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民的1911

2011-12-29 00:00:00方方
上海文學(xué) 2011年7期


  一
  
  我設(shè)想我無處不在。
  我出生那年或許是1898。它應(yīng)該是個秋天。
  武昌的蛇山上,立著警鐘樓和奧略樓。秋陽斜照中,它們形影相吊,兀地給人一番孤寂和清冷。四周的樹葉開始黃了,零落地飄在武昌的城墻邊。城下江邊泊著幾只木桅船。恍然間,能聽到水拍堤岸的濤聲。
  我想我的父親應(yīng)該住在這老城的墻根下。那壁上的墻磚凸凹不平,是風(fēng)雨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跡。一排板皮屋搭在這老墻邊上。鋪著黑瓦的屋檐邊長年長著雜草,此一刻,草也已經(jīng)枯黃了。那中間的一戶,就住著我家。
  這一天,我父親早早就收挑子回屋。一進(jìn)門便坐在小凳上哇哇地大哭??薜米筻徻w裁縫接連裁壞了兩塊衣料,而右鄰的吳麻子卻在他家屋門口不停地摔砸咸菜罐。因為下午,父親像以前一樣到小朝街的街角給人剃頭,常去光顧他剃頭挑子的一位長衫先生眼睛紅腫,父親給他刮胡須時不由問他怎么了,他說,北京的戊戌變法失敗了,那些變法的君子在菜市口被砍了頭。
  父親雖只是一個剃頭匠,可是他像隔壁的趙裁縫和開咸菜鋪的吳麻子一樣,不喜歡清政府。他們?nèi)齻€總是坐在一起嘆息,日子這樣過下去,是不行的。但到底應(yīng)該怎么過,他們卻都不知道。父親把這個消息帶給了他的兩個鄰居,一邊說他便一邊哭了開來。父親是一個沒什么用的人。他膽小怕事,常常只會用號啕大哭來發(fā)泄自己的痛苦。
  便是這時候,我出世了。我的哭聲宏亮而清脆,立即壓住了父親的號啕。接生婆欣喜地告訴父親,是個兒子!是個兒子!父親依然在哭,但聲音卻漸小漸停。終于,他抹了一把臉說,又來一個受累的小民,他日后想必也沒好日子過。
  我想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我叫民。
  
  我并不知道我生活在一個動蕩不寧而又波瀾壯闊的時代。
  在我一天天成長的過程中,中國發(fā)生了很多事,所有的事都是大事,這些事仿佛天天都在驚擾著我們的生活。1900年義和團(tuán)運(yùn)動爆發(fā)了。那些手持大刀長矛、嘴里念著咒語的人們,竟然無畏地向洋人進(jìn)攻,他們的舉動,嚇得連皇帝都忙不迭外出逃難。然后八國聯(lián)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烈火熊熊中,石塊下墜成為人們熟悉的場景,從此世界上最美的花園和宮殿在火光中變成了廢墟。還是這一年,在我居住的武昌城里,一支名為自力軍的起義隊伍慘遭失敗,領(lǐng)頭的唐才常被殺死在我常去玩耍的紫陽湖畔。臨死前,他大聲念道:“慷慨臨刑真快事,英雄結(jié)局總?cè)缢?”他這一句豪言,把無數(shù)人冷下去的血又燃燒成熱的。接下來,令人切齒的《辛丑條約》在北京簽定,賣國的事開始了,所有的中國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層陰影。而熱情澎湃的革命者孫中山則在日本東京成立了中國同盟會?!膀?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這十六字從一幢日式兩層樓榻榻米的房內(nèi)傳出,自此,中國人仿佛有了自己奮斗的目標(biāo)。只是,這個充滿理想的人,雖用自己理想的光芒照亮了中國,但在南方領(lǐng)導(dǎo)的一場又一場革命和起義中,失敗了又失敗,直到全部以失敗告終。
  所有的這一切,我都是事后聽人講述,而在當(dāng)年我卻全然懵懂無知,根本不知這世界正在發(fā)生著什么。盡管生活困頓,父親和母親為此常在家唉聲嘆氣,我卻依然在無憂無慮的玩耍中度過童年。我餓了就吃,飽了就睡,閑了就去長江邊戲水,像魚一樣自在;沒事也跑上武昌城樓,沿著墻邊恣意奔跑,幻想自己能像鳥一樣飛翔。陽光照耀著我的歡樂,那是童年歲月不知痛苦、不解憂愁的歡樂。
  
  二
  
  在這座古老的武昌城里,我經(jīng)??梢钥吹揭恍┬雄櫾幟氐娜?。他們常常嚴(yán)肅著面孔,眉眼之間暗藏著些許神秘。他們穿行在表情麻木的路人中,腳步匆匆,見了面,便說一些奇怪的話。
  我和鄰居吳麻子的小兒子吳四貴常去花園山扔石子玩?;▓@山上有一幢很大的洋房,房主叫孫茂森。聽說那洋房租給一個叫李廉方的人當(dāng)寓所。這房子比我家和吳四貴家加起來還要大。那李廉方留學(xué)日本回來,想必是有點錢的。這間寓所時常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圍坐在一起說話,那些話十分讓人費(fèi)解。有時他們還有人手上拿著書低聲讀著。常去的一個大叔,面孔嚴(yán)肅,每當(dāng)他說話時,大家都很注意聽。有一天,我和吳四貴又看到這位大叔走進(jìn)孫家花園。見我們正在門前玩耍,大叔便朝著我和吳四貴笑了一笑。吳四貴說這大叔跟他家是同一個村的,也姓吳。他爸爸認(rèn)識的,他叫吳祿貞,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我問吳四貴:“是什么樣的大本事呢?”吳四貴說:“不知道哩?!蔽艺f:“他會飛刀還是會翻跟斗?”吳四貴撓撓頭,還是說不知道。吳四貴是我一打開眼睛就認(rèn)識的人,他比我大二十天,但他卻是個笨人。
  我和吳四貴忍不住趴在窗上探看,想看這位吳大叔在里面顯擺什么大本事。屋子里有好幾個人,有兩人在看書,看時還在書上指指點點。這些書其實是些小冊子,我和吳四貴都太小,不識字,也不知道那上面寫的什么。長大后我至少曉得了其中的兩本,一本叫《警示鐘》,一本叫《猛回頭》。吳祿貞不停地跟人說話,隔著窗縫,我們能聽到他的聲音。他說:“我們要以最好的同志,投入到軍中當(dāng)兵。要漸次輸入士兵對滿清的惡感情緒,讓他們成為我們的人?!?br/>  這都是什么話?誰又能聽得懂呢?
  他還在說著,而我卻不想聽了。反正我沒看出他有什么本事。吳四貴說:“聽,是我們老家的口音吧?”我忍不住推了吳四貴一掌,說:“你吹什么牛??!”吳四貴趴在窗臺上,沒設(shè)防,被我這一掌推過,便從窗臺滑下,摔了個屁股墩。他惱怒了,將手上的石子瞄準(zhǔn)我的腦袋扔了過來。我扭頭一避,石子砸在窗的玻璃上。我聽到嘩啦的一聲響,知道事情不妙,便朝著吳四貴喊了一聲:“快跑!”吳四貴嚇得忙爬起來,跟在我身后。我們拚命跑,一直跑到嘉諾撒修女禮拜堂,發(fā)現(xiàn)沒有人追來,這才敢喘氣。
  嘉諾撒修女禮拜堂就在曇華林。這一帶是有錢人住的地方,洋人也多。花園洋房高低錯落著,朝山上看去,鮮花開得一層一層。那里的洋人喜歡穿著短短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我父親對這樣的頭很不以為然,他說油光光有什么用,夏天就數(shù)他們的頭臭。我覺得父親的話沒道理。像父親,還有隔壁趙裁縫和開咸菜店的吳麻子,腦袋上拴著根大辨子,雖然前面光著的頭天天擦洗,可是那根辮子呢?幾個月難得洗一回,更加臭哄哄的。夜晚睡覺,我最怕聞的就是父親頭上的味道。
  曇華林的街路鋪著青石板,尤其下了雨,那石板便會放射出一層暗光。穿西裝的人們通常也穿著皮鞋,于是他們走在曇華林有光芒的石板路上經(jīng)常會發(fā)出“哚哚哚”的聲音,這聲音里滿是自信和豪氣。我的父親和吳四貴的父親就算跳起來用大力跺腳都發(fā)不出那樣的聲音。吳四貴說他最喜歡皮鞋走路的響聲,他將來一定要穿皮鞋。我也很想?;丶腋赣H說起這話,父親說:“你見到過穿皮鞋挑剃頭擔(dān)子的人嗎?你見到過穿皮鞋開咸菜店的人嗎?”
  父親是對的,我的確沒有見到過。我把這話傳給吳四貴聽,他默不作聲,神情有些沮喪。因為他也沒見到過。這天我們倆在城墻上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最后,我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說:“我以后才不要像我爸一樣挑擔(dān)子剃頭哩。”吳四貴的眼睛頓時亮了,他說:“我也是,我也不要開咸菜店。我要像吳祿貞大叔一樣,到日本去留洋,要學(xué)大本事。”
  但是,究竟什么是大本事,我們真的不知道。
  離嘉諾撒禮拜堂不遠(yuǎn),有所學(xué)校,叫文華中學(xué),一些穿著洋服的哥哥姐姐們在那里上學(xué)讀書。他們還在運(yùn)動場玩球,男孩子穿著白色的球鞋,女孩子穿著裙子。他們歡笑著做游戲。我和吳四貴坐在運(yùn)動場邊呆看著,我們都希望自己長大也能來這里,不光是想像他們一樣的玩耍,更想要讀書。因為想要有大本事,必須識得字有學(xué)問才是。一個哥哥告訴我,他們文華中學(xué)的校長是從美國回來的,他也是有大本事的人,不光教他們讀書,還會教他們唱歌。有一天,這位哥哥帶著我和吳四貴去聽歌。他們一遍遍地唱著,那支歌,我和吳四貴也都學(xué)會唱了。傍晚時,我們倆就坐在城墻邊,放聲地唱著:愿同胞,團(tuán)結(jié)牢,英雄氣,唱軍歌,一腔熱血兒,意緒多,怎能夠坐視國步蹉跎?準(zhǔn)備指日探戈。好收拾,舊山河。從軍樂,樂如何!
  
