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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烏托邦:布萊特·哈特的華人書寫

2011-11-19 20:28:10秦立彥
中國文學研究 2011年2期
關鍵詞:詹姆士哈特白人

秦立彥

(北京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 北京 100871)

19世紀中后期,由于金礦的發(fā)現(xiàn),大批華工進入美國西部,使一些不曾接觸過中國文化的在西部活動的美國作家,有了與中國人相遇的機會,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觸動,成為他們寫作的一個重要資源。馬克·吐溫在關于自己西部旅行的半自傳式作品《艱苦歲月》(Roughing it)中,已經(jīng)寫到內(nèi)華達州一個小鎮(zhèn)的華人社區(qū)〔1〕,并在其他新聞報道式的作品中敘述了華人在西部受到的歧視,成為他后來在 19世紀末 20世紀初的帝國主義時代為中國鳴不平的先聲。與馬克·吐溫大致同時并與之有合作的作家布萊特·哈特(B retHarte,1836-1902),因關于美國西部的作品而著名。哈特筆下的西部是剛剛發(fā)現(xiàn)金礦的西部,正在從荒野變?yōu)槲拿?不同膚色、種族、階級的人匯聚在那里。在哈特的作品中,華人是西部生活的一個有機部分,無論是在金礦區(qū)、采礦小鎮(zhèn),還是在舊金山這樣的大城市,都常常有華人的身影。哈特極為多產(chǎn),也并非專寫華人,但他涉及華人的作品題材多樣(包括詩歌、小說、戲?。?華人的面貌也很多樣。其中的喜劇人物折射出白人自身的丑角性;悲劇人物常常是少年,是種族歧視與暴力的直接犧牲品。這些華人的面目又交織在一起,他們不只作為單獨的個體出現(xiàn),更是哈特心目中全體中國人的代表。從哈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書寫中的異國形態(tài)常常是復雜的,各種形態(tài)在某個作家、某部作品中交織在一起。文學研究者要做的工作是解析這種復雜性,分析其運作機制,而不是將某一作品中的華人形象縮減為“同情”或“歪曲”,將某一作家縮減為中國人的“朋友”或“敵人”。本文將把哈特寫到華人的眾多作品放在一起進行分析,以期揭示哈特關于華人的話語如何勾連成一個復雜但并非無跡可循的網(wǎng)絡。

哈特寫華人的詩和戲劇,風格比較接近。兩首寫華人的詩《老實詹姆士的大實話》(“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 l James”)和《華人的最新暴行》(“The Latest Chinese Outrage”)都是喜劇感強烈的敘事詩,甚至接近打油詩。戲劇《阿辛》(Ah Sin)也包含很多動作、喜劇甚至鬧劇的成分。哈特寫到華人的小說情況則比較復雜。有兩篇是以華人為主人公的短篇,《異教徒李萬》(“W an Lee,the Pagan”)和《西巖》(“See Yup”),題目本身就是華人主人公的名字。這兩篇都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其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相當于哈特本人的翻版,是一個從事教育或出版的知識分子、文字工作者,對華人有深入的了解,與主人公李萬、西巖走得很近。另一類是全知全能視角的第三人稱敘事的小說,華人是其中的主人公之一,或是起到關鍵作用的配角。

讓我們從哈特寫華人的兩首詩開始?!独蠈嵳材肥康拇髮嵲挕泛汀度A人的最新暴行》兩首詩風格一致,內(nèi)容近似,可以稱為姊妹篇?!独蠈嵳材肥康拇髮嵲挕返耐ㄓ妹麨椤度A人異教徒》(“The Heathen Chinee”),是哈特傳播最廣的作品,寫兩個白人和一個華人賭博,最后大打出手?!度A人的最新暴行》則是八個白人和四百華人大打出手。第一首詩的結局是一個華人被一個白人所打,第二首的結局是一個白人被一群華人所打。簡言之,兩首詩寫的是規(guī)模不同、人數(shù)不等的兩次種族暴力沖突,沖突的一方為白人礦工,另一方為與白人礦工屬于同一階級的華人。雖然兩首詩都強調(diào)暴力沖突的喜劇甚至鬧劇色彩,弱化甚至虛化其中的血腥味道,但哈特文本中的種族肢體沖突,可以說是19世紀美國西部多次出現(xiàn)的針對華人的群體暴力的折射。

