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玫
十七英里海岸
趙 玫
十七英里海岸,一直的夢想。因為很多年前就曾聽說,那是一段浪漫的海岸。卻始終未曾前往。在心中等待著某個時日。總以為遲早會見到那片妖嬈的碧藍,及至海岸線上那些漂亮的房子。
事實上加州的每一片海岸都很美麗,漫長的海岸線上,到處能看到寧靜的海灣。然后就開始了我們的海岸之旅,從帕薩迪納前往洛杉磯迷人的海灘。天上蒼鷹盤旋,路邊熱帶植物。我喜歡這種隨丘陵起伏又不斷伸向前方的道路。上坡時你仿佛永遠看不到來路,登頂后又會傲視群雄般縱覽天下,恍若置身于無限的天地間。闊大的視野,變幻的天空,不斷向前行進的路,以及,被匆匆甩向身后的斑駁風景。
終于來到一片喧鬧的碼頭,在此停靠著很多捕魚的小船。在椰樹和棕櫚樹的掩映下,走來走去的竟全是墨西哥人。碼頭上的商鋪大都是墨西哥人開的,甚至冰激淋小店也是墨西哥人在經營。到處飄散著墨西哥飯菜獨特的味道,街頭還有墨西哥歌手在激情獻唱。圍觀者跟隨鼓點即興表演,孩子們在音樂聲中歡樂奔跑。
然而這里少有白人,某種看不到的不屑與歧視。而John把我們帶來這里,是因為他從小和墨西哥孩子一道長大。他熟悉墨西哥人的所有嗜好,對他們的文化也格外熱衷。他喜歡墨西哥人的熱情奔放,喜歡到墨西哥人的碼頭來買魚。
其實這里原本就屬于墨西哥,是戰(zhàn)爭讓美國吞并了這塊土地。所以墨西哥人從來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就像印第安人是美洲大陸真正的主人。然而一來二去,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原本擁有土地的人,卻全都失去了他們的家園。
西班牙人于1540年“發(fā)現(xiàn)”加州大陸。而后一直以傳教的方式來影響這里的墨西哥人。1848年墨西哥忍痛將加州割讓美國,很快美國人就在此地發(fā)現(xiàn)了金礦。從此美國各地的淘金者紛紛涌入,伴隨著種族關系的日益緊張,墨西哥人便被無情地邊緣化了。說起來這是一段令人悲傷的歷史,失卻了家園的墨西哥人仿佛無根的蓬草。但幸好我們在碼頭上看到了墨西哥人的歡樂,看到了他們是怎樣自由自在且滿懷激情地生存著。
然后是圣莫尼卡的海岸公園。它被壯麗地懸置于高高的峭壁上。褐黃色的崖石斑駁而粗礪,極為壯觀。崖頂上高聳著迷人的棕櫚樹,而棕櫚的枝干竟也皸裂出崖壁的色彩。這個懸浮于峭壁之上的花園優(yōu)美而寧靜,也是觀賞落日最好的平臺。這里視野開闊,海灣浩瀚,天空中翻卷著各色云彩。于是美麗的圣莫尼卡城也神話一般地,被懸在了這壯美的山崖之上。
圣莫尼卡曾經是一個安寧的海邊小鎮(zhèn)。直到19世紀九十年代,電車將這里同洛杉磯連接了起來。從此人們趨之若鶩,將這里的海灘視為夢中仙境。伴隨著20世紀初葉好萊塢影星們開始在此購置地產,圣莫尼卡一時寸土寸金,被譽為當時的“黃金海岸”。從此這里的飯店、商業(yè)區(qū)以及藝術活動交相輝映,讓這座小城變得靈動起來,絢麗斑斕,充滿活力。
張家瑞作品·樹不子——佑雅 木炭油畫150×180cm 2009
