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棟梁

上莊記

季棟梁

1

握著電話，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他是誰，他就感慨地說貴人多忘事啊，我是上莊的。一提上莊，我就想起來他是上莊的村長老劉，尤其是那一身腥膻味兒依稀尚未散去。開完扶貧工作會議的第二天，是小年，我正在家里按習(xí)俗掃塵，他敲開了我家的門，一股腥膻味兒撲鼻而來，他提著一個蛇皮袋子，里面裝著一只宰后的羊，羊的兩條后腿從袋口露出來，攥在他的手中。他至少過了六十歲，一臉的褶皺顯示著歲月不饒人的滄桑。他說他是上莊的村長老劉，是找到了單位后才找到我家來的。上莊，是我要去扶貧的村子。我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他是來要救濟的，就像春節(jié)前夕領(lǐng)導(dǎo)總要慰問貧困戶一樣，他們當(dāng)然也不肯放過“過不了年”這個借口，也會走上級路線。這是下鄉(xiāng)扶貧回來的老鴨子給我傳授的。我讓他進屋，他死活不進屋，說就幾句話，說完我還要回去。我說我們單位你也去過了，樓都快倒了，文化口，沒有多大的油水，別指望要這要那的，我們領(lǐng)導(dǎo)你見過了，還沒開口就把口封了吧。他嘿嘿一笑說我沒開口，我不是來要這要那的。雖然他舉止表情看上去有些唯諾，甚至有些卑微，但眼神里透著精明。我笑笑說那你來干啥？不會是來叫我年前就下去扶貧吧？他說我來落實一下，別到時候沒人去把人閃下了。我說人是一定會下去的，可是你別對扶貧期望太高。他點點頭說只要人去就行，只要人去就行。然后把裝羊羔的蛇皮袋子往我手里一擩，掉頭就走。我一把扯住他說這你帶回去吧。他說你看你這人，我?guī)装倮镆酝獗硜?，你讓我再背回去，往臭里背呀？他很生氣，像是我不通情達理。我說那你等等。我進去裝了兩條煙兩瓶酒提給他。他拒辭不要，我說你不收，那我也不收。我也很生氣的樣子，他搓搓手這咋好？我拿一條煙吧。我搖搖頭。

下鄉(xiāng)扶貧按照常規(guī)慣例，老歷年過了，陽歷三月以后才陸續(xù)下去，這還連三月都不到，大年十五都沒過，他給我打電話有啥事？莫不是上莊有人遭遇了欠薪，還是有人患了大病遭了大難？老鴨子說你要時刻準(zhǔn)備著接待他們上門，你是他們在城里的代辦，大使，你家就是他們在城里的辦事處，大使館，甚至旅館，絕對不可以輕易許諾他們啥事，許諾下他們就會像你的影子一樣糾纏著你。老村長說你務(wù)必趕二月二十七號來村上。我說有啥急事？他說你來了就知道了，一定不能遲了。我說到底啥急事？他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費錢，來了就知道了，你坐小車到了草鞋鎮(zhèn)往東向上莊來，走個三十多里到驢崾峴，小車就走不動了，有人在驢崾峴接你。我還想說啥，可他已經(jīng)把電話扣了。這時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又來了，他對我說上莊的老村長打來電話，非要扶貧干部在二十七號到崗，你下去一趟吧，讓祁師傅送你下去。只能下去了，扶貧一年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動員大會上領(lǐng)導(dǎo)一再強調(diào)，到年底扶貧村不簽字，扶貧干部就不要回來，啥時簽字啥時回來。會上還通報批評了幾家沒拿到簽字的單位和個人。

祁師傅開著跑了十幾年的桑塔納在跑了二百多公里后，山越來越大，溝越來越深，路緊貼著崖邊，車輪擠壓下去的石頭土塊在溝壑里滾落發(fā)出沉悶悠遠的聲音，不時驚起集棲在溝壁崖洞里的鳥兒撲棱棱飛起。祁師傅不敢再走，停了車。抬頭看看，正是一個崾峴，仔細端詳，卻也不像驢樣兒。四下看看，見山坡上蹲著一個漢子，筒著手，山風(fēng)叼起他的頭發(fā)像蒿草一般紛亂。漢子身邊停放著一架驢車，一頭青驢在山坡上啃著。其實坡上沒草，雖然已經(jīng)立春，但還是一派冬日肅殺的景象。那頭青驢也不是在啃草，而是攆著舔食羊糞豆兒。那漢子卻向我走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瘸子。他說你是來扶貧的干部吧。我點點頭，伸出手去，他嘿嘿一笑，手在身上擦了兩下才伸過來，說我叫李谷，專門來接你的。說著一手提起我的鋪蓋卷，一手提著行李箱，我說我提一件。可他已經(jīng)提著走了。幫著祁師傅艱難地掉轉(zhuǎn)車頭上路，李谷已套好驢車，沖我嘿嘿一笑說上車吧，打咱這“驢的”委屈你了。驢車上大大小小的紙箱子碼了三層，六七個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大致能看出來有酒，煙，糖果，花生，煤油，黃砂糖、白砂糖什么的。他牽住青驢對我說坐右邊轅上。我說走走吧。他說還有三十多里地遠著哩。我說在車上坐了幾百里，窩屈的，腿都麻了，你坐吧。他說走慣了，沒聽說過瘸子的路多。我想他是覺得驢車太重了，心疼驢。我說開小賣店？他說腿瘸，再干不了啥，村長讓接你，順便進了點貨。他遞給我一瓶“康師傅”，我要掏錢，他擺擺手說村上出錢，村上出錢。

小路宛若雞腸在山間纏繞穿梭，時斷時續(xù)。李谷說其實師傅膽子要大一點，小臥車能開進去的，村里進去過小臥車。又說不過城里司機都不敢往里開。因為驢車?yán)糜行┲?，上坡時我們推車子，下坡時他扛在轅上幫驢往后坐坡。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用了四個小時，三十多里的路也用的是四個小時。見過馬槽的人，就能想象出上莊所在。兩道南北走向的山嶺平行著向南延伸了一段，交匯在一起，就像一個巨大的馬槽，上莊就坐落在這巨大的馬槽里。到了村部，老村長披著一件軍大氅蹴在避風(fēng)的墻根下抽煙，他迎上來握住我的手說你辛苦一下，事急。說著帶著我就往外走。我跟著他沿著村巷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里去，雖然猜想不出我即將要遇上什么事，但我想要面對的一定是個大難題。老鴨子說一進村，他們就會把你團團地圍起來，把所有困難都擺給你，糾纏著你，那可真是一半淚水一半火焰。他講過這么一件事，說一個女人來了月經(jīng)，要讓他給買衛(wèi)生巾。他說你以為我是你老公。那女人卻說那咱不敢高攀，可是你是來扶貧，你扶了個啥？我騎的還是爛棉花和娃寫過字的本子，連包衛(wèi)生巾都騎不起，你們扶的個啥貧？！說著，把他的一卷衛(wèi)生紙順手牽羊走了。

刁野的風(fēng)從村巷里穿過，揚起一陣一陣的塵沙，打在臉上生疼。有幾只雞被風(fēng)吹得羽毛乍開像刺猬一般。不時有狗從一個個院門中撲出來咬上兩口，又鉆進院子里去了。有些箍窯和房屋塌了，黑烏烏的，一些院落倒了幾堵院墻，就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脫落了牙齒，院子里長滿了干枯的荒草，在風(fēng)中瑟縮嗚咽。有幾扇大鐵門，風(fēng)蝕雨濁的，脫落了鉚釘，鐵皮在風(fēng)中啪啪啦啦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錘頭大的鐵鎖銹成了褐紅色。上莊的村巷是簡陋的，破敗的，盡管雞鳴狗叫，牛歌羊唱的，但掩蓋不住這個村子的破落與貧寒。孩子們是快樂的，就像沖擊風(fēng)浪的鳥兒活蹦亂跳嘰哩喳啦的。倚著門楣探出腦袋的幾乎全是老人和女人，把目光投過來。我擔(dān)心他們像老鴨子說的忽然撲向我，把我團團裹住。我睨了村長一眼，他神情威嚴(yán)，目不斜視，雙手高高背起，走得剛拔有勁大大咧咧。偶爾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哼”地應(yīng)著，多一字都沒有。有幾個孩子尾隨過來，他回頭瞪了一眼，他們立刻又踅了回去。

沒想到老村長帶我來到的地方是學(xué)校。大門上掛著木制的“草鞋鎮(zhèn)上莊小學(xué)”的牌子，漆皮脫落，裂了幾道口子，用鐵絲捆了又捆，字的筆畫都錯位了。只有門墩，沒有大門，校園中央有一座四方四正的水泥臺子，鐵旗桿聳入半空，沒有掛旗，掛旗的鐵扣子垂在旗桿的半腰被風(fēng)拽動著，很有節(jié)奏地敲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的聲音，仿佛寺廟中掛在檐角的梵鈴。校園里沒有學(xué)生，一派清寂，只有風(fēng)卷著沙塵攜裹著蒿柴、塑料袋和驢糞蛋滿院子瘋跑。

我說：“咋還沒開學(xué)？城里都開學(xué)幾天了?！?/p>

老村長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就等你哩?！?/p>

我說：“等我？”

他不說話，抹了一把清鼻涕，掏出鑰匙打開一間房子。一個大鐵爐燒得正旺，屋里十分暖和。屋子顯然是剛收拾過不久，地上灑過水，還有些潮濕，床單是新的，折疊的印痕還很明顯，桌子、椅子和窗戶玻璃擦抹得干凈明亮，桌上擺著教案、教材、參考書，還有一臺老式的木殼錄音機。案板、菜刀、鍋、碗、瓢、盆等灶具齊全，有米、面、土豆、蘿卜、紅薯?？亢髩[著兩口大缸，我往缸里看看空的，老村長說：“盛水的，冬日沒人，屋里不生火，盛上水結(jié)了冰會把缸凍裂了，明天就會有人給你送水來?！?/p>

李谷把行李提了進來放在床上，看著村長：“我回去了。”

老村長說：“回吧?！?/p>

李谷就對我笑笑說：“有事，你就喘一聲。”

老村長說：“你先收拾收拾，我這就回去通知娃娃明天開學(xué)，吃飯的時候我給你細說?！彼o里裹裹大衣，出門走了。

島子作品·伯格里與烏蒙山禾場 紙本水墨 64×144cm 2009

2

我剛剛把房間按自己的想法擺弄收拾停當(dāng)，老村長提著一大桶水來了，濺出來的水在他的褲腿留下了一個個冰坨，就像鐵皮碰出的聲音。他把水倒進缸里說你先洗洗。我洗漱完畢，他說去吃飯吧。出了校門，老村長指著前面那道山嶺上的一座山峰說那叫老疙瘩峰，上面有信號，打電話可以到上面打。我說那道山嶺叫什么？他說擋山。我說是哪個擋？他說擋住的擋，還能是哪個擋，你看像不像一堵墻。我說像。他嘿嘿一笑說誰能打那么厚那么高的墻？老天爺！

老村長家在村子的中部，房子，院墻，老胳膊老腿的，和別的院落沒啥大的區(qū)別，一點也不突出?？簧蠑[著一張四方四正的小桌子，桌子上擺了五六個菜，酒已經(jīng)打開，味兒很醇。我說：“家常便飯就行了，這……”老村長脫鞋上了炕，四平八穩(wěn)地坐下，拍著旁邊說：“鞋脫了，往里頭坐，里頭熱火?！蔽揖兔摿诵?，坐在他拍過的地方。老村長說：“靠在被摞上，城里人腿盤不攏，你就抻開，往展里抻。咱這里就是坐在炕上吃喝這么個習(xí)慣?！闭f著端起酒杯，“今兒個咱爺倆好好喝幾杯?！比缓笤谖业木票吓隽艘幌拢谎霾弊?，又斟上了酒說，“我說咱爺倆你不多心吧，按你的年齡，我做你的父輩該合適?！蔽艺f：“不多心，我父親今年70了。”他說：“我六十有九了?！闭f著又端起杯酒來說，“我敬你一杯。”我忙端起酒杯說：“應(yīng)該是我敬您，哪有您敬我的道理?！?/p>

老村長往我的碗里夾了幾塊肉說：“自從老眼鏡退休回了城里，上面就派不下來老師，老教師有老資格不愿意下來，年輕人來了呆不住，硬不要這份正式工作，也不愿到這地方來教書，唉，也能理解，咱這里山大溝深，到了咱這里連找對象也成問題。后來上面想了一招，招代課教師，倒是招了兩個高中生，可干了一學(xué)期就都跑了，一個月幾百塊錢養(yǎng)不住人，到外面去打工一月一千多兩千地掙哩，外面又熱鬧。上面沒招數(shù)了，就要把學(xué)校撤并到廟臺去，說啥來著，對，叫資源整合?！?/p>

我說：“撤并學(xué)校，咋能這么做呢？”

老村長嘆口氣說：“唉，上面也有上面的難處，沒辦法的辦法?！备遗隽艘槐?，又說，“一開始要把廟臺學(xué)校撤并到上莊來的，那時間廟臺學(xué)校才72個學(xué)生，可咱上莊有87個學(xué)生。再說廟臺也偏，高堡、王莊、老寨子離上莊都不超過七八里路程，可去廟臺都過了十里，我一步一步量出來。可人家廟臺朝里有人，張萬順的兒子在縣里做官，背后鼓搗了一下，翻了個過，把上莊學(xué)校撤并到廟臺了。上莊離廟臺十里，六七歲的碎娃到廟臺上學(xué)還不都走了路了？再說要翻兩道大深溝，陰森邪氣，咱這里兩只手緊刨慢刨日子都過不下去，哪像城里人按時按點的接來送去？”

我點著一根煙遞給他，他狠狠咂了兩口說：“你說到哪里說理去？”

我說：“現(xiàn)在有多少學(xué)生?！?/p>

老村長說：“四十二三個吧?！?/p>

我說：“噢，還沒城里一個班的學(xué)生多?！?/p>

老村長說：“現(xiàn)在一家就一個兩個娃，對娃念書看得越來越重了，誰也不愿意娃大了和老子一樣打牛后半截，年輕力壯的攜家?guī)Э谶M城去了，邊打工邊供養(yǎng)娃娃讀書，打工掙下點錢的，就在川道有水的地方買了地，家也搬過去了，剛從村里走過你也看到了，許多人家都空殼了，村子里學(xué)生娃就越來越少，可還有些家里拖累大進不了城的，學(xué)校撤并了，娃娃念書咋辦？現(xiàn)在這社會不念書還能有啥出路？”

老村長說：“我跟他們喊，可沒人理我。把我當(dāng)瘋子待，我就蹬著書記的門檻，蹬著鎮(zhèn)長的門檻喊，鎮(zhèn)長說你這老頭一大把年紀(jì)了，又沒有孫子在學(xué)校讀書，這么辛苦值不值？我說值。他們還是執(zhí)意要撤，我急了罵他們腐敗。你說上面明顯做得不合實際，他們卻不抵抗，這不是腐敗是啥？他們急了，就把我停了?？赏Ａ宋疫€得喊，在上莊我不喊誰還喊？我到縣上去喊，他們說縣長辦公會定下的事，不能更改。我這人能纏，一遍一遍的跑，往鎮(zhèn)上跑，往縣里跑，我在教委主任家門口坐了一整天，我說只要學(xué)校不撤，老師的問題我來解決。他問我有什么辦法解決。我想到的辦法是年年上面給我們村派扶貧單位，按要求扶貧單位要專門派一個人來村上扶貧一年，我就想讓他們教書。他想想說那就試試吧。但最后還是把四五年級撤并到廟臺去了?！?/p>