《老實詹姆士的大實話》的發(fā)言人是愛爾蘭礦工詹姆士,他和朋友與華人“阿辛”賭牌,并想騙阿辛,沒想到貌似天真無知的阿辛其實比他們更善于出老千。詩的第一段和最后一段一字不差地重復了詹姆士希望表達的信息:

“貓膩的做法,

無用的伎倆,

中國異教徒尤其擅長”?!?〕〔P52,54〕這首詩因傳播廣泛,對 19世紀美國的排華風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被白人大眾普遍理解為是對狡猾的華人的嘲諷,詩中的“阿辛”甚至成了華人的丑化形象的代名詞。大眾的接受結果是不幸的,但如果我們對此詩進行細讀,會發(fā)現(xiàn)大眾只接受了其最表面的信息,而忽略了詩中的復雜性和多層含義。此詩是詹姆士敘述的,對華人的貶義判斷也是他做出的,而詹姆士本人顯然并非端正之人,也就是說,他是一個道德上“不可靠的敘述者”。詩的題目中已經(jīng)有了反諷,所謂的“老實詹姆士”根本不老實。他自己也想騙人,阿辛只不過是比他騙得更巧妙罷了。而詹姆士的愛爾蘭朋友騙人不成反被騙后,喊出了一句與當時的情境也與他的礦工身份很不相稱的政治口號,“中國的廉價勞動力毀了我們!”〔2〕〔P53〕這一突然的拔高和上綱上線,正說明當時西部排華話語經(jīng)多次重復后,已成為他的第二本能,一旦出現(xiàn)沖突即可脫口而出。有了這句口號的武裝,他馬上成為正義的、受害的一方,政治口號成為他對阿辛施加暴力的正當理由。這樣一句充滿“正義感”的話出現(xiàn)在賭桌上,反諷意味是極其強烈的。如果說阿辛是丑角,那么詹姆士和他的朋友同樣是丑角,甚至是更大的丑角。我們可以說哈特的諷刺是一把雙刃劍,既指向華人,也指向排華的白人。不幸的是,大眾文化把復雜信息簡化,只揀取了哈特的內(nèi)容中最表面的部分,諷刺白人的這一面被過濾掉,只剩下丑角的中國人的一面。

《華人的最新暴行》可以說是《老實詹姆士的大實話》的續(xù)篇,同樣是有趣的敘事詩,也用簡單的方言寫成,也是白人小混混的口吻,鬧劇般的、充滿動作的事件最后也以暴力告終。白人礦工們讓華人洗衣工給洗衣服,卻不付賬,導致幾百華人集體來討賬。最后,華人把叫囂最厲害的一個白人掛起來,嘴里塞上鴉片煙斗,腦后掛上辮子——也就是將他打扮成了一個他最鄙夷的中國人。此詩中的中國人是異樣的,尤其是他們的數(shù)量令人生畏,他們還取得了群毆的勝利。但白人這邊在道德上顯然也絲毫不優(yōu)越,“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華人來討債甚至打架,都可以說合情合理。華人的發(fā)言人仍是阿辛,我們難以知道他是不是《老實詹姆士的大實話》中的那同一個阿辛,而是否同一人也并不重要,因為在哈特的作品中,華人的個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共性,礦工 -賭徒 -洗衣工 -仆人的身份又常常是可以互相轉(zhuǎn)換的?!独蠈嵳材肥康拇髮嵲挕分邪⑿翛]有一句發(fā)言,《華人的最新暴行》中他用可笑的洋涇浜英語發(fā)言,但話粗理不粗,討債的人總是有理的一方。詩中一個不還債的白人,情急之下,再次突然拔高到種族套話的層次:“我們還是男人嗎?”“我們難道就站在這,讓亞洲 /把它的蠻族人群都倒到我們這個文明的海岸?/白人難道沒有國家嗎?”〔2〕〔P300〕這個種族套話在文本中也是從兩個層面運作的。就詩中的其他白人礦工來說,這是他們共同接受的話語,能夠激發(fā)他們對華人的戰(zhàn)斗熱情。而從更高的一個層次來說,在這樣一個場合,這些貌似嚴肅的話是很可笑的。這首詩對白人的諷刺比《老實詹姆士的大實話》要更明顯,其題目《華人的最新暴行》已經(jīng)是“夸張”筆法,因為華人雖然來勢洶洶,但師出有因,最后羞辱了一個白人“英雄”,同華人自己遭受的經(jīng)濟損失相比,實在算不得暴行——雖然在白人的種族想象中,這當然要算一起“暴行”了。也許正因其對白人的諷刺比較明顯,此詩也沒有上一首詩那么有名。

