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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產階級”的孩子們(下)

2011-11-19 19:09王堯
小說評論 2011年6期
關鍵詞:無產階級紅衛(wèi)兵知青

王堯

“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無疑是崇高的政治召喚,通過廣泛社會動員,對“紅衛(wèi)兵運動”落潮后的青年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上山下鄉(xiāng)雖然是讓知青接受“再教育”,但它是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必由之路,因此經(jīng)過“再教育”而在廣闊的天地里大有作為,便成為七十年代初中期關于知青成長道路的敘事主題?!绻f“教育”和“接受再教育”是時代與知青的基本關系,那么,包括《延安的種子》在內的創(chuàng)作,應該說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面貌,也傳達了“時代精神”?!拔母铩苯Y束之后,我們對這段“成長史”的評價,則是在新的語境中依據(jù)新的價值判斷對歷史的重新闡釋,無論是否定還是肯定,但歷史曾經(jīng)處于那樣的狀態(tài)。

在對文本的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主題先行”的創(chuàng)作,往往是將人物置于“對話關系”中書寫,從而將“教育”和“接受再教育”的宏大敘事轉換為人物之間的關系,而作為關系者的彼與此通常都被賦予了政治意義,也就是說,作品中的人物既是個人但同時是階級的替代物。“文革”時期的“知青文學”具有如此顯著的特征。

《延安的種子》的敘事由父與子(女)、貧下中農與知青這兩條線索展開的。在“我”的敘述中,老戰(zhàn)友紀正明和他的女兒、延安的“種子”紀延風在革命的譜系上構成了對話關系,紀延風承接的是父輩的革命傳統(tǒng)和精神。此小說連接當下和革命史的方式,與“文革”初期有很大的不同。在“紅衛(wèi)兵運動”風起云涌時,革命作為歷史背景被肯定,而無數(shù)革命者一時成為沖擊甚至是打倒的對象,年輕一輩與父輩的關系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背叛具體的父輩、繼承抽象的革命傳統(tǒng),成為一種政治選擇。但在《延安的種子》中,兩代人的沖突消失了,父輩作為革命者的歷史和年輕一輩作為革命者的現(xiàn)實在共同的事業(yè)中融為一體。這樣的融合,既確認了接班人的正統(tǒng)位置也賦予接班人以歷史的責任。

如果說青年與革命父輩的關系是“歷史”的,那么,他們與貧下中農的關系則是“現(xiàn)實”的、在場的,而且是敘事的主線。在革命傳統(tǒng)與青年成長之間有一個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或者說有一個推手,即作為教育者的“貧下中農”,正是他們的教育促使知青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紀延風因搶救貧農社員受傷住院,看望她的田大爺對“我”說:“你不要光寫她救人的事。你要到咱春風峪多訪幾個人。要寫她怎樣學習毛主席著作,信咱貧下中農的話,怎樣往心里鉆,往勁兒上使。俗話說,‘松高百丈,并非一天長成?!语L這棵苗,是在咱春風峪的土壤上長起來的喲!”田大爺?shù)倪@句話是對紀延風表現(xiàn)的評語,而紀延風的談話則突出了田大爺?shù)膶ψ约撼砷L的幫助:一個由外地遣返回村的姓杜的家伙,以關心為名,動搖他們扎根的信心,紀延風也因此有了情緒上的波動,此時,田大爺出現(xiàn)了。

一天晚上,我跟大爺在燈下選苞米種。大爺拿起一粒很飽滿的種子問我:

“延風,你說這顆種子怎么樣?”

