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華
江南色
葉華
一個田野的早晨,一畝一畝的紫云英在捕風捉影,從莖根到葉子到細碎的花朵,都是默默無聞的淡紫微紅。細碎的花朵狀若蝴蝶,一畝一畝躍躍欲試的粉蝶啊,試一試遇見莊周的夢吧,它們毫不張揚,像鄭板橋的“詩格卑卑”,一輪紅日或滿月從它們的背后升起時,草色和花容更顯暗淡了。春末,它們被打倒埋在自己的腳下,人們用來做肥料。小時候一直叫不出它們的名字,語言的缺失,像文字失去了家園。
紫云英是一種故鄉(xiāng)的野草,俗名“草紫”,是一種很被輕視的植物,我甚至更喜歡“草紫”的名字,或許僅僅如一個隱藏在歲月陰影深處的詩人,一個孤芳自賞的詩人,一個獨坐月光下?lián)]毫書文的詩人。喜歡這樣習氣淡漠的情懷,《武家坡》有云“在月下,修寫書文”,孤芳自賞的確是一種溫文爾雅的情懷,但見一個落花流水早已遠去的精微時代。
捕蝶的孩子們從草紫叢中跑過,撒野的步子沖在花浪間,粉蝶,花朵,紫葉,彼伏此起,微風吹起少年們細絲一般的頭發(fā)。陽光掠過發(fā)梢,泛起淡淡的一層金色,可以映襯出他們臉上茸茸的汗毛,豐子愷喜歡的他們——褲管上是星星點點的紫漬和碎葉。玩累了,雙手枕在頭下,躺在遍野的草紫之間發(fā)呆望天,身邊一浪一浪的錦繡,一叢一叢莖如碧玉花如紫璄的草紫之上,無數(shù)的蝴蝶要飛起的樣子,風乍過,揮動著白的粉的紫的翅膀追風而去。少年望天的感覺是要醉的,天空太明亮,有些刺眼,閉上眼睛,淡紫的花香無孔不入,春蠶破蛹了,就往最好的境地做夢,是嬰兒含住母親的乳頭,貪婪吮吸甘甜般的陶醉,此刻什么也不想,最好的夢境是虛無,虛無是洵美。
湛藍的天空無垠,有幾朵上等的白色蠶絲綿平躺在空中發(fā)呆,它們是母親壓平在案幾之上的云。此刻,陽光是懶洋洋的,田野是懶洋洋,懶洋洋的春光,時間不知深淺了。
暮春,人們偶采草紫的嫩莖,凈炒,味道據(jù)說鮮美嬌嫩。從沒有吃過,溫文爾雅的孤芳自賞畢竟是無比奢侈的,如今的人們大多隨波逐流,孤芳自賞只能是遺風了。說到孤芳,早先,故鄉(xiāng)有人家生女,就釀酒儲存于花雕酒壇,埋入地下,待到女兒出閣時,以饗客人。多有風情啊,只是此風早已不相傳,像這個大師稀缺的
端午節(jié)放假過后,第一天上班,關(guān)亭廠里的員工都抱怨紛紛。晚上,廠裝配部的兩個男孩子,走進宿舍區(qū),一間間敲門,動員員工們簽名上書,以表達員工們對這次端午節(jié)的意見。具體是怎么回事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關(guān)亭廠是一家內(nèi)地企業(yè),老板是廣東人,是一家玩具廠,主要生產(chǎn)迪士尼的一系列產(chǎn)品,還會生產(chǎn)史諾比等一系列公仔。廠房原本在深圳觀瀾,去年年底才搬到塘夏蛟乙塘工業(yè)區(qū)。聽一個在這個廠進進出出好幾次的工友講,這個廠在深圳,工人因工資問題而全廠罷工。后來,在那里開不下去,才搬到東莞塘夏。
廠大門打的牌子是關(guān)亭五金制品廠和冠欣廠,但是真正存在的實體卻是關(guān)亭廠和榮高玩具廠。從大門進去,一直向前走,穿過另外一道電動申(伸)縮門,便是榮高的廠房。廠房外面沒有任何標識,不知道的,還以為榮高的廠房是關(guān)亭的。聽一品質(zhì)部工友講,榮高與關(guān)亭是做同樣的產(chǎn)品,只不過榮高是做正牌的迪士尼,質(zhì)量要求就嚴格一些。而關(guān)亭是做非正品,是給其他公司做的。工友們都以大廠和小廠來稱呼這兩個廠。當然,肯定是關(guān)亭為大廠,因為廠門口所掛的牌子決定了它的地位。
大廠和小廠合起來有1000人左右,大廠的下班時間要比小廠提前10分鐘,當然這是為了避免打卡和打飯時太過于擁擠。因為兩個廠的打卡機、飯?zhí)煤退奚岫际枪灿玫?,工衣也只是顏色不同,其他的并沒有區(qū)別,包括待遇也是同等。招工時都是人事部統(tǒng)一招,然后再(按)需求分配的。
廠里提供宿舍和飯?zhí)?,但伙食費每月要扣210元,住宿費扣60元/月。每天下班后,工人排隊打飯,打飯時要刷卡,錢是按每餐3.5(元)打進卡里的,然后發(fā)工資時再從工資里扣除。不管你有沒有吃飯,都會扣錢。除非你提前一天寫停餐報告,一停就是全天,不能只停一餐,就是扣你的錢沒商量。
宿舍是上下床,可以住10個人。每間宿舍有幾個鐵柜子,供員工存放比較貴重的東西。另外,每間宿舍還帶有一個小小沖涼間和廁所。就是這樣的住宿環(huán)境,每個月扣60塊錢,一個宿舍就是600塊錢,和在深圳租一個兩室一廳的套間的價錢差不多的價錢。員工們都紛紛抱怨這里的住宿費和伙食費扣得太多。4月份以前,伙食費只扣150的,不過那時底薪只有700,后來漲到770,伙食費也就扣到了210元。
