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郭 鐵

莊酷的一人“王國”

□ 本刊記者 郭 鐵

圖/郭 鐵

一個人，一個攤，一本書，一個湖，一段心路。在這個充滿磨難與希望的一人世界里，莊酷是無可替代的“國王”。

文字是他的子民，子民們朝拜的對象也只有他一人。自黑龍江遷回至北京之后，莊酷開始了漫長的寫作生涯。從文17年間，他已有180萬字的寫作實踐，發(fā)表了100余萬字的作品，自行出版了11本個人文集。

面對身有殘缺的自己，他說“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成功”；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們從自己和未名湖畔經(jīng)過，他說“我是你生活之外最近的風景”。

未名湖畔賣書人

采訪前一天，莊酷打來電話：“明天可不可以兩點開始采訪，這樣我還可以賣兩個小時的書?！?/p>

每天下午，在北大未名湖南岸的一個長椅上，過往的人們都會注意到一個瘦弱的男子和他身旁放著的幾本書。書的上方是一塊磨得不再光亮的金屬招牌，上面寫著“自由作家簽名售書”。如果這時恰好有人在詢問書的情況，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賣書的男子與普通人有著明顯的差別：他說話十分吃力，語言有些含糊不清；他的身體十分瘦弱，說到動情處還會手舞足蹈，而那雙手卻蜷縮變形……他就是莊酷，未名湖畔賣書人。

1975年11月，莊酷出生于黑龍江的一個農(nóng)場，因出生時的難產(chǎn)缺氧和體弱多病，導致他罹患先天性腦神經(jīng)挫傷，其支配四肢和語言的神經(jīng)出現(xiàn)機理性病變，平衡感和協(xié)調(diào)性出現(xiàn)功能性障礙。

從此，他的人生便注定與苦難結(jié)伴。每天，莊酷都要獨自帶著裝滿書的手推車往返于回龍觀和北大之間，每每與讀者交流，汗水會浸濕他的額頭和衣衫。

“對于普通人而言說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對我來說，說話是一項力氣活?！辈稍L間隙，莊酷從包里取出事先灌好的白開水，并用全身力氣擰開了蓋子，“很抱歉，今天我說話太多，否則我的聲音還是很洪亮的?！?/p>

2004年，莊酷賣書的身影第一次出現(xiàn)在北大校園里的三角地。此去經(jīng)年，莊酷和他的書已經(jīng)在未名湖畔停留了七個年頭。這七年的時光里，歲月和人潮匆匆而過，喧囂、好奇、驅(qū)趕、凌辱他都有所經(jīng)歷，不變的，是與自己遙遙相對卻心心相印的未名湖。當然，還有他這個靠“賣字”為生的“資深憤青”——莊酷已然成為燕園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

莊酷的生活很簡單，基本都圍繞著“書”。讀書、寫書、編書、賣書……很難想象離開書的莊酷是什么樣子。而每當有讀者找他簽名的時候，往往就是他最快樂的時光?！拔业奈淖志褪橇艚o世界的真心話，有人看，有人聽，我就不寂寞了?！鼻f酷在《青春歲月》里這樣寫道。

在北大，從大學教授到校園保安幾乎都認識這個在湖邊賣書的人。“我是這里唯一合法的非法攤位”，莊酷自嘲地說。按照規(guī)定，北大是不允許莊酷這樣的擺攤行為的，但由于他自身條件特殊，管理者也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氨０惨粊砦揖秃茏杂X地坐到書上，他們其實都明白我的把戲，只不過故意放水。假如有新的保安來了，老同志就會告訴他我的情況，所以我在這里一呆就是七年。”

幾年前，北大教授孔慶東路過莊酷的書攤并閱讀了他早期的一些作品，結(jié)果留給莊酷的，卻是嚴厲的批評，稱他的書缺乏藝術(shù)性。一年后，莊酷的第三部作品誕生，但他卻沒有勇氣給孔教授看，直至第五本著作《生的偉大》面世，他才獲得了這位教授的認可。

在博客中，孔教授這樣寫道：“莊酷送我‘信恒文學總集’《熱愛》，這個堅強的青年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真正的作家了。當年我就想說他是男性的張海迪，但其實張海迪比他幸運多了。我曾經(jīng)給莊酷題詞曰：‘堅強可以戰(zhàn)勝地獄，但必須加上樂觀，才能達到天堂?！F(xiàn)在看來，30多歲的莊酷已經(jīng)懂得樂觀了?！?/p>