  我們并不知這歌在說些什么,只知道唱起來渾身有勁。
  有一天,一位先生叫了父親去他那里,說是跟幾個朋友刮胡子。這位先生跟父親熟稔,就是曾經(jīng)告訴父親戊戌變法失敗而惹得父親大哭的人。這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有幾個人坐在院子里熱烈地說話,父親便在樹下一個個替他們刮臉。一個壯實的男人正跟兩個青年軍人說:“為什么我們要說‘抬營主義’?就是單靠我們起義,不可能成功。我們只有運(yùn)動軍隊,把清軍一隊一隊、一營一營、一標(biāo)一標(biāo)爭取過來,才能以固有的組織和現(xiàn)成的人,為革命工作,這才能保證起義成功?!?
  父親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孫武,可并不理解他說的那些話。父親不理解的事情有很多,但他卻非常愛聽那些他不理解的事。另一個人說:“我們?nèi)ド虾#沁叺母锩邆冇X得我們是一群土包子,頗是看不起我們?!边@個人父親不認(rèn)識。
  孫武說:“這沒關(guān)系。我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备赣H認(rèn)識的那位先生說:“暗殺全然是個人行為,就算成功了,雖然令人快意,卻不足以撼動全局。它無法取得真正勝利。我們只有這樣務(wù)實地參與到軍隊,有耐心地把軍人都變成我們的人,才能最終成事。”
  父親終于弄清楚了,這些人是共進(jìn)會的。他們想要做一件大事,這件事大到父親想都不敢想的地步。他腦袋搖了好幾天,天天對自己說,不敢想,不敢想。但他的心里卻是萬分激動。他對這個滿人統(tǒng)領(lǐng)的世界早已無法忍耐了。
  武昌城的冬天是很冷的。站在蛇山的奧略樓上,江上的風(fēng)橫吹過來,像針一樣扎在臉上。我在慢慢長大,常常隨著父親在一些大人堆里鉆進(jìn)鉆出。在一個寒冷的日子,我在奧略樓里見到了那些我一直覺得詭秘的人們。他們在開會。為首的大叔姓蔣。我問清了他的名字,他叫蔣翊武。其他大叔告訴我說,他們在這里成立文學(xué)社,這位蔣翊武大叔是他們文學(xué)社的社長。
  對于我來說,這依然是一些奇怪的話。蔣翊武大叔站著對大家說:“‘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這十六字也是我們文學(xué)社的綱領(lǐng)。要實現(xiàn)這個綱領(lǐng),就要革命?!彼麚]動著手臂,很慷慨激昂的樣子,其他的人也都慷慨激昂了起來,他們低聲地交談著,每個人的眼睛都放射著光芒。我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我有些暈頭脹腦,只有兩個字在我的耳邊回響著,那就是:革命!革命!
  父親說:“這里說的話,不能告訴任何人?!蔽掖舐曊f:“我知道!”
  我連吳四貴也不告訴。他家只他一個兒子,被他父親吳麻子看管得膽小如鼠,天一黑就不敢出門。有一次我不小心說,站在奧略樓上,風(fēng)好刺臉呀。吳四貴立即說:“你去奧略樓怎么不叫我?”“這是我的秘密?!蔽覍λf。
  
  三
  
  1911年裹著冷風(fēng)來到了。
  有一天,城里的新軍一隊一隊開出城門。我和吳四貴扛著棍子,跟在他們后面,學(xué)著他們走路。一個當(dāng)官的走過來,一手拎著我們的一只耳朵,把我們趕到路邊。
  我問吳四貴:“為什么這么多軍隊都出城呢?”吳四貴說:“不曉得呀?!迸赃呉粋€看熱鬧的學(xué)生哥哥說:“四川保路風(fēng)潮越鬧越兇,他們是要開拔到四川哩?!蔽矣謫枺骸笆裁幢B凤L(fēng)潮?”那個學(xué)生哥哥說:“說了你們也不懂?!蔽液吡怂槐亲?,心里說,我不懂?我還知道革命哩,你懂嗎?但我沒說。因為父親說過,這些話如果說出來會殺頭的。
  望著一列列的軍隊走遠(yuǎn),我和吳四貴覺得有些掃興。城里像是空了一點,好玩的事太少了。而且我們開始上學(xué)識字了。一想到要去見老師,我們倆都覺得好像去找死一樣。雄楚樓的私塾先生是吳四貴的爸爸吳麻子找的。那個老古板常常把眼鏡架在鼻子上,然后,之乎者也地教訓(xùn)我們。書沒背出來要訓(xùn),字寫得不好要訓(xùn),去晚了要訓(xùn),走早了也要訓(xùn)。遇上他不高興,鴉片沒抽舒服,訓(xùn)完了還會拿著尺條打手心。原以為讀書識字是像洋學(xué)堂的小孩那樣有趣,卻不料竟是如此的無聊和討厭。逃學(xué)便成了我們每天要商量的事。
  吳四貴說:“今天逃學(xué)嗎?”我說:“難道你想挨板子?”吳四貴趕緊把手捏成拳頭,說:“那逃吧。干脆跟新軍一起逃到四川去,好不好?”這個膽小的人,居然說出這么膽大的話??蛇@是一句廢話。我白了他一眼,說:“你發(fā)瘋呀!”
  我們完全沒有想到,有更多的目光在暗中追逐著這一隊隊的新軍出城。這些目光隨著新軍的遠(yuǎn)去的背影越來越閃亮。
  
  四
  
  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武昌城內(nèi)悄悄進(jìn)行著。那些心藏秘密的人們,腳步匆匆地行走在長街上。沒有人能認(rèn)出來他們是誰。他們像所有的武昌人一樣,貌不驚人,或長衫或短褂,顯得隨意而從容。有一些就像我父親一樣普通到路人都懶得多望他一眼。他們中一些人,有時會坐到父親的剃頭挑子前刮頭修面,跟父親說著一些最家常的話。前街雜貨店的楊洪勝大叔就常來,父親為他刮胡子,跟他訴說生活的艱難。他也說,說時還連連長嘆。他的老婆入秋就要生孩子了。我父親說,說不定跟我家民的生日撞得上哩。楊大叔總是很忙。我聽父親和趙裁縫議論說,他不過開家小店,怎么會這么忙呢?
  從夏天到秋天,武昌城里的秘密像竹筍子遇到春雨,頂著土和石頭,努力地生長,又像螞蟻一樣,四處爬行,爬得土壤松軟。即令無雨,相信竹筍也能遍地拔節(jié)而出。
  1911年9月14日,這些秘密快要露頭了。
  在雄楚樓10號劉公的住宅里,我們開始知道那些秘密人的名字,孫武、劉復(fù)基、劉公、居正、楊玉如等等,這些秘密人物的組織共進(jìn)會和文學(xué)社走到了一起。他們曾經(jīng)一直爭吵不休,每一方都想做大廈中最主要的那根棟梁。現(xiàn)在他們決定放下一切派別之爭,團(tuán)結(jié)起來,聯(lián)手干一件驚天的大事:他們要起義!他們要推翻清朝!
  這真是比天還大的事!這樣的事但凡人知,便會人頭落地,滿城人死。所以父親連想一想都會渾身打顫。而他們卻準(zhǔn)備付諸行動了。
  這天文學(xué)社長蔣翊武人在外地,替代他的是劉復(fù)基。雖然沒多少人,孫武還是作了報告。孫武說南方數(shù)次起義,都失敗了,血流成河。現(xiàn)在,自應(yīng)由我們兩湖首先起義,并號召各省響應(yīng)。我們原先總是被動的,今日我們要做主動了。湖北地為沖要,是生路也是死路。
  人們都同意他之所說。替代蔣翊武的劉復(fù)基亦說了話。劉復(fù)基說現(xiàn)在正是生死關(guān)頭,一但起事,共進(jìn)會和文學(xué)社必須通力合作。所有文學(xué)社、共進(jìn)會這些提法,都要暫行擱置,一律以革命黨人身份,與清王朝拚一死活。不然,大事無成。
  人們更加同意這一說法。因為他們到底明白,各自為陣,一但起事,也是自取滅亡。只有團(tuán)結(jié),才有勝利。于是共進(jìn)會和文學(xué)社聯(lián)合了起來。他們決定去上海請黃興或宋教仁或譚人鳳前來主持。他們擔(dān)心只憑信件請不來人,于是便派專人前去促駕。派去的人是居正和楊玉如。
  
  武昌城內(nèi)依然像以往一樣,百姓們依然在為活命忙忙碌碌。這一天我在做什么呢?我和吳四貴再一次逃了課。因為我們想去文華中學(xué)念書,可是他父親說家里錢不夠,我父親也說家里沒有錢。他們倆代表我們做了個決定,讓我們的未來或跟著學(xué)剃頭,或在咸菜坊里當(dāng)伙計。我父親說,還不如攢點錢,將來開個剃頭鋪,也比把這些錢都送到學(xué)堂去要好。吳麻子很贊同我父親的想法,說學(xué)費(fèi)一交幾年,不如用這些錢把咸菜坊開得更大一點。這些話是在吳四貴家說的,吳四貴聽得一清二楚,第二天便跟我說,他不想在榨房里過一輩子。然后他嗚咽起來,問我可想將來也做剃頭的。我回答說:“當(dāng)然不想?!眳撬馁F說:“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呢?我?guī)缀蹙鸵嬖V他,我想革命。但父親說過,這話說出來是要砍頭的。所以我咽了下去。我說:“你還記得那個吳大叔嗎?我就想像他那樣?!眳撬馁F的眼睛立即亮了,他大聲說:“你跟我想得一樣啊?!?br/>  這天我們便沒去雄楚樓見先生。我們當(dāng)然也不知道,就在先生的隔壁,雄楚樓的10號,有那樣一些人,正秘密地謀劃著,準(zhǔn)備震驚天下。
  
  
  派出的代表坐船去了上海,而城里的活動依然密集而緊張。十天后,胭脂路11號胡祖舜先生家,零零散散去了許多的人。這天父親正在那兒的街角上替一個胖子刮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陸續(xù)有人進(jìn)到11號的胡家,并且有些面孔是他所熟悉的。他的心頓時咚咚地跳了起來。他想,這些人聚集一起,一定要謀劃什么大事。或許,那就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的念頭到此,手便發(fā)抖了。這一抖,卻不小心把那個胖子的頭皮刮疼了一點。胖子跳了起來,推開父親,幾個巴掌甩在父親臉上。他大罵著:“你會不會剃頭???你不會剃就趁早回鄉(xiāng)下喂豬去。”罵完扯下圍在脖子上的布單,就地一扔,然后揚(yáng)長而去。
  父親捂著臉,蹲在地上,又一陣哇哇的嚎哭。被人摑臉,是莫大的侮辱,不僅侮辱肉體,同樣侮辱尊嚴(yán)。但父親卻不能反抗,因為反抗的結(jié)果,只會招來更大更嚴(yán)厲的侮辱。父親不曉得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他只會哭。
  我和吳四貴恰巧準(zhǔn)備去花園山找朋友玩,經(jīng)過胭脂路,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父親的哭聲,我知道他又被人欺負(fù)了。我狂奔過去,拉起他,問他怎么回事,父親不說,只說心里難過。然后我就看到了他被打得紅腫的臉。這時的我怒不可遏。我說:“有人打了你?”父親說:“算了,算了,這是常事?!?br/>  我對欺負(fù)父親的人憤恨得要命,卻只能把氣撒在父親身上,我說:“你光曉得哭!你哭有什么用!有本事就用這刀割斷他的喉嚨。”我指了一指父親尚且捏在手上的剃刀。
  父親嚇壞了,扔下刀,連忙捂我的嘴。但是旁邊卻有一個路過的大哥朝著我鼓了鼓巴掌。他說:“好,好小子!有血性。我們民族就是缺少這樣有血性的男兒,所以才總是被人欺負(fù)。”
  這位大哥的話說到我心里去了。我望著他,心想,這一定也是一個革命大哥。
  這樣,我認(rèn)識了他。我叫他鄧大哥,而他的名字叫作鄧玉麟。
  