島子作品·廢墟上的祈禱 紙本水墨 76×144cm 2009

盡管老村長點的是古老的馬燈，玻璃擦得也明光閃亮的，但窯洞很深，還是很暗，隱約看到有一老人在鍋臺上忙活，我說：“嬸，來炕上坐，等會我下去炒兩個菜。”

老村長就對著灶臺說：“秀芝，叫你炕上坐哩。”鍋臺那面?zhèn)鱽砦⑷醯穆曇?，老村長說，“不管她了，一輩子沒拉展過，越老越搐了，來個人就像老鼠見了貓，恨不得鉆進洞里去?！?/p>

老村長端起酒杯又在我的酒杯上碰了飲了，說：“每年扶貧會一開，單位定下來，我就去找扶貧單位，跟領(lǐng)導(dǎo)提出不要金不要銀，只要一個大學(xué)生來教一年書，就算完成扶貧任務(wù)，我就簽字。扶貧單位都很支持，不支持也不行啊，我不簽字，年底考核他們就麻煩了，上面對扶貧很重視的，通報批評哩?！?/p>

我說：“教書可不是一般工作，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老村長嘿嘿一笑說：“不但干得了，干得好著哩，扶貧下來的都是年輕人，大學(xué)生，文采得很，活也干得認(rèn)真，今年是第四年了，前三個比老眼鏡教得還好，鎮(zhèn)上、縣里、包括省上，舉行個啥比賽，咱上莊學(xué)校都能拿上名次哩。盼香的娃馬鵬程二年級在縣里拿了一等獎，三年級在縣里拿了一等獎，省里拿了二等獎。鎮(zhèn)上的小學(xué)還沒拿過獎哩。用領(lǐng)導(dǎo)講的話來說，這是個英明決策哩。”

我笑了，他又說：“再說，老師都有參考書，有教學(xué)大綱哩，我全買回來了。只要照著上面的規(guī)矩把課本上的知識教給他們就成了，大學(xué)生教小學(xué)生還不跟耍一樣？教書這東西其實不難。”

我說：“您是村長，可更像校長?！?/p>

老村長說：“沒辦法，幾十個娃娃哩，一雙眼睛撲棱撲棱的，看著不忍心不管?！?/p>

我說：“我知道許多扶貧干部下來都是繞一圈子就回城里呆著，哪能踏踏實實呆上一年，教學(xué)生可是點對點卯對卯的活兒，萬一來扶貧的干部不愿在這里呆，您咋辦？不把娃娃耽誤了？”

他說：“不會的，來了只要看上那些娃娃一眼，都不會丟下就走的，他們沒別的路，就指望讀書哩，你不教，他們就輟學(xué)，誰忍心讓娃輟學(xué)？是遇上了這么一個，一來就嚷著要回去，說這里太荒涼了，太閉塞了，會把人圈瘋，扶貧干部也沒要求非要住在村子上，我又不是來教書的。好說瞎說就是不愿意呆。我說就算是幫我個忙，教上一個月，別把娃娃的功課耽誤下了，我找到能替你的人你就走。”

我說：“找上了？”

他說：“哪能找上呀，能找上我還這樣做難？我想到的就是熬時間，熬他。只要他能教上一個月，就會留下來教一年。結(jié)果，一個月后，他對我說你別找人了，我教，一年，全心全意。后來教得可好了，盼香的娃馬鵬程上學(xué)期在縣里拿了一等獎，省里拿了二等獎就是他教的?！?/p>

島子作品·窄門與天路 裝置 原鹽4噸 棺材2具 蠟燭若干 2009

看看我，他又說：“耽誤這些娃的學(xué)業(yè)有罪哩，誰都不忍心啊，你說是不？那一雙羊糞豆兒一樣黑幽幽的眼睛最能說服人了。讀下書的人都是懂大道理的，有兩個走后還買了些本子書包文具盒來看過這些娃娃，有個事找他們也都很幫忙，朱小三的兒子往城里轉(zhuǎn)學(xué)，就是小牛給辦的，沒花一分錢就辦成了。”

我敬了老村長一杯，說：“那扶貧的事咋辦？”

他跳下炕去，從棗紅色箱子里取出一個“扶貧工作筆記本”，遞給我說：“你看看。”

我翻開一看，連一頁紙都沒寫滿：1994年市水電局扶貧水泥5噸，面粉2車；1995年市農(nóng)貿(mào)處扶貧大米2噸，面粉5噸；1996年市畜牧局扶貧絨山羊種羊4只，面粉5噸；1997年縣宣傳部扶貧大米3噸，書籍200本；1998年縣公安局棉大衣500件，單衣1000件，面粉4噸；1999年……

我懶得看了，合上本子。老村長說：“都扶了十幾年還這樣，扶跟不扶一樣，也不是扶貧單位不出力，咱這里條件差，窮根子扎得深了，老天爺不下雨，誰都沒治?！?/p>

我說：“上面要求爭取項目，帶動鄉(xiāng)親們致富哩?！?/p>

老村長說：“你信？連他們自己都不信，咱這里山大溝深的，又沒煤呀油呀的啥資源，能爭取來啥項目？講話都講得好聽著哩，要真像他們講的，早都奔小康了，要我說把娃教了就是最好的扶貧項目哩?！?/p>

大嬸又端上來一個菜，放下就走，我說：“我給大嬸敬一杯?！?/p>

老村長說：“她喝酒比喝藥還難悵，我替她喝了?！?/p>

只看清了大娘一頭白發(fā)，她又蹴到灶堂去了。

老村長說：“挖過你的底子，領(lǐng)導(dǎo)說你學(xué)問大著哩，教過十年書，還是專門寫書的，作家，寫書，那多日能?！彼俸傩π?，“派你來扶貧是咱上莊的福氣?！?/p>

我忽然想起來，說：“您跟我們領(lǐng)導(dǎo)咋說的，他怎么一直沒告訴我？”

他說：“你們領(lǐng)導(dǎo)說不用說了，說你這人善良，又是寫書的，要下鄉(xiāng)體驗生活，只要到了村子上就離不開了。只要你把娃好好教上一年，扶貧任務(wù)就算完成，所有的字我都給你簽得好好的，年底村上還寫表揚信送到你單位上?！?/p>

“從一個熱鬧的地方一下子放到這天聾地啞的地方來呆一年，真是難為你們了。”他端起酒杯又一飲而盡。

酒杯太大了，碰得又勤，沒一會兒功夫，一瓶酒就見底了，他又開一瓶酒，我說：“不喝了，您年歲大了，應(yīng)該少喝點?！?/p>

他說：“你別替我擔(dān)心，人生有時間，死有地方，老天爺都安排好了，閻王叫你三更死，小鬼不留你到五更。我三歲上爺爺就拿筷頂子蘸著酒喂我。酒量是練出來的，你放開喝，不一定能喝過我。這酒是好酒哩，純糧食釀的，你還記得？”

看看酒瓶，我想起來是我回他的酒。

他又往我碗里夾了幾塊肉說，“人終歸是要死的，不知道哪天眼睛閉上再也睜不開了，能做一點事就算一點事吧，我這一把年紀(jì)了，能做一點事，到那世受的罪就少一份。以前啊，老想著家里的事，恨不得把整個村子都弄成自家的，恨不得跺一下腳擋山都抖哩，可越老越覺得一個村里誰都像家里人一樣，他們都把我叫老村長，你說村里的事，我不管誰管？看著那些娃娃正是念書的年齡，放了羊，你說你心里不難受么？！”

我想，每個來扶貧的都是經(jīng)歷過這么一場酒，他還能走開么？誰不死心塌地留下來呢？！

3

開學(xué)，對于學(xué)生來說就是節(jié)日。有了學(xué)生，校園一下子顯得生龍活虎的。學(xué)生快樂得就像小麻雀嘰嘰喳喳，嘴沒個閑的時辰。因為這是一學(xué)年的第二學(xué)期，相對來說比較單純，主要是報到、領(lǐng)書本，排座位和選班干部都可以維持原狀。

打開了教室門，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情形讓我想起了那句話：“土桌子，土臺子，里面坐著一群土孩子?！弊雷邮峭林呐_子，不過用水泥抹了面子，磨得明晃晃的。板凳是兩個土臺子架一根碗口粗的木頭，能坐四個人，地倒是用紅磚鋪的。窗戶上有幾塊玻璃爛了，用紙板子釘著。在一張桌子上，用粉筆寫著兩句話很醒目：“請你不要再迷戀哥，哥只是一個傳說”、“我寫的不是作業(yè)，是寂寞”，這兩句話是去年最流行的網(wǎng)絡(luò)話語。兩句話的中間畫著一個大哥，叼著一根煙。別說，畫得還很傳神。另一張桌子上豎寫著一句話：“張虎愛朱小娥?！蔽倚睦镄πΓ@倒一點兒不落后。

報完名后點了兩遍名，先認(rèn)下了幾個班長：三年級班長是馬鵬程，二年級班長是孫光榮，一年級班長是顧長宗。與上學(xué)期留的花名冊一對比，花名冊上顯示上莊小學(xué)一共46個學(xué)生，差了3個學(xué)生。我問馬鵬程，馬鵬程說過完年他們家搬到城里打工去了，他們就跟著到城里去了。13個三年級，14個二年級，16個一年級。二、三年級坐一個教室，一年級坐一個教室。散發(fā)著墨香的新書讓學(xué)生激動，興奮，一拿到手有的就開始咿咿呀呀朗讀起來。報到結(jié)束，發(fā)完了書本，就已是小晌午了，各年級整隊，安排下午打掃教室、校園的事，誰拿鍬，誰拿掃帚，誰拿簸箕，誰拿背斗。班長就顯得很有權(quán)威，一群嘰哩喳啦的小家伙讓一個和他們一般大小的班長指揮得整整齊齊，紀(jì)律嚴(yán)明。我想這就是組織的力量。然后他們就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漿》，排著整齊的隊伍，回家去了。

李谷在驢拉車四邊捆綁了幾條板子，驢拉車就成了一個貨架，車上擺著麻辣條、糖酥棒、米花板、花生、柿餅、瓜子、泡泡糖、跳跳糖、麻辣條、鄉(xiāng)村豆之類的小食品，還有書皮、文具盒、鉛筆、鋼筆、貼畫之類的學(xué)習(xí)用品，也有裝著豆豆糖的玩具槍、吃起來的汽球、大刀、跳跳球、彈弓之類的玩具。剛剛過年不久，又新開學(xué)，學(xué)生身上都是新嶄嶄的壓歲錢，李谷忙得連個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只是遠遠地撇過來一笑。我明白了，他昨日接我順便進貨也是為開學(xué)準(zhǔn)備的。

島子作品·窄門與天路 局部 裝置 燭杯 2009

下午，學(xué)生們帶著鍬、掃帚、簸箕、背斗來了。一個冬天，西北風(fēng)在校園積攢了許多塵沙、蒿柴、塑料袋，羊、豬、牛、驢、騾子在校園里留下許多糞便。校園雖然是黃土夯筑，但經(jīng)過一陣塵土飛揚的打掃，院子一下子顯得樸素而潔凈了。我發(fā)現(xiàn)地上有許多被分割得整齊的小方塊，就像一塊塊“責(zé)任田”，打了方格線，旁邊寫著馬鵬程、劉小亮、朱二喜、牛大志等名字。我想大概是學(xué)生做什么游戲留下的痕跡?？礃幼舆@個游戲需要全班學(xué)生集體參與。

衛(wèi)生打掃完，我把學(xué)生集合起來，宣布明天正式開課，布置各年級回去預(yù)習(xí)第一課。馬鵬程說：“老師，不開大會了?！蔽艺f：“開什么大會？”馬鵬程說：“每學(xué)期開學(xué)都要開大會。”我想想說：“今年就不開了吧?！瘪R鵬程嘴唇動了動，沒說啥就走了。院子里就叫喊起來，“老師說不開大會了”，“老師說不開大會了”。

學(xué)生一走，校園一下子就冷清了，李谷在收拾攤子，我說：“這一天收入還可以吧?！彼俸僖恍φf：“湊合?！闭f著扔給我一包“黃山”煙，“不上檔次，你湊合著吃吧。”我知道“黃山”牌煙的價格，五塊錢一包，曾經(jīng)抽過好些年，現(xiàn)在不過是抽了十塊錢一包的“云煙”。我給他五塊錢。他陰了臉說：“咋，看不起我？”我說：“你這風(fēng)吹日曬的一天才有多少利潤？”李谷說：“賠不了。”我將錢塞進他口袋。李谷將車子推到避陽光的地方放穩(wěn)，拆開一包“黃山”遞給我一根煙，我接過來點了。他的口袋里還裝著一包煙，是一塊兩毛錢的“金駝”。

三月的風(fēng)雖很硬朗，可陽光已經(jīng)有了熱度，只要避風(fēng)向陽的地方就很暖和。我們蹴在避風(fēng)的墻根下抽煙，李谷說：“其實開學(xué)大會還是要召開的。”我說：“那是走形式?！崩罟日f：“大人看是走形式，可對學(xué)生娃那可不一樣，開學(xué)儀式上，每年級都選一個學(xué)生代表班里學(xué)生發(fā)言，表決心，鼓舞人心哩，學(xué)生娃看重這個?！蔽艺f：“你剛才咋不說？”李谷說：“當(dāng)著學(xué)生的面咋說？薄你的面子失你的權(quán)威哩?！蔽艺f：“明天召開一下？”李谷說：“對著哩，有些形式還得有。”老村長來了，李谷起身打了招呼就拉著車子走了。老村長又蹴在李谷剛才蹴的地方，我說：“明天新學(xué)期開學(xué)典禮，還得請老村長講個話?！彼俸僖恍φf：“算了吧，你講，我就不講了。”我說：“要講，我也得講，形式很重要。”他說：“對著哩，有些形式不走不行?！蔽艺f：“我給你寫個講話稿吧？”他說：“算了吧，我是個白識字，那會上夜校學(xué)了點，你是文肚子，寫下的東西我講得了？就隨便講幾句吧?！边@時一個女人趕著驢車進來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模宦犂木褪撬?。老村長說：“給你送水來了，馬鵬程的媽，盼香?！?/p>

驢車上架著的拉水桶是裝汽油的大圓桶改裝成的，套著兩個舊輪胎，穩(wěn)穩(wěn)地卡在車廂里。桶口焊了一個鐵管，上面套自行車內(nèi)胎，折起來用麻繩扎著。盼香解開扎繩，把水放進提桶里，我起身去提水，老村長說：“你讓她提吧，濺出來的水把你的衣裳臟了，洗衣服還得費水?！笨纯磁蜗愕男雍脱澩?，落滿了塵土，我想這趟路該不會近。一車水盛滿了一個大缸，卸完水盼香趕著驢車走了。我說：“這水從哪里拉來的？”老村長說：“一碗泉。”我說：“遠嗎？”老村長說：“十幾里路程。”我說：“村里人一直在那里拉水吃？”老村長說：“哪能老拉著吃，家家都有兩三個窖，只要有一場好雨，收一窖水能吃個一年，唉，汶川大地震，咱這里也受了災(zāi)，人雖沒傷亡，可窖塌了不少。”我說：“學(xué)校也有窖吧。”老村長說：“有，兩個窖，也搖爛了，水全滲光了。學(xué)校斷了水，是由各家各戶承擔(dān)的，村上排了送水日程表，挨家挨戶輪流給學(xué)校送水，盼香雙胞胎兒子都上三年級，送水她就排了第一?！蔽艺f：“雙胞胎？”老村長說：“就是三年級的馬鵬程、馬萬里。”我說：“這名字不像弟兄倆。”老村長說：“按規(guī)矩馬鵬程馬萬里這輩是‘彥’字輩，馬家宗譜傳得年月久了，不要說他們這輩，下幾輩的字都取下了?？膳蜗氵@娃圖個意思好，有前途，為叫這個名，連家門（戶族）中人都鬧翻了，硬叫了這個名。”嘆了口氣，又說，“盼香這個媳婦想法大著哩，就是命太苦了?！?/p>