順便需要提及的是,“洗衣”是 19世紀美國西部華人的一個重要職業(yè),而白人洗衣服不給錢,華人洗衣工執(zhí)著地討債,是哈特筆下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哈特對華人洗衣工寫得很多,在他的《波西米亞筆記》(Bohem ian Papers)中有一篇完全從哈特的親身經(jīng)歷角度寫的隨筆《中國人約翰》(“John Chinaman”),就寫哈特的華人洗衣工〔3〕〔P200〕。這篇隨筆對中國人是基本正面的評價,但已經(jīng)可以體現(xiàn)哈特的華人書寫的復雜性。他說,自己幾乎從未見中國人笑過。為什么?他一方面同情地意識到,這是華人被羞辱被歧視的社會地位決定的,而同時他又將原因追溯到中國人嚴肅的本性,甚至中國人抽鴉片的習慣。對他身邊的華人,他是懷著科學家的好奇心進行觀察和評價的,“我與約翰的交往是每周見面,理清洗衣的賬目,所以我無法從一個社交的角度研究他的性格,或者在家庭的私人圈子里觀察他”。哈特在這里是把自己作為主體,把華人洗衣工作為知識的對象、觀察的客體,但他觀察后得出的結論是正面的:“我的信息足以讓我相信,總的來說,他是誠實的,忠誠的,單純的,勤勞的”〔3〕〔P222〕。當然,這個洗衣工也有可笑、令哈特不解的時候,比如他善于機械模仿,他把胡蘿卜削成玫瑰花的細節(jié),都在哈特的其他作品(如下文將討論到的《阿辛》、《西巖》)中有所反映。

中國擁有悠久的茶文化,并且經(jīng)常喝茶也有降低人體內(nèi)固醇,防治心肌梗塞 的作用,因此飲茶也逐漸成為許多人的一種生活習慣。

前述兩首詩中作為華人代表的阿辛,在哈特與馬克吐溫 1877年合作的劇本《阿辛》(Ah Sin)中,再次成為標題人物〔4〕。此劇并非圍繞阿辛的遭遇展開,而是集中書寫西部白人之間糾纏的故事,但在故事中阿辛起到了關鍵性作用。阿辛說不上是主人公,但無疑最搶眼。這也是中國人第一次成為美國戲劇的中心,雖然在當時的舞臺上扮演阿辛的,是一個專演中國人的白人演員 Charles T.Parsloe。

《阿辛》一劇的地點仍是一個采金子的礦區(qū),主線索仍是哈特作品中常見的一對白人男女青年歷經(jīng)各種身份誤會之后相愛的故事。阿辛在劇中先是一個洗衣工,又被雇傭為仆人。劇中除了作為主人公的一對青年男女外,其他人都有些可笑,而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阿辛無疑是最可笑的。他是最引人注目的小丑,提供語言和動作的笑料,是鬧劇色彩的最主要貢獻者。他干仆人活的時候很笨拙,專會機械地模仿。他老是礙事,總被別人丟過來丟過去。尤其在最后的審判一場戲中,猴子一般毫不知法庭禮數(shù)的阿辛提供了大量肢體笑料。兩位作者在混亂的眾人中似乎特別聚焦于阿辛,不肯放過他。此外,阿辛不僅是小丑,還有小偷小摸的道德缺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性別鮮明的白人男女中間,阿辛雖是男子,卻沒有男子的性別特征。他的語言也是笑料來源之一,他說洋涇浜英語的時候沒有語法和邏輯,情急之下更會用漢語胡言亂語——既然周圍的白人無人能懂,也只能是“胡言亂語”了。