而讓這座城市愈發(fā)昭著起來的,還有賴于那位被稱作美國偵探小說之父的雷蒙德·錢德勒。如今錢德勒的偵探小說已盡數在中國出版,而他在小說中塑造的硬漢偵探馬洛的形象,至今被人們津津樂道。而錢德勒的諸多作品諸如《再見,吾愛》,就是以圣莫尼卡為背景的。那是圣莫尼卡開始繁榮的時期,也是伴之以腐敗、邪惡以及濱海賭博的墮落時期。這便是一個作家之于一個城市的作用,盡管,圣莫尼卡是一個令作者厭惡的城市。
我們沿海灣繼續(xù)向前,驀地一片浩大的高爾夫球場。被重新武裝的海岸一片蔥綠,起伏蜿蜒的草坡和果嶺。這座海岸高爾夫球場來自于美國房地產大亨川普的夢想。川普可以創(chuàng)造房地產的奇跡,亦可以將亂石海岸締造成高爾夫的勝地。這里依山傍海,景色優(yōu)美,遠遠近近都能看到壯闊的海灣。
黃昏時分,海上迷幻的色彩。在云飛云卷的天際盡頭,是頑強著最后一抹金黃的慘淡的太陽。大海像鏡子一般平滑,偶爾會閃出銀色的碎光。海灘被深棕色的砂礫和碎石覆蓋,在海浪沖擊下那幾乎黑色的海灘。海岸的原始植物大多低矮,哪怕最溫暖的季候也會依四季而花開花落。于是那些枯枝在海風中搖曳,映襯在漫無邊際的暗藍色蒼穹下,那種很蒼涼又很堅硬的一種雋永。
或者就為了驅趕海岸的蒼涼,川普修建了巨大的人工瀑布。盡管人煙稀少,四野無聲,川普還是在這里點綴了人文的光輝。只是灰蒙蒙的海上還不曾落日,我們就已然感到了那份撲面而來的清冷。
我們離開川普的海岸。沿山崖上的海濱公路前行。一路同行的還有綿延的管道,于是疑惑,何以如此先進的美國,竟然讓管道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John為此U型轉彎將我們帶回到一座海邊的房子前。那房子的一半懸于半空中。塌陷的山崖讓房子隨時可能墜入大海。這座遺跡一樣的房舍被鎖鏈圍了起來。醒目的昭示牌用紅色字體提醒人們不要靠近這里。這就是為什么水管要擺放明處的原由。此處地震多發(fā),地基變化,水管隨時都可能因地殼的運動而發(fā)生爆裂。John說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川普的高爾夫球場,人們打著打著,不知道什么時候,那第十八洞就不見了。是的,沒有幾年,這十八洞就斷進了大海。后來經地質人員勘測判定,從此這一帶不允許建房。
沿海岸線一路向前,處處美景,這里是加州最荒涼也最壯麗的景觀。于是被美國作家史蒂文森譽為“世上最壯觀的海天交界處”。長達160千米的山脈、懸崖以及亂石叢生的海灣,無論何處都會讓人驚嘆不已。
不同海域的海水翻涌出不同的姿態(tài),碧藍乃至碧綠的海水深深淺淺,參差錯落。天上的云彩波及著大海的色澤,太陽的光照也讓海水在明與暗中次第著它那起伏動蕩的波紋。海岸的斑斕更是一步一景,白色的砂礫倏忽間便怪石嶙峋,將海浪撞擊出豪邁的聲響。海面上忽而如鏡般平滑,忽而波濤洶涌;忽而閃爍出碎銀般的光斑,忽而卷起雪白的浪花。
公路兩旁一面是千姿百態(tài)的大海,一面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壯闊的海和壯闊的山,便成就了這條修建于20世紀30年代的公路。從洛杉磯到舊金山走高速公路只需七八個小時,而John為了讓我們看到加州最美的海岸,選擇了這條需三天才能走完的觀光路。
赫斯特莊園的海岸開闊而明亮,這里被稱作圣西米恩角。海灣風和日麗,很少游人。我們在草坪的木桌上午餐。在太陽下,聽海浪輕輕拍擊堤岸的吟唱。不久便有海鷗結隊而來,盤旋于我們的食物上。仿佛已經很有經驗地在木桌上跳來跳去,這或者已經是它們乞食的慣伎。于是將面包屑、薯條灑向天空,便即刻一片爭先恐后的搶奪。和鷗鳥一道進食的感覺讓人莫名地快樂,仿佛你也融入了大自然的萬事萬物中。