我說:“這顆種子真好,一定能長出好苗?!?/p>

大爺說:“那可不一定呀!種子好是很要緊的一條,可是,你若把它種在花盆里暖窖里,就長不好。再說一根苗出土,要防蟲、鋤草、澆水、施肥,還要經(jīng)得起風吹、雨淋,不然的話,這苗就長不成棵,開不好花,結不好果。這里頭要經(jīng)過多少勞動和斗爭啊!”大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把“斗爭”兩個字說得重重的。我仔細體味著大爺說的這番話,覺得里面包含著很深的道理。

…………

大爺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大爺看你近來的情緒不大對頭啊!你剛來時不是給我講過你爸爸送你的禮物嗎!可不能辜負革命老一輩的心哪!你把延安的革命精神繼承下來沒有?你不是??茨惆职炙湍愕拿飨哪瞧恼?,常學毛主席的那段‘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的教導嗎?你這顆種子在咱春風峪扎根沒有?延風,我看那個姓杜的家伙,總接近你們,他就沒安好心。你是不是照毛主席的教導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去分析了?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啊!”

田大爺?shù)脑?,句句震動著我的心弦。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大爺,我錯啦!……”

可以說,離開“貧下中農”,就沒有獨立的“知青”形象,這反映出“教育”和“接受再教育”這樣的政治關系決定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人物關系以及人物的階級屬性。

在非虛構的作品中,“貧下中農”這一身份的意義同樣是重要的,梁衡散文《匯報》,抒發(fā)一個知青進京參加報告會前的思緒,為匯報所打的腹稿,也是回顧自己在貧下中農幫助下成長的歷程?!皠倕⒓油隉崃业臍g送會,又在打谷場上投入了一場激烈的夜戰(zhàn),我的心很難平靜。最近北京市要召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報告會,明天一早我就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委托去北京。”“整整五年??!黨和貧下中農的培育、教導、關懷……從哪個方面談起!該怎樣向首長和同志們匯報呢?”開篇的文字,都突出了“貧下中農”對自己成長的重要性。隨后,映入作者視野中的鐵鍬和鐮刀則見證了貧下中農對自己的培育、教導和關懷。在農業(yè)學大寨的誓師大會上,老支書像對新戰(zhàn)士授槍一樣,把這把鍬遞給“我”說:“好樣的,拿著它,讓我們共同把河山重新安排。”在重新安排河山時,“我”也鍛煉成長:“就是你,也不像當初那樣鈍了,已變得鋒利、明亮,銀光閃閃,煥發(fā)著一股催人向前的朝氣。這是因為天天劈荊斬棘,鏟沙挖土,才使你磨煉得這樣銀光閃閃。同時,也使我進一步懂得了:思想得在斗爭中煉紅,才干要在實踐中增長?!敝Р看髸邮招曼h員的儀式上,老支書挺身站在“我”對面,“我”慢慢地舉起右手,眼睛注視著那火紅的黨旗,注視著旗上那把閃光的鐮刀,喜淚充滿了“我”的雙眼,“只覺得秋收起義的火炬,井岡山的硝煙,大渡河上的飛舟,一幕幕地在我的眼前閃過……今天,我成了一個新農民,成為一個無產階級先鋒隊的戰(zhàn)士,才真正理解到這把鐮刀的分量。啊,閃光的銀鐮,你幫我理解到這把鐮刀的分量。啊,閃光的銀鐮,你幫我理解了多少東西!我用拇指試了試它的鋒刃,把它別在了背包上……”。

和《延安的種子》一樣,《匯報》中貧下中農教育知青時也以某一物件作為象征物。這是“文革”小說常用的修辭手法,當改造山河也成為宏大敘事的一部分時,草木皆為政治的象征。《匯報》最后的結論,幾乎可以視為紀延風這一類知青的成長報告:“五年來我在三大革命運動中,已由一個學生娃娃成為一名戰(zhàn)士。我得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報告:‘敬愛的毛主席,您的紅衛(wèi)兵已經(jīng)長高了?!覍⑾蛲瑢W們說:‘農村需要我們,我們更需要農村。上山下鄉(xiāng),這是我們社會主義接班人的必由之路?!覍⑾蚴锥既嗣癖硎靖兄x:‘您們遵照毛主席的教導,把我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讓我迅速地鍛煉成長?!雹?/p>