  五
  
  胭脂路11號的胡家,窗戶關(guān)得緊緊的。這里真的是在開會。胡家的板凳坐滿了人,沒有凳子的便坐在地上。人群中還夾雜著幾個軍人。他們面孔嚴(yán)峻,卻又有無數(shù)的興奮在這嚴(yán)峻中跳躍。這是一個重要不過的會議。人們低聲地交談著,唯恐聲音傳達(dá)到了外面。木桌旁,有兩個人在寫字,他們負(fù)責(zé)記錄著這天的談話。因為有這記錄,我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事。
  會議的主席是孫武。孫武說:“各位,今天先由劉復(fù)基報告兩個草案。一是‘人事草案’,另一個是‘起義計劃’?!?br/>  人人都屏息聆聽,連空氣都是興奮的。
  劉復(fù)基說:“第一案,是關(guān)于人事。起義后,我們必須馬上成立軍政府,所以,軍政府的組成人員要事先決定。經(jīng)過商議,我們提名總理為劉公,軍事總指揮為蔣翊武,參謀長為孫武。下設(shè)各部:軍務(wù)部長孫武,副長由蔣翊武兼;參議部正長蔡濟(jì)明;內(nèi)務(wù)部正長楊時杰;外交部正長宋教仁;理財部正長李作棟;調(diào)查部正長鄧玉麟;交通部正長丁立中……”
  這些名單,都在大家的預(yù)料之中,事先也都有過議論,所以并沒有什么爭議。
  劉復(fù)基說:“如果此案大家沒有意見,下面即討論第二案,這是起義計劃。具體事項如下?!?br/>  利劍終于要出鞘了。刀鋒上的光芒已經(jīng)隱忍不住,掙扎著從劍鞘里拚命向外閃爍,它首先把這些人的心空照得透亮。
  起義的時間定在中秋,即陰歷的八月十五,公歷的10月6日。在此前,將成立兩個籌備處,一為政治籌備處,一為軍事籌備處。政治籌備處設(shè)在漢口,它負(fù)責(zé)制作起義時需用的旗幟、印璽、文告等,劉公、孫武等為常駐籌備員。軍事籌備處設(shè)在武昌,它負(fù)責(zé)制定軍事計劃,以及運(yùn)送起義所需彈藥,鄧玉麟和劉復(fù)基為常駐軍務(wù)籌備員,楊洪勝和鄧玉麟負(fù)責(zé)輸送彈藥。
  劉復(fù)基的話語平靜,但聽的人卻全都不平靜了。久久盼望的這一天,終于將要到來,大家紛然摩拳擦掌。他們相信,兩周之后,這天下將由他們來改換。
  孫武作了總結(jié)。他說:“我們所通過的軍政府組成人員,是要在占領(lǐng)武昌、成立了軍政府之后才能就職,但政治籌備處和軍事籌備處則必須立即投入準(zhǔn)備。不過起事前,我們還會再通知一次,請大家目前務(wù)必謹(jǐn)守秘密?!?br/>  但是,這樣的秘密何曾守得住呢?
  
  便是在胭脂路開會的同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整個武昌城緊張的空氣,正因此事而起。
  遠(yuǎn)在城外的南湖炮隊,是起義的重要隊伍。兩個士兵請假回家,炮兵們平素也無聊,這是一個喝酒的好由頭。于是炮標(biāo)三營的幾個同棚弟兄,便喝酒為他倆送行。幾個人且喝且笑,猜拳行令,正玩得開心,不料排長來了。排長見他們大白天居然酗酒,立即怒道:“怎么能在這里酗酒?”
  一個炮兵指著身邊即將離營的兩個士兵說:“他們回家探親,同棚兄弟歡送一下?!迸砰L板著臉說:“這也不行。像這樣胡鬧,必須嚴(yán)懲。來人,把這幾個關(guān)起來!”
  酒勁在身的人,對中途阻撓者的反應(yīng)大多一樣,當(dāng)然是不服的,于是沖突開始了。他們放下酒瓶站起來跟排長吵鬧,七嘴八舌中,全是聲音:“不就是喝個酒嗎?你平常喝少了?”“憑什么嚴(yán)懲?怎么從來沒見你嚴(yán)懲過自己?”
  排長也惱怒了。他是領(lǐng)導(dǎo),這些小當(dāng)兵的竟敢如此放肆,于是語氣更加嚴(yán)厲。幾個喝多的士兵,大概真是喝多了,嘴上叫著:“老子跟你拚了!老子天天受你們的氣,今天也受夠了,早就想殺你們這些韃子了。”居然還有人說:“他娘的!別以為我們沒人!我們多的是人,我們不會怕你們的。再欺負(fù)我們,我們就暴動!”
  排長一聽此說,立即舉起槍,厲聲道:“誰敢暴動?我斃了他!”排長身后的士兵便也都將子彈推上了膛。
  如此勢態(tài)下,更多的士兵圍了過來,群情更加激憤。有人說:“誰怕你了?暴動怎么樣?暴動也是你們逼的!”亦有人高聲喊了起來:“暴動就暴動!有什么了不起!”這聲音竟引起一片響應(yīng):暴動!暴動!
  亂哄哄的喊聲中,兩個士兵跑進(jìn)軍火庫,將大炮從中拖了出來,甚至推彈上膛。
  吵架變成暴動,圍觀的人也看傻了。這是掉腦袋的大事。更多的人只想鬧鬧發(fā)泄一下,卻并未打算因此而不要腦袋。畢竟只是喝酒鬧事,道理上也說不過去。響應(yīng)的聲音隨著事態(tài)的升級漸漸弱了下去。拖炮出庫、推彈上膛的士兵到此時自己也被嚇著了。他們突然酒醒,一清醒就發(fā)現(xiàn)他們的腳已經(jīng)踏在了死亡線上。有人提醒道,要命的快跑呀!幾個鬧事者方嚇得拔腿而逃。
  鄂軍提督張彪得報大怒,立即令馬標(biāo)前去彈壓,指示必須將那些發(fā)難的士兵追捕回來。他想知道,他們怎么就敢喊出“暴動”這兩個字。
  
  胭脂巷的會議剛剛結(jié)束,參與會議的人們,還沒有散完。孫武甚至還沒有走出胭脂巷,便遇到前來報信的人。來人滿臉驚慌,打著結(jié)巴說:“炮兵發(fā)生暴動事件!連大炮都拖出來了。”
  這真是晴天霹靂的事。孫武急道:“怎么如此莽撞?趕緊找人了解原委,回頭來詳報?!眲?fù)基亦在半路聞聽此訊,也顧不得其他,急返而回。
  前去打探情況的人再次返回,說軍隊已前去鎮(zhèn)壓了,南湖那邊緊張萬分。孫武道:“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匯報人說:“雖是為喝酒鬧事引起,但他們中有好幾個就是革命黨,知道遲早會起事的?!睂O武生氣了,說:“既知大事當(dāng)前,怎么可以這樣莽撞?”匯報人急道:“怎么辦?事態(tài)這樣嚴(yán)重,不如立即發(fā)難,不然被發(fā)現(xiàn),就來不及了?!?br/>  這句話把人們鎮(zhèn)住。因為適才剛制定下起義方案,一切準(zhǔn)備尚未開始,此時起義,誰有必勝的把握?如果不能勝,起義的結(jié)果又會如何?但是,徜不及時起事,一但逃亡的炮兵被抓,供出整個武昌城的革命黨正在準(zhǔn)備向清廷發(fā)難,那他們又將面對怎樣的局勢?
  一時間眾人皆靜默。事未開始,便有挫折之感。
  此時的劉復(fù)基說話了。他說:“我們必須冷靜下來。現(xiàn)在萬萬不可輕率起事,因我們的準(zhǔn)備尚未齊備。我們不可因一發(fā)而動全身,只能先觀察觀察,如果事態(tài)繼續(xù)擴(kuò)大,自當(dāng)行動?!?br/>  
  在如此情況下,他們所能做的,似乎也只能如此。
  
  這天是個好天氣。我和吳四貴從花園山下來。我說:“有些熱呀,去江里游水怎么樣?”吳四貴說:“好啊,我也正想著哩?!庇谑俏覀兌吮阌蓾h陽門出了城。
  江上的浪一波一波地拍在堤上。蛇山上的警鐘樓在陽光照耀下,顯得高大威武。下面的茶樓,坐著三五個人正喝茶看風(fēng)景。我和吳四貴在他們的注目下,跳進(jìn)長江。我們在江水里戲水打鬧,江水被我們翻騰得十分熱鬧。我們把自己放進(jìn)了他們眼中的風(fēng)景里。
  有一個人奔跑而來。他衣著零亂,神色慌張,跑到江邊,便急喊著找船。有一只小漁船泊得不遠(yuǎn),但那漁夫是個聾子,我和吳四貴都認(rèn)識他。任憑那人如何呼叫,聾子漁夫都無動于衷。我跟吳四貴笑得快被水嗆著。但突然,我想,他會不會也是一個革命黨呢?我來不及推測是也不是,便三下兩下游到漁夫跟前,我推著他,讓他朝江邊看。漁夫到底看到呼叫的人了。他劃著船過去,不等船靠近,那人便跳了上去,急促道:“快劃,快!”
  小船朝著對岸的漢口劃去。未到江心,便有馬蹄的的聲急促而來。瞬間便見到一支馬隊,他們一直追到江邊,佇馬在岸,四下張望,見只有我們兩個小孩子在游泳,一句話未說,掉頭而去。我們在水里露著腦袋望著他們。
  吳四貴渾身發(fā)抖,低聲說:“是來抓那個人的吧?”我說:“那還用說?”吳四貴說:“為什么呢?”我說:“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但是我的心里在說,或許我知道一點點哩。
  