海邊的棧道很長,深深伸向海灣。過去從海上來赫斯特莊園的客人大都在此上岸。透過木棧道狹窄的縫隙可以看到腳下的浪涌,木欄上棲息著不為任何行人所擾的水鳥。我們沿著棧道漫步向前,直到棧道所及的那個陽光明媚的盡頭。棧道下一種水生植物在碧藍中漂浮,那橄欖樹一般的枝葉仿佛在搖曳著輕盈的舞蹈,我從未見到過如此柔美的海中植物。
在大蘇爾我們看到了火山的錐頂。于是明白了這一帶海灘何以砂石粗礪,而這些砂石又何以近乎于赤褐色。不知道什么時候火山曾噴發(fā),將火熱的熔巖綿延于遠遠近近的海灘。便遺留下這片如此奇譎而壯觀的自然景色。這里還棲息著數不盡的海豹。它們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混沌中懨懨地曬著午后的太陽。
張家瑞作品·樹不子——昭通 木炭油畫150×180cm 2009
海上的云永遠在翻卷,鬼斧神工出油畫的筆觸。不同光照下不同的色調。逆光中那些迎風的蘆葦。然后黃昏彌漫,穿不透的云層。落日金紅被阻隔在濃濃的灰暗中,直至夜幕降臨。
愈加灰暗的一號公路,我們風馳電掣。不久后便開始翻越陡峭的盤山路。有點危險的感覺,帶一點刺激。山林蒼茫,四野無聲,仿佛只有車燈在伴隨我們。盡管山路陡峭,天色深黯,卻依舊能聽到山下的海浪。在懸崖的頂上,我們停下來。John說,這就是那座架在山谷間的“里克斯比河橋”。這座著名的大橋建于1932年,建成后很多年都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單拱橋。這座跨越峽谷的大橋可謂氣勢恢宏,而一號公路被確定為加州第一條觀光公路的儀式,就是在這座大橋上舉行的。然后在沉沉夜色中,我們穿越了里斯比河橋。
清晨離開海邊小城蒙特瑞。接下來就是十七英里海岸。想不到如此輕易就能抵達那夢一般的地方,而為了這個充滿浪漫的海岸,我竟然整整期待了十六年。自從1994年第一次赴美,就聽說了這片迷人的海岸。以為那是神話一般的仙境。許多富有而知名的好萊塢明星住在這里,很多好萊塢電影也在這里拍攝。從此覺得那是加州最美的地方,卻并不真的知道它是怎樣的美。于是銘記了這片想象中的海岸,銘記了十七英里海岸這美麗的名稱。
以為那或許會成為永久的夢。以為懷抱著那夢也很美好。想不到十六年后真的來到這里,是John讓我夢想成真。
是的,十七英里的海岸,即或現(xiàn)實里也恍若夢幻中。
張家瑞作品·樹不子——石門坎2木炭油畫 150×180cm 2009年
事實上十七英里海岸不僅僅是一條海岸線,而是一片可以駕車行駛的區(qū)域。所有關于這片區(qū)域的宣傳品都標著“17 Mile Drive”的字樣,意思是,你可以循著一條收費的路線,駕車巡游這片美麗的地方。沿路可看到各種景觀,亦可以在你喜歡的地方隨意駐留。如此一路觀賞下來,剛好就是十七英里。
于是進入Drive線路,卻和想象中的不盡相同。那些美麗的房子并沒有坐落海岸,途中亦不曾看到豪車出入。
車行道起于西班牙灣的一片野餐地。沙灘上零零星星散落的桌椅。沒有人在此野餐,桌椅便成了鷗鳥的棲息地。遼遠的天空格外晴朗,只絲絲縷縷淡淡的云。鵝卵石被海浪沖擊上岸,鬼使神差地排列成一片圓石的堤壩。靠海的部分很細的白沙,踩上去絲綢一般的柔軟。大海在這里呈現(xiàn)出最迷人的景象,充盈的碧藍將海天融為一體。白色浪花映襯著白色的云,而碧藍的天空就是碧藍的海。