毫無疑問,貧下中農與知青的關系遠非“教育”與“接受再教育”這樣單一和政治化。這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即便寫到貧下中農在生活上照顧知青,也是著眼于政治上的成長。在艱苦的鄉(xiāng)村生活,貧下中農曾經(jīng)給予的點滴之恩,都成為許多知青溫暖的記憶。但“文革”時期的“知青文學”刪除了與政治無關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這一類小說對當年的生活也形成了種種遮蔽。除了對話關系被單一處理外,作為教育者的貧下中農自身的生命處境和鄉(xiāng)村的困境在當時的小說不可能得到反映,而寫作者本身在意識層面也尚未有這樣的自覺?!拔母铩苯Y束以后,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朱曉平《桑樹坪紀事》等才以另外一種視角觀察了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土地和他們曾經(jīng)的鄉(xiāng)親。

就在《延安的種子》發(fā)表的這一年,1972年12月,知青家長李慶霖上書毛澤東反映知青無米之炊的困境,毛澤東回信說“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边@兩封書信成為中央調整知青政策的契機,由此,知青生活的另外一種狀態(tài)也就成為公開的問題。

李在上書中反映的問題之一是生活上的困難:“您老人家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我完全擁護,叫我把孩子送到山區(qū)去務農,我沒意見??墒?,當孩子上山下鄉(xiāng)后的口糧問題,生活中的吃油用菜問題,穿衣問題,疾病問題,住房問題,學習問題以及一切日常生活問題,黨和國家應當給予一定的照顧,好讓孩子在山區(qū)得以安心務農?!绷硗庖粋€問題則涉及到政治:“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中,一部分人并不好好勞動,并不認真磨練自己,并不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卻倚仗他們的親友在社會上的政治勢力;拉關系,走后門,都先后優(yōu)先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完成了貨真價實的下鄉(xiāng)鍍金的歷史過程。有不少在我們地方上執(zhí)掌大權的革命干部的子女和親友,縱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們趕時髦上山下鄉(xiāng)才沒幾天,就被‘國家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發(fā)展的需要’調用出去,說是革命干部子女優(yōu)先安排工作,國家早有明文規(guī)定。這么一來,單剩下我這號農村小學教員的子女,在政治舞臺上沒有靠山,又完全舉目無親,就自然得不到‘國家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發(fā)展的需要’而加以調用了,唯一的資格是一輩子在農村滾一身泥巴,干一輩子革命而已?!?/p>

我引用這封上書的部分內容,并非研究知青歷史,而是強調知青生活的另外一面、可以說是陰暗面,是在當時最高領導的允許下被公開的。毛澤東的回信是1972年的4月,周恩來在這個月親自召集會議處理知青工作中的問題,各地對知青政策有所調整,這是我們都熟悉的一段歷史。而如何對待知青工作中的問題,對待知青在農村的生活與思想困境,則是很大的分歧。在國家層面上,黨和政府并不否認知青運動的問題,并且試圖去解決之,而大的政策制約下,這樣的調整也只能是微調,而不是根本的改變;另一方面,只要確認知青運動的大方向不變,那么任何對知青運動的批評都可能被視為破壞性的政治行為。在這樣的大勢中,作為問題的主體者知青的思想命運顯然應該是文學關注的問題,然而現(xiàn)實又未提供這種書寫的合法性——這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局限。

我在前面曾經(jīng)以食指為例,陳述老紅衛(wèi)兵最初的挫折感。詩人“懷著苦思不解的沉重”,“奔向十字架神秘的陰影”。食指在詩中抒發(fā)的思緒,大致反映了紅衛(wèi)兵運動落潮后、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前,一批理想主義青年知識分子的心理狀態(tài)。關于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送別場景,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后來都有生動的敘述。食指寫于1968年12月20日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或許是當年傳神的存真:“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動/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詩人用“雄偉”而不用別的措辭,也讓我們猜測他當時的心情可能還有些“壯烈”。但是在一陣劇烈的抖動以后,“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風箏的線繩就在母親的手中”。知青恰似只風箏,感情的線繩在母親手中,而命運的線繩不在母親手里。

