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云 李明雪
薌劇《王翠翹》的三個主要角色評述
林小云李明雪
方朝暉先生編劇的古裝歷史薌劇《王翠翹》取材于史實,其中關(guān)于明朝嘉靖年間,胡宗憲招降并剿滅徐海一事確有史料依據(jù),但關(guān)于徐海的身份定義,以及王翠翹的出身、姓名、在招降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乃至她在招降事件前后的際遇,各種史料、小說等所載內(nèi)容不盡相同,有些話本甚至加入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臆想的成分——但正如希羅多德的理性批判史學(xué)的那種力求邏輯清晰合理的敘述體例一樣,一個故事在長達四百多年的流傳過程中,被歷代的作者添枝加葉,圍繞著一個特定的主題,補充細節(jié)、擴充情節(jié),提升了戲劇性,在這一過程中,這故事也許漸漸地偏離了真實的事件本身,但不失為忠實于本民族、本文化語境下的另一種真實的“可能”。本文擬從薌劇《王翠翹》和與“王翠翹”相關(guān)的史料中尋找內(nèi)在的契合點,從而發(fā)掘出本劇對傳統(tǒng)中國人文精神的深刻體現(xiàn)。
王翠翹的故事是由男性文人對一個女性進行描述的過程,它在發(fā)展的進程中漸漸糅入了文人那種教益濟世的價值觀,故事的矛盾焦點在于這個青樓女子身上要集中體現(xiàn)出忠、義、烈三種品質(zhì),缺一不可。如何使這個故事邏輯完整可信,使故事中人物形象豐滿鮮活,始終是寫作者要面對的大問題。
此劇的主角是王翠翹,但作為有現(xiàn)實依據(jù)的歷史劇,要提及這段歷史,還是應(yīng)當(dāng)先把徐海這個人物交待清楚。較早提及徐海、王翠翹一事的由茅坤所撰的《紀(jì)剿徐海本末》一文中,徐海的身份是倭軍首領(lǐng),即是張廷玉在《明史·外國傳》中所提及的“真倭十之三,從倭十之七”中的那一類“從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漢奸”。但即便如此,徐海身上的草莽英雄的氣質(zhì)從未被否定過,作為胡宗憲幕僚的茅坤,尚且記述道“江上丈人曰海以一緇衣起島上,五年之間百戰(zhàn)百勝,朝廷遍征海內(nèi)諸名將與之喋血,吳越諸州郡間未聞有俘其偏卒者”[1],青心才人的《金云翹傳》中更是把徐海身上的勇猛與癡情描畫入微:“徐明山上馬不及,斧又不在手中,往后就走,奪得官軍一把樸刀,奮威步戰(zhàn)……身中數(shù)槍,全無懼怯,……手無寸鐵,一手抓著一個軍士頭發(fā)沖鋒迎戰(zhàn),打出營外,勇不可當(dāng)?!婂簖R發(fā)。徐明山提著兩個人在亂箭中橫沖直撞,猶然不屈?!ㄐ旌#╅L嘆而死,立而不仆。兩三個時辰,諸軍方敢近前,猶聞嘆息聲,退走數(shù)十步,見死尸不動,然后知其真死,即報陰謀、張能。二將見此光景,令軍士推之,如石鑿成,如金鑄就,那里推得倒?忽翠翹為諸軍擁至,見明山死立不仆,翠翹哭道:‘彼英雄士也,因妾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立,待妾親拜慰之。’對死尸拜祝道:‘大王,妾實是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大王厚德?!f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立的尸,自把眼一睜,淚如雨落,尸亦隨仆”[2]。此處關(guān)于徐海勇猛的正面刻畫,堪比《三國演義》中對典韋戰(zhàn)死轅門的精彩描寫——同樣是死而不仆,典韋的當(dāng)關(guān)戰(zhàn)死突出了“忠勇無雙”,而徐海的立尸落淚則凸顯了他對王翠翹的“癡情已極”。