  六
  
  一連幾天,我都在想,那個逃跑的人會不會是革命黨呢?城里傳說南湖的炮隊發(fā)生兵變,這個人會不會就是其中一員呢?如果是的話,官兵會不會滿城搜家,來尋找他呢?他們一共跑了多少人?不會只是這一個吧?
  我很好奇這樣的事,卻無從知曉。
  晚上的時候,父親回家,神情緊張。他說:“今天一個剃頭的人告訴我,報上登了消息,革命黨要在中秋起事,江南江北都傳遍了,他們的口號是‘八月十五殺韃子’?!?br/>  我跳了起來,心里咚咚咚咚像打鼓,就仿佛那個起義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說:“真的嗎?”父親說:“這幾天你千萬給我乖乖呆在家里。滿街軍警亂走,弄不好就會殺人的?!?br/>  我絕不會按父親所說的呆在家里,我要比往日出去得更勤。但是我不能再叫吳四貴,因為我知道“革命”,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街上果然顯得緊張。旅館不時進(jìn)出軍警,亂吼吼地叫著查人。有人手上還拿著墨畫的人頭像,望著進(jìn)出的人核對。街上的巡警也奔來跑去,像是在追捕,又像是自己沒事跑著玩,一陣來一陣去,嚇人一身冷汗。長街的商鋪里,看到女人們拚命地買東西,有幾個店鋪甚至排著隊,大概是提防著真要鬧事,恐怕家里會沒吃的。女人就是讓一個家穩(wěn)定的人,有了她們,不管什么時候,總有得吃。我家就是。但是女人如果慌亂了,全世界就都會慌亂?,F(xiàn)在武昌的街上的緊張,就是因為她們而變得十分夸張。
  
  但我知道,最緊張的地方還不是在街上,而是在都督府。逃跑的炮兵害怕被追捕,便寫了一封信丟進(jìn)了郵筒。這信自然會落到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兼提督張彪手上。
  張彪看罷大為震驚。這的確是讓他大嚇的一封信。信上大意說,我們的黨團(tuán)體牢固得很,如果你們因此事而妄行殺戮,全鎮(zhèn)必/Y+IKuANId3Exz5CCTOeQQ==為激變。字里行間還夾雜著不少恐嚇字句。張彪料想不到逃亡炮兵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這狂言的背后將會是什么呢?張彪忙拿了信去找鄂總督瑞澂。
  瑞澂亦是大嚇。徜若軍中真因此而引起兵變,他自是難以收場。但是,他也萬分惱怒,說:“人都逃掉了,居然還敢寫信來威脅!這是誰的天下?他們想反了嗎?”張彪說:“因事發(fā)突然,我也擔(dān)心引起兵變,所以對幾個鬧事的并沒有死追猛打,準(zhǔn)備待軍中情緒稍緩一點時,暗中再行抓捕。寫此信大概是怕追捕得太緊,心下害怕,故有此言?!比饾f:“此言雖不可信,但也不得不防?!睆埍胝f:“當(dāng)然要防。我意采取外松內(nèi)緊的對策?!比饾f:“怎么防范?”張彪說:“一是將各營所存槍炮機(jī)紐拆卸,連同各種子彈一并繳送軍械總局庫存起來;二是令所有標(biāo)統(tǒng)以下、排長以上各軍官每天必須駐營歇息,加強(qiáng)控制;三是我親自率人出奇不意地巡查,吹緊張集合號點名,官長不在營者,撤差,士兵不在營者,嚴(yán)辦,并罰其長官?!?br/>  瑞澂平靜下了,他點了頭,表示了允許?;蛟S他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是一個士兵的進(jìn)入,打破了他的平靜。士兵遞給瑞澂一張報紙。
  瑞澂接過報紙閱讀,一讀便臉色大變。他把報紙甩給張彪,說:“你看看?!睆埍虢舆^,亦大驚失色。他不禁念出了聲:“八月十五殺韃子。難道他們準(zhǔn)備八月十五鬧事?”瑞澂說:“看來那信不假,像是有事要發(fā)生了?!?br/>  官方立即召開緊急會議,文武官員濟(jì)濟(jì)一堂。會議由軍事參議員鐵忠主持。鐵忠說:“為防止士兵離營起事,現(xiàn)決定全體軍隊提前一天過中秋節(jié)。而八月十五這天不放假。他們?nèi)嗽跔I中,就得聽我們的調(diào)遣。另外,所有子彈一律收繳存庫?!币卉姽僬f:“聽說工程營里有不少黨人,由他們防守楚望臺軍械庫可能危險,不如把工程營調(diào)開得了?!钡斐蓞f(xié)協(xié)統(tǒng)黎元洪卻說不可,此舉會更加引起士兵的反感,反而激起兵變。最終鐵忠作了決定,他要求軍械庫那邊,須得加強(qiáng)官長監(jiān)視。
  
  武昌城內(nèi),街上游走的軍警更是密集,令滿街都是緊張氣氛。人們走在路上,不敢高聲說話,連氣都不敢出得重了,腳步匆忙卻也目光游移,每個人都警惕著是否會被列入嫌疑。我和吳四貴以前到城外長江玩水,一向是跑步帶著呼嘯穿過漢陽門,現(xiàn)在我們不敢這樣放肆了。因為有一次,我們奔跑時,后面咚咚咚地追來幾個軍警,以為我們是犯事的革命黨,見事不妙正在逃奔。吳四貴嚇得褲子都尿濕了。幸虧有一軍警見我們好多回,說這倆是城里的孩子,天天在這路上瘋跑哩。軍警的頭目吼了一聲,說:“往后不準(zhǔn)再這么跑!否則以妨礙公務(wù)、攪亂人心抓你們。”
  從此以后,吳四貴再也不肯和我一起出城玩水。好在天涼了,漸次我也不去了。
  一天,父親回來得晚,母親擔(dān)心他餓,便讓我送兩個大餅給他吃。我走到街角,見父親正和一個纏著頭巾的人說話。那人說著坐了下來,父親準(zhǔn)備替他刮胡子。突然過來幾個軍警,上前一把扯下那人的頭巾。他剪著短發(fā),卻沒有辮子。幾個軍人立即上前把他綁了起來。那人掙扎著想解釋,軍人便用他的頭巾堵住了他的嘴。
  軍人中一個小官模樣的人轉(zhuǎn)身對著父親,他說:“是你替他剪的頭發(fā)?”父親嚇得渾身發(fā)抖,連連地擺手說:“不不不,他說是失火燒的。想讓我替他修剪一下,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毙」俦阋荒_踹倒了父親的剃頭挑子,厲聲道:“你要敢替人剪一根辮子,你就得跟他一樣,別想活命?!闭f罷,綁著那人揚(yáng)長而去。
  父親呆站在原處,看著他們的背影,好半天,見他們走遠(yuǎn),便癱軟在了地上,又哇哇地大哭開來。我奔過去,先扶起剃頭挑子,又把父親拉了起來,我說:“你別哭啦!我就不信,我偏要把這個豬尾巴剪掉?!?br/>  父親嚇得一哆嗦,連忙閉住聲音,他驚慌地朝四下望望,一個大巴掌捂住了我的嘴。
  父親真是一個沒用的人,他被武昌街上的緊張嚇壞了。但我能看到,城里依然有很多的人根本就沒有害怕。他們臉上依然帶著秘密,照樣干著他們想要干的事。
  
  這一天,劉公把幾個年輕人叫到他在曇華林的住所。劉公是有錢人家的公子,但他擔(dān)任著共進(jìn)會的領(lǐng)導(dǎo)。起義所需的一大筆錢,便是他從家里連蒙帶騙弄來的。我先前不明白,他家里這樣有錢,何故還要革命?鄧玉麟大哥告訴我,革命不是有錢沒錢的事,而是為了中國。我們中國人不能總是被外國人欺負(fù),而我們漢人也不能永遠(yuǎn)被滿人欺負(fù)。原來如此。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但我從此知道,有錢人也會革命。
  
  劉公在武漢有不少住處。這一處是在曇華林。他約了三個學(xué)生去他的住處,他們是趙師梅、趙學(xué)詩兄弟和陳磊。這三人正在武昌中等工業(yè)學(xué)堂念書,雖然還是學(xué)生,卻都早已加入了共進(jìn)會。
  劉公拿出一張圖紙,他將它攤在桌上,三個學(xué)生一起圍了上去。趙師梅驚異道:“這是什么?”劉公說:“這是鐵血十八星旗的圖紙?!标惱谝搀@說:“鐵血十八星?什么意思?”
  劉公便告訴他們,當(dāng)年他在日本時,孫中山曾召集他們討論過國旗樣式,有人便設(shè)計了十八星旗圖樣,以后,共進(jìn)會以此作為會旗。紅色鋪地和黑色九角象征鐵血,就是說革命必須使用武力,以熱血驅(qū)逐韃虜、恢復(fù)中華。黑九角的內(nèi)、外角上共有十八顆金黃色的圓星,代表關(guān)內(nèi)十八個行省鐵血共義。
  三個學(xué)生都不由贊嘆道,真是太好了!
  劉公說:“因要在武昌設(shè)立共進(jìn)會總部,我回國時,便把這圖樣帶了回來。”趙師梅說:“需要我們做什么?”劉公說:“起義在即,革命需要旗幟作標(biāo)志。這鐵血十八星旗就是我們起義要用的旗幟。你們是機(jī)械系、電機(jī)系學(xué)生,都有繪圖儀器,并且也會繪畫,就請你們照這張圖繪制二十面十八星旗,各圖案的位置、大小、排列以及邊長,都要準(zhǔn)確?!?br/>  三個青年都顯得異常激動。這是一件太重要的事了,而這事將由他們來完成,這可是莫大的榮幸,便都再三再四地保證絕對完成任務(wù)。劉公說:“畫完后,去找可靠的裁縫店縫好。起義前三天必須完成。這事必須嚴(yán)守秘密。”
  三個青年都忙說,那是當(dāng)然。這是常識了。
  
  七
  
  所有起義的準(zhǔn)備,都在有條不紊地準(zhǔn)備著。雖然是緊張和忙碌,但興奮和期待卻壓倒了一切。月亮一天天飽滿。它高懸在上,讓夜空變得溫柔而嫵媚。它用這光,將武昌城里緊張的空氣一絲絲地化解。還有幾天,這天下便將在這月色之下,由一群無畏者親手顛覆?
  便在這時,一封湖南來信,打亂了節(jié)奏。信是湖南共進(jìn)會一個叫焦達(dá)峰的人寫來的。信上說,湖南方面希望與武昌同時起義,但10月6日中秋這天,他們準(zhǔn)備還不足,望能延遲十天起事。
  這已是1911年的9月28日了。在武昌小朝街軍事指揮部里,劉公、劉復(fù)基、蔣翊武、孫武等人都看了這封信。
  劉公說:“如果準(zhǔn)備不足,貿(mào)然行動,結(jié)果會不堪設(shè)想?!笔Y翊武說:“兩省同時發(fā)難,勝算更大。但如果要延遲十天,這邊的起義時間就得改為10月16日了。”孫武說:“也好,這樣的話,我們的準(zhǔn)備也充分一些?!?br/>  劉復(fù)基思索半天才開口,他說:“我只擔(dān)心時間長了,人多嘴雜,難以保密?!眲⒐f:“所以我們在通知改期的同時,一定要告訴大家定要謹(jǐn)慎行事。”
  最后起義總指揮蔣翊武說:“就這么決定吧。起義時間延遲十天,定為10月16日。”
  聯(lián)絡(luò)員們秘密地將這信息,傳遞了下去。
  