等待招工面試的求職者
5月7日是周六。這天,只要上過八個小時后就可以放假。8號就是端午節(jié),正逢周日,廠里當時也沒什么事情做,所以就趁機放假。廠里雖然沒有正式通知放兩天假,但員工們的小道消息總是很靈敏,早幾天前就知道端午節(jié)要放兩天假。所以,這天上班,大家都很興奮,流水線似乎都感受到工人們的喜悅,歡快地流動著。
同室的工友們都安排了端午節(jié)的行程,另外兩個則趁著淡季而請假回家。拉上的大部分工友對在異鄉(xiāng)的這樣一個節(jié)日,似乎沒什么意義可談。因為對于她們大多數(shù)來說,放假時除了吃飯便是睡覺。本想和工友們一起過一個端午節(jié)的,見她們這樣,我就決定去停餐兩天,去深圳。
去生產(chǎn)部辦公室問文員拿停餐報告時,文員告訴我8號和9號廠里不開伙,不用寫停餐報告。我有些納悶,這樣的一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廠里不開伙?這么多工人上哪里吃飯去?回到生產(chǎn)線,我告訴工友們放假期間不開伙,好多工友都不相信。我有些煩躁,心里盤算著廠里這是干什么?
9號晚上回到廠宿舍,宿舍只有兩位同事在。她們關(guān)著門睡了一整天,8號也只是在離工業(yè)區(qū)步行要十多分鐘的一個市場上逛了一天。她們中午沒吃飯,晚上餓得受不了之后便跑出去吃了個快餐。10號早上上班得知,很多同事放假期間都在宿舍睡大覺,沒有感受到一點節(jié)日的氣氛。
這天,整個車間都在一片抱怨聲中。工人們都罵這個廠的老板太小氣,這樣一個傳統(tǒng)節(jié)日,不光不加餐,還停餐,并且沒有任何通知。各種各樣的抱怨聲都有,有的說要是在家里過端午,還得殺雞鴨拜神,而在這里,老板什么表示也沒有,即便是發(fā)一瓶水,工人們心里也會舒服些。這樣子的話,中秋節(jié)肯定是連一個月餅都沒有的,不信等著瞧,說不定到時候還得停餐。人家廠里都加餐,有雞腿什么的,我們廠一個粽子都沒有。聽著工友們的抱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對對工人們說:“大家不是選出了員工代表嗎?可以向他反映,讓他去代表大家提意見啊?!惫と顺爸S地說:“代表個屁,頂個屁用。之前因早餐天天是稀飯,提過意見,可一點用也沒有,照舊天天是昨晚盛(剩)下的米飯熬出來的稀飯?!?/p>
我開玩笑似的和員工代表說:“代表,這次端午節(jié)停餐,大伙意見那么大,你代表大家提提意見如何?”他回答我的是:“你都要走了,還管什么員工福利喲?!钡玫竭@樣的回答,我并不意外。認識他這么多天,不管是本人與他接觸還是工人們對他的評價,從他嘴里說出這樣的話,都不會感到有什么不對。畢竟,這個員工代表是在拉長的一手操縱下而產(chǎn)生的。
車間里,聞到一股火藥味,員工們都崩(繃)著臉,漫不經(jīng)心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明顯地減少了往日的激情。拉長們也照例在拉上走來走去,指指這個叫叫那個。抱怨聲一直充斥著我的耳膜,戰(zhàn)火似乎是一觸即發(fā),但卻缺少了一個點火人。
晚上八點半下班,室友們一個個排隊沖完涼,聊天到十一點鐘,話題全與這次端午有關(guān)。剛好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兩個男孩子的敲門聲。我當時已睡下了,本來就反感男女同一幢宿舍,加之以為是廠里的人做什么,心里就特別煩躁,蒙著被子不理。同室小妹開門,聽她把他們讓進來,說是要簽名,小妹和大姐都簽了。那兩個男孩子又叫我,心里煩得很,以為他們是廠方的人辦什么公事,我火氣一下爆發(fā)出來:“別叫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F(xiàn)在是下班時間,這點自由我還是有的?!薄拔覀円不沓鋈チ?,大不了被廠里炒掉?!蹦莾蓚€男孩并沒有生氣,只是笑著說:“干這種事情,只有我們這些厚臉皮才會做的。”說完,便聽到他們關(guān)門的聲音。
流水線上的打工妹、打工仔
我翻身起床問大姐是怎么回事?大姐說是端午節(jié)廠里停餐的事情,他們組織大家聯(lián)名上書。廠里停餐,那些新進的員工沒錢吃飯,一天只吃了一個面包,就這樣過了一個端午節(jié)。我聽后,心里極其愧疚,為我剛才的行為,還為我在端午事件的表現(xiàn)上。為什么自己沒有站出來去做一個組織者,而是只想到通過員工代表來反映這件事情呢?