老村長抹下帽子拍拍土，頭發(fā)白刷刷的，眼角掛著給風(fēng)刮出來的老淚，說，“你看，我給你派飯呢，還是你自己做呢？”他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卻還不等我回答又接著說：“派飯，粗茶淡飯的，你也覺著不衛(wèi)生，有時候地里活一忙，日急慌忙的，一碗冷水一個饃也是一頓，一天吃一頓飯也是常事，單獨給你做，也沒功夫。再說你們城里人口細，怕也吃不慣?！蔽艺f：“我自己做吧?！彼f：“要不在我家搭伙吧?！蔽艺f：“謝謝您，還是我自己做吧?！彼f：“也好，自己做的順自己的口，城里男人都會做飯，比女人還會做，電視上講做飯的就有個男人。”又說，“村上給你補助，米面油肉都村上管，這幾天就先在我家吃吧?！?/p>

島子作品·窄門與天路 局部 裝置 蠟燭7根 2009

4

迷迷惑惑的被一聲“報告”叫醒，一睜眼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幾把穿好衣服拉開門，門框后面露出一雙雙眼睛。我恍然大悟，忙說：“先上自習(xí)。”馬鵬程說：“老師，今兒個該升旗?！蔽遗呐哪X袋說對對，對，升旗，升旗。我有些窘迫地說：“集合，整隊?！遍_學(xué)的第一天是升旗，只要上學(xué)的孩子都知道，要系紅領(lǐng)巾，穿校服，升旗手要戴白手套，學(xué)生把這看得很莊嚴(yán)。馬鵬程說：“老師，國旗在你這達?！蔽夷樢差櫜坏孟?，在房子里翻找。紅旗找到了，遞給馬鵬程說：“快去?！瘪R鵬程接過旗說：“老師，還要放《國歌》?！蔽疫@才明白那臺錄音機的用途了，按下播放鍵，聲音卻乏沓沓的。我拍拍錄音機，還是乏沓沓的。馬鵬程說：“老師，沒電了。”老婆說山里離不開手電筒，專門買了一手電筒給我裝上，還帶了幾節(jié)電池。我打開旅行箱，摸出電池裝進錄音機，按下了播放鍵，高音喇叭就傳出雄渾嘹亮的《國歌》。我匆忙出來，見四個同學(xué)每人拽著紅旗的一角，邁正步走向旗桿，馬鵬程站在旗桿下，鄭重地接過紅旗，在繩上掛好，一下一下很勻稱地拉著，紅旗緩緩升向天空，高高飄揚。同學(xué)們都高高抬起頭仰面朝天，左手高高舉過頭頂，風(fēng)兒拽動著紅領(lǐng)巾。我情不自禁地高高舉起了手，從離開學(xué)校，我就再也沒有經(jīng)歷過這莊嚴(yán)的行動了。

三月的早晨，出氣成霜，寒氣逼人，山風(fēng)很硬朗，吹在臉上刀割針刺一般。同學(xué)們的臉蛋被山風(fēng)掠得通紅通紅，可他們的頭依然高高仰起，一只只舉過頭頂?shù)氖指咔嬷?，一臉莊嚴(yán)……校門外聚集了許多村民，觀看學(xué)生們的升旗儀式，并不比觀看天安門升旗儀式遜色。

升旗儀式結(jié)束后，我宣布下午舉行開學(xué)典禮。我說：“每一個班選一個學(xué)生代表出來發(fā)言。”學(xué)生們歡呼雀躍，立刻忙著搭起會場來。馬鵬程到我的辦公室翻出了兩綹紅綢子和幾張黃紙，說：“老師，你寫字還是我們剪字？”我明白他們要做會標(biāo)，就說：“剪，你們剪，老師的字很丑。”馬鵬程就嘿嘿笑笑，抱著紅綢子和紙出去了。校院里一派繁忙景象，搬桌子的抱凳子的拴繩子的，幾個女生在那里剪字。教室比院子要高出一米左右，門前形成兩步寬的土臺子，正好做主席臺，擺了三張桌子四個板凳，一綹子紅綢子苫蓋了桌子，錄音機和話筒也擺上了。很快那條“草鞋鎮(zhèn)上莊小學(xué)開學(xué)典禮”的會標(biāo)做了出來并掛上了教室的檐下，會場就這么擺出來了，一切都像模像樣的。會標(biāo)上剪出來的字并不比城里電腦打印出來的差?？粗麄?，我在想如果沒有學(xué)校，他們將會是一種什么狀況。

刮了一早晨硬朗的風(fēng)，吃過午飯竟然無聲無息了，天公要作美，就會給個好日子。主席臺上坐的除我，有老村長、盼香和李谷，我想他們?nèi)齻€就是上莊的領(lǐng)導(dǎo)層了。

老村長的口才真好，講得既通俗易懂，又鼓舞人心，句句都是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大實話，連我都覺得鼓舞。我想要是我給他寫講話稿，絕對寫不到這個份上。幾個學(xué)生代表中有獲全縣一等獎的三年級班長馬鵬程，有二年級學(xué)習(xí)委員李志遠，他是李谷的兒子，有一年級班長顧長宗。幾個學(xué)生代表的發(fā)言博得了陣陣掌聲。上莊的人能來的都來了，都站在學(xué)生后面聽，鼓掌。開學(xué)典禮就像一個節(jié)日，不僅是學(xué)生，連家長也重視。

我用了一個中午寫了講話稿，念得還算順利，老村長拍拍我的肩膀說：“到底是文肚子，那些詞兒用得多好，雖然我不懂，但一聽就是好詞兒，要是那些年，都能當(dāng)口號喊哩?！蔽艺f：“村長講得真好。”老村長嘿嘿一笑說：“講順嘴了，年年講噻。”李谷照舊把攤子擺到校園里來了，他給我豎了大拇指，說：“好，講得好，有文化，比前幾個都講得好。”

天氣還很寒冷，刮過來的風(fēng)依然有著徹骨之寒。教室里架著一個火爐，就在講臺附近。對于一間坐五六十個學(xué)生的教室來說，一個火爐的熱量實在太弱了。教室的后門是封死的，窗戶也是封死的，縫隙都是用透明膠沾過，但教室依然很冷。我讓學(xué)生將火爐移到了教室中間，并將學(xué)生往一起集中。

教室里氤氳著一種孩子特有的氣息，與新書本的墨香融合在一起，這就是童年的氣息，是欣欣向榮的氣息，天天向上的氣息，我很熟悉這種氣息，我曾經(jīng)被這些氣息熏陶了十年，所以倍感親切。陽光從窗口暢亮地?fù)溥M來，教室一派明媚，所有的眸子一片晶瑩。

二年級和三年級一個教室，給二年級上課，三年級就只能自己預(yù)習(xí)。我打開課本，說三年級先寫語文課第一課后面的生字生詞，對照后面的拼音每個字詞寫二十遍，二年級把課本翻到第一課。話音剛落，三年級學(xué)生立刻跳起來往出就跑。我說：“你們干啥往外面跑？”馬鵬程說：“報告老師，我們?nèi)懽鳂I(yè)?！蔽艺f：“寫作業(yè)跑到院子里干啥？”馬鵬程說：“老師，不在院子里寫，在哪里寫？”我說：“在院子里寫？”馬鵬程看出我的疑惑來，說：“老師，作業(yè)本上寫家庭作業(yè)，課堂作業(yè)在院子里寫?！蔽颐腿幌肫鹪鹤永锬切懼值摹柏?zé)任田”，原來是“課堂作業(yè)本”啊。

給二年級上著課，偶爾掃視一眼院中，學(xué)生種瓜點豆似地往那一塊塊“責(zé)任田”里填字，看上去更像一群啄米的小雞。寫錯了，手就是橡皮擦了，用手刨幾下再寫。三月初晨的陽光盡管明媚，卻無法驅(qū)散浸骨的寒冷，他們不時地兩手合起來大口大口哈著熱氣取暖。給二年級上完課來到院里，地上已是密密麻麻橫豎成行落滿了字。我拿過劉元手中的“筆”——一截廢舊電池里的炭棒，磨得明晃晃的，在地上寫了幾個字，比粉筆硬一些，也還算順暢?？粗麄儍龅猛t的小手，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傷。城里的孩子在有暖氣的教室里還戴著手套。馬鵬程跑進教室，拿了一截粉筆來說老師，你拿粉筆畫圈打叉。我說快進去到教室里烤火吧?？赏瑢W(xué)們都圍著看我批他們的作業(yè)。等批閱完課堂作業(yè)，我的手都凍拙了。

爐膛里不知哪位學(xué)生塞了土豆，土豆烤熟的香味正發(fā)散出來。李小寧雙手捧著土豆跑過來，說老師，吃土豆，烤下的可香了。我抹了他頭一下，說：“老師不吃，你吃吧?！彼@得有些失望。有學(xué)生悄聲說：“老師是城里人，不喜歡吃洋芋?！蔽艺f：“誰說我不愛吃洋芋，我最愛吃洋芋，咱倆一人一半。”李小寧說：“老師，還有哩，還有哩?！睆哪翘扉_始后，講桌上總是擺著一個或者兩個烤得脆黃脆黃的土豆。

中午放學(xué)后，我去了李谷家，問一個作業(yè)本得多少錢？李谷說有三毛，有五毛，也有一塊的。我說你去給進一趟作業(yè)本來，一塊的。李谷說我給你按批發(fā)價。我笑了笑，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說這話我說得不好，我給每個學(xué)生送一個筆記本。我說算了，我?guī)滋斓墓べY就能給每個學(xué)生發(fā)十來個本子。

兩個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自然會互相影響。我想再開一間教室，反正那些教室也閑著。上莊小學(xué)學(xué)生最多時有二百多，教室并不少，為什么要把兩個年級集合在一個教室。我去找老村長，老村長說學(xué)校雖然沒撤，經(jīng)費卻是壓縮了老多，取暖費、桌椅板凳門窗戶玻璃維護費都按人頭往下?lián)?，你沒看那些教室一塊玻璃都沒了？再說天冷了，一個教室坐十來個人，教室冷得就像冰窖，還不如擠到一起熱火。村上啥費都不讓收了，拿不出錢來。

5

李谷拿了些泡菜來，說：“今晚到我那里去吃。”我說：“在我這里吃吧。”他說：“我都準(zhǔn)備好了?！彼麧M屋子走了一圈，說：“你一個人老呆在屋里孤不孤？”我說：“呆慣了挺清靜的?！彼f：“還沒人往你被窩里鉆吧?！闭f完哈哈一笑。李谷的小賣店就在自己睡的窯洞。木板釘了簡易的貨架柜臺，各種貨物還真齊全。我往里看看，說：“嫂子呢？”李谷說：“跑了，跑到你們城里去了，都好幾年了?！蔽矣X得我是揭了他的傷疤，戮到他的痛處，就說：“不好意思，我……”他嘿嘿一笑說：“跑了就是跑了，日囊松，領(lǐng)不住婆娘?！?/p>

我脫了鞋上了炕，李谷就像變戲法似的立刻在炕桌子上擺上了兩盤菜，一盤子豬耳朵，一盤豬肘子，都是醬的，看出來他是去進貨從鎮(zhèn)買回來的。還有兩個碟子，一碟瓜子，一碟子咸菜。他擰開一瓶酒，酒杯有拳頭大，一杯足足有一兩。

我說：“把志遠也叫過來。”

李谷向里面呶呶嘴，說：“能少下他的？！”

我看看酒杯有拳頭大，就說：“這么大的杯子，幾杯子就把人搞翻了?！?/p>

李谷邊斟酒邊說：“夜長，慢慢喝，邊喝邊拉閑，喝得暈暈乎乎啥都不想了好睡覺?！?/p>

我也不客氣，我特能吃肉，老婆說我是狼轉(zhuǎn)世的。才喝了半瓶酒，兩碟肉讓我吃掉了一大半，李谷沖我豎起大拇指說：“你這人實在，不像有些人做假，吃一定要實在，虛頭巴腦的就不好交了?！庇峙隽藘杀疲L長噓了一口氣說：“我給你說說你嫂子吧?！?/p>

我說：“好?！?/p>

他點了支煙，悠悠吐出一口說，“按正常情況來講，像我這樣瘸了一條腿的半殘人要想娶個女人是做夢哩，多少健壯的人娶個媳婦都犯難哩。我爹娘早亡，除了兩孔窯洞，再沒啥家業(yè)。到我娶媳婦的年齡，我才發(fā)現(xiàn)爹娘積了厚德，娘給我生下了一個水靈靈的妹妹。媒人一攛掇，二十五歲那年，我用妹妹換回了媳婦桑巧。這叫換頭親，在咱這方圓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許多人家都是這樣解決問題的。桑巧的哥哥，身體沒啥殘疾，就是反應(yīng)有些遲鈍，兩個眼睛往一起斗，就是斗雞眼。換親有換親的規(guī)矩，怕哪一方不守規(guī)矩，半路不負(fù)責(zé)任走了歪路，把別人閃在半路上，要擺一桌宴席，兩家戶族里主事人出面主持，立下字據(jù)，誰家女子半路上生了邪念，有了二心，另一方就要接回自家女子。為了保險起見，雙方女子身份證都交給男方家壓了。身份證攥在男人手中，女人想走也走不了。以前這種婚事是最牢固的?？蛇@些年不一樣了，女子都出外打工，見了世面，有些人就守不住了。桑巧在城里給人家當(dāng)過幾年保姆，剛?cè)⑦^來，她唉聲嘆氣的，我知道她心里潑煩，桑巧長得俊俏著哩，人都說像畫兒上走下來的，在城里當(dāng)個明星都是拔尖的。這樣的女子，嫁個啥人都配得上，嫁我這樣一個一走路日天戮地的男人，心里能好受？可我心里說在這村子里誰心里沒事，哪個女子出外回來心里沒事？日子長著哩，啥心病都能療治好，消解得了，一年半載身上掉下個肉疙瘩，就把你拴得定定的。一年后，桑巧給我生了一個大胖兒子，看得出桑巧很高興，對兒子好得頂在頭上怕嚇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話也多了。第二年，桑巧下地干活，上山放羊，日子理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我就把心放下了。娃長到三歲，我想桑巧不會走了，娃就是拴娘的樁，就是拴女人的石頭。桑巧還跟我說將來一定要把兒子培養(yǎng)成個大學(xué)生做個城里人。我就想人家沒走的心，咱還把身份證扣著就沒意思了，就把身份證還給了桑巧。忽然的一天早晨，桑巧就走了。翻桑巧留下來的東西時，我才明白從嫁給我那天起桑巧就一直準(zhǔn)備逃走，三年里她給兒子做下了能穿五年大小不等的衣服和鞋襪。對于一存心要跑的人，我知道找不見，可我還是背著兒子跑了三個月的路，也是為了給外父外母一個交待，免了村里人的口舌，丟一只雞都得找一找，況且是個人，你說是不？”