值得一提的是,時至今日,中外歷史學(xué)界對于明朝的倭寇犯境之事已有了不同的理解與評價,《明史》中那些被歸為“從倭”的中國人,我們今天從客觀角度來看,也許會覺得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在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的海上貿(mào)易先行者,是在明朝統(tǒng)治者嚴酷的海禁制度之下,“失其生理于是轉(zhuǎn)而為寇”[3]的海商,即便是當(dāng)時的朝廷言官唐樞,也對此有過“寇與商同是人也,市通則寇轉(zhuǎn)而為商,市禁則商轉(zhuǎn)而為寇”[4]的認識?,F(xiàn)代也有學(xué)者認為著名的“嘉靖倭寇”中那些中國海盜不僅不是“真倭”的“從倭”,反倒“真倭”有可能是他們的“從寇”。在薌劇《王翠翹》中,編劇方朝暉先生把徐海描述為在海上自立為王的海盜寨主,從倭寇手中將王翠翹奪來做壓寨夫人,并在被招降后以寶劍易琵琶、欲歸老鄉(xiāng)里,這種身份的定位是比較準(zhǔn)確的,亦符合了歷代史家和文人對徐海本身人格魅力的認同感。
正史上沒有記載王翠翹的結(jié)局,縱觀其它的雜文、小說中對此的描述無非是兩種——“玉碎”或者“瓦全”。最早提及此事的,應(yīng)該是王世貞所撰《艷異編》的《王翹兒》,其中寫到“海信翹兒話,稱降而不加防備,為胡宗憲盡殲。事后,中軍行酒,胡宗憲于醉中與翹兒亂,醒后悔,以翹兒配一永順酋長。翹兒與酋長舟過錢塘,翹兒意不自得,嘆曰:‘明山厚我,我以國事誘殺之。殺一酋而更屬一酋,何面目生乎?’遂投水死。”[5]后來余懷所撰《王翠翹傳》、陸人龍所著《型世言》等傳文都大致沿用這一說法。這樣的描述,使人對王翠翹自盡一事能持兩種判斷,即余懷的《王翠翹傳》末所寫的“外史氏曰”(即作者自稱)和“張山來曰”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前者認為王翠翹之死“志亦可哀”,與誘殺徐海、后依附權(quán)勢與嚴世蕃同斬西市的“小華道人”羅龍文相比,猶“鴻毛之于泰山”,以王翠翹之死告誡士大夫“人當(dāng)自重,其死彼倡且知之,況士大夫乎!”后者則以“觀翠翹生致之后,不能即死。居然行酒于諸參佐前,則其意有所屬,從事知已,其投江潮以死,當(dāng)非報明山也”為由,認為王翠翹死于胡宗憲“不以賜小華,而以賜酋長”而產(chǎn)生的絕望。
而清代青心才人的《金云翹傳》中亦提到了王翠翹投錢塘江的情節(jié),但又續(xù)寫了她投江被救起后,與初戀情人金重破鏡重圓的傳奇。而且《金云翹傳》中花了大量的篇幅不止一次地描寫王翠翹的這種“瓦全”:兩落娼門、四易其“夫”——這一過程曲折而屈辱,但作者借金重之口言出“以辱身為貞節(jié)”的道理,并反復(fù)渲染。青心才人亦用了大量篇幅去描寫王翠翹的才華,令人想到女子的才高命蹇,隱曲變形地反映了清軍入關(guān)之后三四十年間的那種“茍活于異族統(tǒng)治者淫威之下的屈辱”的士人心態(tài)[6]。
而薌劇《王翠翹》中與眾不同地鋪墊了王翠翹被徐海納為夫人之后,于山寨中生活了五年之久的情節(jié),在本劇會演時,第一場便以王翠翹為山寨兵縫補衣物的場景來表現(xiàn)她與眾海盜因相處日久而產(chǎn)生的親密之情,而使得之后王翠翹投水殉眾的舉動亦不顯得突兀。本劇中王翠翹的結(jié)局是假意奉迎朝廷的敕封,以明艷動人之姿出現(xiàn)在歸義夫人詔授大典上,借獻藝之機痛斥朝廷背信棄義的殺降之舉,將五千江東子弟的冤情盡訴于鄉(xiāng)眾與來賓之前,爾后投海自盡。這樣的劇情設(shè)置,使得王翠翹的死亡將劇情推上高潮,而把王翠翹以死相謝徐海之志表達得毫無參差,也是本劇與其它描述王翠翹的故事最大的兩點不同之一。
在劇情中加入大才子徐渭是薌劇《王翠翹》與其它的王翠翹故事的另一個大不同之處。徐渭,字文長,是詩、書、畫等成就都在我國歷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的著名文人。同時最為難得的,他還參與過當(dāng)時官方的“抗倭”斗爭,留下過一批“抗倭史詩”,成為今天研究那段歷史的重要史料。但招降徐海一事確與徐渭無關(guān),徐海被誘殺是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間,而徐渭被邀入胡宗憲幕府中則是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冬[7],因此,徐渭不可能成為誘降徐海的說客。
