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徒偉智
佩服點點
■ 司徒偉智
每逢聽到讀者譏嘲若干后人撰寫的前輩傳記這也“美化”、那又“遮丑”,就嘆息何苦來著,就會想起點點于1987年初版的《非凡的年代》。
這本女兒的記述,好在坦誠。此前,關于批判《海瑞罷官》事件中的一次推波助瀾——《解放軍報》配以編者按語高調(diào)轉(zhuǎn)載姚文元文章,誰都不明底細,甚或認為總歸是林彪一幫所為吧。點點卻主動披露:1965年11月25日,父親羅瑞卿到了上海。得悉毛主席對北京各報不轉(zhuǎn)載姚文元的文章很不滿意后,他于26日“即給彭真同志打電話說:‘姚文元的這篇文章我同毛主席提起時,主席笑了。估計毛主席是看了這篇文章。我已要《解放軍報》轉(zhuǎn)載,請你也考慮,如果北京的報紙不能同時轉(zhuǎn)載的話,就先指定一個報紙和《解放軍報》同時轉(zhuǎn)載?!@時,周總理也給彭真同志打了招呼,所以,11月29日,《解放軍報》和《北京日報》同時轉(zhuǎn)載了姚文元的文章。”(點點著:《非凡的年代》,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版)
原來此刻要求《解放軍報》轉(zhuǎn)載姚文的,與曾經(jīng)抵制林彪且隨后遭逢冤獄、終于十二年后重返政壇推進我國思想解放運動的,竟是同一位羅瑞卿大將!我實在佩服點點的風格:“無論后人將怎樣評價父親當年的這種舉動,但我決心將它們?nèi)鐚嵉赜涗浵聛怼!?/p>
歷史真?zhèn)蔚目紤],勝過評價高低的考慮,好。
外國學者早先批評中國的人物傳記太少,《胡適晚年談話錄》里曾就此憂慮?,F(xiàn)在大概是不用憂慮的了,據(jù)報載,壓庫的傳記讀物陳陳相因,真不知幾許。多的是刻意拔高、旨在粉飾之作,用朱東潤的話說“似小說不是小說、似史實不是史實”。小可變大,好些從未見識的平庸商家,轉(zhuǎn)眼竟成造福鄉(xiāng)梓的大善人;大可化小,某臨陣脫逃之將,大污點被曲解為抵御外寇之機變策略。尤其是先富起來的后代,生財有道,展紙犯愣,索性花錢買“評價”,連秦檜后人都動用巨資請來槍手寫作推翻乃祖鐵案的書。(引自錫兵:《人變石頭》,載于1997年1月10日《人民日報》華東版)
不知諸多傳主,可會像《閱微草堂筆記》里的某公死后發(fā)現(xiàn)自己墓碑過諛而惶恐:“游人過讀,時有譏評;鬼物聚觀,更多訕笑。人即可誑,自問已慚?!蔽抑恢?,真實乃傳記之天條!歷史事實是第一性,評價分析是第二性,后者須服從而忌違背前者。為“光宗耀祖”而沖擊第一性,傳記便失卻流播價值,大不好了。
沒人愛看尚在其次,可怕者在于背離事實即背離真理。我們所以欽敬《懺悔錄》的自白“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所以贊嘆惠特曼的抨擊“上帝造人,但是傳記家偏要替上帝修改,這里添一點,那里補一點,一直到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其實是著眼一種忘我求真的理念。務實崇實,方能探規(guī)律、覓真理。追溯華夏的傳記源頭,有“子為父隱”的糟粕,也有秉筆直書的精華?!霸邶R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誠實史家竟列于文天祥列數(shù)“天地有正氣”之首。原因無它,“夫史籍,帝王之實錄,將來之炯誡,今之所以觀往,后之所以知今?!保ǜ咴收Z)“今”是“往”的延續(xù),過往是非需謹記?;煜蛱斓能壽E,就可能紊亂今天的路徑。
誰不敬祖?卻也有度,慎勿袒護。據(jù)云,連溫文爾雅的宗璞,“一般的事,她也確實‘很好說話’??傻仓牢幕φl說馮友蘭不是了,她忍不住挺身而出”跟你打筆仗。(引自陳 潔:《“四余作家”宗璞》,載于2010年12月16日《人民日報》)可見知易行難。八十年代初,陳松年過滬,在泰安路的工房,我就近訪談。其時陳獨秀評價開始松動,我問“怎么看學界對令尊的評價”,他說了一句難忘的話:“家屬總希望有好評。但一個歷史人物,評價要聽社會公論,家屬的意見無足輕重?!比诵氖菞U秤,公論才公平,子弟何妨用開放心態(tài)看待學界的研究。為《蔡元培傳》記述蔡先生參與1927年清黨事件,蔡粹盎、蔡懷新姐弟讀后卻無訾議,還予肯定,該書作者、歷史學家唐振常贊賞“他們不為親諱的態(tài)度,確實可以為革命人物的后代效法”。當然,進一步,像點點般主動將長輩的短處昭示天下,更值得贊賞了。讀到顧潮編《顧頡剛年譜》,將父親為朱家驊代擬向蔣介石“獻九鼎”的鼎文一事列入,我贊賞;讀到陳智超為祖父編《陳垣全集》,不愿漏掉陳垣因早年參與曹錕賄選而寫的一個內(nèi)部檢討,我贊賞;讀到梁培恕言及父親梁漱溟不曾“率先否定文革”,最初倒是贊成所謂“反修防修的運動”, 我贊賞;尤其讀到陶斯亮在記者訪談時表示“父親在廣東十五年,功過七三開”,直陳反地方主義等弊端,大贊賞。
點點式的開明后輩少,反其道而行之者多,以至你看,一講什么人的缺點乃至污點則其子孫一大堆跟你急。咋辦?我欣賞夏衍的豁達。從前他的劇本《秋瑾傳》發(fā)表,律師告訴說秋瑾的女兒準備起訴他“侮辱”其父王廷鈞。笑話,杰出的秋瑾有個低俗的丈夫,誰人不曉乎?“可能她不曾看到過她的母親寫給哥哥秋譽章的信件,其中說:‘子芳之人,行為禽獸之不若,人之無良,莫此為甚!’”夏衍不為所動,報以苦笑而已。(夏衍:《秋瑾不朽》,載于 1979年12月5日《人民日報》)
我還欣賞唐振常堅持原則下的轉(zhuǎn)化之功。他的《吳虞研究》肯定這位新文化的闖將,也不諱言其消極遁世后諸多荒唐。發(fā)表之前,論文寄給吳先生的女兒過目。“她來信痛斥我,要我不要發(fā)表。我回信要她學習乃父又陵先生倡言為尊者諱便無信史的態(tài)度,她才不講話了?!保ㄌ普癯#骸都o念會與研究會》,載于2000年4月7日《南方周末》)規(guī)勸得力,轉(zhuǎn)化功成。
(作者為解放日報報業(yè)集團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