我給他添了杯酒，續(xù)了支煙。他說：“半年后，我去了妹妹家。妹妹生得稠，已經(jīng)兩個娃了。我往妹妹門口一站，妹妹就背了一個娃抱了一個娃跟著我回來了。妹妹的公公婆婆只是眼淚汪汪盯著我，啥話也沒說。我正在氣頭上，他們要攔阻，我會和他們拼命的，我腰里別著家伙哩?？伤麄兙湍敲纯粗?，唉，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妹夫跑到我前面一步一個頭一步一個頭地磕著，我一直努力著不去看，可妹夫就那么跟著，一村人就那么看著。難心啊，我都覺得我太不夠人了?？晌疫€是沒有松口吐話。妹妹邊走邊說你回去吧，母豬肚子大了，出不了三五天就下，警醒些，把娘叫過來，別下下來母豬一屁股全壓死了，心就白操了。走過幾步，又喊著說晚上記得上大門，這幾年不及那幾年，下夜功的人多了。都過了一道山嶺了，妹妹還喊著說豌豆該鋤第二遍了，別荒了莊稼，咱就沒吃的了。我明白，妹妹這么喊著說話，看上去是在給他男人安排活，其實是在說給我聽。我心軟了幾次，可還是沒讓妹妹回去。妹妹來家后，下地干活，回家收拾屋子做飯，活干光了一閑下來就站在門口發(fā)呆。這么過了幾天，妹夫就攆來了，說豬娃下了十三個，死了兩個，娘照顧著哩，糜谷都鋤過了，家里啥東西都沒丟，五個母雞下蛋，兩個母雞鬧窩，一個公雞讓野狐吃了。聽著兩個人說話，我心里好涼好涼。妹妹還給我說別人說柱子傻柱子呆，哥，他一點都不傻，一點都不呆。兩個人在地里干活說說笑笑，回到屋里嘰嘰咕咕，晚夕睡下一家?guī)卓谟终f又笑又打又鬧的，兒子擠在偏窯里不愿回來，我硬將兒子抱了回來，屁股上拍了兩巴掌，兒子嘴一扁一扁的卻不敢哭出聲來憋得咕兒咕兒的。我感到很煎熬，又過了幾天，我實在煎熬得不行了，就對妹妹說你們走吧，回家吧。妹妹抹著淚水說哥……妹夫跟著也說哥……我說回呀，快回呀！妹妹說哥，我和柱子回去給你好好苦，掙下錢給你再娶個女人。我說啥都別想了，好好過你們的日子，我有福旦就夠了，桑巧對得住咱李家了，給咱留下了根，也就夠了。妹妹嚎哭著走了。我坐在山梁上放開嗓門嚎哭了一個下午。幾位吃了宴席在協(xié)議書上按了手印的主事人都來了，說世事再瞎也還沒瞎到這種地步吧，他們不把人找回來，就賠錢，當(dāng)初訂下的規(guī)矩。我搖搖頭說，算了。他們說還翻了天不成？難道我們說話像放屁？我說算了，算了。老人們不依不饒地說你怕啥？有我們呢，這事我們不能不管，還沒規(guī)矩了。我說算了，這是我的事，我做主了。他們沖著我發(fā)了火，罵我日囊松，羞先人，女人活該跑了?！?/p>

“后來，我把娃撂到妹妹家進了城，邊打工邊找桑巧，要找到她我就一刀子把她捅了，都別活了?？墒俏彝茸佑忻。苫盍]比人少出，可人家覺得我沾了他們的光，老板也看咱像個混工錢的，吃人家下眼飯，掙的也是下賤錢。有一年，我回來看過兒子，去城里走到鎮(zhèn)上，在老拐子擺的種子攤前坐了一個下午，我又踅了回來。從我記事起，爹帶著我去趕集，他就擺個小攤，小攤上擺著幾十個小布袋，里面裝著各種菜籽，也有葵花籽、西瓜籽、香瓜籽，每個都有幾個品種。娃娃們欺負(fù)他腿瘸，溜到跟前抓一把就跑，因為這些瓜子能吃。他不追只是跺跺腳，用一個長桿子夠著捅一捅，說吃種子，養(yǎng)騰子（傻子）。幾十年了，他還那樣擺著不攤?？伤讶齻€兒子都供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貋砗?，我就辦了個小賣店。”

他又開了一瓶酒，說：“不說這些爛事了，你幫我捋抹捋抹志遠，讀書有沒有出息，將來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

我說“：他很聰明，考大學(xué)沒問題?！?/p>

他盯著我說“：實話？”

黃河作品·天梯·刀梯 木刻版畫 90×240cm 2009

我說：“實話！”

我只能這么肯定地說，其實他也知道這事誰也說不準(zhǔn)，日子還長著哩，日子越長，不確定因素就越多，變數(shù)就越大。但我知道他需要這樣的話。

李谷就很激動，一抬脖灌了一杯酒說：“現(xiàn)在我一點兒都不恨桑巧了，鳥兒都揀胖枝子落哩，別說人了。城里那么好，要啥有啥，我去了都不想回來哩。桑巧真的很漂亮，她就是給城里生的，應(yīng)該過得好著哩。我現(xiàn)在啥都不想了，就想著哪天她突然回來把兒子帶走到城里去讀書，兒子要是在城里念書，考個大學(xué)沒問題，這娃就是念書的料，可在咱這山窩窩里就難說了，教書是個大學(xué)問，要專業(yè)的?！笨纯次矣终f，“我不是說你，你別多心，學(xué)校不是這么開的?！?/p>

他從柜臺下摸出一條子“云煙”塞了過來，我說：“你這是干啥？”他嘻嘻一笑說：“不讓你白吃，你要付出勞動的，給娃開個偏灶，吃個偏食?！蔽艺f：“說實話，我給全村的娃娃都開偏灶哩，一共就40來個學(xué)生，負(fù)擔(dān)又不重。”他說：“你不收我咋整？你也知道咱這誰吃得起這么貴的煙，放在這兒也是廢物。”我掏出一百元錢，說：“那我買了，反正我抽煙?！彼唤?，我說：“我知道，你啥話也別說了，再說我生氣了?！蔽野彦X塞進他手里，他長嘆一口氣說：“你們是可憐我們這些人啊?！?/p>

黃河作品·你們有“苦難”了之一 木刻版畫 40×60cm 2009

6

用粉筆寫著“請不要迷戀哥，哥只是一個傳說”、“我寫的不是作業(yè)，是寂寞”的那張桌子，坐的是朱小文和黃富，很快我就認(rèn)定那是朱小文寫的。朱小文很活躍，看得出來他在城里呆過，對城里流行的生活元素知道很多。他有很時尚的穿戴，很流行的書包，很前衛(wèi)的文具盒，還有很多城里小孩玩的玩具。因此，他游手好閑，學(xué)習(xí)不專注，作業(yè)很是粗糙，多筆少畫的情形很多，“目”“日”不分，家庭作業(yè)也不完成。不過，數(shù)學(xué)題倒做得很干凈利索。我決定去朱小文家里，用教育行話講，就是家訪。

朱小文家在村子的西頭。到了大門口我溜在墻根往里探探頭。我怕狗，上莊人家家都養(yǎng)狗，見了生人個個撲起來都很兇，盡管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像上莊人一樣行走時手里提根棍子，但還是有些膽怯。忽然背后傳來聲音說：“進去吧，他家沒狗?！蔽一仡^看了一下，是一位倚門的大嫂，懷里抱著一個孩子。進了院子，一位大娘正坐在院子里補一條孩子的牛仔褲，她花白的頭發(fā)上落著草屑，衫子和褲子上補著幾塊補丁，布料顏色很不相配，深一坨淺一坨，黃一塊紅一塊的。她瞇縫著眼睛看看我，停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來，說：“是老師啊，快進屋坐?！蔽蚁朐诖逑锢锘蛘唛_學(xué)儀式上她認(rèn)下了我。我說：“大娘，就在院子里坐坐吧?！贝竽镎f：“進屋去，我給你燒茶喝。”我說：“你忙你的大娘，剛剛喝過水?！蔽?guī)退龗チ祟^上的草屑。大娘說：“小文又闖下禍了？”我說：“禍倒是沒闖下，就是學(xué)習(xí)……”大娘說：“唉，小文在城里學(xué)得又鬼又精的，扯皮溜謊的，管不住噻，老師你就多操心多擔(dān)待?！蔽艺f：“大娘，這不是擔(dān)待不擔(dān)待的事?！贝竽镎f：“我沒治，一點治都沒有，離開了娘老子，這碎東西天不怕地不怕的，罵呢他比我還能說，打呢我又追不上?！蔽艺f：“他爸媽不在么？”大娘說：“都在城里?！蔽艺f：“小文在城里念過書吧。”大娘說：“念過，去年后半年才回來的?！蔽艺f：“咋就回來了呢？”大娘說：“兩個狗日的福燒得，進城把好的沒學(xué)下，瞎的學(xué)了一大堆，離了，爹不是爹了，娘不是娘了，一個娃都養(yǎng)不起了，送回來了?！闭f著話，門外一陣吵鬧，進來三個孩子。我一看都認(rèn)得，二年級的朱小軍，一年級的沈秋菊、朱小偉。三個孩子一看到我，立刻齊刷刷站成一排，手掉得順順的，低著頭看腳尖。大娘嘻嘻一笑走到跟前，說：“老鼠見了貓了吧?！蔽艺f：“三個都是您的孫子？”大娘說：“都是孫子，兩個家孫子，一個外孫女，小軍是小文的弟弟，秋菊是小女兒的丫頭，小偉是二兒子的娃。他們的娘老子都在城里打工。”

我盯著三個孩子看了一眼，說：“小軍、秋菊、小偉，過來?！比齻€就挪著腳步過來了。大娘說：“嘖嘖嘖，一窩降一窩，蜈蚣把蟒捉，這下有人熟你們的皮了，沒個管住你們的人，你們還去抓玉皇大帝的胡子辮辮子哩?！边@么說著大娘笑瞇瞇走過去，一個孫子頭上抹了一把說，“饃在籠子里掛著，取了饃照掛起來，別讓老鼠吃了。”可他們還站著，朱小軍睨了我一眼，又垂下頭去，我說：“奶奶的話你們沒聽見？”三個立刻就跑了。我又說：“回來?！比齻€人又跑了回來，在我面前齊整整地站好，我說：“不幫奶奶干家務(wù)，就罰一早晨站，欺負(fù)奶奶，就罰一天的站，聽下了沒？”三個齊聲說：“聽見了?！蔽艺f：“大聲點?！比齻€就大聲說：“聽見了?！蔽艺f：“去吧?！比齻€又跑走了。

我給大娘點了根煙，大娘咂了兩口說小文在城里學(xué)壞了，鬼心眼多，膽子大著哩，村里來了狗販子，小文做主把狗賣了。我從地里回來一審問，他們合起來撒謊，一個人打了他們一柳條，晚上他們幾個趁我睡著了，把我衣服全泡在了水盆里，我一個早晨沒出得了門。他們有時候晚上還把我手腳都捆了。這娃不管住點遲早會學(xué)壞的。我說大娘，我來管他們。大娘說多謝了，唉，話說回來，都是些不懂事的娃娃，離了娘老子的娃可憐著哩，他們一個個隔了奶就在我跟前，一年爹娘都見不上一次，沒人疼沒人愛的。我知道大娘心疼孫子，怕我手重了。大娘拉起衣襟搌搌眼睛。我不知道她眼角的淚水是因風(fēng)溢出來的，還是悲傷溢出來的。

黃河作品·你們有“苦難”了之二 木刻版畫 40×60cm 2009

這時間朱小文回來了，在門口探了下頭，吐了一下舌頭，準(zhǔn)備溜走，我叫了聲朱小文，進來。朱小文就走了進來。他的牛仔褲撕了兩道口子，膝蓋都露在外面。我說：“奶奶手里這條還沒補好，你又把那條撕爛了？！”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桀驁不馴，并不像那三個低眉順眼的。面對他我竟然有些無話可說。我知道像他這樣大的年齡，正是拗著一股勁兒聽不進去話的年齡。我說往跟前站。他扭過頭來盯著我說：“我不怕你，你只教我一年就走了，又不是年年都教我?！蔽艺f：“你不怕我，那你怕誰？”這時間大娘走過來在我耳邊說：“他怕大炮?！蔽艺f：“大炮？”大娘說：“就是老村長?！蔽艺f：“你不怕我，可你怕一個人。”朱小文偏著脖子看著我說：“我誰都不怕。”我說：“大炮你怕么？可大炮怕我，我是他請來的?！币惶岽笈谒杨^勾了下去。我把他的作業(yè)本拿出來，說：“每個錯別字寫五十遍，要再寫錯，每個字寫一百遍?！蔽抑烙腥伺u過這種懲罰式的糾正。但，這卻是最有效的。他接過作業(yè)本，我給了他一個新作業(yè)本說：“在這個本子上寫，以后錯別字全給我寫在這個作業(yè)本上，你要是在這學(xué)期不改正粗心大意的毛病，我就把這個本子在全校展覽，讓村里人都來看?！彼街旖舆^本子掉頭要走，我又說：“你是很聰明的學(xué)生，可是你不用心，你要用心，誰也學(xué)不過你?！彼仡^看了我一眼，我說：“再要惹奶奶生氣，我就讓你天天到大炮門口去站崗?！彼M屋去了。大娘高興地說：“對著哩，對著哩，就要這么治哩?！?/p>

我說：“大娘，小文一個娃娃，咋會怕大炮？”大娘說：“大炮臉上帶煞氣，大人都怕哩，村里娃娃都怕，他要陰著臉走過，雞狗都無聲哩，要不咋叫大炮呢?！蔽覔涞匦Τ雎晛恚竽镎f：“上次小文把狗賣了，大炮知道了來抽過小文兩鞭子，說由著你長大了還不殺人放火，那兩鞭子抽得重哩，脊背上指頭胖的肉嶺子背了好些天，晚上睡覺都亂喊亂叫的，從那以后小文見著大炮的影兒就藏起來了?！迸R走的時候，大娘說：“你等等?！北氵M屋去了，不一會兒端出一方腌豬肉和一碟豆芽菜，我沒有推辭。大娘又說：“唉，沒爹沒娘的娃可憐哩，那兩個千刀萬剮的，老師，你給多操個心?！?/p>

7

一朵碩大的花很鮮艷地開在貧瘠的草地上。兩個多月了，沒下一滴雨，這么旱的天氣，還有這么艷麗的花朵。走過去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群蝴蝶攢成一簇，細一看它們扎在一團剛剛拉下的牛糞上。我的到來也沒能驚動它們。我明白了它們是在咂那牛糞里的水分。我輕輕捏住一只蝴蝶的翅膀提起來，其他的繼續(xù)扎在牛糞上。我放開那只蝴蝶，它飛了兩圈，又扎在了那泡牛糞上。

我要去馬鵬程家。馬鵬程和馬萬里是雙胞胎，可是一個陌生人見了他們，誰也不會把他們當(dāng)成雙胞胎。在城里只要是雙胞胎，人們會從衣著鞋帽包括書包、玩具，刻意地打扮成雙胞胎，展示炫耀他們的作品。可是馬萬里和馬鵬程差別太大，馬鵬程顯然要比馬萬里穿得好，書包也比馬萬里的新，就是文具盒也要比馬萬里的高級。馬鵬程很活躍，可馬萬里蔫呆呆的，馬鵬程臉膛白凈，可馬萬里臉膛黝黑，兩條胳膊黑得像燒火棍，學(xué)習(xí)差距也很大。但是從課堂回答問題的情況看，顯然不是智力問題。我想或許是馬鵬程競賽拿了獎，家里重獎勵的結(jié)果。對這樣大年齡的孩子來說，如此對待會產(chǎn)生強烈的副作用?？蛇h遠的看見盼香肩著鋤去了地里，我就向著山野走來。

因為封山禁牧，沒有了羊群，山野寂靜了許多。偶爾見到兩只三只羊在山坡上，就像兩朵三朵飄落的云團兒。山野里有樹，也是東一棵西一棵的散落著，不成片不成林，因為干旱，吸吮不到足夠的水分輸送到樹巔，去年的樹冠大多枯死了，看上去像一個個白了頭的小老頭。但樹并沒有死，在半腰又生出些新枝新葉來。