在今天我們讀到的公開發(fā)表的小說中,“紅衛(wèi)兵運動”退潮后的精神和感情狀態(tài)是闕如的,幾乎是用了斷裂的方式處理了從“紅衛(wèi)兵”到“知青”的過渡狀態(tài),或者擱置了“紅衛(wèi)兵”的挫折感,承接是“紅衛(wèi)兵運動”時期的亢奮的理想,這樣的斷裂和有選擇的敘述,確定了1972年以后的“知青文學”一開始就是另外一種也可以稱為理想主義的敘事。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并不始于“文革”,但作為一場政治運動,則由1968年開始。這個過程除了政治力量的作用外,紅衛(wèi)兵自身也在發(fā)揮著作用。楊健在《紅衛(wèi)兵集團向知青集團的歷史性過渡》中提到,“在1968年冬,跨校際的紅衛(wèi)兵派系間的論辯、座談以及大走串,使他們意識到‘階級路線’、‘路線斗爭’實際上是一個偽問題,從而完成了紅衛(wèi)兵向知青的歷史性過渡?!?968年初,“三司”派系的紅衛(wèi)兵進行了兩次討論,論題為“20世紀后誰主沉???”在此前后北京師范大學附中的兩派紅衛(wèi)兵不公開的進行大辯論,探討“運動后”的“反修防修”問題。楊健指出,“在這一期間的討論中,新的烏托邦主義伴隨著浪漫主義思潮在紅衛(wèi)兵中蔓延開來。一些紅衛(wèi)兵已經(jīng)組織起來到內蒙古等地插隊,還有一些人則在籌備共產主義公社”②在討論中有人提出在云南建立共青城,后來又有人在東北建立知青公社,實行“共產主義”。楊健認為,這種烏托邦主義也是源起于1968年初的大討論。

由楊健的這段敘述分析,可以多少看到烏托邦主義又夾雜著極左思潮,對相當多的知青是產生了影響的。知青出身的學者劉小萌在《中國知青史:大潮》中詳細敘述了1970年代以后“極左派影響的加劇”。我們自然不能把《理想之歌》歸為極左思潮之作,但通篇的敘述,確實顯示了極左思潮對青年一代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又是以理想主義的名義出現(xiàn)的,這給當事人、親歷者在“文革”后帶來了復雜的感情,也給歷史研究者帶來了難題?!耙辉嘛L暴里/我到過上海港”,“長征路上/我到過紅旗渠”,“文化大革命在我心中/埋下了理想的種子/‘為共產主義奮斗終生’/而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這才是通向/革命理想的/唯一途徑”。到了延安寶塔山下,“這時/正是在這時/我才開始填寫/‘什么是革命青年的理想’/這張嚴肅的考卷/我要做/我們鮮紅的黨旗上/一根永不褪色的/經(jīng)緯線”。在這樣的思路中,以《延安的種子》和《理想之歌》其實可以視為姐妹篇。