是的,十七英里海岸一如想象中的美。那美是一種壯麗的美,甚至,英雄的美。這里亂石叢生,激浪澎湃,于是海浪拍岸而碎。淺海中到處密布著低矮的礁石。遠遠地,那蓄勢待發(fā)的海浪如潮如涌。眼看著它們咄咄逼人,夾帶著一路呼嘯奔涌而來。當這樣的海浪撞擊在礁石上,便必然地一片水花飛濺。很輝煌甚至很疼痛的一種力的碰撞,迸濺出一片雪色的飛揚。然后墜落,那舍生忘死的英雄氣概。飛濺著。死亡。在亂石叢中。
十七英里海岸的另一處風景,是沿岸斑斕的植物群。高高矮矮的草叢和林木生長在不同的土壤中。一些樹被海風吹成傾斜的樣子,卻依舊頑強支撐著它們的蔥綠。那些從西班牙移植而來的柏樹,悄然無息地生長在異國的海岸線上。一些枯萎而至死去的柏樹竟也叢叢簇簇,如活化石般恣肆在它們曾經生存的崖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枯竭了,卻枯竭出姿態(tài)萬千的雄奇造型。這些朽木和崖頂亂石糾結在一起,仿佛在雕琢著生命的挽歌。它們悲壯地死出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卻始終挺立著,哪怕枝條落盡。它們不像被撞碎的海浪從此無影無蹤,它們雖無生機,卻長存著昔日的傲岸。
在崖頂的亂石中我們終于找到,那棵獨立于山崖之上的孤柏。在某種意義上它就是十七英里海岸的象征,就那樣孤零零地堅守在崖石上。那是伸向大海的一塊斷崖。不知道它已經在那里獨立支撐了多少年,亦不知它從何獲取生命的力量。幾乎所有十七英里的宣傳冊,都將這棵孤樹當作封面。于是各種各樣它的照片,或遠或近,或清晰或朦朧,或清晨或黃昏,或陽光燦爛,或陰雨綿綿??傊闪耸哂⒗锖0蹲畈恍嗟拿餍恰H藗兛梢藻e過任何其他,卻絕不可以錯過它。在眾多照片中我最喜歡的,是那張日落時拍攝的它的剪影。那一刻斷崖被黃昏照得很亮,灰白色的崖壁被染成一片金紅。而它的背后卻一片濃的灰暗。那翻卷的云。那暮色中不懈的堅守與支撐。在某種意義上它已經不是樹,而是照亮航程的一座永恒的燈塔。
是的,日落,海上最為壯觀的景象。那落日的美,是很難用語言描繪的。那是自然天成的壯麗景觀。只要看到,那美的墜落,便不能不被陷入,那滿心的感動。整個天空,像油畫一般地,涂抹著。原本陰云密布,卻忽然地,明亮了起來,像火在燃燒。曾經的陰云,依舊淡淡地,掛在天邊。那灰暗和瓦藍,慢慢地交融。于是錯綜而次第的色彩。藍、白、棕、紅、黑。交織起來,那天邊云彩。最后到來的,那金樣的紅色,一輪太陽,正在沉落。
落日照亮崖壁,炫出溫暖的火紅。像天空和大海都在燃燒。像整個世界都在沉落。那是海上余暉,照亮了你的靈魂。
是的,我的十七英里海岸,就像是被創(chuàng)造的奇跡。
一個人,為著一片遙遠國度的美景,懷一段不懈的念想。這念想就像神話一般,在未曾想到的時刻呈現(xiàn)。是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那是上天給予的格外眷顧。
張家瑞作品·樹不子——蘇科寨2木炭油畫150×180cm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