我想來想去,想要加入到這兩個組織者中去,想要去了解他們是什么驅(qū)使他們來做這件事情?心里愧疚至極,打開房門,卻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我遺憾地關(guān)上門,呆呆坐在床上,大姐安慰我不要愧疚,畢竟這是女生宿舍,有誰高興男孩子夜半敲門呢?當晚,與大姐聊到很晚很晚才睡覺。她已經(jīng)三十歲,之前擔心自己不太好進廠,盡管自己不愿在這個廠呆著,但還是堅持著。她說,這次,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都愿意簽這個名,因為不光代表自己的利益,還代表著那些在端午里只吃一個面包的同事的利益。還有,這件事也關(guān)系到老板是否把我們(當)工人的問題。
第二天在大姐的指點下,找到了其中一個男孩子。我對昨晚對他們的態(tài)度表示抱歉,他大度的笑笑,說他們并沒有在意昨晚的事情。還說,他們發(fā)起這次集體簽名,是因為對這次廠方的做法實在是不滿,一口氣順不過來,便發(fā)起了此次行動。他們這次活動,得到了工人們的積極響應,工人們都很爽快的簽了名,不過簽得似乎有些悲壯,他們簽名時口里說:“大不了被廠里開除?!?/p>
集體意見書,遞給總經(jīng)理助理。當天下午,車間公告欄貼一紙公告,是對這次端午節(jié)?;镒鞒鼋忉尩?,大意是因為食堂在維修爐子,所以停餐。工人們對這樣的解釋很是憤然,對廠里的惺惺作態(tài)表示鄙視,即便她們已經(jīng)習慣了廠方的這副嘴臉。因為工人們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借口而已,之前的法定假日也停餐過,只不過那時還會出一個通告,而這次卻是在聯(lián)名上書后而作出的補充而已。工人們有些失望,看來,中秋的月餅夢似乎又是無望了。
這場風波,雖然在機器的轟鳴和廠方的惺惺作態(tài)中“平息”,但這件事不得不讓我開始重新看待自己這個群體。雖然這次事件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我卻覺得這件事是工人這個群體的階級意識的覺醒。盡管,在這次事件中,工人所得到的結(jié)果并不理想,但我覺得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其中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組織者的牽引,也有工人的積極響應,這樣的結(jié)果就夠了。不管怎么說,這件事,讓我看到工人的另一面。
深圳富士康員工宿舍
來真美兩個多月,每天都加班到很晚,沒有加班費、每天都要夾在同事與管理者之間,很是為難,每天都要吃那難以下咽的飯菜,很是難受……我一直告訴自己,再熬幾個月,再熬幾個月就好!
我叫余美,來自河南省,今年四十四歲。2008年3月份,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進惠陽真美制衣廠。我家里五口人,我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大女兒22歲,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二女兒20歲,在廣州上大學,今年下半年上大三;小兒子在家里一個職業(yè)學校學計算機。
2006年,我在廣州一個家里做保姆。老板娘是開了一個手機店,請了十一個小妹做售貨員,她就負責跑外聯(lián),老板寫馬單(六合彩莊家),這一家子都忙得沒時間照顧孩子,照顧孩子和家務就成了我的全部工作。每天,我一手抱著小的,另一手牽著大的,接送他們上下學。店里的十一個小女孩對這兩個孩子的寵愛,家長又疏于管教,他們就特別嬌氣。特別是5歲的大女兒,脾氣壞到極點,稍不如意就又哭又鬧,哄好久都哄不好。每天晚上,他們要玩到晚上十一點過才肯歇息,那時我還得為他們做夜宵,吃完后再幫他們兩個洗頭洗澡,等他們睡著后,我才開始休息。我原本只想做兩個月的,后來在老板娘的請求下,做了半年。
回家后,在家干了一年農(nóng)活,原本不想再出來打工,但是無耐(奈)得很,二女兒上大學,小兒子學計算機,這些高額的費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農(nóng)田里的那點收入是根本滿足不了孩子們的需求的。大女兒今年已經(jīng)22歲,在深圳打工期間所賺的錢統(tǒng)統(tǒng)都支援她二妹上學,今年年底她要結(jié)婚,所以我不忍心再讓她繼續(xù)支援她妹上學。我一直告誡二女兒,要記得她大姐為她的付出,將來是要還的。
2008年春節(jié)剛過,我就擠上了去深圳的火車。原本一個賣護發(fā)用品的老鄉(xiāng)3月份要招人,讓我過去幫忙,包吃包住,每月800元錢。我也很樂意去做,畢竟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找一份工作不太容易。但是,后來那個老鄉(xiāng)又說不要人。我輾轉(zhuǎn)到惠州,在一個老鄉(xiāng)的介紹下,我于3月中旬進了惠陽真美制衣廠。進真美時,人事部讓我們每人交60元錢,說是為我們辦暫住證和體檢的費用,可是我進廠兩個月后,暫住證也沒發(fā)下來,也沒通知我去體檢,我一直是搞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在簽合同時,人事部不讓我們看合同的內(nèi)容,也不告訴我們簽多久,就催著我們稀里糊涂把合同給簽了,合同到現(xiàn)在沒有發(fā)給我。在車間,其他同事簽合同時,管理也催著讓工友快點簽,不給時間讓大家看合同內(nèi)容。既然要在這個廠做下去,這個合同就必須簽,管它是什么內(nèi)容呢。