一棵樹下有三只羊盤來盤去。盡管很旱，但草是續(xù)根的，冰草、柴蒿、灰條、刺蓬、母豬刺還是努力生出嫩葉來。到了那棵樹下，樹下有一堆干枯的樹枝，抬頭看樹上猴著一個人，細看是一個孩子，再看，是馬萬里。他正在奮力地折一枝胳膊粗細的干枝。他顯然早就看到了我，從樹上很利索地溜下來，叫了聲“老師”。我抹了一下他的頭，說：“你折枯枝干啥？”他說：“燒鍋做飯?！彼υ切┛葜?，我?guī)退迅煽莸臉渲κ帐罢R捆好，說：“老師背上吧?！瘪R萬里忙擺擺手說：“老師，使不得，樹枝曬得油都出來，沾在衣裳上就洗不下來了，衣裳就糟蹋了，你那衣裳貴著哩?！彼饬怂┰跇渖系难蛘f：“老師，你幫我拉著羊吧?！瘪R萬里背著柴捆走在前面，那柴捆大出他三倍，長的枝子在地上拉出一道塵帶。他腿上被劃出橫一道豎一道的傷痕。羊并不順著路走，往兩邊的草地和莊稼地里鉆，三只羊合起來，勁還挺大的，我走得跟頭流星的。馬萬里嘻嘻一笑說：“老師，見著青草就走不動，不好拉哩，你扯上個勁?！蔽艺f：“你哥呢？”他說：“在家里學(xué)習(xí)哩?！?/p>

進了院門，墻陰下擺著一張桌子，馬鵬程趴在桌子上寫字?？吹轿荫R鵬程站了起來，說：“老師來了?！?/p>

院子里有一個很大很高的柴垛，馬萬里開始碼柴。馬鵬程把凳子往我跟前擺了一下說：“老師，您坐?！比缓蟀炎鳂I(yè)本往我面前有意擺了一下，站在那里。我沒看作業(yè)本，說：“還不快幫你弟弟碼柴?！瘪R鵬程看了我一眼走向柴垛。我們一起將樹枝碼上柴垛，我說：“這么大的柴垛，能燒多長時間？”馬萬里說：“細詳點能燒兩年?！?/p>

盼香回來了，走得氣喘吁吁的，說：“在地里看著你來家里了?！蔽艺f：“你忙你的，我隨便走走。”盼香說：“有啥忙的，幾年沒給一個好收成，今年苦又白下了?！瘪R鵬程端出一碗水來，盼香接過來一氣灌了下去，說：“給老師泡一杯茶，多放點糖?！蔽艺f：“一碗涼水就成，我不喝糖?！迸蜗阈πφf：“你別客氣噻?！瘪R萬里剛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盼香說：“萬里，羊還沒飲吧，快飲羊去，都晌午了?！瘪R萬里又拉著羊背著吊桶出去了。馬鵬程端出一杯茶來遞給我說：“老師請喝茶?！蔽医舆^茶，他又坐到桌前去了。

黃河作品·把自己埋在這里 木刻版畫 60×155cm 2009

盼香從背斗里掏出一把草來，撒在院子里，雞們就撲過來，她一伸手就捉了一只，說：“鵬程，給娘把刀拿出來。鵬程就進屋拿出了菜刀?！彼嶂u往前走了兩步，將雞頭搭在一截木頭上，一刀剁下去，雞就身首分離了。她邊拔雞毛邊說：“一直準(zhǔn)備請你吃飯哩，家里事多，今兒個就在我家吃，沒準(zhǔn)備個啥，你別笑話。”我說：“家常便飯就行了?！彼f：“鵬程學(xué)習(xí)咋樣？”我說：“很用功，也很聰明?！迸蜗憔烷_心地笑著。我說：“其實沒那么多作業(yè)，不必整天都寫。”她說：“是我布置的，讓他抄課文哩，抄一遍比背十遍要強，我念書那會兒，有個同學(xué)我們都叫淌鼻子，壞得很，老是讓老師罰著抄課文。后來，他的書念得比誰都好，考上大學(xué)了，現(xiàn)在當(dāng)干部哩?！蔽倚π?，她說：“你說我們鵬程以后能考上大學(xué)么？”我說：“沒問題?！蔽抑荒苓@樣說。她說：“老師，你給鵬程吃點偏食吧?！蔽艺f：“我會關(guān)心他的?！迸蜗阏f：“鵬程要不學(xué)好，你就打，就像打你兒一樣打?！蔽倚α恕ｑR萬里拉著羊回來了，盼香說：“萬里，給牛拌料少點麩子，多點草，天旱了，喂得再好，有勁也使不上。”馬萬里又背著背斗進了牛圈。一會兒盼香就整出了四個菜，拿出一瓶酒來，我沒讓打開。窯洞的墻壁上貼的全是獎狀，有十幾張之多。

吃過飯，盼香提出兩把小凳子來，我們坐在陰涼下。我知道你是為萬里而來的，盼香說，我的情況你也知道了吧？我點點頭。盼香的經(jīng)歷，李谷給我講過。

黃河作品·靈修室系列——為罪惡祈禱（黑色） 木刻版畫120×240cm 2009

盼香的第一個對象是周長春，是指腹為婚的。周長春是南灣的，盼香是劉寨的。南灣和劉寨隔著一道嶺山，雖說是兩個隊，但地塊連著地塊。牲口不配對的時候，互相配對使喚牲口，家里有個事互相幫襯，走動頻繁，就訂下了娃娃親。上學(xué)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讀書。盼香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周長春繼續(xù)讀書，后來考上了大學(xué)。這在村里破了天荒。周家在村里大擺宴席，盼香也去了。紅白喜事是展示未過門的媳婦們才藝的舞臺，做了周家二十年媳婦，盼香成熟得落落大方，里里外外的活兒忙得利索出彩，人們就感慨地說真是天生一對兒，同時也艷羨地說盼香這娃命好啊，跌到福窩里了，跟上秀才當(dāng)娘子，跟上屠戶翻腸子。然而，周長春上到大二就寫了一封信退了親，用了“父母包辦”“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類話語。周長春的爹是個門框碰了頭都要踢三腳的倔漢，撲到城里，把一口痰唾在他的臉上，給了一個耳光，踢了一腳，吼了句：“你個驢日下的，沒感情，盼香十幾年的針線給你白做了，人家娃的手你白拉了，放你娘的屁哩，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再踏進家門老子斷你一條腿?！敝荛L春的爹一進盼香家門，撲嗵跪倒在盼香家地上，說你就當(dāng)周家這門人死絕了。接到信那個晚上，盼香上了吊，幸虧二嫂機明，一直盯著，盼香救下來就成了呆癡。盼香有一個弟弟，一直在念書。盼香被退婚讓一家人受盡屈辱，因此，一家人把揚眉吐氣的愿望寄托在了弟弟身上。弟弟復(fù)讀了三年，還是負(fù)了眾望，也就認(rèn)了命。弟弟年過二十五，該娶女人了，可連續(xù)的大旱和奶奶的一場大病，讓家里一貧如洗。父親一籌莫展，一天晚上，盼香說話了，她說換親吧。家里人都吃了一驚，這是盼香呆癡后說的第一句話。盼香說我該嫁人了。盼香就嫁給了上莊的前進。六歲那年，前進家喂著一匹馬，一日前進站在馬后拽馬尾要做網(wǎng)扣去套鳥，結(jié)果馬一蹄子就踢在了前進的頭上。前進頭上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疤痕，人也傻不嘰嘰的“二”“三”不分了。卻說前進雖然呆傻，可干活有的是力氣，只要有人領(lǐng)著，干得有模有樣。前進有個哥哥，下南山窯背煤，焐死在窯下，賠了十萬塊錢。前進家出錢給盼香的弟弟娶了女人，盼香就嫁給了前進，也算皆大歡喜。第二年，盼香生下兩個兒子，可把馬家一家喜壞了，大擺了宴席，滿月那天，公公跟盼香提了個要求，把老大過繼給大兒，大兒沒結(jié)婚，畢竟來過這世上，不要讓大兒這門黑了，公公說只是個名分，娃還是在你跟前。盼香很爽快地同意了，因為是老大的命錢才有了他們這樁婚事。一天，前進掏著掃驢蹄子下的糞，又著了驢一踢子，照踢在了頭上，結(jié)果，前進就像睡了一覺醒來了，機明成了一個正常人。前進機明了，把盼香疼得親娘一般，說話、吃飯、行事都看著盼香的眼色，苦活、重活、臟活都爭搶著做了。前進癡傻著的時候，盼香和國慶好過。盼香只要遞給前進一塊饃和一根鞭子，前進就趕著豬上山了，只要遞給前進一塊饃和一把鐮刀，前進就背著背斗進河谷了。前進機明了，盼香就想和國慶斷了那事。盼香對國慶說你把心收了吧，好好待你女人，我們都不癡不傻不呆，大道理得懂，這事想起來我們罪孽深重哩?？蓢鴳c不想斷，老是糾纏盼香，撬門翻墻的，圍追堵截的，盼香躲都躲不開。一天，國慶女人去了娘家，盼香就去了國慶家。國慶抱起盼香就要上炕，盼香卻掙脫開來說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才行。國慶說我答應(yīng)。盼香說這是最后一次，完了就收心，以后不要再糾纏了。國慶嘻嘻嘻一笑我答應(yīng)。盼香在地上劃個十字說你跪下賭個咒吧。國慶說最毒婦人心，你要咒死我？盼香說賭咒才頂事。國慶就跪在地上嘴里咕嚕著，盼香說不行，你要大聲清楚地說，要讓我聽見。國慶說如果我再糾纏，就讓我這東西一輩子廢了。盼香說也算，你要記著你賭的咒。可國慶是個賴貨，不但不收心，反而更加肆無忌憚了，盼香被逼得無奈，又一次約了國慶，這次她指縫里夾著一個刀片，將國慶下身割了個一塌糊涂。國慶養(yǎng)好傷后成了廢人一個，再也干不成那事了。那事在村里動靜大了，國慶的女人回了娘家，國慶進城打工去了，再也沒回過上莊?？墒乔斑M也消失得沒個影蹤，是死是活連個音信都沒了。老馬兩口子也在村里呆不下去，走了，說是在城里揀破爛。李谷說：“我懷疑盼香生在犯月。”我說：“犯月？”李谷就念道：正月蛇，洞中休，二月老鼠餓昏頭，三月老牛遍地走，四月猴子滿山溜。五月兔，六月狗，七豬八馬九羊頭，十月虎，滿山吼，十一雞，架上愁，十二老龍海底游。李谷說：“每個屬相都有一個月在受難，誰正好生在這個月就犯月了，像蛇犯正月，生在蛇年的正月就生在犯月了?！庇帜畹溃河蟹冈戮陀型?，正雞二兔三羊青，四蛇五馬六月龍。七猴八羊九月鼠，十月老牛也有功。十一月豬灰堆臥，臘月狗會把財門。李谷說：“旺月就是每個屬相都有一個月去勢最好，像雞旺正月，誰在雞年正月出生，就是生在旺月。血犯更厲害，就是懷在犯月哩。唉，男犯妻家，女犯自身。唉，都是命，你說不是命，一個人哪有這般苦的?！?/p>

黃河作品·靈修室系列——為罪惡祈禱（黃色） 木刻版畫120×240cm 2009

盼香拿著鞋底邊納邊說：“我不打算供養(yǎng)萬里讀書？”

我吃了一驚，斜了一眼坐在陰涼下寫字讀書的馬鵬程和馬萬里。

盼香說：“沒啥避諱的，我給他們兩個也這么說過了，他們也都明白。我一個女人家單膀獨力的，供得起一個，供不起兩個，得有一個幫我干活，我沒辦法。”

我點了支煙，她說：“這事他們也是抓過閹的?！?/p>

我說：“啊，抓閹？”

她說：“鵬程抓到了念書，萬里抓到了干活，本來鵬程干活?；^，萬里干活實誠，再說鵬程過繼給他大爹了，沒有他大爹用命換來的錢，也沒有他們，讓鵬程讀書也對著哩?！?/p>

我知道她有一腔淚水在洋溢，但不知道她如何將那一腔淚水抑制得風(fēng)平浪靜。

她說：“都是命，我說你們就認(rèn)命吧。”

我說：“可兩個孩子一樣的聰明好學(xué)啊?！?/p>

她說：“這我知道，我的兒子我難道不曉得他們？所以我才讓他們抓閹，如果一個聰明一個不聰明還抓啥閹？”

我說：“這對萬里不公平。”

她說：“生在我們這樣的家里還講啥公平，供養(yǎng)成一個，總比兩個都耽誤了窩在山溝溝里強?！?/p>

我說：“以后萬里大了，你會后悔落抱怨的?！?/p>

她說：“大了他就該體諒我這個做娘的難處，要是不能體諒我，就等于我白養(yǎng)了他，抱怨有啥意思?！?/p>

一個母親做出這樣的選擇，內(nèi)心要經(jīng)受多大的痛苦，可盼香顯得那么寧靜，從容，甚至是冷漠，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她眼里連一點淚光都看不到。

然而，當(dāng)我出了大門，我聽到了盼香嚎啕大哭，聲動山野。

她說得沒錯，憑她確實供養(yǎng)不起兩個兒子讀書。從盼香家里出來，我感到心里堵得慌，就上了擋山。當(dāng)我坐在山頂時，我看到了馬萬里，背著背斗，拉著三只羊向擋山爬來。我真想和他坐在這山坡上聊聊，給他說些什么?？墒俏夷芨氖裁?？能跟他說什么？我沒有走過去，我躲了起來，我不敢與他對面，怕看到他那雙眼睛。我心里感受到一種寒涼與無奈！

8

擋山上一種非常艷麗的花開了，開得甚至有些喧鬧。這花名叫貓?zhí)闾慊?。我仔細端詳過這種花，每朵花是由五朵小花攢在一起，每朵花有一根尖刺，藏在絨絨的花朵中，很像貓爪?；ò晔亲仙?。襯托著這一朵朵紫色的花的是淡青色的葉片，香氣逼人。貓?zhí)闾慊ň拖衲肛i刺一樣，根系發(fā)達，十分耐旱，天氣再旱，也會開出艷麗的花朵。其實，還有一種小黃花也開得很盛，只是被貓?zhí)闾慊▔鹤×藲鈩荨?/p>

坡上有一戶人家，樹枝柴蒿扎起的院墻，向日葵桿編織的大門。在院墻外我抽了根樹枝提在手中，咳嗽了幾聲，沒聽到狗叫，我想狗可能串門子去了。推開柴門，院里也沒人。但我聽到有小鈴鐺的聲音，尋著那聲音看去，有個兩歲左右的孩子，在雞群里跌跌撞撞的趴著，他正抓起一疙瘩雞糞往嘴里塞，我忙抱起來掏掉，把他的手和嘴擦干凈。小孩不認(rèn)生，咧著嘴對著我笑，露出兩顆潔白的小虎牙，兩只手舞著，袖口上的鈴鐺就更加響亮了。我恍然明白，為什么那些街巷里趴來趴去的小孩的袖口、肩膀或者背部都戴著鈴鐺，就是怕走失了，尋著鈴鐺的聲音就能找見。

“老師！”背后傳來喊聲。我回頭一看，是顧小軍，背著一個背斗。

“這是你家？”我說。

顧小軍“嗯”了一聲，放下背斗說：“老師，進屋坐吧?！?/p>

屋里除了幾口水缸，兩個破舊的箱子，再也沒有啥。在桌子上，我看到了這世上最黑的一塊饃，完全像一團黑泥。

我說：“你爹呢？”

顧小軍說：“在城里拾瓶瓶哩。”

顧小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字寫得很好，就是基礎(chǔ)有些差，尤其是數(shù)學(xué)，像是斷過鏈條。

我說：“小軍，你是不是生病休過學(xué)？”

他說：“沒有?！?/p>

我說：“那你的數(shù)學(xué)怎么會這樣差呢，就像有些知識你沒學(xué)過一樣？”