暑期是莊酷最喜歡的時節(jié)，因為此時來燕園游玩的人比較多，他的書也賣得比較好。“現(xiàn)在平均下來每天能賣出30多本書，今年的最高紀錄是81本。”說到這里，莊酷不由自主地笑了。

由于自己的作品并沒有在書店里銷售，因此從寫作到出售的所有工作，幾乎都由這個病弱的男人獨自一人承擔。書對于莊酷來說，既是情感的寄托與表達，同時也是自食其力的謀生手段，他也因此獲得了生活和精神上的自由?，F(xiàn)在，莊酷每個月還要給父母一些錢，盡管數(shù)量不多，但對于他來說卻是一種能力的證明。

自我邊緣化的作家

如果在網(wǎng)上搜索“莊酷”二字，你會看到伴隨這個筆名出現(xiàn)的 “北大邊緣作家”。 與“邊緣”二字相對的是，莊酷的作品不屬于任何一個時下流行的暢銷書門類，他寫的文字是原汁原味的純文學，屬于主流文學范疇。

“邊緣”，是莊酷對自己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存在的一種概括，“我想這是一種立場，你站在生活的一個角度，這個角度不是主流，也不是中心位置，只是一個旁邊的、旁觀者的姿態(tài)。我用這種方式，這種姿態(tài)來透視生活?？赡苷驹谖枧_中心，站在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上，我會變得不自然、不輕松?！鼻f酷實則是在刻意地將自己的作家身份邊緣化。

自由，一直是莊酷在人生和作品中追尋的東西。二級殘疾的生命很可能成為他人的負累，但莊酷卻選擇了掙脫與獨立。

從小學到大學，莊酷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優(yōu)異。由于寫字十分吃力，莊酷必須熟悉每一種題型和每一個問題，這樣他才能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答卷的時間。上大學時，莊酷從來都是自己洗衣服，盡管每次“運動”之后都會汗如雨下，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與其他同樣有著痛苦經(jīng)歷的人相比，莊酷覺得自己十分幸運，因為他能夠找到一個釋放苦難與壓力的方式——寫作。如果你看過他寫字的樣子，你就會體會到生活的前行對于這個男人是多么地不易。由于手臂沒有力量且不受大腦完全支配，每次給讀者簽名時，他都要哆嗦著用兩只手一同握筆。有了電腦之后，莊酷的主要創(chuàng)作都要在鍵盤上進行，與三年十幾萬字的成果相比，他打字的速度是每分鐘十幾個字。

由于腦子里有太多思緒和想法，莊酷患有嚴重的神經(jīng)性失眠。一個書桌，一盞臺燈，一本書，一頁稿紙往往伴隨他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莊酷最喜歡的文人是莊子，“讀過他的書之后，可以用他的思想境界和精神來解決我自身的問題?！?/p>

莊酷為小讀者簽名：“成在一時，功在平時?！眻D/郭 鐵

從1998年的《不悔青春》到最近出版的《熱愛與持續(xù)性疼痛》，莊酷用一把刀筆面向自我，深刻解剖著自己的人生和靈魂。在《一個人的地域天堂》中他這樣寫道，“2007年7月13日，我賣書生涯的第三個年頭，剛躲過城管隊員的一次圍追堵截，我坐在北大未名湖畔的青石之上，繼續(xù)賣自己自費出的第五部沒有正規(guī)出版的《生的偉大》……人來人往，在燦爛陽光之下，戲耍湖光塔影的青春樂園，孤獨在我身邊，靈魂思索著給了我能夠感覺各種事物的生命?！?/p>

莊酷說：“我不是為寫作而生，寫作也養(yǎng)活不了我，因為沒有稿費、版稅一說；賣書才是我的職業(yè)，是略有報酬的工作。當然，這份朝不保夕的‘工作’很不正規(guī)，我一直都在跟自己玩，并且沒有玩大發(fā)的野心。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賣書收入的一半以上僅僅是為了出書，讓我的作品得以最后完成，這就成全了自己作家的夢想?！?/p>