剛開始,我是做試水員的,就是利用試水爐做試驗,看看衣服是否漏水。這個工位沒有做多久,后來又做查驗(看外觀,是否有車漏或車錯位等),同樣也是計時。在真美廠,計時是包月工資的,每個月無論你上班多少,工資都是1150元。每個月扣除伙食費70來塊,再扣除床位費20塊,最后再除掉宿舍里8人平攤的水電費,就只剩下1000元。廠里的伙食其實是相當差,平時只有兩個菜(白菜和蘿卜),周三周六會加一個菜(雞腿或一片火腿),幾乎見不到油。好多工友都吃不飽,吃完后又到廠外面去買一些零食吃。因為外面的快餐太貴,一般都在6塊到10塊錢左右一餐,所以他們只能選擇在廠里吃一點,然后再花兩三塊再買些零食以填飽肚子。
2010年5月,深圳富士康為緩解工人壓力開設了宣泄室
在這里做查驗,其實壓力是有些大的,兩頭受氣,我想再熬幾個月我就不做了。平時,我查到有翻工的貨物,就直接拿給工友翻了就好,很少做記錄。有一天,層長找到我說:“平時看你拿那么多給人家翻工,你怎么一個也沒記下來?”后來,我就開始記了,但記得很少,因我知道,如果翻工太多,工友會挨罵,有時也會扣工資,所以我就不太愿意記。有一次,一位工友的褲子翻了工,層長罵了她,她就說是我冤枉她,她根本就沒有做那么多要翻工的貨品。層長就找到我去對質(zhì),那工友很是生氣地對我說:“我是個直性人,我受不得一點氣,原本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別在那里冤枉人?!蔽乙采鷼饬?,她原本應該翻工的有十二條,而我只記了五條,她還說我冤枉她。我把事實的真相說出來,層長也很是生氣,就對我說:“以后就真真實實的記,是多少就記多少,以后如果她一扎里有兩條要翻工的,你就把一扎全部丟給她,讓她自己慢慢去翻。”聽層長這個樣子說,那工友才嘟嘟嚷嚷地離去。其實,我這么大年紀的人了,每次拿貨物給她們翻工,還得看她們臉色,有時她們甚至不理睬,這樣我心里很是難受呵!我也不可能每次有什么不快就去找層長,這樣得罪的人就多了,到時我就會遭到人排擠的,在廠里的日子就不好過。再說,她們是計件的,翻工次數(shù)太多要嚴重影響到她們的業(yè)績的,她們也不容易呵!
自從進廠以來,我們廠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10:45,有時是加到凌晨02:45,第二天早晨8點鐘正常上班。剛開始,我不知道如果沒事做的,就可以不用到這么晚。好多工友都勸我沒事的話就別加那么晚,反正加得再晚工資也只有1150元,但我怕我不與大家一起下班,廠里會扣我的工資,對于工友善意的勸說只是笑笑而過。前兩天,我去另外一組幫忙,到晚上,我實在是沒事做了,就去問師傅:“我沒事做了,提前下班吧?”師傅不讓我提前下班,表示要給我找事情做。這事被工友知道后,她們都罵我:“你怎么這么傻,沒事做你去問師傅可不可以提前下班,他當然不讓你提前下啦,他知道你是計時的,加得再晚也是免費的。其實你只要做完自己手里的活,提前下班是沒問題的?!?/p>
今天(2008年5月21日)發(fā)工資了,我的工資扣除其他費用就只剩下1000元。我去看了看另外兩個老鄉(xiāng)的工資,她們一看到我就哭了起來,她們比我都先進廠好幾個月,其中一個的工資還沒我的高。她們兩個都是做車位的,做一件流的(一個工序一個工序一件一件的流水),做得特別累,壓力特別大,老是挨罵,所以她不想在真美做了,準備逃廠,丟二十來天的工資。
最近,真美廠的新人特別多。我們宿舍最近就搬進去了一個小女孩,17~18歲的樣子。一進我們宿舍,我們宿舍的人全部勸她不要在這個廠里做,趁早離開,這個廠實在是太累,工資又太低,到時候還辭不了職。那個女孩很無耐(奈)地說:“那怎么辦?我剛從一個電子廠逃廠出來,丟了一個多月工資,再不在這里呆下去我就沒錢吃飯了?!甭犓@樣說,我們也只好勸她先在這個廠做兩天試試,如果不合適就趁早走,否則到時候白白浪費的時間會更多。
我一直不太想在這里做,也不太想打工,可是女兒上學和兒子以后娶媳婦都得花很多錢,不得不在這里多呆幾個月。我一直在為自己打氣,對自己說:“再多熬幾個月,再多熬幾個月,熬過了這段經(jīng)濟重壓期,我就不做了?!?/p>
打工妹是城市的外來者 安哥攝
同在一條水線上的小胖來自江西的一所職業(yè)學校,還沒畢業(yè),處于在外實習期。她出生于1990年,算是我們線上最小的女孩,加之又長得稍胖,所以工友們都友好地稱她為小胖。
小胖在學校是學數(shù)控的,她實在是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當時,她自己報這個專業(yè)的時候,并不懂得這個專業(yè)是做什么,自己稀里糊涂的就學了這個專業(yè)。在學校的兩年時間,她覺得自己什么也沒學到,只是浪費了兩年時間,整個學校里除了考試以外,其他時間幾乎都在游戲中。去年下半年,學校要求她們出來實習。本來,學校是有相應的實習工廠的,但她和另外幾個女同學不想去學校指定的工廠實習,因為她們知道所謂的實習崗位,也不會做與自己專業(yè)有關(guān)的事情。另外,她們更是不想離開學校,過早的出來實習。所以,她和那幾個女同學一直拖到最后,才無耐(奈)地拖著自己簡單的行李,跑了出來。
剛開始,她們進了深圳寶安的一家電子廠,是做連接器的。剛踏出校門,她們一點也不習慣工廠里的生活,再加上廠里管得很嚴,上班連話都不準講,整個車間只聽見機器的轟鳴聲。在學校自由慣了,對于廠里每天加班3~4個小時的生活,她們幾個覺得相當痛苦。所幸的是,她們6個同學被安排在一間宿舍,一下班就馬上恢復學校里的生活習慣。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孩子們的玩性在此時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整個廠的工人幾乎都知道她們宿舍住著這6個學生,大家都跑去她們宿舍看她們,都覺得她們幾個很另類:她們宿舍6個人,沒有人掛一張床簾。因為在工廠的宿舍里,每個人都用床簾把自己的床遮起來,為自己開辟一片小小的私人空間。其他工友很是不理解她們幾個的舉動。小胖卻很灑脫地說:“掛什么床簾嘛,這樣子敞開多好?。《喾奖銣贤ㄑ?!”