他捻著衣襟不說話，我想他不說有他的難處。從屋里出來，我說：“小軍，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要用心念書，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類似的話我已不止一次地說過了，但這種重復(fù)是有意義的，盡管這話大而空洞，可他們需要這樣的話語，尤其是孩子更需要這類話語的鼓勵。

我說：“每天下午，你到學(xué)校來老師給你補補課吧?！?/p>

顧小軍說：“謝謝老師?！?/p>

這時門外走進一個女人來，顧小軍說：“娘，老師來了?！?/p>

她從肩上放下鋤頭，說：“快請老師屋里坐噻?！?/p>

她一轉(zhuǎn)身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單臂，一只袖管一蕩一蕩的。

顧小軍說：“娘，老師要給我補課哩?！?/p>

我忙說：“小軍很聰明，學(xué)習(xí)踏實，就是底子有些差，補補就跟上了?！?/p>

她說：“謝謝老師，你咋不給老師泡茶喝？”

“不用麻煩了。”我拍拍顧小軍說，“今天下午就來吧，把上學(xué)期的課本也帶上?！?/p>

顧小軍跳了個蹦子說：“是，老師?！?/p>

出了顧小軍家，到了遠處我回頭看看，想起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人》來：“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也想起了上莊人說的一句話：家窮得連狗都養(yǎng)不起。貧困，是個我們一直頻繁接觸的詞，報紙，文件，講話里都有，然而，倘若你不走近，就永遠不會有那么強烈的感受。真正的貧困比我們說的講的寫的更貧困。

兩周后的一個早晨，我跟著李谷去了趟一碗泉，才知道走一碗泉遠不說，路確實難走。一碗泉在一道很深的大溝溝底，往去走一直是下坡路。十多里路，全是坡道。路上到處是塘土，坑坑崗崗的，很不好走。溝底有一道淺淺窄窄的溪流，卻是咸苦的，水滴濺在鞋面褲角，就會留下一個白坨，就像鹽漬。溪流兩邊什么草也不長，光禿禿的?？拷鼫涎碌牡胤接袔椎廊?，水也很澀，但不太咸苦。拉水的人很多，泉水泛都泛不及，都用碗在刮。李谷說，其實家家窖里還有點水，都不敢用，誰也不知道老天爺啥時才給一場能收上水的雨。

從一碗泉回來，門縫里塞著一張紙條，打開一看，是一張請假條，卻就一句話：“老師，我去城里拾瓶瓶了?！笔鹈穷櫺≤?。

我忙向顧小軍家走去。我剛剛給他把上學(xué)期的課補完。可是柴門用繩子拴著，屋門掛了鎖?；貋淼穆飞希R鵬程迎了上來，手里提著一只雞，已經(jīng)宰了，毛也拔干凈了。馬鵬程說：“顧小軍去城里拾瓶瓶了，一早他們就搭蹦蹦車走了，等你等不住，把雞送到我家了?！?/p>

我說：“他不念書了？”

馬鵬程說：“念，每年天一熱他就和他娘一起到省城里跟他爹一起拾瓶瓶，天氣涼了，街上喝水的人少了，就回來念書了?！?/p>

我抬頭望望擋山，“他爹一條腿，一直在省城里拾瓶瓶?！瘪R鵬程說。

接連幾天，我的眼前浮現(xiàn)著在城里見到的那些拾瓶人的身影，我想我在城市里與顧小軍一家一定遇過面，只不過我們不認(rèn)識罷了。

黃河作品·異象·旋律 木刻版畫 110×190cm 2009

9

每逢周末，我都會到鎮(zhèn)上去給手機和相機充回電，回來再爬擋山，登上老疙瘩峰給老婆打個電話，拍一些照片。我想拍攝一個系列，告訴人們真正的貧困，真正的干旱。擋山的梯田一直修到了山頂，一圈一圈，十分壯觀。我見過梯田的照片，莊稼的顏色組成各種圖案，就像一幅幅精美的油畫，十分迷人?？蓙砩锨f已經(jīng)三個月了，沒有下過一場雨，除了那些宿根耐旱的草努力長出一片片瘠薄的青色，再就是一片枯黃，整個梯田就像個畫框，沒有一筆濃抹重彩。四周起伏的黃土山峁泛著淡青色，就像大海里的波濤，瞇著眼睛看，就覺得它們波濤洶涌。

李瑩作品·如草世人 布面油畫 70×110cm 2009

老村長也和我一樣，每逢周末，他會爬上老疙瘩峰去打電話。因此，我們常常能夠在擋山上遇面。

我說：“給兒子打電話？”

他說：“人老了，報個信還活著，頭不疼腦不熱的?！?/p>

他拿過照相機看看，我說：“拍兩張？”

他說：“浪費那錢做啥?！?/p>

我說：“不浪費?！?/p>

他還是沒拍，把相機還給我，說：“天這么旱，有啥拍頭，雨水廣的年份，這梯田可就出彩了，一種莊稼一種顏色，一道一道的，可漂亮著哩，那才有拍頭。有一年來了幾個人，照相機就像炮筒一樣，拍了又拍，報紙上還發(fā)了老大一塊哩?！?/p>

老村長順著山梁走，我也跟著他走，老村長指著前山后嶺，說：“按我那時的想法，這周圍的山坡都要修成梯田的，那些年的許多事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耍哩，可是修梯田這事沒錯。只要老天爺照顧，梯田種啥成啥！上莊人就靠著這梯田吃飯哩。坡地不養(yǎng)墑啊?！?/p>

在一個土臺子前，他說：“你知道這土臺子是干啥的么？修梯田插五星紅旗的。一桿大旗，整日在風(fēng)中呼啦啦地飄揚，一過驢崾峴就能看見這桿紅旗哩。滿山遍野都紅旗招展。人的積極性要調(diào)動起來，那可是好大一股力量哩。那時候，上莊紅火著哩，全省的典型，幾個大隊的人都在上莊修梯田，大會戰(zhàn)。你想想那是什么場面，修下的梯田最終得利的是上莊人。”

老村長雙手叉腰，瞇著雙眼，審視著前山后嶺，神情有一種癡迷甚至是陶醉，我想他正在回到過去。

李谷把老村長與兩個大人物相提并論，一個是陳永貴，一個是鄧小平。李谷說鄧小平才三起三落，可老村長都四起四落了。

老村長跑過腳識得幾個洋碼號，成分又好，解放后當(dāng)過社里會計，生產(chǎn)隊長，民兵連長，后來就當(dāng)了大隊長。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那會兒，上莊大隊的梯田在全省都修出了名，好多大領(lǐng)導(dǎo)都來過?！耙皇浅鍪拢f不定他能做第二個陳永貴哩，他那時間可紅哩?！崩罟日f，“陳永貴還不是修梯田修上去的？”可是老村長風(fēng)頭正勁的時候，卻出了事。在野雞嶺修梯田放炮炸山時，炸埋了秀芝的男人。秀芝就成了寡婦。盡管秀芝已是三個娃的娘，年齡卻還不到三十歲，正是最水亮的時候。他和支書兩個都打秀芝的主意，可這秀芝偏偏就喜歡老村長。支書咽不下這口氣，就組織了一場捉奸，把老村長捉在了秀芝的炕上。大隊駐著工作組，立馬開了批斗大會，秀芝家成分是地主，老村長不但抹了官帽，還給扣了頂四類分子的帽子。捉了奸，這事就等于挑明了，秀芝就死心塌地跟老村長好著，再沒嫁人。秀芝大兒子18歲那年，老村長畢竟當(dāng)了幾年的大隊長，上面有熟人，跑前跑后想盡辦法讓當(dāng)了兵。“這事不簡單哩，那時間講的就是個成分。你想想爹是富農(nóng)，娘是地主，那事有多難？可他辦成了?！崩罟日f。秀芝的兒子當(dāng)兵當(dāng)?shù)煤?，兒子在部隊上提了干，后來轉(zhuǎn)到地方上，是個老大的官，這娃本事大，不但把兩個弟弟都拉拽到了城里，連老村長的兒子也拉拽進城里，說是打工，其實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樓房都買了?！澳悴虏滤湍侵詈笳?？他們接了親，成了親家，兒子娶的就是老支書的女兒。老村長那度量才叫大哩，一般人這樣的仇要記幾輩子哩?！崩罟日f得非常感慨。老村長老伴去了，秀芝就跟了過來，服侍老村長。

包產(chǎn)到戶后，老村長當(dāng)了村長。有一年上面下來調(diào)查農(nóng)民人均純收入，選點選在上莊。他們算純收入，越算讓老村長覺得越可笑，把驢糞、牛糞、豬糞、羊糞都算成了錢。老村長說噢，原來拉泡屎都是錢哩。人家就說你想，如果你不拉屎，地里就沒肥上，要上肥就得買肥料，可不就是錢，省下的就是掙下的，這理也不懂？老村長就說，噢，書記，你還記得么，我有一次把一泡屎拉到你家了，你還沒給我開錢哩。你要不給我開錢，那就要在我家純收入里扣掉一泡屎錢哩。老村長和鎮(zhèn)上的書記是老熟人了。修梯田那會兒，書記還是個娃娃，當(dāng)宣傳員，上莊的梯田上省報，就是他寫的稿子。書記的臉子都掉下了，他還笑著說，要這么算，我看純收入能過五千哩，該小康了。結(jié)果鎮(zhèn)上人均純收入大打了折扣。書記說，你不要干了。老村長不饒人，說，就因為一泡屎錢？你當(dāng)我愿意干？連個破夜壺的錢都不值。

后來，老村長又給選上了，這次是支書。有一次鎮(zhèn)上開會，鎮(zhèn)長說：“只有落后的干部，沒有落后的群眾?！崩洗彘L說：“你說的這是心里話？”鎮(zhèn)長說：“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真理。”老村長說：“那你還不向我承認(rèn)錯誤，向我道歉？”鎮(zhèn)長說：“給你承認(rèn)錯誤，給你道歉，我為啥給你承認(rèn)錯誤，給你道歉？”老村長說：“你剛才是不是訓(xùn)我了？”鎮(zhèn)長說：“我還想抽你哩，訓(xùn)你算輕的了?！崩洗彘L說：“是啊，只有落后的干部，沒有落后的群眾，我和你相比，可不就是個群眾，你咋能訓(xùn)我，還想著抽我？”鎮(zhèn)長說：“你別給我蹬著鼻子上臉。”老村長說：“咱哪里有資格蹬著你的鼻子上臉，鎮(zhèn)長，是你心底陰暗，才那樣想的?！辨?zhèn)長就拍了桌子，說：“我就心底陰暗，你能咋樣了我，你這個支書不要再干了。”老村長也說：“就你這樣還往四海里放哩，不要說老龍王，蝦兵蟹將都不要！”后來，有人給他分析說是老村長“心底陰暗”這個詞用壞了。老村長說：“我平時哪里用過‘心底陰暗’這么高級的詞，可那天不知這個詞咋就冒出來了?；蛟S是旁邊幾個小干部悄聲說的，灌進耳朵里了。可他發(fā)那么大的火，至于嘛，比娃娃翻臉還快?！?/p>

那年搞改革，支書、村長一肩挑，老村長又被選上了。一年縣上推廣種紫洋芋。紫洋芋產(chǎn)量高，價格好?？墒?，籽種貴，還要施肥，花錢不少，下的苦多。問題是天不下雨，種金子它也不長。去年一秋沒雨，一冬沒雪，地里就沒底墑，怕種上成活率不高，產(chǎn)量肯定上不來，大家積極性不高，再說都進城打工去了，誰還在乎地里那點收成，許多人家地都撂荒了。可上面要的是畝數(shù)，不是產(chǎn)量。老村長說這有難度，也不符合實際。鎮(zhèn)長戮著老村長的鼻子說，少給我找借口，完成不了任務(wù)數(shù)，到時候翻臉把你撤了別怨我。老村長說，那你現(xiàn)在就把我撤了吧，我給你燒高香哩。鎮(zhèn)長說，把你想得美死了，要在部隊上我讓你提頭來見哩。這鎮(zhèn)長是個軍人出身。推是推不過去了，老村長就躲到城里兒子那里去了，手機一關(guān)，就找不到了。種紫洋芋的季節(jié)過了，老村長回到村子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不是村長了，鎮(zhèn)上派了個干部兼村長。年底，許多種了紫洋芋的村，連種子、化肥錢也沒收回來，找到鎮(zhèn)政府，干部們?nèi)级慊丶胰チ恕?/p>

在一棵樹下，我們坐了下來。山上總是有風(fēng)，因此并不感到暑熱。

老村長說：“人都往城里鉆，其實城里有啥好，城里人受罪哩，你說這么好的風(fēng)，這么好的陰涼，有這么高的地方，城里有么？火柴盒盒大個地方，老覺得頭上扣著個大鍋，悶悶的，耳根子也不清靜，嗡嗡的。折壽哩。每次去兒子那里，住上幾天就得跑，兒子說你看你，我就像你抱養(yǎng)的，讓人咋說我們哩。兒子說你心慌了可以跑跑步，鍛煉身體，我說那還不如我回去爬擋山哩，空氣還新鮮?！?/p>

他把鞋脫下來，墊在頭底下，身子抻得展展地，說：“你說要城里這么睡，人家肯定會把你當(dāng)瘋子。可一回到村里，看著村里的事沒人管，就一些女人娃娃，連要個救濟都摸不著門，那咋行？再說起起落落的，村里人張口老村長，閉口老村長的，一選就選你，你說你不管誰管？就說學(xué)生娃上學(xué)的事吧，要不管，這學(xué)校早成牲口圈了?！?/p>

我也那么躺下來，一人點一支煙，老村長說：“我老了，想讓李谷干，可他不干，他說他跟上面人不對卯，一張口就頂上勁了，其實他是覺得一個月百十塊錢，不夠三天兩頭開會摩托燒的油錢。再說人都進城打工去了，就剩下些婦女娃娃了。”

我說：“女人也能干，像盼香?！?/p>

他說：“豬毛搟不了氈，女人當(dāng)不了官，再說，盼香遲早也是要到城里去的?！?/p>

李瑩作品·被你愛溫暖 布面油畫 100×100cm 2009

10

三年級新增了一名同學(xué)，劉平安，劉大奎的兒子。是長武送來的，長武是平安的舅舅。劉大奎在工地上被上面掉下來的磚頭砸在了頭上，救醒后半呆半傻的。后來，老板派人跟長武他們私了，老板說經(jīng)了公你們也占不到便宜，一來是你們上面沒人，你們也沒錢，占了理也贏不了，最多打個平手，二來官司打起來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一年能判下來都不錯了，一旦打起官司來，我還會管你們吃你們住嗎？你們光吃住得花多少錢，拿到手的錢減去這些錢，還有多少？三來國家要收這費那費的不說，光律師費要多少，你們能請得起好律師嗎？請不起好律師能打贏官司？后來老板說你們自己想吧。長武和姐姐幾個人一合計，就接受了人家說的八萬元。老板又給他們每個人五百塊。

我說：“人都這樣了，八萬塊能干啥？”長武說：“死一個才賠二十萬。”我說：“死一個人當(dāng)然才賠二十萬，一死百了，可大奎活著，就得讓他們養(yǎng)著，一年一萬元的生活費，你算算是多少？”長武說：“把手續(xù)都做了，手印子都按了，咋辦？再說那老板人也挺好，咱又是在人家那里掙錢出的事……”我說：“這不是人好不好，得給大奎再要點，他年紀(jì)不大，后半輩子長著哩。”長武點點頭說：“你說得對哩?！?/p>