然而,《阿辛》也是華人書寫復雜性的一個典型例證。阿辛的丑角形象無疑是一種丑化。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從劇本情節(jié)的推進和最后的解決方式來說,無身份、無性別、邊緣化的阿辛,反而是劇中最有力量的、導演一切的人物。白人礦工 Plunkett被另一白人礦工 B roderick“打死”,其實是被阿辛藏起來了。阿辛手里還有B roderick的贓證(一件血夾克)。如果沒有阿辛,正義就得不到伸張,真相得不到展示。他貌似無能,沒有主動性,無法行動,事實證明他最能行動。當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都在虛假的身份游戲中迷失的時候,阿辛是唯一知道所有秘密、知道所有人的真實身份的。他觀看一切,掌控一切,甚至可以說全知全能。他貌似沒有直接參與故事進程,卻是實際的操縱者。在最后的審判場面里,他是最有力的證人。按照當時的加州法律,華人在法庭上不能針對白人作證,而阿辛拿出的證據(jù)(血夾克)是沒有人能駁倒的物證,事實上否定了中國人不能作證的法律。阿辛雖然不是道德完人,但他最后的作證揭露了真正的惡人,理清了道德秩序。他是最后的勝利者。同時,與前面分析的哈特兩首詩的做法類似的是,在《阿辛》一劇中,阿辛固然可笑,其他白人礦工或偷喝別人東西,或撒謊,也并不比阿辛高明。而每當他們與阿辛相遇,他們的自命不凡就顯得荒謬,比如偷喝別人東西甚至“殺人”的B roderick就咒罵阿辛為“你這道德毒瘤,你這無法解決的政治問題!”〔4〕〔P46〕

現(xiàn)在我們從哈特寫華人的詩、戲劇,轉(zhuǎn)向他的小說。哈特寫華人的小說,很多主題與前述的詩歌、戲劇都有共同之處。比如,一個地位低下、被鄙視被嘲笑的中國人,后來反而以聰明的騙局,擊敗了自以為是的西方人的故事,在短篇小說《西巖》(“See Yup”)中演出了另一變奏。這個故事也發(fā)生在美國西部采礦小鎮(zhèn),以第一人稱敘述。第一人稱“我”是跟哈特本人極為接近的一個知識分子,一所學校的校長。西巖是他的洗衣工,也是“我”某種意義上的朋友。西巖足以作為全部中國人的代表,他身上就散發(fā)著“中國味道”,他也有哈特認為中國人特有的“他的種族的那種耐心”〔5〕〔P67〕。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我”與西巖之間的互動,當西巖來給“我”送衣服的時候,他剛剛被學校里的孩子欺負過。而“我”的房東(又一個愛爾蘭人)洗衣服不給錢,還要打西巖。對此“我”很不滿,諷刺說:“詹姆斯·貝里先生是個愛爾蘭人,他的宗教感情更細膩,促使他不能付錢給一個異教徒”〔5〕〔P69〕。

然而在“我”與西巖的友誼中,也有令“我”困惑、無法索解的部分,使他們之間跨種族的友誼總不能純正,總有一絲懷疑的陰影。比如,“我”在桌上發(fā)現(xiàn)了西巖送我的花,細看才發(fā)現(xiàn),花都是鐵絲做的:“他是想騙我,還是希望我贊賞他的巧技,我說不清〔5〕〔P70〕?!蔽鲙r也善于模仿,仿佛沒有自己的觀點。當他不被別人迫害的時候,就是作為丑角供人娛樂。