后來,小胖她們幾個都受不了工廠的生活和嚴格的紀律(犯錯了是要扣工資的),一同辭工離開那家電子廠。小胖和另外兩個同學就來到塘夏關(guān)亭廠,其他3個同學就回家去了。小胖她們3個被分到關(guān)亭廠的裝配部,同學3人又是一間宿舍,只不過不在一條拉上上班而已。在關(guān)亭上班不到1個月,其中一個同學就回家去了。她原也想回家的,但又想自己賺點錢,以后可以多學點知識,所以她和另外一個同學留了下來。
在關(guān)亭,每個月加班不是很多,除去住宿和伙食所扣的270元后,還剩下1100元左右。吃住都在廠里,除了買些日用品花少量的錢外,基本上就沒有什么開銷。在這個廠,管理得比較松,上班可以偷偷講話,上廁所不用幾十個人等一個離崗證。另外,這個廠是計時,沒有太過于嚴格的產(chǎn)量規(guī)定,不像之前在寶安的那家電子廠,又計時又計件,每個小時如果達不到產(chǎn)量的話,要么就扣工資,要么就免費加班補數(shù)量。這樣子,在那里一個月下來也和這個廠的工資差不多。
7月份,小胖要回學校辦理畢業(yè)手續(xù),所以小胖打算做到6月底就不做了。辭工書已經(jīng)在5月底交給文員,在6月底就能批下來。原本小胖的父親勸她再繼續(xù)讀兩年,這樣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她自己也因為這一年的打工經(jīng)歷(她覺得打工非常辛苦)而想繼續(xù)念下去,可她又覺得再念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既學不到東西又浪費時間和金錢。她說,如果可以從頭再來,她寧愿從初中開始,重新好好學習。
她家里有還有一個弟弟,剛上大專,所需的費用相當高,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相當大。所以,她打算不再繼續(xù)上學,以后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她現(xiàn)在一年的學費是4000多,再加上這幾年平時的開銷,也給父母增加了不少負擔,因此,她最近最大的心愿是為父母減負,然后獨自去走完自己沒有走完的旅程。
站在宿舍的陽臺上,望著對面的車間發(fā)呆,她實在是不想再進那個四處都是刺鼻的膠水味的空間里繼續(xù)呆下去。“加班的時間到了?!边@是與她同室的小妹的驚叫聲。她回過神,從床上抓起工帽和廠牌就與她小妹沖了出去。
駱美是廣東邊遠農(nóng)村的一位30歲的婦女。16歲時,她再也經(jīng)受不住村里人所描繪的那美好的世界的誘惑,踏上這片與描繪和自己理(想)象相差甚遠的土地?;叵氲竭^去的沖動,她有些恨,都是受了村人的騙,自己才踏上這條不歸路,讓她這個才30歲的女人看起來像40歲的女人。駱美進關(guān)亭廠已經(jīng)3個多月了,在這幾個月里,她覺得很煩,很無耐(奈)。在她們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就不打算在這里做下去,但又顧慮到自己的年齡太大,不太好進廠。所以,她就留了下來。
駱美家里有2個小孩,大的已經(jīng)上小學,小的馬上也要上小學。她和她丈夫都在東莞打工,一個在厚街一個在塘夏,兩個人的工資都不高。每次打電話回去,電話那頭就是孩子那稚嫩的聲音:“媽媽,沒錢了,快寄錢回家?!瘪樏兰群眯τ趾脷猓鎸θ绱丝蓯鄣暮⒆雍统林氐慕?jīng)濟負擔,她又能怎么樣呢?