但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顯然不是詩情畫意熱情能夠淡化和掩蓋的,知青的道路在知青真正遭遇現(xiàn)實后開始分化。無處不在無時沒有的問題與困難,使“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失去了“光澤”,知青中的思想者掙脫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藩籬,開始尋找新的思想出路。這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一個特點,他們始終需要思想的支撐?,F(xiàn)實為思想提出了問題,使思想者在某些方面對“文革”的合法性提出質疑。在建國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的武器是他們所接受的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教育,而“文革”在他們的視野中已經(jīng)偏離了他們的這一思想背景,在這一發(fā)現(xiàn)中,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政治責任。當時反思“文革”者未必都是深刻的思想者,但此時的反思預示了“文革”的失敗。以前知識體系中所灌輸?shù)闹R和常識,在許多知識青年那里遭到質疑,這是他們后來長久地反思無理性歷史的開始。我們已經(jīng)習慣把這種質疑視為精神覺醒的開始,其實,在我看來,更準確地說,這是一次重新陷入精神困境的開始。知青徐浩淵回憶道:“我和另外的四個中學生選擇在河南輝縣插隊,背靠著太行山,面對這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開始了農民的生活。每天,頂著繁星上工,披著夜露回家。吃著自己煮得夾生或燒焦的飯,點著小油燈讀幾行孟得斯鳩的《波斯人信札》。冬閑時,扒火車(沒錢買票,偷坐車)回北京??赐麆e的地方農村回來的知識青年朋友。期間討論會,辯論會,‘中國向何處去?’‘中國農村為什么這么窮?’‘大寨是不是唯一正確的道路?’‘中國的現(xiàn)實階級應該怎樣劃分?’文學、藝術、音樂、哲學,無奇不有,海闊天空。這時,社會上猶如歐洲的中世紀(Middle Ade)一片黑暗。但是這些知識青年的地下討論會,和被現(xiàn)代人稱為‘地下沙龍’的自發(fā)性文學、藝術的學習和創(chuàng)作,猶如一線曙光,穿透‘文革’初期對毛澤東的宗教式崇拜,開始了思想啟蒙的征程?!?/p>

對于知識青年思想者的意義,有學者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評價:“中國思想史上所以應當有他們的地位,主要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少輝煌的杰作(雖然也有),而是因為他們的探索開創(chuàng)了后來中國思想史上一些重要思想流派的先河。僅就目前所知,知識青年思想者們在社會政治思想方面對官僚特權批判性的思考,為民主與法制的呼吁,在政策方面對農村責任制、工礦獎金制度、物質利益原則的反思,在文學方面以白洋淀作家群為突出代表的創(chuàng)作嘗試,在理論方面對人道主義、人性的重新認識等閃光的、富于個性色彩的‘異端’思想的涌現(xiàn)和撞碰,無疑是‘文革’以后思想解放大潮中很多思想潮流的直接來源?!雹?/p>

我在討論李銳小說時說,在這個意義上,“山”與“鄉(xiāng)”是一座“墳”,那里面埋葬了他們的青春,但也因此獲得了立足中國本土的可能。在這樣的境遇中知青一代對精神困境的追問和對中國人處境的體察,有了一次刻骨銘心的機會。正是在這樣的追問和體察中,一些知青的“本土中國”觀點逐漸成型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些知青在新時期能夠率先有所作為,與這樣的思想經(jīng)歷有太多的關系。④而這樣一個和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反的思想孕育過程,無疑不可能成為“文革”時期“知青小說”的書寫內容。在我看來,這不僅是時代的限制,同時也是寫作者思想素質的限制,長期以來,我們缺少先覺者,多數(shù)被稱為“先鋒”的作者或者作品,通常不是產生于思想的黑暗時期,而是在黎明到來以后。

1974年的批林批孔,1975年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都在知青生活中留下了深重的痕跡。孔子的父母在不遠游,林彪的“變相勞改”論以及“右傾翻案風”,成為知青政治生活中的批判對象,對孔老二的批判被視為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實行徹底的決裂,而對后二者的批判則是路線斗爭。“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面臨了新的考驗。

