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敏
卡米耶的愛情(外一篇)
□張慧敏
好多天了,我總感覺不安,好似身后有一道目光在追隨和注視著我,使我不得不回望。我知道,那是卡米耶的眼睛。《羅丹的情人》在我是一部沒有結(jié)束的電影,很久了我都不能從中走出來,看一眼落在我身上的真實的陽光。滿地落葉,日已西沉,真有些不知身在何處。
雕塑家卡米耶·克洛代爾的傳記電影《Camille Claudel》,中文譯名叫《羅丹的情人》。這個譯名對卡米耶·克洛代爾來說是多么諷刺而宿命??梢搽y怪,有多少人像我之前一樣,只知羅丹,不知有卡米耶·克洛代爾。何況大師的情人,名人的風(fēng)流韻事,任何時候都是叫座的。
此刻,面對卡米耶的眼睛,我不想說什么天才與雕塑,不想聽什么傳奇,我看見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叫卡米耶的女人。她一直想要告訴我什么,關(guān)于愛情。也許,不只是愛情。
羅丹初遇卡米耶,她只有17歲。她湛藍(lán)的雙眸清澈如洗,安靜的臉上有一種純凈的力量,她穿黑布裙子,光著腳,沉醉于雕塑,發(fā)上落著石膏屑,手上粘滿了綠色的黏土。她那么驕傲,甚至不要聽人意見,她不肯在學(xué)校里枯燥地聽課,要自己創(chuàng)作,要鮮活的創(chuàng)作,她半夜去溝里挖黏土。她那寫詩的弟弟這樣回憶她:“身披美麗和天才交織成的燦爛光芒,帶著那種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殘酷的巨大力量?!绷_丹看見,在她身上有著驚人的熱情和美。她讓他激動,她喚醒他對藝術(shù)和生命的激情。她是一道光。他雖是聲名遠(yuǎn)揚(yáng),日夜奔忙,面前卻是那么疲倦、暗淡、孤獨的征程。他需要她。也許不是這樣,他只是被她吸引,他從未見過如此靈性、狂野、不同凡俗的美,他從未見過如此有力量的女人。
而對卡米耶來說,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其他的男人。他是她的信仰,是一切夢想的眷顧。當(dāng)她在他創(chuàng)作的密室,在他的面前,掩面而伏,盤發(fā)四散,光像劍一樣從她赤裸的頸項流瀉而出,那一個跪伏的姿勢美得叫人心醉。我想起張愛玲在照片上的題字:“遇見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那是低伏的,也是最決絕的姿勢。她一低眉,便生死相許。甚至不管他們的年齡差距,不抬頭看一眼他的身后,他其實享受俗世的舒適,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女人。
在愛情里,是否女人一定比男人天真,像卡米耶那樣,以為自己一定和羅丹身邊的其他女人不同?;蛘呙つ康刈孕牛詾樽约簮凵系倪@個男人和別的男人有多么地不同,而不愿為自己去設(shè)想那個最壞的結(jié)局??滓詈笠舱f:“我把你估量錯了……”在長達(dá)十余年的躲躲藏藏的愛戀中,卡米耶過著破碎的生活,得知自己懷孕的、潦倒的卡米耶終于無法忍受了,她說,娶我吧,羅丹??墒橇_丹告訴她,愛有許多種方式。多么經(jīng)典的回答。他說,你表現(xiàn)在我所有的雕塑中。這是他愛她的方式。可是他看不到此時的卡米耶已經(jīng)瀕臨崩潰。他從沒為她設(shè)想過她該有的生活,不知道她心底的掙扎多深,沒想到過她的犧牲和苦難??滓皇堑袼?,不是永恒。他面前的卡米耶是一個為愛耗盡心力、脆弱無助的女人,那時候她要的是他的懷抱,她不過想成為他的女人,日夜相守,為他生孩子。
我真愿意相信卡米耶是羅丹最愛的女人??墒撬豢想x開羅絲。他說:“你要我怎么做?像個下女一樣趕走她,我是她唯一的依靠。羅絲有病在身!”他要留在羅絲身邊,照顧她,也讓她照顧他,他要在羅絲為他創(chuàng)造的溫暖與安寧中創(chuàng)作,以及與卡米耶歡愛。這是否就是他說的作為一個男人理解的愛的不同方式。而卡米耶說,我不愿分享所愛,我無法容忍。大多數(shù)女人像卡米耶一樣,不能忍受如此被撕裂的愛情。