在關(guān)亭廠,每個月工資除去食費后(270元),只有1100元左右。廠里幾乎前半個月是不加班的,后半個月有時會趕貨,偶爾加幾個小時。不加班的日子,既無聊又浪費錢。對于駱美來說,不加班的日子是痛苦的,她很想每天可以加一兩個小時,這樣就夠自己一天的食宿(平均每天扣除9元錢),這樣就不會有太大的經(jīng)濟壓力。
在關(guān)亭,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公仔。只要一做公仔,整條流水線上30多個人,每個人面前都擺著膠水,每個人的雙手無一能幸免于膠水的親密接觸,因而撕掉手上那一層一層的皮。駱美知道膠水有毒,但是卻不戴口罩。因為是夏天,車間比較悶熱,加上空氣不怎么流通,戴上口罩相當難受。另外,廠里也不發(fā)口罩給大家,也只是在有客戶檢查時才讓工人們戴上口罩和手套。所以,整條流水線上的工人都不戴口罩。駱美常掛在跑邊的話是:“煩死了,這個廠工資又低,又經(jīng)常用膠水,那么大的毒氣?!北M管她經(jīng)常如此抱怨,有時還會拿著被膠水燒過的手指給我看,但她卻還是很無耐(奈)地呆在這個廠。因為她趁廠里沒貨放假時,去其他工廠試過。好的廠一般都招16歲至25歲的年輕女孩,不要上了30歲的結(jié)過婚的婦女。另外,有些廠又不知道底細,又不敢像年輕女孩子那樣隨便進進出出而沒有經(jīng)濟壓力。所以,她只能讓自己繼續(xù)呆在這個玩具廠。
車間,機器依舊轟鳴;膠水,依舊充斥著整個車間;管理,依舊高聲叫罵;產(chǎn)品,依舊順利成型,留下的是一個個工人無耐(奈)的嘆息。因為整條流水線上只有4~5個20來歲的女孩,其他的全是30來歲且結(jié)過婚的無耐(奈)之婦。只有她們,在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的壓近(迫)下,在傷害自己身體的條件中燃燒生命,來換取少量的報酬。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無耐(奈)地發(fā)出那微弱的呻吟,被工廠中機器的轟鳴聲所淹沒。
在我趴在自己的床上寫日記的時候,盼盼推門而入,坐在自己的床上對著我說:“姐,煩死了,我真煩死了?!蔽姨痤^,疑慮地看著她,她眉頭緊鎖,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等你寫完我再告訴你?!蔽宜偎俳Y(jié)束手里的文字,坐到她床上,與她聊了一個多小時。但卻沒能為她解除煩惱,只是做了一個傾聽者而已。
盼盼是河南人,1990年出生,今年才18歲。她2005年就開始外出打工,剛開始兩年在江蘇一家保險公司做服務員。那時工資不高,一個月只有600來塊錢,可第一年她卻交給家里5000塊錢,第二年就只交2000塊錢。第三年,她才隨著大她兩歲、同樣15歲就外出打工的表姐來到東莞,從那之后,她就再也沒有給家里交過一分錢。
剛來東莞時,盼盼進了一個名叫得龍的電子廠做品檢。在得龍做了不久,便認識了大她一歲的江西男孩小方。小方剛開始追求盼盼時,盼盼并看不上他,后來,時間久了,盼盼就覺得一個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這邊的朋友又那么少,不如先玩玩吧。
小方對盼盼非常好,只要盼盼有什么要求,他都會滿足她。即使晚上再晚,只要盼盼說餓,小方就會為她把夜宵送到廠門口。盼盼說:“有他在的日子,自己覺得很省心,什么難事都有他去搞定。在外面,有個噓寒問暖的人,真好!”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已經(jīng)談了半年多,盼盼也離開得龍到附近的關(guān)亭三個多月了。盼盼開始真正喜歡上小方,家里的父母也知道他們的事情并極力反對這件事。因為盼盼家就只有她和他弟弟,父母不希望她們唯一的女兒嫁得太遠。另外,也希望她嫁附近,姐弟倆相互有個照應。
最近,小方一直催著盼盼做決定:是去江西還是放棄這段感情。小方還說,如果盼盼放棄這段感情,就是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對此,盼盼異常痛苦,一方是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父母在自懷(己)生命中的重要性是肯定沒得說。另一方也是自己至關(guān)重要的小方。盼盼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該如何是好?她根本不敢告訴她表姐,因為她表姐平時連她與其他外地男孩子講話都會管。更何況是她與小方的關(guān)系(表姐還不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而小方卻把盼盼催得很緊,想要在下次見面時就得到盼盼明確的答復。
盼盼說自己這些天相當痛苦,腦子幾乎要爆炸,每天晚上睡不著覺,上班的時候發(fā)呆。她說自己除了在感情上的煩惱外,還有莫名其妙的煩燥(躁),她一直找不到人訴說。我很感動,我才進廠不到一個星期,她就愿意把她的煩惱和痛苦向我傾訴,并征求我的意見。而我,作為一個比她大四歲的女孩子,只能把自己的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告訴她,讓她自己去做一個適合自己的選擇。