然而西巖最后卻出乎意料地大騙了白人礦工一場,說明“我”對他的理解完全是表面的,他完全是在我的理解之外的。西巖似乎突然發(fā)跡,反復光顧銀行,白人礦工們打聽之下才知道,西巖從別人不要的金礦里挖出金子來了。白人礦工嫉妒、憤怒之下,強迫西巖 2000美元賣了他的礦。他們?nèi)チ酥蟛虐l(fā)現(xiàn),礦上其實什么也沒有,他們都上了西巖的當。在這篇小說里我們同樣可以看到哈特的華人書寫的“雙刃劍”效果。《西巖》是一個喜劇故事,自命不凡的白人最后還是讓一個中國人巧妙地騙了。西巖騙白人聞香,說能治他們的消化不良,然后騙他們高價買下毫無價值的廢礦。西巖的手段不合法,但又是在白人的高壓、強迫下采取的欺騙手段。受騙者罪有應得,并不值得同情。而中國人固然可憐、可笑,其實又是可畏的。

值得注意的是哈特的華人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我”。以第一人稱敘事的時候,哈特記錄了很多華人受迫害的故事,《西巖》的部分內(nèi)容就類似于《異教徒李萬》。而“我”是華人被迫害的見證者?!拔摇钡纳矸菔鞘苓^教育、開明、寬容的知識分子,與迫害華人的白人礦工與暴民區(qū)分開來?!拔摇蓖槲鲙r、李萬等華人,跟他們走得非常近,常常視彼此之間的關系為友誼,然而“我”又與他們有階級上的鴻溝,與雙方的關系更接近雇主/雇工、主/仆之間的關系。而且,這種跨種族、跨階級、跨越知識差距的友誼中,也總是摻雜著不純正的出乎意料的東西。

在哈特關于華人的作品中,似乎只有在少年兒童的世界里,在未經(jīng)“白人”文明和種族話語污染的世界里,華人孩子才能擺脫膚色和文化帶來的污點,與白人孩子比較平等地交往。但即便這種平等也并非沒有權力關系的陰影籠罩著,孩子的世界也常常面臨被成人世界吞沒的危險。哈特寫了三篇有華人少年形象的短篇小說:《異教徒李萬》(“W an Lee,the Pagan”),《海盜島女王》(“TheQueen of the Pirate Isle”)和《特里尼達鎮(zhèn)的三個流浪漢》(“Three Vagabondsof Trinidad”)。這些作品中的華人孩子顯然出生在美國,可以說是最早的一代美籍華人。他們算不上美國人,但也不是純粹的中國人,已經(jīng)不完全是中國文明的攜帶者和繼承者。

其中,《異教徒李萬》是哈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因此被收入了《哈特最佳作品選》〔6〕。這篇小說中的華人世界是比較復雜的,既有富有、優(yōu)雅、平和的華人紳士洪欣(Hop Sing),也有在華人世界里出生長大,然后由第一人稱“我”來教育的華裔孩子李萬?!拔摇弊鳛橐粋€旨在驅(qū)除種族偏見的知識分子,在描述朋友洪欣之前,就對白人讀者提出了警告,“在我描述他之前,我希望普通讀者從自己頭腦中驅(qū)除從啞劇中獲得的任何關于中國人的觀念。中國人并不穿華麗的扇貝狀短褲,邊上都是小鈴鐺——我沒見過任何一個中國人這樣穿的。中國人也并不習慣性地把食指伸在身體前面,跟身體成直角……”。總之,與華人礦工、賭徒、洗衣工、仆人截然不同的是,這篇小說中的洪欣是一個“相當嚴肅,考究、瀟灑的紳士”〔6〕〔P164-165〕。然而,雖然“我”對中國人很熟悉,希望讀者警惕大眾文化中華人的刻板形象,但小說的文本表明,關于中國的“神話”總是和去“神話”的努力糾纏在一起的。李萬第一次露面是在洪欣的地下室里,洪欣請“我”和幾個朋友去那里看中國魔術。變魔術的過程匪夷所思,恍如夢寐,氣氛甚至有些恐怖。奇異的中國魔術如同魔法,把“地下室”這一空間從“真實可觸”的美國舊金山隔絕出來,那是屬于中國的神秘、封閉的空間。中國魔術師無中生有變出來的小孩子就是李萬。