一個男人怎么可能同時給兩個女人幸福?羅絲跟在羅丹身邊幾十年,忍受他無數(shù)的背叛,她關(guān)著門,不聽卡米耶的叫喊,她能說的只是,我們又該搬家了。直到去世前一年,羅丹才和她結(jié)婚,給了她一個名分。她心上的傷痕,因為日久的忍耐和無語,不著痕跡,好似從不曾有過。
我不知道為什么,羅丹看到了羅絲的青春已逝和離開他后可能的孤苦無依,卻看不到卡米耶更凄涼的處境。卡米耶甚至沒有過真正的生活,她躲避著人們的眼神,躲避著自己的內(nèi)心。除了羅丹,她根本不知世界是什么樣子,世界上還活著其他許多人。而羅丹在贊賞羅絲做得一手好菜的時候,甚至有一絲得意。我不是卡米耶,我真的無意責(zé)備羅丹。面對一個一直跟著他,除了他一無所有的女人,他不能言棄。羅丹只是眾多不作選擇,無法選擇的男人之一。他有他的理性,也有他的弱。我只是想說一個共性的問題,一個關(guān)于女人的強(qiáng)與弱的問題??滓哪赣H一直反對她,她為她哭泣,說她什么都像個男人。當(dāng)眾人為卡米耶憑記憶塑的羅丹的半身像驚嘆時,羅丹說:“她具有男人的才華,她是個女巫?!笔欠癞?dāng)一個女人具有男人的才華和力量時,男人便不肯再憐惜她?是否男人到最后憐惜的,不是才華,不是某個時刻的心動,而是那個一直像只動物一般依賴他的女人?還是羅丹以為,卡米耶在他心中,在他的雕塑中,將被后世瞻仰,于是他將現(xiàn)世的溫暖,給了羅絲?當(dāng)卡米耶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來到羅丹家門口,她躲在大巖石的后面,看見羅丹回家,在雨中一步一滑地走著,羅絲打著傘沖出家門來接他,他們一起走向燈光溫暖的小樓……這是她最后一次看見羅丹,她全身濕透,在大雨中顫抖,羅丹沒有看見她。
當(dāng)卡米耶對羅丹說“我曾日夜為你奔忙,現(xiàn)在我要自己創(chuàng)作”時,我真的希望她能夠找回從前的自己,那個很小就開始用黏土塑人形骨骼,拿到爐子上烘,為此茶飯不思,陶然忘我的卡米耶,那個驕傲地閃著理想光芒的卡米耶。一直支持她、寵愛她的父親告訴她:我的女兒并非為羅丹而活。父親并沒有說錯,自從和羅丹在一起,她就不再創(chuàng)作,她只有羅丹,沒有自己。再強(qiáng)的女人也強(qiáng)不過愛情。更何況,卡米耶要擺脫的不是一個普通的情人,是一個大師的陰影,她是羅丹的學(xué)生和情人,她得不到人們的承認(rèn)。她與世隔絕,在一堆石塊中間,日日夜夜,雙手錘打得粗糙出血。或許她以為,只有這些雕塑才能將她與羅丹身邊的女人分開,只有不斷地創(chuàng)作她才能夠從嗆人的塵土中飄離出來。她的屋子,沒有一點煙火氣息。她只是還活著而已。冬夜太冷,她沒有足夠的錢添炭取暖。她開始酗酒。她甚至不知塞納河淹水,島上的人全都轉(zhuǎn)移了,當(dāng)藝術(shù)商布洛找到她時,水早已淹了她的小屋和雕塑,她醉得不省人事,淹在水中。布洛叫醒她,她看著四周的水,虛弱地說,它快淹死我。其實,快要淹死她的,不是水,是愛與絕望,是滿世界的隔離。
卡米耶瘋狂了,她言語失常,舉止怪異,她毀了自己的作品展,那里面沒有真正讀懂她作品的人。當(dāng)人們散去時,她目光空遠(yuǎn),茫然,看著謎一樣的遠(yuǎn)方。真的,沒有什么能夠安慰她。羅丹最后一次來找她,看見她的三座人身塑像,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將他們以往共有的生活塑成塑像,把他塑成一個被兩個女人撕裂的玩偶。他們爭吵起來。羅丹走了,他不愿再受感情的折磨,他永不再回來。他沒有聽到身后卡米耶的自語,卡米耶說,羅丹不是一座塑像,你應(yīng)該知道才對,那個年華逝去的老婦是我,那個失去青春的少女也是我,而那個男人,也是我,不是你。我把所有痛苦給了他,與他交換空虛,那是我的三個化身,交纏著空虛的三個化身。愛到盡頭,化為巨大的虛空??滓贌o所望,她在瘋?cè)嗽?,獨自度過了30年后,孤獨地離去。那里沒有書籍,沒有塑泥,沒有助手,只有一件捆束瘋子用的緊身衣。
卡米耶曾為之哭泣,終于得到羅丹簽名的腳的雕像,被她扔進(jìn)了塞納河。她砸碎了滿屋的雕塑,她把它們埋在泥土之中。從泥中來,到泥中去??滓_丹說,我希望從來不曾認(rèn)識你。