  父親像往日一樣,擔(dān)著他的剃頭擔(dān)子出了門,走前令我在家寫字。已經(jīng)是10月3日了,不幾天就將是中秋。城里的軍警更是緊張得毛發(fā)像獅子一樣豎起。他們眼睛滴溜溜地不停轉(zhuǎn)動,眼光在街上行人中掃來掃去,不小心掃到誰身上,一聲暴吼,便拖到街邊。若是不服,覺得自己委屈,少不得要挨幾個巴掌。即使不打,怒吼著羞辱一頓卻是逃不掉了。父親怕我惹事,叮囑母親再三,不準(zhǔn)我中秋前出門。母親膽子更小,她對著幾案上的觀音不停地嘀嘀咕咕地念叨,一邊念一邊盯我?guī)籽邸?br/>  我一直在等待武昌城里槍炮大響,但街上卻一如往常,原先緊張的氣氛似乎也松緩下來了。
  隔壁趙裁縫的鋪子,來了幾個人。我看出來了,他們臉上有著跟鄧玉麟大哥一樣的神情。見我坐在家門口,一個大哥說:“小子,別盯著我們看?!蔽艺f:“大哥,我知道你們是做什么的。你放心進(jìn)去,如有狗過來,我會比他先叫哩。”
  幾個大哥會意一笑,說這小子挺聰明。
  進(jìn)門的正是趙師梅幾個,他們是來取旗幟的。趙裁縫打開一面旗說:“你們看行不行?”趙師梅幾個一邊撫摸一邊驚喜道:“真是太好了。比想像得還要好?!壁w裁縫臉上露出笑,說:“只是這活兒不能白天干,我只能夜里悄悄地做?,F(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了十八面,還有兩面的旗桿套還沒縫制好?!壁w師梅說:“那就先拿十八面吧,過兩天再來取剩下的兩面?!壁w裁縫說:“好。那時定沒問題。”說罷他把打開的那面旗疊好,放進(jìn)一個包裹里。
  趙師梅從他手上接過包裹,而后說:“當(dāng)武昌城飄滿這鐵血旗的時,定有你的一份功勞?!壁w裁縫說:“別說功勞不功勞這話,只圖我們百姓將來有個活路?!壁w師梅說:“那是一定的。”
  我聽到了他們的MfwzOFINLgeLacKRtD6+ZRNC8rAKxLG7gd5kPq7vA6g=這些話,內(nèi)心狂跳不已。我知道,大事就將出現(xiàn)在眼前。幾位大哥出門來,我情不自禁朝他們伸了個大拇指。他們笑著,也朝著我伸了一個大拇指。這一下,我們都知道對方的心了。
  官府把中秋節(jié)提前一天過了。農(nóng)歷八月十四日,他們喝酒慶祝了一天,到夜晚,軍警便帶著酒氣滿街游走,見到路人,稍不順眼,便上前一通盤查。睡覺時分,新軍的士兵們子彈都一律上交,排長也不回家,通夜守在棚里。工兵第八營的排長陶啟勝最是緊張,帶著士兵,不停地查鋪。他出門時,棚長熊秉坤躺在床上笑著對他旁邊的金兆龍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哩,讓他們?nèi)ゾo張,我們安心睡大覺就是了。”
  中秋節(jié)竟是靜悄悄地過去,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清朝官府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氣。老百姓也有些詫異,以為這天大小都會有點動靜,不料,卻什么都沒有。
  趙裁縫和吳麻子晚間吃飯時,都蹭來我家,他們跟我父親私底下說著話。吳麻子說:“報上不是講今日要殺韃子么?”我父親說:“是呀,怎么比平常年頭還要安靜呢?”趙裁縫說:“越安靜說明越會有事哩。武昌城起事只是個遲早?!眳锹樽佣⒅f:“你怎知道?”趙裁縫瞇眼笑道:“天知道地知道,我卻不知道。”吳麻子說:“那你憑什么說武昌城遲早會起事?”趙裁縫說:“因我曉得天爺?shù)啬傅男乃?。他們說我們這日子照這樣過下去,就是死路一條?!眳锹樽诱f:“天爺?shù)啬附o你托夢了?”我父親說:“托不托夢倒沒什么。不過天爺?shù)啬傅故钦f得對,這日子不能這么過下去?!眳锹樽诱f:“也是。我最恨那些滿人,我只望我們漢人能重新當(dāng)皇帝?!蔽腋赣H說:“漢人的江山還不是你家吳三桂送掉的?”吳麻子發(fā)怒了,說:“你你你,那吳三桂關(guān)我們什么事?”趙裁縫忙說:“扯遠(yuǎn)了扯遠(yuǎn)了。叫我說,誰當(dāng)皇帝不關(guān)我們的事,有沒皇帝也都與我們幾個沒關(guān)。我只望這日子能過得順當(dāng)一點,小孩們長大了能正經(jīng)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眳锹樽雍臀腋赣H都點著頭,說:“是呀,是呀。”
  我和吳四貴躲在附近偷聽他們說話。吳四貴傻傻地望著我,說:“他們在講什么?我怎么聽不懂是些什么話?”我說:“你不懂的事多著哩!”
  他們回去前,趙裁縫走到門口又回了頭,說:“這些天大家還是都醒著點,誰知道會有什么事呢?”
  吳四貴使勁逼著我問:“這話是什么意思?會出什么事?要打仗么?”我說:“哎呀呀,你怎么這么啰唆。不就是讓你睡覺醒著點嗎!”
  我白天黑夜都醒著。我的鼻子就像狗一樣靈敏,我聞得出空氣中的味道。這些天的味道跟尋常完全不同,我知道武昌城定是要出大事。
  只是,沒有人會預(yù)料得到,這件大事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到來。
  
  八
  
  1911年10月9日,這個日子注定讓無數(shù)人銘心刻骨。
  這一天,漢口的寶善里一如往昔。寶善里屬俄租界,是俄國毛子的地盤。在漢口,洋人比武昌多得多,洋房也比武昌多得多。我父親常嘮叨說,漢口的錢是站著的,漢陽的錢是攤著的,武昌的錢是頂著的。小時候我不懂緣故,大了才曉得:漢口的洋人在江邊蓋了許多貨棧,他們走長江水道,把這些當(dāng)?shù)靥禺a(chǎn)貨運(yùn)回國,又從他們本國,拉了一些洋貨運(yùn)來漢口,那些堆立在貨棧里的貨物,就是錢;漢陽則是由上游水路,放排下來木料竹子和藥材,晾攤在河灘上,這些木竹及藥材賣掉也是錢;而我們武昌,卻是官家云集之處,他們頭上的頂戴花翎,就是錢。
  
  英國佬、法國佬、德國佬以及俄國毛子日本鬼子都在漢口開著租界。租界的洋人是自己管自己,那里事無巨細(xì)都輪不著清府的警察插手。革命黨為逃避清府的視線,便喜歡尋那租界的屋子居住。洋人們雖與官府勾結(jié),但到底對中國的事知之略少。
  正是初秋的下午,窗口的陽光分外明亮。俄租界寶善里14號正在忙碌。這是劉公租下的房子,他在寶善里租下了1號和14號兩套房子,1號自住,14號則專用來作共進(jìn)會的總部,起義的政治籌備處也設(shè)立在此。所有起義前的準(zhǔn)備都在這里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距指揮部定下的起義時間還有一周。雖然準(zhǔn)備已相當(dāng)充分,但他們還要在這一周內(nèi),做得更周全些。
  屋中央的圓桌前,李作棟和劉炳正在為新印制的鈔票加蓋印章,另有幾人在一邊清理文件。
  鄧玉麟準(zhǔn)備出門,見孫武坐在窗前,借著光,檢查置放在臉盆里的火藥,便走過去說:“怎么樣?還能用吧?”孫武說:“當(dāng)然。當(dāng)年的革命者為暗殺清官而買下這些火藥,當(dāng)年他們沒能用成,現(xiàn)在正好派上用場?!编囉聍胝f:“是啊,我們就用它們?nèi)フ偠礁??!睂O武自豪道:“那最合適?!?br/>  鄧玉麟說笑幾句后,要為起義買表,便出了門。不多久,劉公的弟弟劉同進(jìn)來了。因為哥哥的緣故,他雖年齡還小,尚是中學(xué)生,卻對起義一事,了解甚多。屋里所有人,都同劉同十分熟悉。
  劉同的手上夾著一枝煙,孫武卻沒有看見。他對劉同說:“你怎么來了?”劉同說:“過來看看你們忙得怎么樣了?!彼贿呎f著一邊朝孫武所坐的窗口走過去。走近后,他吸了一口煙,隨意地將煙灰彈了一彈。孫武說:“小心呀,這里有炸藥?!眲⑼f:“知道了?!闭f著朝樓上走去。
  孫武正拿著一枚炸彈檢查,突然他想站起來說什么,順手將炸彈朝桌上一放。他的手有點重,炸彈落在桌上的聲音很響。緊接著,轟地一下,它居然因此而爆炸了。瞬間,一股白煙升騰而起,孫武未及反應(yīng),爆炸聲隨之響起,火光迸射,將屋里所有人都驚呆了,剛走到樓梯口的劉同嚇得幾乎坐在了臺階上。
  孫武被炸翻在地,臉部被火藥熏得烏黑,鮮血從那一片片的黑中流了出來。幾秒鐘后,李作棟沖過去,從屋角抓了件長衫蒙住孫武的頭,然后說:“快,送他到醫(yī)院。”屋里的另兩人立即上前來,他們挾著孫武,迅速從后門離開。
  正在里屋的劉公聞聲而出。屋里正燃著火。他一邊忙不迭撲火一邊緊張地說:“爆炸聲一定會驚動巡捕房,大家趕緊轉(zhuǎn)移,走前必須把所有文件都帶走?!?br/>  火不大,只一會兒,便被撲滅。屋里煙味濃郁,有人咳嗽了起來,一邊咳一邊說:“文件全都鎖在柜子里。”劉公說:“趕緊打開,全部帶走。”咳嗽的人說:“鑰匙呢?鑰匙在誰手上?”
  卻無一人知道。劉公說:“撬柜子?!笨蓛扇齻€人折騰好一會,卻依然沒能把柜鎖弄開。而此刻,俄國人的腳步和哨音已經(jīng)可以聽到了。劉公說:“我到前面去應(yīng)付,你們要快,然后從后門走?!眲⒐f罷,扯了下衣服,平靜了一下神情,然后出門。
  劉公走出前門,假裝要掏鑰匙鎖門,一副要外出的樣子。奔跑而來的俄巡捕卻已經(jīng)趕到他面前說:“出了什么事?怎么有爆炸?”劉公故作輕松道:“哦,沒多大事,不小心弄翻了煤油,是煤油引起的爆燃?!倍硌膊丢q豫了一下,卻說:“煤油引起的爆燃?我們還是看看吧。”說話間,抬腿便進(jìn)了屋。
  劉公嘴上說:“好的?!比藚s沒有跟他們一起進(jìn)去,他落在后面,趁人不注意,閃到屋后,猶豫幾秒,然后迅速離開了。
  屋里只剩下未來得及逃掉的劉炳。他一直想打開柜子,卻始終未能成功。待他決定從后門離去時,卻已然避走不及,結(jié)果被俄巡捕堵在了屋里。
  一個巡捕聞了聞氣味,突然大聲說:“這不是煤油味道,分明是火藥?!毖膊兜念^兒便厲聲道:“一個百姓家,怎么會有火藥?”說罷命令道:“搜!仔細(xì)搜!”
  翻箱倒柜式的搜查,將寶善里14號所有的可翻的東西全都翻了出來。炸藥最先被找到,散放在桌上的文件也被一搜而去。那個被鎖著的柜子自是逃不出魔掌。幾個巡捕試著擰鎖,卻也沒能打開。于是他們找了把斧頭,三下兩下將柜子劈了開來。劉炳臉色蒼白,他心里想,當(dāng)初我們怎么不用斧頭砍呢?
  柜里的東西全部被翻了出來。里面的東西令幾個巡捕嚇了一跳:一摞旗幟,一堆袖章,還有一堆文告、鈔票以及各式各樣文件。
  巡捕頭兒翻看著這些,他并未看懂,嘴里不停說:“這是什么?這是干什么的?要造反?”然后便命令將柜里所有東西全都帶走,扣下的劉炳一人也一并帶走。
  