過于漫長的青春期

2011年11月，莊酷即將迎來他36歲的生日。在之前距離“奔四”較遠的青春歲月里，莊酷喜歡呼朋喚友、把酒言歡。他的朋友有讀書時要好的同學，也有因書結(jié)緣的讀者。在初到北大賣書的日子里，莊酷的生意并不如意，每一本書的售出無疑都是對他巨大的鼓勵。莊酷難掩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拉上相談甚歡的讀者就去飯館兒里喝上一杯，有時賣書所得還不夠一頓飯的酒錢。

而今，四十不惑前的莊酷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巴浟艘魳?，沒有了啤酒，一個孤零零的大齡青年，約請來自北方的兄弟，和我一起聽趙傳，和我一起祭奠未亡的青春!”他在《青春歲月》里這樣寫道：“大學畢業(yè)十年了，青春仍然不肯放過我，激情的惡趣偏邪而固執(zhí)。有青春伴隨左右，十年半的北京生活，我逐漸成為一個自由而驕傲的社會人，誠實地寫作，勤奮地讀書，并且以苦作樂，知足常樂，助人為樂，自得其樂?！?/p>

在莊酷的文字里，母親的愛永遠是他說不完的話題。幾十年前，一個來自北京的下鄉(xiāng)女青年和一個來自山東的小伙子在黑龍江綏濱縣二九零農(nóng)場結(jié)合了。幾年后，這對夫婦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盡管莊酷身有缺陷，但母親并沒有因此給他額外的愛?！霸诩依飲寢屍牡煤?，總是向著姐姐和弟弟?！?/p>

與眾人的猜測相反，莊酷說，自己的母親并不能用“慈祥”、“溫柔”來形容?！澳赣H的性格很外向，脾氣不好，非?；鸨?。她總說，你要自立，你不能指望我養(yǎng)你，也別指望你姐姐和弟弟，你只能靠自己?！蹦赣H的強硬使得莊酷逼著自己強大起來，“遇強則強，我也不想受到一個強勢的母親的控制，她不可能代替我生活。”

“假如老天再給我二十年，給我母親二十年，那我就知足了。那時我將與我母親同去，因為我離不開我母親?！鼻f酷說，“這么大了，我還像個孩子。”

大學期間，莊酷暗戀過班里的一個女孩子，兩人的曖昧關(guān)系也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大學畢業(yè)之后，莊酷隨父母遷回北京，并在北大中文系做了三年的“旁聽生”?！皝肀本┲?，我曾經(jīng)給她打過電話，我在電話這邊非常激動，但那邊已經(jīng)非常平靜了。”

之后，一個被莊酷形容為“非常單純”的女孩子主動走進了他的生活，然而最終也以“父母不同意”等理由告吹。“朋友們出于好意給我介紹女朋友，女方同意了，可我不愿意?！弊鳛橐粋€生活的強者，莊酷有理由找到一個彼此欣賞的伴侶。

現(xiàn)在的莊酷對于愛情已經(jīng)“不抱幻想”，“年輕的時候我總是期待，說不定就有一個非常脫俗的讀者能夠走進我的生活，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做夢的年齡了。我要腳踏實地地生活，對父母、家庭、讀者負責?！?/p>

“盡自己的力量做該做的事，忠于自己。盡量做到答應別人的事情，信義為人?！鼻f酷說，自己和社會的關(guān)系很融洽，因為他對社會沒有過分的要求。“我希望一切都靠自己，社會給我提供平臺與否并不重要?！?/p>

在自助的同時，莊酷并沒有忘記助人，并以此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拔沂菑娬?，所以我要照顧和扶持有需要的人?！弊罱陼r間里，莊酷為汶川中學郵贈書籍，給光愛孤兒學校捐30條過冬門簾；累計各項社會捐款9880元，福利支出5000余元；幫助四個家庭困難的朋友，共計資助6000元。

莊酷最為珍惜的，就是那些一直默默支持他的讀者。而每一位讀過莊酷作品的人都需要和他有著特殊的緣分。他必須經(jīng)過北京，經(jīng)過北大，經(jīng)過未名湖畔，經(jīng)過一位病弱的賣書人，經(jīng)過一位強者的內(nèi)心世界。

□ 編輯 郭 鐵 □ 美編 閻 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