俗相傳下來的制度風俗等,要問“這種制度現(xiàn)在還有存在的價值嗎?”鄭振鐸則用“學破詩經(jīng)序”的學術(shù)勇氣和實際研究,為胡適之論可以補上一句:“對于古代遺傳下來的文學作品,要問‘這種文學現(xiàn)在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關(guān)于整理方法,鄭振鐸說:“我們站在現(xiàn)代,而去整理中國文學,便非有(一)打破一切傳襲的文學觀念的勇氣與(二)近代的文學研究的精神不可了”[14]。他還歸結(jié)出整理國故的新精神為“無征不信”——以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前人未開發(fā)的文學園地。他的第一篇古代文學研究力作《讀毛詩序》,就是為掃除壓蓋在《詩經(jīng)》之上的注疏和集傳等瓦礫而進行的工作,這篇論文的完成,很明顯受到過胡適弟子顧頡剛疑古思想的影響,體現(xiàn)出來的正是“反對盲從”的研究態(tài)度。不同之處在于,胡適倡導的是總綱性的“用科學的方法”,鄭振鐸則明確提出“近代的文學研究精神”。什么是近代的文學研究精神?鄭振鐸以莫爾頓(B.G.Moulton)的《文學的近代研究》作了回答:(一)文學統(tǒng)一的觀察,(二)歸納的研究,(三)文學進化的觀念。在《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里,鄭振鐸將其進一步簡化為兩條大路:“歸納的考察”和“進化的觀念”。這正是國故研究者早已耳熟能詳?shù)牟欢▽?文學的研究之應(yīng)用到歸納的考察,是在一切的科學之后。有了這樣的研究方法與觀念,便再不能逞臆的漫談,不能使性的評論了,凡要下一個定論,凡要研究到一個結(jié)果,在其前,必先要在心中千回百折的自喊道:“拿證據(jù)來!”[15]
鄭振鐸沒有言明這種治學思想得自胡適,胡適更沒有說過得自莫爾頓,但我們在胡適1914年的留學日記中見到過如此類似的記載:今日吾國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學說,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學論事觀物經(jīng)國之術(shù)。以吾所見言之,有三術(shù)焉,皆起死之神丹也:一曰歸納的理論。二曰歷史的眼光。三曰進化的觀念。[16]莫爾頓的《文學之近代研究》在美國版于1905年,胡適1911年起在美國長待七年之久,似乎從未提到受過此人影響。陳??迪壬岢鲞^當年流行中國的國外文學理論著作,很多在本國影響本就很小[17]。胡適不提不算奇怪,然如此相似的概括,不能不說鄭振鐸對胡適的主張至少在理論上有著諸多暗合之處,對當時整理國故的學術(shù)思潮也有著“預(yù)流”的把握能力。
從整理實踐來看,從鄭振鐸在《文學旬刊》上發(fā)表《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表明他欲投身古代文學研究宏偉規(guī)劃起,到1940年他被迫潛伏上海的十八年間,他發(fā)表了關(guān)于古代文學研究的論文130余篇,還連載了近百萬字的《文學大綱》、資料整理性質(zhì)的《中國文學者生卒考(附傳略)》,專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俗文學史》,內(nèi)容涵蓋《詩經(jīng)》、詞、小說、民間故事、文學史、目錄文獻等。這些研究成果中,考證正是他最見功力也最擅長的方法。其步驟與胡適并無二致,不過在具體操作上有了自己的特色。胡適是站在歷史的高度,通過“祖孫”關(guān)系的確定從線性因果的趨勢分析尋找出一個文學演進的系統(tǒng)結(jié)論。鄭振鐸則是立足“文學”本位,強調(diào)以“統(tǒng)一”的眼光去關(guān)照所有的文學作品——即打破孤立的片斷研究,通過追本溯源與溝通文史來進行文學的整體研究。
注釋:
①陳福康先生認為:“將‘整理中國舊文學’與‘研究介紹世界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并列來作為新文學工作者的任務(wù),這在新文學運動史上是首次”。見陳??怠多嵳耔I論》,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第184頁。
[1]李俊.評花山文藝版《鄭振鐸全集》[J].中國圖書評論,2009,(12).
[2]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J].新潮,1919,(5).
[3]傅斯年附識[J].新潮,1919,(5).
[4]伍啟元.中國新文化運動概觀[M].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4:9.
[5]歐陽哲生.新文化的源流與趨向[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4:86.
[6]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附錄答記者書[G].胡適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126.
[7]文學研究會宣言[J].小說月報,1921,(1).
[8]鄭振鐸.新舊文學的調(diào)和[J].文學旬刊,1921,(4).
[9]鄭振鐸.文藝叢談[J].小說月報,1921(1).
[10]吳文祺.重新估定國故學之價值[A].許嘯天.國故學討論集[C].上海:上海書店據(jù)群學社,1927:20.
[11]鄭振鐸.新文學之建設(shè)與國故之新研究[G].鄭振鐸全集(第3卷):438.
[12]胡適.新思潮的意義[G].胡適全集(第1卷):698.
[13][14]鄭振鐸.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G].鄭振鐸全集(第6卷):1-5.
[15]鄭振鐸.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G].鄭振鐸全集(第5卷):691.
[16]胡適.1914年1月25日日記[G].胡適全集(第27卷):261.
[17]陳???文學大綱新版序言[G].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4.
Abstract:Reflections on the Academic Thought in early 20th century,“Chinese studies”or“National Cultural Heritage”are inevitable words.As a generation of historical memory,“Sorting out National Cultural Heritage Movement”has become a far- reaching academic movement.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studies,Hu Shi researched literature in historical methods,which opened common practice of textual studies in literature.Zheng Zhenduo proposed to“systematize the old literature”,the scope and methods of which were similar to“Sorting out National Cultural Heritage”.In the process of imitating methods of sorting,Zheng Zhenduo gradually formed his own academic ideas.
Key words:sorting out national cultural heritage,academic ideas,Hu Shi,Zheng Zhenduo
“Systematizing the Old Literature”and“Sorting out National Cultural Heritage Movement”:Also on the Formation of Zheng Zhenduo’s Academic Ideas
LI Jun
I206.6Q
A
1009-5152(2011)01-0019-03
2010-12-21
李俊 (1983- ),女,暨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