柴春澤的故事,或許還有人記得。今天重讀1974年《遼寧文藝》的報告文學《決裂舊觀念的闖將——柴春澤的故事》,我們會有許多感慨。根據(jù)這篇報告文學的敘述,中學畢業(yè)時,柴春澤帶頭貼出第一張大字報,要求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大字報開頭的四句是:“廣闊天地是戰(zhàn)場,共產主義是理想,扎根農村干革命,誓把一生獻給黨!”1971年12月23日,在到達農村后的第一天晚上,柴春澤在炕頭寫下了這樣的日記:“今天是多么不平凡的日子啊!毛主席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偉大指示發(fā)表正好三周年,我和我的戰(zhàn)友,登上奔赴我們向往已久的新家鄉(xiāng)——翁牛特旗玉田皋公社安家落戶……”“從此,我離開了學校,來到了新課堂。學生時代過去了……從今日起,我就要和我最好的老師——貧下中農生活在一起,戰(zhàn)斗在一起,勞動在一起。從環(huán)境上看,農村比城市是苦些,煤油燈代替了電燈,但我的心更明,眼更亮了;離家鄉(xiāng)遠了,離父母遠了,但離毛主席革命路線更近了。我將在農村三大革命實踐中貢獻我的一份力量?!?/p>

但不久,柴春澤就遇到了李慶霖上書中提到的特權和“走后門”的問題。1973年8月父親給他的信中說:“當前有一件事和你談一下。你要有個準備,不過現(xiàn)在還不需和別人講,即上級有指示,在煤礦工作的同志,其子女礦上用人時優(yōu)先采用。現(xiàn)在礦上準備要補充人員,這次有可能將你抽回來(這次要男的,不要女的)。據(jù)此,如果定了,我通知你時,要無條件地執(zhí)行,如果公社等部門征求你的意見時,也得聽盟煤炭局和我的意見。對這個問題不準有其他的想法,必須回來(機會難得呀)?!?/p>

這封信在后來被公開了,而在柴春澤看來,這不是一個道德問題,也不是與他父親的沖突。我們簡化這個故事的復雜敘述,將柴春澤的基本想法凸顯出來。在接到父親的信后,柴春澤的狀態(tài)是:“小柴極力控制著翻滾的心情,冷靜地想:上次,父親來信讓他轉‘點’,經(jīng)過自己正確處理之后,父親已經(jīng)認識到自己錯了,并做了自我批評,支持他在農村扎根。過了一段時間,為什么又出現(xiàn)反復了呢?小柴想不通,實在想不通啊!”他的父親從小給地主當牛做馬,地主婆打傷了奶奶,氣死病中的爺爺。他父親“為給窮人雪恨,參加了毛主席領導的武工隊,和日本鬼子,漢奸惡霸,進行英勇斗爭。敵人曾懸巨賞,收買他和另外兩位抗日戰(zhàn)士的頭。解放后,父親一直做黨的基層領導工作,而且,不止一次地用這些激動人心的革命家史,教育他和弟弟妹妹。做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如今,難道父親把這段革命經(jīng)歷忘記了嗎?”柴春澤對父親的質疑,在這里已經(jīng)由父子沖突演變成為革命與否的問題。

在報告文學中,柴春澤因為革命導師的教導,終于想通到了父親的問題:

革命導師的話,一下子使小柴明白了:“反映舊制度的舊思想的殘余,總是長期地留在人們的頭腦里,不愿意輕易地退去的?!备赣H思想上其所以出現(xiàn)反復?正是輕視農村、輕視農業(yè)勞動的舊思想,舊觀念在起作用啊!如果都像父親這樣,農村誰來建設?玉田皋何年才能變大寨?這時候,玉田皋的貧下中農,青年點的伙伴,一張張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浮現(xiàn)在小柴的腦海里,給了他勇氣,給了他力量。他認識到,父親動員他轉點,僅僅是這場斗爭的“序幕”,而這次動員他回城,正是這場斗爭的高潮。作為毛主席的革命青年,面對著舊的傳統(tǒng)觀念,柴春澤,他要挑戰(zhàn)了!