以后,隨著“我”與李萬越來越熟悉,這些異國情調(diào)的神秘因素也越來越少。“我”在報社上班,受洪欣之托負責照顧李萬,李萬實際是個小打工仔,工作起來并不令人滿意?!拔摇弊屗蛨蠹?他把報紙扔進客戶家窗戶,客戶都來抱怨?!拔摇弊屗谟∷S,他卻印刷了中文來罵他的工頭。李萬沒有道德感,但他“非常忠誠、耐心——這兩個品質(zhì)在一般美國仆人身上是很少見的”〔6〕〔P177〕,可見,雖未明言,敘述者與李萬仍是主仆關系。

李萬的故事是一個可怕的悲劇,但李萬一生中也有幸福美好的時刻。真正觸動、教育李萬的,是李萬回到舊金山后住在一個白人寡婦家里,與她家一個比他小兩歲的白人女孩的友誼。“是這個光明、愉快、天真、單純的孩子,觸及了李萬本性中還無人知曉的深度,喚醒了一種道德敏感,而這種道德敏感多年來對社會的教化和神學家的倫理都無動于衷”。李萬崇拜她,為她肯做一切,而與其他的華人 -白人關系不同的是,她對李萬也作出了同樣的回應:“她給他彈琴、唱歌;教他只有女孩子才知道的種種小優(yōu)雅;給他一條系辮子的黃絲帶,非常適合他的膚色;帶他去主日學?!薄?〕〔P180〕。她是基督教中的美麗天使形象,是他的教育者。對于他引起其他白人厭惡和嘲笑的辮子、黃膚色,她都給予贊賞。在馬克·吐溫和哈特本人的很多作品中,都記述了白人兒童如何在種族主義話語的熏陶下,成為在街頭騷擾、迫害華人的主力軍之一。然而,也是在孩子身上存在著真正的希望。雖然她沒能使李萬改信基督教,但這似乎并不影響兩個孩子的交往。作為兩個半大的孩子,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他們的關系是跨種族的愛情的開始。但一個白人孩子的愛能凈化李萬,卻不能保護他。具有悲劇意味也有反諷意味的是,在小說最后,李萬被舊金山的一群基督徒孩子打死。一個孩子的友誼,敵不過一群孩子的敵意和暴力。

短篇小說《海盜島女王》寫跨種族的兒童三劍客,其中的華人男孩也叫李萬。小說主角是一個九歲的白人小女孩波莉,她喜歡扮演,現(xiàn)在正扮演為“海盜島的女王”,她的兩個伙伴——親戚西克里、家里的小仆人李萬,都扮演她麾下的強盜。這篇小說中的李萬表現(xiàn)出成年華人少有的主動、自信的特點,他甚至敢于挑戰(zhàn)美國孩子的權威,他對西克里說:“美國男孩子都是大傻瓜!美國男孩強盜是在房子里面!中國男孩強盜是在房子外面!”〔7〕〔P335〕面對他的挑戰(zhàn),美國孩子也承認自己的失敗,承認華人孩子的優(yōu)越。李萬的洋涇浜與兩個白人孩子的兒童腔的英語并置在一起,已經(jīng)完全不可笑了。在這幾個孩子中間,種族和階級差別是沒有意義的。李萬實際上是仆人,先需要給兩個白人孩子擦鞋,但這不影響他們的平等,對此作者甚至干預進來,點明了其中的主旨:“想早一點出走還不可能,因為李萬在早飯前不得不完成給波莉和西克里擦鞋的常規(guī)任務——在孩子的純粹共和國里,這個低賤的活不被認為跟最崇高的海盜理想有什么沖突〔7〕〔P314〕?!?/p>