  鄧玉麟買了東西回來,走到寶善里巷口,見人們跑來跑去,一派騷動。幾個巡捕正在抓人,這是14號的左鄰右舍。鄰居們東喊西叫著:“不關(guān)我的事呀!我只不過住在隔壁?!庇钟泻罢f:“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哩?!?br/>  鄧玉麟見事不對,忙上前打聽,“出了什么事?”一個街坊告訴他,像是有人扔了炸彈,屋里爆炸了。鄧玉麟大驚,他想起自己走之前孫武正在查驗火藥,忙說:“是幾號爆炸了?”街坊說:“像是14號?!?br/>  鄧玉麟知道大事不好,不敢再往前走。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亦不知有沒有人被抓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任何事情發(fā)生,都會影響大局。鄧玉麟心急如焚,放眼四望,他認(rèn)識的人一個不見。緊急間,想起劉公在長清里還有一住處,不知他們是否轉(zhuǎn)移到了那里。想罷,拔腿即走。
  鄧玉麟心急火燎地趕到長清里,敲門時,開門的竟是劉公。鄧玉麟懸著的心落了一半,他急道:“出了什么事?”
  屋里還坐著李作棟。二人皆情緒低落,只是長吁短嘆著。屋里一角,還坐著劉同,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鄧玉麟說:“到底怎么回事?”此時劉公方說:“炸藥不慎爆炸,引了來俄國毛子。劉炳被抓了。最可怕的是,所有的文件全都被巡捕房搜索而去?!?br/>  鄧玉麟頓時傻眼,他急道:“???這怎么辦?”劉公說:“起義消息必定泄露,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眲⒐f時,痛心疾首。
  幾個人一時間沉默。幾個月來的忙碌辛苦、興奮以及焦急的等待,或許就在這一聲炸響中,灰飛煙滅。
  劉公接著說:“巡捕一查就能查出14號是我租下的。我在1號的住房也難免被查。而所有人員名冊都放在那里,我們必須把它取出來。如果這份名冊被搜走,俄國巡捕房必將這名冊交給官府,那我們的人,就將會被一網(wǎng)打盡,數(shù)年的革命基礎(chǔ)必將盡毀?!?br/>  鄧玉麟更是驚呆了。他知道,對于他們,這是比泄露起義計劃更大的事。這次起義不成,還可有下次,而人員被抓,組織被毀,便再沒機(jī)會。劉公說:“所以,我必須馬上回家一趟,把那里的文件取出來?!编囉聍胝f:“你不能去冒險,起義在即,你身負(fù)要職,不能有任何閃失。我去幫你取?!崩钭鳁澱f:“你也不能去。孫武是我送到同仁醫(yī)院的,他正在治療。他有一個想法,急著要見你,你得趕緊過去一趟?!眲⒐f:“他一定有重要想法,你趕快去。這邊我來解決?!?br/>  一邊的劉同突然站了起來,說:“哥哥,我去。我去取出來。他們不會懷疑我?!崩钭鳁澱f:“不行,你太小了,萬一出了什么事,大家都不好交待?!眲⑼f:“那里是我家,我可以說,我不過是回家去呀?!眲⒐肓讼?,說:“也是。這樣吧,你和你嫂子一起去。你們一個婦人,一個孩子,不過是家眷,若問你們,你們只咬定說是回家,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眲⑼f:“我明白?!?br/>  鄧玉麟和劉同叔嫂前后腳出門,他叫了黃包車,直奔同仁醫(yī)院。孫武已經(jīng)治療結(jié)束,他的臉和胳膊都被白紗布裹纏,狀態(tài)狼狽。此刻見著鄧玉麟,連寒暄都沒有了,急不可耐道:“你來得正好,情況危急,我一刻都靜不下來?!编囉聍胝f:“你的傷勢如何?”孫武說:“先不談傷。寶善里失事,我已知所有機(jī)密文件全部被俄國人搜走?!编囉聍胝f:“他們不會這么快交給官府吧?”孫武斬釘截鐵道:“不可懷有這樣的僥幸,他們必定會馬上轉(zhuǎn)交給官府。如果官府拿到這些文件,必定得知我們的起義計劃。所以,你必須馬上過江,通知武昌軍事指揮部,只有立即動手,才能死里求生?!编囉聍胝f:“我完全同意?!睂O武說:“你告訴他們,我的意見是今晚行動?!编囉聍肷钪聭B(tài)的嚴(yán)重性,連坐都沒坐下,立即說:“我現(xiàn)在就過江。你要注意安全?!闭f罷便掉頭出門。
  
  便是鄧玉麟與孫武談話的時刻,更緊急的事發(fā)生了。
  劉同和嫂子一起回到寶善里1號的家,正欲打開門鎖,突然沖上幾個巡捕,一把將他二人扭住。劉同大聲喊叫和掙扎,聲稱自己是學(xué)生,只是回家。但這一切解釋都無濟(jì)于事。劉同和他的嫂子同時被捕,屋里也被強(qiáng)行搜查,那份重要的名冊亦被搜繳而去。
  消息立即傳到長清里劉公處,劉公大驚失色。李作棟焦急道:“他們怎么能連小孩和婦人都抓呢?”劉公說:“看來事情比我們想像的更加嚴(yán)重。名冊搜走,如不知地址,一時還抓不到人?,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劉同雖然不是黨人,但他是我弟弟,平時也聽到許多機(jī)密,大多機(jī)關(guān)地址,他都知道。他年幼無知,不可能禁得起官吏的威逼拷問,難免會把他知道的全都說出來,這就勢必危急漢口和武昌的各個革命機(jī)關(guān)?,F(xiàn)在我們必須通知大家趕緊轉(zhuǎn)移?!崩钭鳁澮嗉钡溃骸皩O武住同仁醫(yī)院的事,劉同也知道?!眲⒐f:“他也必須轉(zhuǎn)移。先將他轉(zhuǎn)移到德租界黃玉山家里,料敵人一時查不到那里去?!崩钭鳁澱f:“我現(xiàn)在就去通知所有人。目前你最是危險,得趕緊找個安全地避下風(fēng)頭?!眲⒐f:“我知道。武漢暫不能留,我得避到鄉(xiāng)下去?!崩钭鳁澱f:“那最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br/>  
  九
  