我打了電話給在省報的朋友，把情況說了。我知道記者弄這事一弄一個準(zhǔn)。過了幾日，同學(xué)回話說他們答應(yīng)再給八萬。長武從城里領(lǐng)錢回來，就給我買了一大堆東西，我又提著去看了大奎，大奎一家千恩萬謝的，我在想倘若不是我，八萬塊錢他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晚上，剛剛吃過飯，長武提著一籃雞蛋來了。吃過第二根煙，他說：“還有個事請你給幫個忙?！蔽艺f：“啥事？”他說：“我在城里染上了臟病?！蔽艺f：“臟?。颗K病是什么??？”他臉憋得紅彤彤的，啃嘰啃嘰了半天才說：“就是性病?！蔽艺f：“怎么染上的？那么不小心呢？不知道這個世界到處是??？何況那些地方?！彼f：“不是不小心，是把套子整掉了?！蔽覔溥甑匦Τ雎晛?，說：“你倒是能耐挺大的?！彼裁銖娦πΓf：“小姐也這么說，長時間沒回家噻?！蔽艺f：“城里到處是看性病的廣告?！彼麚u搖頭，說：“幾個月了，錢沒少花，可病就是不回頭，今年打工掙了點錢，全花在這頭子上了?！蔽艺f：“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得很，除非愛滋病沒有辦法，不會是愛滋病吧?！彼o給給笑起來，說：“還愛滋病呢，連個外國女人都沒見上?！蔽艺f：“現(xiàn)在這愛滋病可不光是外國人才有?！彼f：“這種病不是正大光明的病，大夫黑得很，就是再有能耐，也不會給你一次看好，吊著宰你的錢哩。我已經(jīng)看過好幾個大夫了，錢沒少花，病卻越看越重了。”我說：“這我能幫了啥忙，我又不是大夫。”他說：“只要找個熟悉的大夫，給說上一聲，花多少錢錢我照出，不講價錢。沒熟人這病就是個無底洞，你知道我們這些人老幾輩子都沒人走出這山溝梁峁的，哪里有熟人，你是城里人，一定有熟悉的大夫，介紹一個給我把這臟病看好了?！蔽依掀啪驮卺t(yī)院，上老疙瘩山給老婆打電話，老婆說不會是你染上病了吧。我說這病只有在你們城里才能染上。

一個月后，長武專門回來謝我，高興地說：“花了一百五十塊錢，病就好利索了?！蔽艺f：“東西你提回去，我在你家吃一頓飯吧?！彼f：“這咋行？多虧你，不然不知道要往這黑窟窿里塞多少錢哩?！背燥埰陂g，長武一點都不避諱老婆，我悄聲說：“你婆娘知道這事？”他說：“知道，咋不知道?！蔽艺f：“沒和你鬧事？”他說：“鬧，咋沒鬧，我走的時候她交待過，不要把病帶回來，我還是把病帶回來了?！蔽艺f：“你婆娘給你交待過這？”他說：“出門打工一走一年，那還不憋壞了機關(guān)，有專門做那活兒的呢，又不是沒做那活兒的，不過老婆有規(guī)定，一年最多只能做兩次?！彼麤]有笑，我也沒笑出來。他說：“唉，這種事還得找你，咋也得培養(yǎng)個城里人啊?！?/p>

李瑩作品·賜福如春雨 布面油畫 100×100cm 2009

11

喜鵲拉水的時候，騾子驚了，車子從小腿上軋過去軋斷了小腿。上莊使喚的牲口多是驢和騾子，尤以騾子為主。騾子沒有生育功能，犁地、拉車、馱糧食十分有勁。但騾子有一毛病，性子多疑，常常受驚，一旦受驚便是不顧一切狂奔，不像驢那么穩(wěn)重。

我掏了一千塊錢讓喜鵲去城里看腿。她死活不要，說張臺村的劉赤腳就能看，花不了多少錢。正說著劉赤腳已經(jīng)來了。劉赤腳捏了半天，用三塊竹板往起一夾，一些爛布帶子一纏，給開了去疼片和阿莫西林，就算看完了。我說：“這不行的，萬一接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劉赤腳瞪了我一眼說：“腿子折了，胳膊斷了，不是啥大病，大牲口的腿折了，我接上照拉犁拉耱的。”老村長說：“你那單位，算了吧。”我說：“能報，這種情況能報?！崩洗彘L說：“你別心里有啥過意不去，不要說你教他們的娃娃念書，就是住村扶貧，啥都不干，送水也是他們的義務(wù)，只能說她運氣不好?！蔽艺f：“我不是這個意思?！崩洗彘L說：“那放下五百就行了?！闭f著硬把五百塞進我的口袋，之后，他掏出一百塊來，說：“村上給你補助一百塊?！蔽野盐灏賶K錢硬塞給了喜鵲說：“真的能報?！?/p>

從喜鵲家出來，我跟老村長說：“得給學(xué)校打兩口窖。”老村長說：“難著哩，上面是有這個經(jīng)費，我去找過，可人家說學(xué)校在撤并范圍之內(nèi)，沒有分配指標(biāo)?！蔽艺f：“打一個窖得多少錢？”老村長說：“光是水泥、鋼筋、磚頭、石子也得三四千塊哩，還不知今年漲成啥價了，山大溝深的，運費得一兩千塊，還有人工，前些年人工可攤派，這幾年攤派也沒人了，強壯點勞力都進城打工了，這份錢也省不下了?！蔽艺f：“‘五一’放假我回去想想辦法?！崩洗彘L說：“你那文化單位，自己日子都過不好，別為難了。”我說：“我爭取爭取看，上面說要投錢投物哩，不能光去人?！崩洗彘L說：“這樣吧，‘五一’過后，把娃帶出去，反正有勤工儉學(xué)這一課哩，讓他們受點苦，鼻子鉆個煙，就知道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了?！蔽艺f：“他們才多大年齡，能干啥？”老村長說：“有一種活他們比大人干得好，一天掙的不比大人少?！蔽艺f：“啥活？”老村長說：“摘枸杞，這季節(jié)摘枸杞正需要人哩，這幾年上莊周圍把地買到那里的人不少，人也熟，‘五一’放假一滿，咱就帶學(xué)生過去?！?/p>

快“五一”時，老村長說：“早放上兩天假吧，你幾個月都沒有回家了。”我就提前兩天放了假，想等到放假后就找不見領(lǐng)導(dǎo)了。我很想為上莊學(xué)校做點事，可是上莊學(xué)校遇到的困難太大問題太多，我解決不了，只有打水窖這事我還能努力。回到城里先去了單位，單位正組織出去旅游，領(lǐng)導(dǎo)對我說：“給你打電話打不通，你來正好，快回去收拾吧?！蔽艺f了打窖的事，領(lǐng)導(dǎo)說：“單位你也知道，哪有錢啊，正常工作的經(jīng)費都不夠。”我說：“擠一點吧，沒個多也有個少，到時候總結(jié)起來也有個說頭。”領(lǐng)導(dǎo)說：“動員讓大家捐點舊衣服，對，還有看過的書和雜志。”我說：“重要的是水窖的事……”領(lǐng)導(dǎo)皺皺眉頭說：“你去財務(wù)上支上兩千吧?！蔽艺f：“你給上五千，我不去旅游了?！鳖I(lǐng)導(dǎo)說：“三千吧，再擠不出錢來?！敝荒苓@樣了，我去財務(wù)上領(lǐng)錢，出納說：“你不去旅游了？”出納說：“哪有你這么傻的，拿自己的錢做扶貧的事?！蔽艺f：“自己的錢？”出納說：“不參加旅游的，就發(fā)三千塊錢?！甭糜渭锤＠Ｔ陬I(lǐng)導(dǎo)門口站了站，我回了家，老婆把著門說：“先生，你是不是走錯了？”我說：“快收拾東西，我們明天去旅游。”老婆一聽說：“你們單位組織的？能帶家屬？”我說：“非典型旅游，去上莊?！崩掀耪f：“扶貧的地方有啥旅游的，干山枯嶺的?！蔽艺f：“去了保證對你身心健康有很大好處?！崩掀耪f：“有什么好處？”我說：“你不是老不滿足么，到了上莊，你就會感到我們應(yīng)該滿足了，還凈化心靈?！蔽野颜掌降诫娔X上讓老婆看，她看了就來了興趣。不過老婆還是警告我說：“你要騙了我，我第二天就回。”

李瑩作品·禱告墻 布面油畫 160×160cm 2009

老婆是地道的城里人，上莊的貧困與干旱確實讓她震驚，尤其是上莊人就像招待一個多年不見的遠方親戚，家家都特意請她吃飯，這讓她大為感動，感慨地說：“這地方人咋這么樸實，這么好?！蔽液鋈幌氲健傲弧眱和?jié)將至，老婆在單位是文藝積極分子，單位每年“七一”、“十一”、“元旦”節(jié)目都是她編排，就說：“我想搞一臺節(jié)目，你給咱導(dǎo)演導(dǎo)演排練排練?！崩掀耪f：“好?！蔽壹にf：“你能不能，別出了洋相讓人家笑話?！彼财沧煺f：“小看人，我們單位每年節(jié)慶節(jié)目都拿金獎哩，都是我的功勞。”我就去找老村長，老村長說：“好，好?！痹趶V播上一通知，一聽排節(jié)目，學(xué)生們高興極了，嘰嘰喳喳就來了。我說：“所有學(xué)生都要編排上?！崩掀耪f：“知道，都是從學(xué)生時代過來的?！睂懥艘粋€串詞，老婆設(shè)計了八個節(jié)目，有朗誦，舞蹈，課文里的情景劇，合唱，獨唱，三句半。學(xué)校有一面鼓，鼓破了一面，另一面還能打，有镲，爛掉了一塊，還能煽。音樂就是那錄音機了。排演時，老婆說：“服裝不統(tǒng)一，出來不好看。”我說：“別要求太高了，戴上紅領(lǐng)巾就統(tǒng)一了?！崩洗彘L說：“他們都有新衣裳，在箱底里壓著哩，‘六一’那天就都會穿出來?！迸叛莨?jié)目，學(xué)生是快樂的幸福的，排練時有些孩子穿了新衣服來。老村長笑瞇瞇地蹴在校園里，說：“看把這些碎狗日的高興得，像拾了狗頭金?！辈逝诺臅r候，我通知學(xué)生都穿新衣服來。彩排完老婆比較滿意?！拔逡弧奔贊M，臨走的時候，老婆說：“老公，我們應(yīng)該滿足了。”

我把三千塊錢給了老村長，有些不好意思，老村長說：“你還真要到錢了?！蔽艺f：“我這人也難纏哩?！崩洗彘L笑笑說：“我去鎮(zhèn)上、縣里跑了個苦，才纏了一千塊錢?！鼻诠€學(xué)的活老村長聯(lián)系好了，并且雇好了跟娃的蹦蹦車。我說：“不行，二百多公里路，這家伙可不安全，還是雇個班車吧，我在城里就知道這東西老出事?！崩洗彘L說：“沒你們城里人說的那么懸，上莊人上新疆，去青海，都是這東西?！庇终f，“每年到了枸杞成熟季節(jié)，跟娃就開著蹦蹦車從這帶往南邊拉人摘枸杞，多少年了，從未出過事?！蔽艺f：“還是再想別的辦法吧，蹦蹦車確實不安全，再說沒遮沒攔的，別吹感冒了，去了干不了活還得花醫(yī)療費?！崩洗彘L說：“別看他們一個個瘦得跟猴似的，皮實著哩，不像城里人穿著羽絨服還感冒哩?！彼麄兌际亲@車長大的，每年假期，都坐這車去摘枸杞哩。我堅持說：“讓蹦蹦車送我們到公路邊去等班車吧?！崩洗彘L說：“四十來個人，等來的車能拉下？”我說：“要不雇輛班車?！崩洗彘L說：“哥哥哎，山大溝深的，離公路最近都三十多里，去哪里雇班車？”我堅持不同意坐蹦蹦車走。老村長拍拍我肩膀說：“你聽我的，就蹦蹦車了，拉我們?nèi)?，再拉我們回來，沒事兒，有事兒我背了?！蔽彝讌f(xié)了，說：“一年級也去？”老村長說：“摘枸杞這活是個人就能做，娃娃眼尖手快，比大人干得還好哩。”我說：“那就雇兩輛蹦蹦車。”老村長說：“這東西能拉人，你沒見大家趕集，四十多號大人一車都坐得下?！边@我見過，蹦蹦車是這山間的主要交通工具，人們出出進進都坐這。去一趟鎮(zhèn)上，一來回一個人六塊錢。村長想想就同意了。上蹦蹦車的時候，朱小軍的手背被車箱邊乍起的鐵皮削掉一片皮，立刻血流如注。我正著急給他尋東西，他抓了一把土捂在上面，嘿嘿一笑說：“土是最好的長藥，一陣就長好了。”村長說：“沒事。”我想要在城里，該往醫(yī)院送了。

李瑩作品·福音谷 布面油畫 200×200cm 2009

一個學(xué)生平均一天能掙30元。兩周時間我們就掙了一萬多元。老村長算了算，說：“加上你要來的三千我纏來的一千，打兩個水泥窖的錢夠了?！笨粗@些最大才十一最小只有六歲的孩子，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我說：“我向同學(xué)們致敬！”他們說：“向老師致敬。”我說：“明天趕緊回吧，課拉下了?！崩洗彘L說：“再干兩天，讓每個娃掙上幾十塊錢，高興高興?！蔽蚁胂胍矊?，拉下的課星期天不放假補上。又摘了兩天枸杞，一個娃娃身上有了五六十塊錢，他們是歡呼雀躍。

老村長給了我兩千塊錢。我說：“這是啥意思？”他說：“一千塊錢是你辛苦所得，另一千塊錢是你給喜鵲的?！蔽艺f：“那一千塊錢單位能報。”老村長就笑了，說：“你那單位還給你報這錢？你哄不了我。”硬硬塞給我說，“你收下吧，別犟，說個實話，你就是不要一千塊錢也幫不了啥。”我說：“好，我收一千，那一千就打窖吧?！彼f：“打窖的錢我心里有數(shù)?！蔽蚁胂胝f：“那就六一開大會好好獎勵一下學(xué)生?！彼f：“也好?！甭愤^縣城，老村長說：“咱們把獎狀獎品買了吧?！蔽艺f：“發(fā)獎學(xué)金?！崩洗彘L說：“還是發(fā)獎狀、獎品，那幾個錢幫不了他們的日子，可獎狀能激勵他們哩，你沒見誰家娃娃得了獎狀都在墻上貼著么？”我說：“有道理?！钡搅丝h城，老村長說：“把學(xué)生帶上也讓逛逛，好多娃還沒到過縣城哩?！蔽艺f：“好，回去讓他們寫篇作文，就叫《逛縣城》?！?/p>

回到上莊，老村長就開始找人打水窖了。全村的婦女老人都參加進來了，去鎮(zhèn)上拉水泥、砂子、鋼筋的，挖土拉土的。老村長說：“讓她們也都能掙個胭脂錢。”笑笑又說，“我聽說現(xiàn)在城里女人抹在臉上的錢比穿在身上的錢多，一瓶抹臉油過千哩，是不？”我說：“過萬的都有?！?/p>

12

孩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豐富的，遠超大人之上。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早晨，他們只花了三個小時就把村里的老戲臺布置出了濃郁的喜慶氣氛。他們用彩紙、塑料袋剪出了大朵大朵的團花，還從山上采摘了山丹、串串紅、紫鈴鐺、小寡婦等野花，用繩子串成花繩彩帶挽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搭建了拱門。許多學(xué)生還把家里過年掛的各式各樣的燈籠拿出來，掛了幾排。“慶祝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暨上莊小學(xué)優(yōu)秀學(xué)生表彰大會”的橫幅很端莊地掛在了戲臺檐下。所有的孩子都穿著新衣。附近的村民都來了，就像看大戲一樣，提著板凳的，抱著草袋子的，提著磚頭的，許多人也穿了新衣。李谷照樣把驢車改裝的小貨攤擺到戲臺子下面。