三人海盜團在戶外的歷險過程中,又吸納了一個新成員帕西。幾個孩子滑落一個懸崖,波莉抓住李萬的辮子才獲救,令白人厭憎的辮子這一次發(fā)揮了強大作用。他們在山下看到一個隧道,別人都膽怯不敢進去,是李萬掏出紅紙,放起了鞭炮,“波莉盯著鞭炮,毫不掩飾自己的敬畏和著迷。西克里和帕西滿意地深呼吸著:這超出了他們最狂野的神秘和浪漫之夢。甚至李萬也由于他自己的魔法的力量,變成了一個高于他們的人物”〔7〕〔322〕。也只有在孩子中間,中國的習俗、做法能獲得羨慕甚至敬畏。只有在孩子中間,李萬才能采取主動,想出辦法,而不是騙人或者被動挨打。

孩子們做海盜還只是一種精致的游戲,雖然海盜是法外之民,意味著反抗與破壞,但《海盜島女王》中的孩子們畢竟沒有真地反抗與迫害。在哈特的另一篇小說《特立尼達鎮(zhèn)的三個流浪漢》中,再次出現(xiàn)了不同種族組成的三劍客,這一次三劍客對白人社會進行了切實的反抗,也帶來了嚴重的后果。特立尼達是美國西部一個小鎮(zhèn)的名字。小說開頭描述的鎮(zhèn)上報紙編輯與給他跑腿的中國孩子李提(L i Tee)之間的關系,類似《異教徒李萬》中“我”與李萬的關系。李提是個洗衣工的孩子,出身可憐,被這個編輯收容,做跑腿的工作。雖然這個編輯不是第一人稱“我”敘述的,但仍可以看出他是哈特的另一變身。像李萬和很多華人一樣,李提也要忍受白人孩子的迫害,小說一開始他就被一群白人孩子襲擊。而他們并非是迫害李提的唯一人群。編輯告訴李提,某些路要躲著走,以免被圍攻,但這幾乎包括所有的路,李提其實只能走樹林。他雖然生活在白人中間,卻只能在邊緣活動。

李提跟鎮(zhèn)上唯一的印第安人吉姆關系極密切。一個白人評論說:“那個孩子[李提 ]和那個印第安人簡直太熱乎了……形影不離……我就是不明白,李提為什么要跟著那個可惡的印第安酒鬼,而吉姆至少也是個美國人,為什么要跟一個異教徒在一起!”編輯在心中對此評論做出的反應,正是哈特本人的想法,也點明了本篇主旨,“這些同樣被文明拋棄的人,為什么不在一起呢!”〔8〕〔P145〕

李提和吉姆做了個大風箏,用一個白人婦女的晾衣繩做風箏尾巴,衣服飛得到處都是,來捉他們的教士和警察都被風箏拖著走。這次他們是真地開罪甚至戲弄了教士與警察——白人世界中宗教秩序與法律秩序的代表。雖然李提和吉姆沒有違法,但他們本是社會棄兒、生活在白人中間的邊緣者,這次,他們主動追求徹底的邊緣化,逃到了河中的一個小島上——這個河中小島不禁令人想起馬克·吐溫的《哈克貝里芬歷險記》里,白人男孩哈克也是跟一個黑人(也叫吉姆)同住在一個小島上,建立了一個種族平等的法外烏托邦。李提和吉姆既是被放逐到島上,也是自己選擇逃亡到那里。一個白人孩子鮑勃逃學后也到了這個島上,他去的目的并不明確,他或者可以捉住兩個逃亡者,或者可以加入他們。鮑勃差點淹死,被吉姆救下,于是馬上入伙,雖然他以前曾是迫害李提的孩子之一。一個白人孩子(基督徒),一個華人孩子(異教徒)和一個印第安人(異教徒),過起了多種族、多宗教的島上烏托邦生活,釣魚、打野鳥、采摘酸莓,回歸純樸與自然,遠離文明的監(jiān)管和戒律,獲得了真正的平等和自由?!澳鞘窃鯓拥南挛?飯后,趴在草地上,象動物一樣饜足,誰也看不到他們,只有頭上的陽光”〔8〕〔P149〕。