在感情方面,我給她講了好幾個朋友與她同樣的遭遇,但遺憾的是這幾個朋友的故事全都還在進行時,痛苦和煩惱也同樣折磨著他們。同樣也在這樣的選擇與被選擇之間消耗著時間,相互傷害著。但我沒有給盼盼講那個曾經(jīng)因地域局限而各自單飛的朋友,因為我不想向她暗示什么,而影響她自己的選擇。我很明確的告訴她,我的父母在我的心目中的位置是不可替換的,永遠都排在第一位。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珍惜父母,越來越害怕他們會在忽然之間離我而去,所以,為了父母我可以放棄一切。
盼盼聽了我的話后更加矛盾,她說她自己也清楚父母在心中的位置,孝順父母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她也不想離父母太遠??伤ε聜π》?。更重要的是,小方以前的女朋友又回到他們廠,她怕自己放棄這段感情后,自己無法承受那種割心之痛,更別說看到小方和他的前女友又重新走到一起。同時,盼盼也希望小方和前女友重修舊好,這樣她心里就會少一點內(nèi)疚。盼盼一直低頭講著,極似低泣的聲音中帶著一點不安,忽然她抬起頭來問我:“我是不是很自私?”我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膀,細聲說道:“傻丫頭,我理解你?!?/p>
盼盼講著講著,就要求我給她一個明確的意見:到底她該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我知道其實她的心里已經(jīng)有決定了,只是有些猶豫而已。她對自己的決定不夠自信,需要一個人給予鼓勵,幫她下決心去做這個艱難的決(抉)擇。我更知道自己不能為她做選擇,所以我就繞過這個話題,談到她莫名其妙煩燥(躁)的話題上來。
盼盼之所以煩燥(躁),是因為她呆在這個玩具廠里,視野沒有開闊。她一直想自己有所作為,但是在這個信息封鎖和枯燥的流水線式的工廠里,她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這樣的工廠中,只是在消耗自己的青春。她感覺到有些慌亂,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意義。然而,在工廠中的信息封鎖中,她除了逐漸耗盡自己的青春外,別無他法。一開始,她并沒有意識到她莫名其妙煩躁的根源,我把工廠的環(huán)境和我所碰到的一些具有傳奇性的工友的經(jīng)歷講給她聽后,她就恍然大悟,并明白她自己所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
聊到前途問題,盼盼開始有一點興奮。她說她從小就想去當兵,或者是去做空姐,穿著那些制服好漂(亮)呵!當兵肯定是沒有希望了,現(xiàn)在就只能去當空姐。除了學歷外,盼盼完全具備做空姐的資格,高挑漂亮,溫柔賢淑。她說自己的學歷不夠,但是可以去學,相信自己在20歲時一定能當上空姐。說這些話時,我看她眼里的堅定,也知道她的煩惱應該會很快解除掉。
幾天后,盼盼告訴我她表姐知道小方的事,并且看到小方與前女友在一起吃飯。盼盼把小方買給他的所有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還給了他,然后決定回老家一趟。她父母得知這個消息后,十分高興,特別是她媽媽,在電話里大叫了起來:“乖閨女,回來媽殺雞給你吃?!睊斓綦娫?,她略帶憂傷的臉上顯現(xiàn)出一絲微笑,看著讓人有些心疼。
[資料寫作者附記]:從2008年12月10號從北京出發(fā),11號到廣州,便開始了我們的勞工實踐。從11號到21號,一直在廣州和東莞。21號到2009年1月3號一直在深圳。從此,我們便踏上了漫長的珠三角之行,走訪了深圳、珠海、廣州及東莞各鎮(zhèn)的電子、玩具、制鞋、制衣等行業(yè)的工人。在這期間,一路的所見所聞,讓我更深入和真切地了解到這個社會,更清楚地了解到農(nóng)民工這個群體的真實情況。
1、工傷探訪
在廣州期間,我做了四次工傷探訪。前兩次在東莞,跑了兩家醫(yī)院。這一次是真正接觸到工傷工友,當時的情景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整層樓都是手外科,每個床位都住滿了工傷工友,有的繃帶還滲著血。還有一家醫(yī)院,走廊里都住滿了工作(傷)工友。斷手指的工友比較多,有的工友纏的紗布太多,分不清是斷手指還是斷整只手。我們一間病房一間病房挨個探訪,我們用很簡短的言語,告知他們工傷應該享有的待遇??粗粡垙堉赡鄣哪?,沉(承)受著傷痛的折磨,內(nèi)心的痛不知用什么言語來表達??僧敃r有的工友樂觀的態(tài)度,卻讓我更加無言。或許是他們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或許是他們還太年輕(大多是88、89后的)不懂事,或許是他們本身就是這么樂觀。在他們和我們談笑間,我卻樂觀不起來,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樂觀刺痛了我。
2、接待工友
在廣州,除了做工傷探訪,便是做工友接待。工友培訓等活動早已迫于壓力而停止。一間簡陋的辦公室,一部電話,透視了整個南中國最底層農(nóng)民工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呆在辦公室里,電話鈴每響一次,便意味著多一個可憐的工友,心里便沉重一次。另外的朋友說她已經(jīng)習慣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了(面對工傷那種血淋淋的狀態(tài),聽著電話那頭工友的無奈的求助),現(xiàn)在她能做的也就是減輕他們的痛苦,為他們所流的血追討一點少得可憐的補償。