其實最早在外史中出現(xiàn)與王翠翹有舊的說客,是華萼(字棣卿)與嘉靖時著名的墨工羅龍文(字含章),如在陸人龍的《型世言》中,華萼曾為王翹兒贖身,之后翹兒“方得自作主張”改名喚作翠翹,因此有王翠翹“生報華萼恩,死謝徐海義”一說。而戴士琳的《李翠翹傳》中則詳細描述了翠翹與羅龍文的相識、分離、重聚及羅生負心的曲折過程[8]。
在薌劇《王翠翹》中則以徐渭一人代替了華萼與羅龍文兩人承擔(dān)的角色,使得矛盾更為集中,徐渭于王翠翹既有贖身之恩、又有琴瑟相諧的愛情。本劇更借徐渭之口對胡宗憲說出了“白起長平坑趙卒而冤死杜郵;項羽夾谷殺秦兵而自刎烏江。自古殺降兵者,哪個有好下場?”這樣的論斷,既暗示了胡宗憲后來冤死獄中的命運,亦十分符合徐渭狷介狂士的形象。
薌劇《王翠翹》中,徐海甫歸順之時,徐渭“找借口,明傳喜信,進驛館,暗會伊人?!币咽怯c翠翹重溫舊夢,翠翹尚且陷入兩難抉擇;那么在徐海被殺后,胡宗憲又替王翠翹請封歸義夫人,為翠翹父母平反冤案,并欲撮合她與徐渭破鏡重圓,故事如果按著這個思路發(fā)展下去,倒也能續(xù)寫出一部不那么光彩的大團圓結(jié)局——這樣的對比,更能體現(xiàn)出王翠翹于其后自殺訴冤的悲壯。
歷史中的人物已經(jīng)遠去,而劇中人依舊鮮活,古裝劇之所以盛行不衰有著多重原因。一方面,古事已有定見、品評它的風(fēng)險大大降低,因而人們偏愛借古喻今、以古事諷喻今人;另一方面,戲劇中所再現(xiàn)的“古”,只可能是“古”時生活的一個切入面,時事可移、但人心所向的情感卻不會有太大改變,本劇中的三個主要角色,其人物原型各自以不同的途徑從四百年前留下痕跡延續(xù)到了今天,徐渭留下傳世的詩、書、畫,徐海留下的是身份的爭議,而王翠翹一直活在民間傳奇故事中,她留下的是一個美麗的影子,一段舍生取義的傳奇。
注釋:
[1]茅坤:《紀(jì)剿徐海本末》,收錄于《白華樓藏稿》卷之十。[2]青心才人:《金云翹傳》第十九回。
[3]唐樞:《復(fù)胡梅林論處王直》,收錄于《皇明經(jīng)世文編》卷之二百七十《御倭雜著·書》。
[4]唐樞所言“開市論”,收錄于鄭若曾《籌海圖編·卷十一·經(jīng)略一·敘寇原》。
[5]王世貞:《王翹兒》,收錄于《艷異編》卷六“妓女部”。
[6]陳洪:《折射士林心態(tài)的一面偏光鏡——清初小說的文化心理分析》,收錄于《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04期。
[7]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第二卷《浙江卷·徐渭年譜》中載“《畸譜》云:是年‘季冬,赴胡幕作四六啟京貴人。作罷便辭歸’。據(jù)此,文長與胡宗憲往來不當(dāng)更早。本集卷二十六《自為墓志銘》云:‘明年秋(嘉靖二十五年)出僦居,始立學(xué)。又十年冬(指今年),客于幕,凡五年罷?!趹椄锫氃诩尉杆氖荒甓!质辍?,實為十一年,始與上下文合。”
[8]參見江巨榮《“王翠翹”小說的由來與流變》,《美術(shù)教育研究》2011年02期。
責(zé)編:鐘建華
[4]唐樞所言“開市論”,收錄于鄭若曾《籌海圖編·卷十一·經(jīng)略一·敘寇原》。
[5]王世貞:《王翹兒》,收錄于《艷異編》卷六“妓女部”。[6]陳洪:《折射士林心態(tài)的一面偏光鏡——清初小說的文化心理分析》,收錄于《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04期。
[7]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譜》第二卷《浙江卷·徐渭年譜》中載“《畸譜》云:是年‘季冬,赴胡幕作四六啟京貴人。作罷便辭歸’。據(jù)此,文長與胡宗憲往來不當(dāng)更早。本集卷二十六《自為墓志銘》云:‘明年秋(嘉靖二十五年)出僦居,始立學(xué)。又十年冬(指今年),客于幕,凡五年罷?!趹椄锫氃诩尉杆氖荒甓?。‘又十年’,實為十一年,始與上下文合?!?/p>
[8]參見江巨榮《“王翠翹”小說的由來與流變》,《美術(shù)教育研究》2011年02期。
責(zé)編:鐘建華
作者單位:(林小云,漳州市薌劇團;李明雪,廈門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 (林小云,漳州市薌劇團;李明雪,廈門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