然而這個烏托邦是短暫的。跟《異教徒李萬》一樣,這個故事也以死亡而結束。死亡也許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島上的平等伙伴關系的脆弱和破產(chǎn)。吉姆和李提勸鮑勃先回家去,下次帶一些物資來。而白人男孩鮑勃在這三劍客中的地位顯然極其重要,他一離開,烏托邦仿佛就解體了,李提和吉姆百無聊賴,不僅極其想念鮑勃,而且仿佛沒有了主心骨。他們對他無比忠誠,毫不懷疑。而回到家中的鮑勃在父親的追問下撒了謊。雖然他對吉姆和李提有第一手的接觸和了解,一旦遠離了他們,他背叛起他們來是如此輕易。他撒的謊與白人世界的預期完全一致,他說吉姆偷了他的槍,還差點殺了他。三個人的友誼在島上顯得有效、堅定,而一旦遇到文明的規(guī)訓與壓力,白人男孩子幾乎沒經(jīng)多少反抗就屈服了。吉姆和李提因此成為被追捕的逃犯。在困境中,李提病死。吉姆藏身某處,鮑勃帶人來,遠遠地叫了一聲“吉姆”,仍深信著他的吉姆答應了一聲,結果被打死。跨種族的兒童烏托邦以背叛和死亡而告終。這篇小說展現(xiàn)了一個白人孩子從天真少年蛻變?yōu)榉N族殺手的殘酷過程,他帶人來追殺自己的朋友時甚至沒有任何愧疚,因為他的謊言正是白人世界認可的。

自從賽義德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的《東方主義》之后,作為東方主義的“受害者”,中國學界常常簡單地使用“東方主義”的方便標簽,對西方文學中的華人書寫進行清討和清算,分析西方文學中的書寫如何“歪曲”、“丑化”、“利用”了中國和中國人。連馬克·吐溫等曾被視為中國人民的朋友的,也難逃“東方主義”的手術刀。其實,“歪曲”、“丑化”這樣的用詞已經(jīng)暗含了本質(zhì)主義的立場,表明有“正確”、“真實”的中國或中國人的形象在,而且這種形象一定要是正面的。實際上,固然西方文學中的中國人書寫總是包含著西方的想象和誤讀的成分(我們甚至可以說一切書寫都是如此,包括中國人對中國人的書寫,中國人對西方的書寫),但這種想象并非總是貶義、惡意或丑化的,“東方主義”的工具和方法論傾向于遺漏西方文本中同情、向往、欣賞、羨慕東方的部分。而落實到具體的作家和文本,情況往往非常復雜,同情與厭棄、靠近與遠離、仰慕與鄙夷常常交織在一起,構成話語的網(wǎng)絡。布萊特·哈特寫到華人的眾多作品,或可作為西方文學中的華人書寫復雜性的一個例證。認識到這些復雜性并對其進行分析梳理,或許比義憤填膺地從道德角度進行批判,更有益于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和理解。

〔1〕M ark Tw ain.Roughing It〔M〕.New York:Penguin Books,1981.391-397.

〔2〕B retHarte.The Comp lete PoeticalW orksofB retHarte〔M〕.Boston:Houghton,M ifflin and Company, 1901.

〔3〕B retHarte.GabrielConroy,Bohem ian Papers:Sto ries of and for the Young〔M〕.Houghton,M ifflin and Company,1903.第 2卷.

〔4〕DaveW illiam s主編.The ChineseO ther1850-1925:An Antho logy of Plays〔M〕.University PressofAm erica,1977.39-96.

〔5〕B ret Harte.Stories in L ight and Shadow〔M〕.1st W orld L ibrary,2008.

〔6〕B ret Harte.The Best of B ret Harte〔M〕.Boston:Houghton,M ifflin and Company,1947.163-182.

〔7〕B retHarte.TheW orksofB retHarte:A First Fam ily of Tasajara,the Queen of the Pirate Isle〔M〕.Boston:Houghton,M ifflin and Company,1886.

〔8〕B retHarte.Under the Redwoods〔M〕.1stW orld L ibrary,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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