  秋風(fēng)徐徐地吹動著,長江水勢浩大,寬闊的江面顯得很沉靜。小小的浪舒緩地涌動,漁船劃過,竟也不那么搖晃。
  這天的下午,武昌小朝街85號沒有任何異樣。這是幢二層樓的房子。這樣的灰磚房屋在武昌城里多得是,它不顯山不露水,就仿佛一個穿著灰大褂的鄉(xiāng)下人,永遠(yuǎn)抄著雙手,以不動聲色的面容立在這里看世間風(fēng)云變幻。就算走得近了,也沒人會去猜想,這樓里是否藏有蛟龍。
  樓下住著房東。房東進(jìn)進(jìn)出出,買米買菜,燒火做飯,站在門口與鄰人閑聊,偶爾也發(fā)發(fā)牢騷,一如所有的武昌人。但在樓上,卻是起義的軍事籌備組,并同時兼著起義指揮部。起義日期迫近,文學(xué)社的關(guān)鍵人物劉復(fù)基、蔣翊武、彭楚藩等人越來越頻繁地相聚在此。他們永遠(yuǎn)在商量著起義的相關(guān)事宜。
  這一天,他們?nèi)匀痪墼谶@里,深談起義的一些細(xì)節(jié)。
  劉復(fù)基說:“起義的準(zhǔn)備工作已經(jīng)進(jìn)行得差不多了,但黃興要求起義再延期數(shù)日,以等待十省共同發(fā)難?!迸沓f:“這樣好倒是好,只是我們這邊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這么久,再往后延,保密是個大問題。”劉復(fù)基說:“是啊。夜長夢多,我們已經(jīng)延時了十日,官府也有所察覺。再繼續(xù)延時,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我很擔(dān)心?!?br/>  兩人說著,望著蔣翊武,畢竟他是起義總指揮。蔣翊武沒有回答,他也在考慮。他覺得劉復(fù)基他們說得對,但是,黃興的意見也不能不聽。黃興的地位,他們都很清楚。用一個詞,就是“舉足輕重”。
  恰是這靜場時刻,有人闖了進(jìn)來,進(jìn)門便驚慌著說:“不好了,出大事了!是天大的事!”
  人人都嚇一跳,忙問又是什么事?來人說是寶善里那邊出了事。劉復(fù)基急道:“怎么了?”來人說:“聽說共進(jìn)會那邊炸藥爆炸,引來了俄國巡捕。我們有人受了傷,好像是孫武,還有人被俄國巡捕當(dāng)場抓走。其他情況尚不明了?!?br/>  蔣翊武、劉復(fù)基一干人全都愕然。蔣翊武道:“劉公呢?他在哪里?”來人說:“他家被搜了個徹底。他沒被抓,想必是逃了。”
  寶善里是政治籌備處,又是共進(jìn)會總部,起義的大量機(jī)密都在那里,倘這些機(jī)密被泄露,整個起義必敗無疑。在場每個人的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彭楚藩說:“趕緊派人過江了解情況。”劉復(fù)基沉默片刻,方說:“怕是來不及了。何況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人。事已至此,我想起義計劃很可能會被官府得知,我們必須考慮立即起事,方能力挽狂瀾?!笔Y翊武說:“不能急,更不能亂猜測,先觀察觀察再說。”彭楚藩亦說:“再觀察到何時?萬一眾同志都被抓起來了呢?”劉復(fù)基說:“是呀??膳碌牟粌H是起義人名冊被搜去,比這更可怕的是,如果我們被抓的同志經(jīng)不起拷問,就有可能將所有機(jī)關(guān)地址供出,牽連的人便會成百上千,而我們也會面臨一網(wǎng)打盡的危險。以此看,只能先發(fā)制人?!笔Y翊武說:“眼下情況未明,如此判斷未免過早?!?br/>  先前所說黃興要求延遲起義的事,此刻根本不可能考慮了。中心的問題已然轉(zhuǎn)向,那便是:要不要馬上起義。眾人七嘴八舌,大多人同意劉復(fù)基觀點:此為生死時刻,只能背水一戰(zhàn),馬上起義。
  總指揮蔣翊武一直沉默不語。事關(guān)重大,起義計劃是否泄露亦不知曉,被捕同志向敵招供也是推測。如若提前起義,無他省同步呼應(yīng),僅由鄂省一家孤注一擲,清廷必會以舉國之力前來圍剿。如此這般,勝算會有多大?作為總指揮,他必須想到這些。一時間,蔣翊武心緒茫然。
  鄧玉麟便是在此時,闖進(jìn)了他們的討論中。眾人頓如云霓再現(xiàn),全都圍了過去。蔣翊武更是直奔主題,說:“快,寶善里到底怎么樣了?你在場嗎?”一向沉著的劉復(fù)基亦按捺不住,急問道:“孫武呢?他怎么樣?他是什么意見?”
  鄧玉麟明白他們業(yè)已聽說寶善里的事故,便忙說:“孫武還算好,但情況不容樂觀。最要命的是寶善里所有的起義文件全部被俄國人搜走。孫武讓我轉(zhuǎn)告軍事指揮部,請考慮立即起義,不然所有人都面臨危險?!?br/>  所有的猜測,都成現(xiàn)實。眾人立即知道情況嚴(yán)重,錯愕中一時說不出話來,于是將目光投向蔣翊武。蔣翊武緊鎖眉頭,仍然在考慮。
  劉復(fù)基按捺不住,拔出槍來對著他,嚴(yán)厲道:“君為總司令,而今事態(tài)迫切如此,人人危在旦夕,你卻還在猶豫不決。你怕死了嗎?!”
  蔣翊武仍然沒有說話,他的心緊了一下,固然知道他們已沒退路,但貿(mào)然起義是否就合適?會不會導(dǎo)致更多人頭落地?他不敢輕率作決定。
  鄧玉麟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值此人命關(guān)天時刻,自己內(nèi)部設(shè)若如此,后果將更不可預(yù)料。他說:“劉同年少,如他被捕,難保禁不起拷問。他經(jīng)常出入我們機(jī)關(guān),熟悉所有人,也知道各機(jī)關(guān)的地址,他要是招供,所有革命組織便會被全部毀滅?!彼f著朝彭楚藩望了一眼,希望他能出來調(diào)和。
  彭楚藩會意地接過他的眼神,便走上前,半開玩笑地拍了拍蔣翊武的頭說:“誠如鄧君所言,你是起義總司令,你的頭怕是第一個不保?!?br/>  蔣翊武將頭甩了一下,勃然怒道:“你們以為我怕死?!蔣某人什么時候怕過死?怕死我還革命?大好頭顱,同拚一擲!好,既然大家一致認(rèn)定,只有起事,才能死里求生,那就今夜吧。今夜我們起事!”
  沒有人計較蔣翊武的發(fā)怒,這正是他們所需要的怒氣。眾人立即激動起來,彼此抱拳互祝。
  
  十
  
  那個時候,我在做什么呢?
  很久之后,我都在想這個事情。我問吳四貴,我們那天在做什么?吳四貴說,你好記性!那天我爸同意我念中學(xué),你爸說你也應(yīng)該去中學(xué)念書。可是你不肯,說長大想去當(dāng)兵。你天天晃到工程兵那邊找人教你玩槍。你爸氣得罵你哩,說是寧可你接他的剃頭挑子,也不讓去你當(dāng)兵。之后我就拖你到楚望臺了。
  吳四貴這一說,我想了起來。我是不應(yīng)該忘記。那天我和吳四貴在楚望臺坐了許久。我的心意吳四貴不懂。我想學(xué)打槍。因我知道,武昌將有大事發(fā)生。我全身心等待著這樁大事的到來,我想這件大事無論如何是應(yīng)該有我參與的。工程兵的熊秉坤是鄧玉麟的朋友,他雖只是八營的一個棚長,但他像鄧大哥一樣,臉上總有一種神秘的氣息。熊秉坤大哥告訴我怎樣拉槍栓怎么瞄準(zhǔn),我說如果能真打一槍就好了。熊大哥意味深長地說:“這個日子就快來了?!毙艽蟾缯f的日子是指什么?我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只覺得那個日子就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隨時可以捕捉到它。
  我還記起了,那天我和吳四貴從楚望臺回家時,路過工程八營,我拉著吳四貴要去找熊秉坤大哥。我想在吳四貴面前炫一手,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怎么瞄準(zhǔn)怎么拉槍栓了。走近工八營,我們竟看到千家街開雜貨店的楊洪勝大叔與正在當(dāng)班的熊秉坤大哥說話。我奇怪他們倆怎么有話可說?突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楊大叔的臉上也散發(fā)著我熟悉的那種神秘。他們倆說著話,神情卻古怪。難道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嗎?我想。
  
  我拉了吳四貴一把,說:“算了,今天太晚了?;丶野??!眳撬馁F說:“難道楊大叔也想當(dāng)兵?老了一點吧?!蔽艺f:“你知道個屁呀!”
  
  起義的時間業(yè)已決定:10月9日夜半行動。劉復(fù)基立即起草起義通知,總指揮蔣翊武則布署軍事行動。蔣翊武說:“起義時間定為今夜十二點整,城內(nèi)城外同時起事,以城外南湖炮聲為信號;所有起義部隊以左臂扎白布為標(biāo)志;炮隊攻擊中和門,占據(jù)楚望臺,并且要連夜攜炮上蛇山,集中火力炮擊督署及藩署,擒賊先擒王,擊潰他們,讓清軍群龍無首;工程營則必須要奪下彈藥庫……”
  所有人都面孔緊張地聽著蔣翊武發(fā)令。亦有筆快者,速速地做著記錄。劉復(fù)基將擬定的通知念了一遍,蔣翊武差人分頭抄寫,又指派聯(lián)絡(luò)員即刻送往各軍營以及各機(jī)關(guān)。
  蔣翊武指示:今晚的口令是“同心協(xié)力”。
  決定一出,各人便分頭開始行動。
  這天最忙碌的人是鄧玉麟。他領(lǐng)命與楊洪勝前去通知工八營準(zhǔn)備行動,隨后還要將儲藏在胭脂路的炸彈搬運(yùn)到楊洪勝位于千家街的雜貨店,然后由楊洪勝分批送到工八營去。然而他最重要最重要的任務(wù),則是前往南湖炮隊送信。他得通知炮隊夜半十二點準(zhǔn)時放炮,這是起義的號令。整個武昌城以及蟄伏在夜色里的人們,都會豎起耳朵聽取這個驚心動魄的炮聲。這聲音將會改變無數(shù)人的命運(yùn),甚至中國的命運(yùn)。
  鄧玉麟忙了一通,準(zhǔn)備出城時,天已很黑了。他與另兩個聯(lián)絡(luò)員在約定地點會合。鄧玉麟說:“城內(nèi)都通知完了嗎?”兩聯(lián)絡(luò)員表示全部通知到了。鄧玉麟說:“太好了,現(xiàn)在我們馬上趕到南湖。”一個聯(lián)絡(luò)員說:“時間很充裕,炮隊八標(biāo)也應(yīng)該有所準(zhǔn)備。”
  三人說罷趕緊朝城外而去。行至文昌門附近,發(fā)現(xiàn)城下氣氛緊張,城門看守奇嚴(yán)。所有往來行人,都被一一仔細(xì)盤問和搜查,進(jìn)出速度奇慢無比。鄧玉麟趕緊拉了二人到僻靜處,說:“看來出城很難。你們身上有沒有可疑的東西?”一個聯(lián)絡(luò)員低聲驚道:“糟糕,我身上還有一個炸彈。”鄧玉麟的臉都白了,他急切道:“你怎么能隨身帶這個?趕緊處理掉。”
  三人便急步從僻巷繞道,及至城邊偏僻處,將炸彈扔進(jìn)一條雜草深長的溝中。再向城門去,發(fā)現(xiàn)出城更難了,仿佛正在查找什么人。
  鄧玉麟見狀不妙,說:“走中和門?!庇谑怯殖泻烷T疾步而去。不時有軍警嚴(yán)肅著面孔,顯得緊張不堪的樣子,來回奔走。鄧玉麟說:“看來情況不妙,敵人一定得到了我們的大量文件,不然武昌城不會如此森嚴(yán)。我們必須趕緊離城。”
  這想必是武昌城史上最恐怖的一個夜晚。一番艱難曲折,鄧玉麟和兩個聯(lián)絡(luò)員終于得以出城。城外空氣新鮮,長吁一口氣,仿佛能吐出滿腹的污垢。夜空中的星點似乎比城里顯得明亮。田野帶著秋天的清新和溫情,撫慰著這幾個因緊張而汗流浹背的年輕人。他們沒有停歇也沒有說話,腳步匆匆地趕路。
  這樣的夜晚,星光和夜氣都沒有任何征兆透露給鄧玉麟。他完全不知道,在他們行走的途中,城里正發(fā)生著什么樣的事情。他們只顧埋頭匆匆趕路,待趕到位于南湖的炮隊,大門已關(guān),四周已是格外的靜悄,夜色下,闃無人聲。
  鄧玉麟憑借著對此道路的熟稔,越墻而入。待他找到炮隊聯(lián)絡(luò)員,已近十二點。炮隊的革命黨人根本不知白天漢口發(fā)生了什么,亦不知今天的夜晚準(zhǔn)備起義,他們業(yè)已沉睡在夢鄉(xiāng)之中。聯(lián)絡(luò)員朝著俱已熄燈的營房說:“這時候一個個找人起床,怕是不可能吧?”
  鄧玉麟一行十分無奈,再看表時,起義時間已過。這夜的起義顯然流產(chǎn)。他懊惱地蹲在墻根下,無法想像這個結(jié)局將會是什么,只能留待明天前去起義指揮部匯報,看看下一步應(yīng)該如何。
  無論如何,他想像不到,便是在他趕路的途中,在他蹲在墻根下懊惱悔恨的時刻,武昌城最黑暗最血腥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
  