節(jié)目演出得不能說很成功，但可以說很精彩，很有意義，盡管有學(xué)生掉了花，滿地亂抓，有學(xué)生跑掉了鞋子，大喊我的鞋我的鞋，李志遠還把一段詞說錯了，他們忘記了演出，當(dāng)場就糾正起來，可是氣氛是快樂的，重要的是上莊人關(guān)注。頒獎過程也很隆重，放著《國歌》，老村長講了話，三好學(xué)生、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各選了兩個上臺發(fā)言，村上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上臺頒發(fā)獎狀、獎品。精彩部分我全拍攝了下來。

結(jié)束了，人們還意猶未盡，不肯散去。

下面有人喊，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老村長給咱們吼一段。老村長興致極高，抹了帽子塞到我手里說：“好！給娃娃們的節(jié)日助興，我來一段《打鑾架》?！?/p>

將八臺平落在玉階（哎）上，包文正下轎來細觀端詳，頭隊里開道鑼叮當(dāng)響亮，二隊里鬼頭刀年離肩上，三隊里劊子手荷帳前往，四隊里朝天蹬玉石金鑲，五隊里仙君手一合一張，六隊里盤龍棍不短不長，七隊里芭蕉扇秋葉模樣，八隊里龍鳳傘護就昭陽，九隊里龍鳳旗霞光萬丈，十隊里金字牌上寫昭陽，坐一頂朱砂轎金頂銀桿，懷抱著斗大印玉石金鑲，細觀它和昭陽不差模樣，莫非是奉御旨岳廟降香，包文正下跪在玉階上，有宮娥和彩女嬉笑洋洋，猛想起奪高魁名登金榜，頭戴花身披紅去見娘娘，她言說包文正不稱貌相，她賜我三尺綾遮面見王，叫王朝把寶貝頂在頭上，手里拿著遮面額，包文正上前雙膝跪，王朝馬漢莫呼威，見娘娘不比見萬歲，一時不到命有虧，忙吩咐王朝馬漢董成薛霸一個一個往下退，包文正在玉街參拜娘娘！

一片掌聲過后，又有人喊，再來一段，老村長說：“你們這些狗日的要把老子掙死啊?！奔て鹨黄瑲g笑之聲。

老村長說：“讓小娥來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那會兒，唱鐵梅唱得可紅著哩，在省里都唱過?！?/p>

我說：“好，好?！?/p>

小娥正是朱小文的奶奶。她走上臺來，立刻贏得一陣掌聲。

老人也不推辭，一口氣來了《紅燈記》里的兩段，唱完了老人傻笑著逃跑一樣下臺去了。

老村長又說：“鼓掌歡迎老師來一首歌?！?/p>

于是掌聲四起，我搖搖手說：“我不行，不行。”

老村長說：“啥行不行的，吼兩嗓子，圖個熱鬧、喜慶，娃娃的節(jié)日?！?/p>

李谷也說：“來一首，同學(xué)們也打著節(jié)奏喊老師，來一個，老師，來一個，老師，來一個?！?/p>

我說：“好，那就來一首《水滸傳》主題歌《好漢歌》，我起個頭，大家一起唱。我起了個頭，一首《好漢歌》山呼谷應(yīng)?！?/p>

會散了，老村長拍著我的手說：“走喝酒去?！甭飞纤锌卣f：“老了，年齡不饒人，年輕那陣子，一起子吼個五六段，連口水都不喝。”

13

盼香提了一捆小白菜和一筐雞蛋來，我說，小白菜放下，雞蛋你提回去。她說：“你就放開肚子吃噻，再也沒個啥?！蔽艺f：“你看，盆子里、盒子里都是雞蛋，時間長就壞了，提回去給孩子們吃吧?！逼綍r送菜啥的，放下就走，可今天她坐在床沿上，我知道她有事，李谷說她可能要走，把羊、雞、豬都賣了，那堆柴火都拉到娘家去了。果然，她說：“想把馬鵬程轉(zhuǎn)到城里去讀，我去廟臺看了，學(xué)校的老師有好幾個都是雇來的?！蔽艺f：“萬里咋辦？”她說：“送到他外婆那里去了。”我說：“書不念了？”她說：“念，這么大還做不了啥，先讓念著。去廟臺念，我娘家離廟臺近些。”我長嘆一聲。她說：“我城里沒親戚，你幫鵬程轉(zhuǎn)個學(xué)吧?！彼畔挛迩K錢，說：“這事要花錢哩，不夠，我再拿?！蔽艺f：“想去縣城還是省城？”她說：“能去省城當(dāng)然好，省城里教學(xué)質(zhì)量高?！蔽艺f：“省城消費也高?！彼f：“我知道，消費高可掙得也多，活路也寬?！蔽野彦X推給她說：“錢你收著，我給你辦。”她說：“你拿著辦吧，我知道這事難，是花錢的事。”我說：“我有關(guān)系，不花錢?！彼f：“有關(guān)系也得花錢，現(xiàn)在就這么個世道。”我沒有堅持，我知道如果不把錢收下，她就認(rèn)為我不盡心。她走到門口，回轉(zhuǎn)身來說：“要是省城辦不成，縣城也行。”又說，“我先帶鵬程到城里去看看，要是能供養(yǎng)得起，就把萬里也接過去?！?/p>

我上老疙瘩峰，給同學(xué)打了個電話。我是師范院校畢業(yè)，有許多同學(xué)都在教育部門。有一個同學(xué)在教育廳，是個處長，上下鋪住下的。我說：“一定要辦，沒有錢花?！彼f：“這是速生品種啊，才半年孩子就上中學(xué)了。”我說：“你就像幫我兒子一樣幫幫吧，我這是幫你積德哩，你該積積德了。”他說：“縣城還是省城?！蔽艺f：“省城，別弄個末流學(xué)校糊弄我?！彼f：“你是不是跟娃他媽搞到一起了，脫不了身，要求這么高，催得這么急。”我說：“一周后我給你打電話?！焙芸燹k妥了，學(xué)校也還不錯。我把錢退還給了盼香，她說：“至少得請人家吃個飯。”我說：“不用。”她說：“這咋行，人家?guī)土嗽圻@么大的忙，人情都落在你身上了?！蔽移查_話題說鵬程現(xiàn)在有些驕傲情緒。她說：“這我看出來了，到了城里他就驕傲不起來了，人家娃娃都念過啥書？他念過啥書？”沒想到鵬程在外面站著，盼香一把拉進來，說：“記住，這是咱家的大恩人，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了，跪下，磕頭?！瘪R鵬程撲通地就跪下磕起頭來。我忙拉起來說：“這是干啥，以后不要這么做?！?/p>

李瑩作品·彩虹的約定 布面油畫 160×160cm 2009

盼香走后不久，李谷來問我盼香娃的學(xué)是你幫忙轉(zhuǎn)的？我點點頭。他說：“我就說她家城里沒親戚，這事咋就那么容易辦成了?！彼统鲆豁冲X來，說：“你幫我娃也轉(zhuǎn)一下學(xué)吧?！蔽铱纯此?，他說：“人家一個女人家都帶著娃出去念書，咱一個大男人還比不上一個女人呀。”我把錢推過去，說：“不用錢，我?guī)湍戕k。”他又把錢推了過來，說：“老劉的孫子轉(zhuǎn)學(xué)連請帶送花了一萬哩，城里入個學(xué)生難著哩我知道?！蔽艺f：“咱們上老疙瘩峰，你聽著我給你辦?！蔽覀兙蜕狭死细泶穹?，我說：“是轉(zhuǎn)到縣城還是省城？”他說：“盼香轉(zhuǎn)到哪里去了？”我說：“省城?！彼f：“那就省城吧。”我又給我同學(xué)打了電話，同學(xué)說：“你這還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了?！蔽艺f：“我?guī)湍惴e德哩?！蓖瑢W(xué)說：“少拿積德來要挾我?！蔽艺f：“不要挾了，求你了還不成?！蓖瑢W(xué)笑了，說：“這就對了，求人還這么理直氣壯，你再說一次求我的話。”我說：“為啥？同學(xué)說，你們文人都清高，聽文人求人是一種享受?！蔽易兞藗€腔調(diào)，說：“求你了大處長?！蓖瑢W(xué)嘖嘖嘖地咂著嘴，說：“好了好了，肉麻，還是上次說的那個學(xué)校，去了就說我說的?！眲倓倰炝穗娫?，電話又響起來，是老同學(xué)。老同學(xué)說：“最后一次，別再攬這些破事了。”我說：“不是破事，是積德的事，你不想積德可我想積德哩。”掛了電話，李谷說：“咋也要讓兒子把自己念成個城里人，像你這樣不花錢打個電話就能把這么大的事辦了?！?/p>

我們躺在一棵樹下，我說：“不想再娶了？”李谷說：“其實，娶女人的錢我攢下了，娶個姑娘都夠，可是我不想娶了?！蔽艺f：“為啥？你再娶一個讓你那前妻看看。”他搖搖頭說：“跟她較啥勁，也是可憐人哩?！蔽艺f：“打一輩子光棍？”李谷說：“誰想打一輩子光棍誰腦子就讓驢踢了，我得用這些錢供養(yǎng)兒子讀書?！蔽艺f：“你心里其實有人了。”他說：“誰？”我說：“盼香?！彼樇t了說：“可不敢胡說噻。”我說：“敢說你對她沒意思？當(dāng)我看不出來？”他說：“人家志向遠大著哩，不敢想?！蔽艺f：“我給你牽線搭橋?！彼f：“她沒那心思，她的心思全在娃上?！蔽艺f：“別以為你把啥事都看透了，或許你沒看對?！彼f：“你不了解她，她心里較著一股勁兒哩，她在爭一口氣。佛念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哦！”又說，“盼香是個好女人，就是命太苦了。”

李瑩作品·奇異恩典 布面油畫 200×200cm 2009

14

水泥窖打成了，我就天天盼著下雨?？商炜者B片多余的云彩都沒有。有一天，天陰得很重，棉絮狀的云團壓著擋山，壓著上莊。我心想該下了吧?？芍形邕^后，云還是褪得一干二凈了。坐在擋山頂上，我說：“陰得這么好，就是不下雨?！崩洗彘L說：“這云是乏云，褪云，在別處下了雨的?！庇终f，“老天爺給上莊下場雨難悵著哩，就像要他的老命一樣?！?/p>

該是收獲的季節(jié)了，可上莊沒有收成，土地一片焦黃，空氣中浮著焦糊味兒，野草讓山谷有了一種青灰之氣。但上莊人還是在地里忙活，一年莊稼兩年種，他們在收拾殘局。老村長瞇著眼睛審視著，說：“種了一袋子，割了一抱子，裝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你說全球都變暖了，咱這地方就更沒出路了?！庇终f，“年底開總結(jié)會的時候，你給提提，就說這地方真正要想脫貧致富，就整村搬遷到有水的地方去，聯(lián)合國的人來了都說這里不適宜人類生存，自己人會一級一級撒謊，別人總不會撒謊吧。這幾年旱得連鳥兒都少了，你就說這里的麻雀都搬到有水的地方去了?！?/p>

忽然，老天爺像是感應(yīng)到了上莊人的渴望，帶著龍王爺攜著雨踢踢踏踏電閃雷鳴洋洋灑灑地來了，滿山坡的壕溝的水往下奔涌而來。整個上莊都歡騰起來了，大人孩子都像快活的魚兒在雨中奔躥，所有的水窖都大張著嘴巴，吞著瘋狂奔襲而來的洪水。暴雨來勢兇猛，去勢迅急，一個小時后，雨過天晴，上莊所有的窖以及所有盛水的器具大大小小全裝滿了。學(xué)校的兩個水泥窖裝得滿溢出來。我趴在新打成的窖口一看，水黃澄澄稠得像藥湯。老村長扛著鍬走過來，說：“還好，塌了兩孔箍窯，都是沒人的。”趴在窖沿上看看，說，“一天時間就澄清透亮了。”

我說：“這兩窖水用一年沒啥問題吧?！崩洗彘L說：“細詳一點用個三年都不成問題啊。”老村長掏出兩把大鎖，把窖鎖上。我說：“為啥要上鎖？”老村長說：“沒水的時候，你不鎖上，有人偷水哩，在咱上莊，偷水不是偷?！崩洗彘L把鑰匙遞給我，說：“不管以后誰用這窖，都會想起你來?！蔽矣行┰尞惖卣f：“以后誰用這窖？”老村長說：“唉，我也不知道這學(xué)校還能支撐幾年，這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或許明年就倒灶了？”我說：“有您老人家，這學(xué)校倒不了灶?！崩洗彘L說：“翻年我就七十歲了，人活過了七十，就有今兒沒明兒了，就是活天天哩。”我說：“你老能長命百歲哩?！崩洗彘L說：“毛主席全國人民都喊萬歲哩，也沒活過一百歲。”拍拍我的肩膀又說，“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讓人有個念想，你說是不？多少年后，村里人還記得你?！?/p>

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我正在批卷子。盼香就來了。我說：“鵬程門門功課第一，萬里第五。”她臉上就像給人擰了一把。她說：“我來開轉(zhuǎn)學(xué)證明，打算明天就走。”我說：“這么早就走？假期一個多月哩。”她說：“地里也沒收成，早早過去尋活?！蔽医o她寫了家里的地址，說：“你到了城里去找我老婆，有啥難處找她。”她說：“可不敢再麻煩你們了，我哥哥和弟弟都在城里打工，幾年了，有落腳的地方?！蔽艺f：“等兩天走吧，學(xué)校要開表彰大會，三年級要舉行畢業(yè)典禮?！?/p>

學(xué)生都擁在我的門前，我知道他們在等著看成績。我叫進幾個學(xué)生來，讓他們登記成績。正準(zhǔn)備去找老村長，老村長來了。我說：“我想開個表彰大會，三年級得開個畢業(yè)典禮吧?！崩洗彘L說：“我來就是為這事，我讓李谷去進獎品了?！闭f著，馬鵬程捏著一把錢進來了，說：“老師，合影錢?！蔽艺f：“哪來的？”馬鵬程說：“收的，每人三塊?！蔽艺f：“退了，我給你們照合影，老師有相機。”馬鵬程說：“洗相還要錢哩。”我把錢塞給他說：“不要，不要?！瘪R鵬程遲疑了一下，走了，我沖著他背影說：“下午合影，一二年級也合影，明天上午開表彰大會和畢業(yè)典禮?！本吐狇R鵬程在院里喊：“下午合影，一二年級也合影。明天上午開表彰大會和畢業(yè)典禮?！毙@里就一片歡鬧之聲。

下午，學(xué)生們就像過節(jié)一樣，個個穿得新嶄嶄的，都打著紅領(lǐng)巾。我教李谷如何拍攝，然后和老村長坐在中間。三個年級合影后，又全校合了影。

畢業(yè)典禮和表彰大會開得很隆重。還是那破鼓、破镲和老錄音機，卻也能搞出很隆重的氣氛來。獎品很豐富，我也多寫了幾張獎狀。結(jié)束后，盼香帶著鵬程和萬里來辭行，我說：“明天咱們一起走吧?！彼f：“不了，我還得去娘家一趟，從娘家就直接走了。”我說：“好吧?！蔽抑浪略俾闊┪?。晚上，老村長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的菜，我、李谷和老村長喝了個一塌糊涂。

第二日一大早，李谷套著驢車來了，志遠也來了。我說：“不用麻煩，又沒行李，我走著去?！彼f：“讓志遠去送你吧，他該送送你?！庇终f，“下學(xué)期開學(xué)，接不了你了，老村長說他接你?！蔽抑浪研≠u店盤給了人，準(zhǔn)備進城。

坐在驢車上走出老遠，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學(xué)校的五星紅旗還高高飄揚。放假了，紅旗是該降下來的，開學(xué)了再升起來。我想想，還是讓它高高飄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