有一天,我跟人說起自己的笨,頭天穿牛仔服,烈日下騎車捂一身的汗,第二天特意換了裙子,卻又冷起來,瑟瑟地躲在辦公室里不敢出來,總是追趕不及天氣的無常。聽的人笑著說:“你的衣服都是用來對付昨天的。”一句笑言,卻如此準(zhǔn)確。不只是衣服,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是后知后覺。比如幾年前的夏天,我才忽然對張國榮著迷起來,我一遍遍地聽他的歌,看他所有的電影,我愛他的每一個眼神,深情而飄忽,分明看到你的心里去,卻已然逝去,永不回轉(zhuǎn)。我驚奇在他生前最熱鬧紅火的時候,我從未看他一眼,他是完全和我不相干的存在。而現(xiàn)在,他早已飄落,我卻如醉如癡,忽然愛上了他眼里的天真。并非我有意愛那生與死的距離,我只是感覺遲鈍,要用很多年,才明白心里的那些愛與疼,好似時光,一直在錯層。
電影于我,也是如此。在為電影狂熱的八九十年代,人們成群地在夜色里去幾里甚至十幾里外追趕電影,我并沒有明白電影是怎么一回事,雖然我也去過,在月色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假裝行色匆匆。我似乎并沒有完整地看過一場電影,完全不知電影里在講些什么。努力回憶,似乎也只記得那月光里的幽暗,擁擠,混亂,像一張黑白的底片,溢出一些逝去歲月的溫暖。真正愛上電影,是近幾年的事。臨近30歲,我突然看見了它的存在,而且,如此重要。我知道這樣的看見是遲早的事,看見,便不愿再轉(zhuǎn)身。
我更喜歡在午后,黃昏,或是雨天,一個人看電影。四周越是冷落,越有一種行走在時光隧道的感覺。完全放松自己,會有許多種可能的相遇。有一個雨天,我在看塔可夫斯基的《鄉(xiāng)愁》。畫面上的一切,雨,繚繞的白霧,幻境般的鄉(xiāng)村美景,忽明忽暗,霧氣裊裊的露天溫泉……好似都在身邊。片中的一切都是簡單純粹的,直指心靈。整個電影就像一場夢,夢中的我也是濕潤,飄渺的,任由它幫我打開了一扇一扇門,看見往昔,前世,所有明了不明了的夢境。它一直在我們的內(nèi)心,如影隨形,我們從未看清過,是否終有這樣的一天,會有一盞燈照亮它,照亮離心最近的真實。
有人說,塔可夫斯基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夢境。我喜歡這句話。很多時候,我看電影,看見的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的夢,是另一些散落的,未發(fā)現(xiàn)的自己。
那天我一直坐著,時間久了,感覺身子有些僵硬,好像肩膀上落著什么,很沉。于是聳了聳肩,弄出了一些聲響。這時,影片中在那間幽暗屋子里呆了很久的一直翻書的男人突然轉(zhuǎn)過頭,直視著我,一直望到我的眼睛深處。從來沒有過如此真切地和鏡頭中的人對視的感受,似乎是我突然的闖入,是我弄出的聲響驚擾到他的閱讀,他猛然回頭,責(zé)問的眼神,讓我心頭一凜,幾乎要從椅子上跌落下來。
電影讓人產(chǎn)生敬畏。我想起了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我在看瀑布,接到一個人的電話,我們說了很久的話,突然電話那邊的人告訴我他在看瀑布,原來我們看的是同一個瀑布,我在前面,說話的人在瀑布的背面,我仰望著頭頂高懸的晶亮的水,光芒萬丈,我們只隔著一道水簾。電影似乎就是那一道閃光的水簾,它也有兩面,有時我站在明亮的正面,有時,我又在幽暗的背面。穿過去,水簾那一邊,是怎樣的眼睛在望著我?
記不得是哪個片子中的人說過這么一句話:如果一個人愿意住在池中,你又何必救他上岸?我當(dāng)時贊賞這句話,想,沉淪是快樂的,何處是岸?也許我并不一定要在電影中找到自己,我并不一定要真正弄清自己是誰,但我真的喜歡在影片中沉淪的感覺。我一直夢想的幸福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和喜歡的人一起,看黑澤明的《夢》,一直看,看很多遍。然后,對他說:風(fēng)繼續(xù)吹,我們的愛至死不變。
責(zé)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