我們接待的工友,大部分是受過工傷的。有的是受過工傷后拿不到賠償?shù)?;有的是受了工傷老板不給醫(yī)療費,還要解雇工人的;有的是受老板欺壓的;還有的工友是工時過長,而沒有加班費的……種種問題糾紛,總而言之是工友被逼得沒法子生存的,到了無路可走時才想著要走法律這條路。
3、工廠調(diào)查
在這個期間,我們分別對深圳和東莞等地的工廠做了一個簡單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對象為電子、玩具、制衣、制鞋業(yè)等。在這個調(diào)查過程中,再一次驗證了工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勞動環(huán)境。
此次,讓我有一個更深入的一個反思自己的機會。從前覺得自己是上進的,有理想的。我一直崇尚叢林法則,看不起那些一直在生產(chǎn)線上苦苦掙扎的同胞們,覺得他們是不上進。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陷入資本家們所倡導的文化怪圈里面,讓自己順著他們的思路一直往里鉆,讓自己與自己的群體脫節(jié),讓自己在整個群體中被分化。而這一次,讓我更清楚地認識到,整個農(nóng)民工群體的現(xiàn)狀及困境,對自己有一個更徹底的反思后,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孤獨與無力,才明白農(nóng)民工這個群體為什么一直被人稱為弱勢群體。農(nóng)民工是一個很龐大的群體,本應是最有力量的一個群體,就是因為太分散,相互間的防備與競爭,才淪落為弱勢群體。
農(nóng)民工問題(要想)從根本上改變,還得靠農(nóng)民工自身的力量,但若以個體狀態(tài)力圖來改變自身問題,是不可能的事情,必須以整個群體來改變,才得以實施,否則只能是越來越糟。
資料寫作者:令子,情況不詳,請作者與本刊聯(lián)系。
1月25日 晴 星期三
上午八時參加縣里舉行的八四年中級知識分子迎春茶話會。這種“禮賢下士”是三中全會前少有的。新縣委、縣長都參加了會見。氣氛也是熱烈的,有香茶好煙瓜子花生糕點招待,會后還每人贈送一個小小的包作紀念。
腳劇痛,幾乎不能舉步。到醫(yī)院開了幾張膏藥貼上。我極不愛跑醫(yī)院,更不像那些長壽主義的干部眾叛親離攢藥物像積累錢財一樣的“開藥迷”,我不怕把“好”給國家。開兩張膏藥乃不得已也。尚未結(jié)束,但也無法終會了。決定春節(jié)前這段時間在家養(yǎng)腳,恐怕出更大問題——癱瘓。
晚看《晚清宮廷生活見聞》至十一時。
1月27日 晴 星期五
老伴搞地坪,手被水泥燒壞了一個多月,痛得流淚,為了節(jié)約(廠里不報醫(yī)藥費了),硬不肯去醫(yī)院看。其實只要花兩毛錢買一小瓶膚輕松軟膏就行了,但她不肯去,我很惱火。因為不是辦不到,不比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時候了。這使我想起了在五州公社新江大隊一小隊時發(fā)生的一件小事:止咳糖漿
一九七三年,下放戶一批一批進城,我家仍無返城消息。老伴急了,跑到阧湖于是,陳小墾慢吞吞地往家里跑。忽然,對面走過來一只烏龜,一不小心呀,一下子把陳小墾給撞翻了,發(fā)生了一場嚴重的車禍?!L話短說吧,等警察趕來時,烏龜早就肇事逃逸了,跑了。小蝸牛在急救中心醒來時,警察訊問,喂,什么車把你給撞了,你告訴警察叔叔,我們要全城追查。喂,你們猜猜,陳小墾說什么了?”
眾人搖頭。
5來了勁,越發(fā)像個孩子似的,嬌滴滴地說:“警察叔叔,那東西太快了,刷地一下,它就閃過去了,沒影兒了……”
——此時,3仿佛一只強力彈簧,騰地站起來,指著窗外的天空,面紅耳赤起來。大家紛紛引頸翹望,原來是一片云,灰中帶黑,慢吞吞地踱步而至。朋友們心中一樂,面露喜色。3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哇,小墾來了?!?/p>
2也道:“這下,陳小墾真的出來了。”
“饒他一次吧,這回不罰了?!?道。
稍頃,待朋友們跑進那一座林木森森、鮮花錦簇的古典庭院時,會場外響起了一陣電子禮炮的巨大轟鳴,聲震云霄,令人目眩神迷。漸漸地,若有若無的哀樂聲繚繞而起,伴隨著空氣里的一群蝴蝶和蜜蜂,上下翻飛,不可一世。——朋友們止了步,蕭瑟地站在樹蔭下,被一盞黑色的聚光燈所籠罩,紛紛伸長脖子,一眺再眺。
3道:“陳小墾真輕呀。他兒子才九歲,居然能抱住他的骨灰?!?/p>
“他老婆的眼睛腫了。瞧,像水蜜桃?!?/p>
1吸了一下鼻子。
停頓了一番,2才將領(lǐng)帶一拽,一捋,扎嚴肅了,雙手并攏在褲縫左右,行注目禮。2道:“我剛才的致辭,陳小墾一定會滿意的。”
“當然,蓋棺論定嘛?!?/p>
3說:“人來得真少,他太孤獨了?!?/p>
“他才是朕?!?說。
1道:“陳小墾這家伙,一向無組織無紀律。不打一聲招呼,一個人憋著一氧化碳,提前就溜了。老4啊,老4,叫我如何不想你。”
——這時,5乖巧地說:“喂,會后去哪里吃飯?哦,牡丹園海鮮餐廳呀,味道不錯,挺清淡。今天不能大魚大肉了,吃點兒素,紀念一下陳小墾吧?!?/p>
葉舟,作家,現(xiàn)居蘭州。主要著作有詩集《練習曲》、隨筆集《世紀背影》、長篇小說《形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