當別人勸柴春澤不必傷害父子感情時,他回答說:“這個問題我想過。我們是父子關系。但從黨的立場來說,我們又是同志關系、革命關系,它比父子關系不知道要高多少倍。我相信,父親一定會支持我的!”他給父親寫了這樣的回信:“爸爸,您同其他很多革命老前輩一樣,在戰(zhàn)爭年代同敵人斗過,在槍林彈雨中沖過鋒,陷過陣,那時你們那樣干,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家如何,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置之度外,因而打下了今天的江山??墒?,自然法則決定了老一輩革命家不可能直接去完成共產主義事業(yè)。我們這一代青年人要接你們這些革命老前輩的班,我們好與壞,關系到中國革命千秋萬代問題。一旦黨變修,國變色,我們還有什么家,甚至還會有什么我們自己現(xiàn)在的政治地位?爸爸,我現(xiàn)在百分之百地需要你對我進行扎根教育,我不同意你這拔根教育?!焙芸?,《遼寧日報》以《小將們的挑戰(zhàn)》刊登了這封信,不久《人民日報》又以《敢于同舊傳統(tǒng)觀念決裂的好青年》為題刊登了柴春澤的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同一天向全國廣播。

問題的關鍵還是在如何成為接班人?!拔母铩苯Y束以后,柴春澤有另外的遭遇。在相關的訪談中,他依然不后悔當年的言行,他對父親有歉意,但父親認為他當年的做法是對的。柴春澤自己說他有“知青情結”。

無論是當年的文本還是泛文本,都留下與今天的語境和價值判斷相抵觸相沖突的問題,如何在歷史的敘述中處理這些問題,處理文學思潮的起承轉合,處理一代人的思想歷程,在今天的研究中仍然是個難題。

事實上,“紅衛(wèi)兵運動”的退潮,改變了青年一代的角色,也改變了中國當代思想史的面貌。冠以“知識青年”,并不是文化上的命名,即使是一個小學畢業(yè)生,如果去上山下鄉(xiāng)也被稱為“知青”,知識青年是被賦予了政治概念的命名。后來的歷史表明,知青真正獲得知識分子身份,還需要一個痛苦而艱難的過程,這個過程盡管包括知青與艱苦環(huán)境的斗爭,包括個體生命的磨練和際遇,但是,最重要的是在對中國問題的思考中獲得思想的能力。這一代人的思想狀況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革”結束以后的中國社會。大多數(shù)知青懷著“大有作為”的理想到農村插隊,前提條件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覺得,我們今天在討論知青這一代人時,還是不能忽略這樣一個歷史常識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興起,已經(jīng)改變了知青在“革命”中的位置。可以說是顛倒了一個位置。知青這個身份并不承擔啟蒙的角色,相反,而是要接受“再教育”。這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種政治規(guī)定和制度安排。因此,即使部分知青具有“啟蒙”的能力,但在當時的規(guī)定和安排中并不具有合法性。正是這樣一個位置的變化,重新確立了“知識分子”與“民眾”(在階級的意義上是“人民”)的關系。應當說這是大多數(shù)知青共同的思想經(jīng)歷,但是當他們其中的一部分人在后來真正獲得知識分子的身份以后,他們對民眾、對中國的理解和立場卻有諸多差異甚至是大相徑庭,這一批人在九十年代以后的分歧是顯而易見的。

注釋:

①梁衡:《匯報》,《內蒙古文藝》。

②楊健:《紅衛(wèi)兵集團向知青集團的過渡》,《中國青年研究》1997年。

③印紅標:《堅冰下的潛流:文革中的知識青年思潮》,《中國青年研究》。

④作家李銳在和筆者的對話中說:“我的感覺,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年輕一代和中國的現(xiàn)狀就很像,還在一個摸索的過程之中,而且是在一個很混亂的摸索過程之中,這種混亂的狀態(tài)本身也導致了許多人的思想互相之間不能形成一個良性的互補。我覺得這種內耗也說明很多人沒有漸漸地把中國想透徹,我是這樣想的,就是對中國面臨的歷史問題沒有想透徹。比方說左翼知識分子或者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爭,我的看法是,無論左翼知識分子的觀點還是自由主義的那些觀點,都不能直接拿到中國來,都不完全切合中國,根本都不是。你按照任何一個理論的理想模式來講中國,那都不對,都不是那樣的,都不那么簡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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