  十一
  
  這天晚上,我的眼皮突然跳動得厲害。老人講,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眼皮或報喜或報警,最是靈驗?,F(xiàn)在,我的兩個眼皮都在跳著,我不知是禍?zhǔn)歉#蛟S是福禍同至?
  天色慢慢變得暗了一點,我在家坐立不安,眼前老是浮出熊秉坤和楊大叔臉上的古怪。那古怪暗示著什么呢?我便越發(fā)坐不住了。
  我跑出屋,正遇我父親挑著剃頭擔(dān)子回來。他急道:“你往哪里跑?外面到處都是軍警抓人?!蔽覈樍艘惶?,忙說:“抓什么人?”我父親說:“說是抓革命黨哩。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頭要掉了?!备赣H說著,心里難過。他明白,那些即將被抓的革命黨中一定會有他熟悉的人。他放下?lián)?,往門坎上一坐,便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趁父親哭的時候,我朝千家街跑去。我去過楊大叔的雜貨店,父親有一回讓我去那里買過鹽和煤油。
  
  楊洪勝開在千家街的雜貨店生意似乎還不錯。他每天笑臉迎客送客,暗中卻承擔(dān)著聯(lián)絡(luò)同志以及運(yùn)送彈藥之責(zé)。起義臨近,他的運(yùn)送任務(wù)越加繁忙。這天的下午,他提著籃子,籃子上面是青菜,下面卻是炸彈。他來到工程八營,當(dāng)班門衛(wèi)是熊秉坤。他跟熊秉坤打著招呼,眼角卻朝著籃子暗示了一下。熊秉坤悄然掀開籃子,發(fā)現(xiàn)炸彈,低語道:“怎么今天就送來了?不是還早嗎?”楊洪勝說:“指揮部決定今夜起事。寶善里機(jī)關(guān)出事,文件全都泄露敵手?!毙鼙ふf:“我們也剛剛聽到一點風(fēng)聲?!睏詈閯僬f:“官府已經(jīng)在大肆搜捕,不起義就是死,所以今晚必須行動。總指揮說,軍械庫是你們駐守的,一旦起事,得馬上占領(lǐng)。占領(lǐng)了楚望臺,就派人出城去接應(yīng)炮隊進(jìn)城?!毙鼙远ǖ溃骸敖兴麄兎判?,我們這邊絕對沒有問題?!睏詈閯僬f:“那就好。今晚的口號是‘同心協(xié)力’?!毙鼙ふf:“知道了?!睏詈閯僬f:“彈藥如不夠,我晚些時會再送過來。”熊秉坤說:“不可太晚。我盡量讓自己人來當(dāng)班。萬一不是,你得隨機(jī)應(yīng)變?!睏詈閯僬f:“好的,我會伺機(jī)行事。”
  楊洪勝再次出門準(zhǔn)備送第二批彈藥時,天色已昏灰下來。街上有了更多的軍警,路人都人心惶惶,不知又是出了什么事。楊洪勝依然拎著籃子,上面依然是青菜,而青菜下依然還是炸藥。他循著先前走了一趟的路,再次走向工八營。
  我看見楊大叔時,他一臉沉靜,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真的就是在給人送菜。我忍不住叫了起來:“楊大叔,還送菜呀?”楊大叔對我笑了笑,說:“小子,天都黑了,還不回家?”我走近楊大叔,想問他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今天武昌城很奇怪呀。”楊大叔說:“快回家吧。今晚哪里都不要去。”我還想說什么,楊大叔卻快步走了。
  楊洪勝走近工八營時,發(fā)現(xiàn)門衛(wèi)已經(jīng)換人。這是一個他完全不認(rèn)識的人。他立即放慢腳步,想伺機(jī)調(diào)頭。門衛(wèi)卻說:“站住。干什么的?”楊洪勝便說:“送小菜的?!遍T衛(wèi)說:“這么晚送什么小菜?”楊洪勝說:“哦,因為我明天早上有事,就想今天先送過來。那我還是明天再送吧?!?br/>  楊洪勝說罷,調(diào)頭往回走。沒走幾步,卻遇上軍警。軍警徑直朝他走來。這是他的鄰居見他出門頻繁,神出鬼沒,心下懷疑,便報告了軍警。軍警聞知,立即追蹤而至。
  楊洪勝見事不好,立即拐進(jìn)另一小巷。軍警卻沒有放過他,亦放快步追了過來。見軍警尾隨不放,楊洪勝知道自己或許被暴露,便跑了起來。軍警見他奔跑,亦奔跑著追去。楊洪勝的籃子裝有炸彈,被抓著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楊洪勝想得很清楚。他不禁摸出炸彈,回身朝著軍警扔了出去。炸彈爆炸了,軍警有人翻倒,但楊洪勝自己亦被炸傷。待他爬起來想要繼續(xù)跑時,后面的軍警卻撲了上來,將他活捉。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我親眼見到楊大叔被軍警追逐,又看到他被炸彈炸傷,最后還看到他被人扭著胳膊。被捕的楊大叔從我的面前經(jīng)過。他的面孔黑黢黢的,那是火藥留下的痕跡,然而他的眼睛卻很明亮。他頭微揚(yáng)著,全無畏懼之感。街邊站著許多人,大家神情發(fā)呆,不知是悲憤還是傻掉了。我有些想哭,卻又覺得這樣的膽怯定會被楊大叔所笑。楊大叔看到了我。他用眼角的光從我臉上掃過,然后又慢慢掃向了所有人。他的嘴角露出幾絲笑容,仿佛說,這不算什么,好戲在后頭哩。
  
  我一路小跑回到家,我父親一把抓著我,連連說:“你跑哪里去了?我聽到有爆炸聲哩?!蔽艺f:“楊大叔被抓走了?!蔽腋赣H說:“哪個楊大叔?”我說:“就是千家街開雜貨鋪的楊大叔。他的籃子里有炸彈,他是革命黨?!蔽腋赣H便哭了起來,說:“是楊洪勝嗎?這回他怕是活不成了?!蔽液軣└赣H的哭。他的聲音,讓這夜晚徒增幾分壓抑。我說:“楊大叔都沒哭,你哭什么?!”
  
  十二
  
  此時的天已經(jīng)黑透了,而小朝街85號起義軍事指揮部卻完全不知楊洪勝被捕一事。他們?nèi)汲两谂d奮之中,只待南湖的炮聲一響,他們便舉行起義。緊張籌備了幾個月,這個立見分曉的時刻終于到了。
  蔣翊武、彭楚藩也都留在這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么,嘈雜聲中,根本就沒有主題。他們已然忘卻適才漢口發(fā)生的事情,也不在乎名冊被泄露。因為,再過幾小時,這一切都不再是秘密。他們將向世界公布自己的身份。他們將堂堂正正宣告自己就是革命者。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推翻清廷。他們活著,就是要建立一個屬于人民的、由民作主的國家。
  劉復(fù)基從外拿進(jìn)一個留聲機(jī),放起了戲曲唱片,聲音頓時將眾人的七嘴八舌聲壓了下去。一個同志闖了進(jìn)來,他神色有些緊張,說今天街上軍警特別多,到處在抓人,是不是今晚起義的消息走露了?劉復(fù)基想了想說:“不可能。他們多半是拿到了漢口的文件,但那些文件中并沒有我們今晚起義的內(nèi)容?!笔Y翊武說:“雖然距發(fā)難時間只幾小時,但我們還是要小心才是?!眲?fù)基說:“是啊。大家快回去吧,聽炮聲行動。這里既是起義指揮部,比別處就多幾分危險,各位不必留在如此險地?!?br/>  一起義者說:“既然是險地,我們要有難同當(dāng)。”另一起義者亦說:“一旦起事,需要調(diào)配,免得指揮部沒有人?!北娙吮愣几胶椭菏茄剑x起事只幾個小時了,一旦需要,指揮部隨時可派我們行動。
  劉復(fù)基將他們一個一個地朝外推,一邊推一邊說:“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大事當(dāng)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一定要保存力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弊叩娜耸植磺樵?,但拗不過劉復(fù)基的堅決,只好紛然離去。屋里只剩下幾個核心人員。
  黑夜籠罩下的武昌城,充滿著不安和詭譎。抓人從白天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張彪正帶著幾個士官巡查。縱是高官,遇上如此情況,也不敢怠慢和疏忽。
  武昌城的夜晚原是張彪所熟悉的,但這天他走在街路上,卻覺得夜的四處都彌漫著一種陌生。這種陌生時刻向他暗示著異動,他警覺地四處查看。
  突然前面過來兩個人,腳步匆忙。張彪正欲斷吼,卻發(fā)現(xiàn)來者是自己的士兵。士兵后的人,他卻不識。他掃了一眼,那人忙上前,敬了禮,然后說:“小人原是炮隊退伍正目,以前有不少兄弟都是革命黨。今晚我聽說好多革命黨正在秘密聚會。”張彪渾身一震,說:“他們在哪里?”那人說:“據(jù)我所知小朝街82號85號都是他們的秘密據(jù)點。剛才那里聚集著不少人,怕都是革命黨?!?br/>  張彪的眼睛發(fā)亮了,大聲道:“走!抓!”他的手下忙問:“去哪里?”張彪說:“小朝街82、85號!”
  
  這正是深夜時分,武昌城顯得十分安靜。再過不到一小時,革命的炮聲便會將全城驚醒。小朝街85號的人們越來越有激動感。他們不停地看手表,興奮和焦急混雜在一起。蔣翊武說:“怎么還沒有動靜呢?”彭楚藩說:“快啦,明天將會是不一樣的一天。”一向冷靜的劉復(fù)基此時也有了幾分激動,亦說:“現(xiàn)在距離這個偉大的日子只能以分而計了。我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它來臨的腳步聲?!?br/>  幾個人正說著話,樓下卻突然響起急促而雜亂的敲門聲。劉復(fù)基渾身一凜說:“不好。情況有變。”彭楚藩說:“大不了拚了?!眲?fù)基說:“情況不明,不可盲動。大家趕緊從樓窗走。我下去應(yīng)付,或許只是查查房。萬一不是,各位記住,我們不能硬拚,要保存實力?!?br/>  蔣翊武、彭楚藩等人便點著頭,紛然跳窗而去。劉復(fù)基朝著樓梯口走去,尚未下樓,門卻已被撞開,一群清軍荷槍實彈破門而入。有人在喊:“抓!一個都不要放過!”劉復(fù)基心知指揮部已經(jīng)暴露,為延長時間,讓其他人得以逃走,劉復(fù)基舉起了手上的炸彈,高聲道:“站??!再不站住我扔炸彈了!”
  清軍一時嚇住,不敢貿(mào)然上樓。一軍官模樣的人見此高聲吼道:“快上!抓活的!”劉復(fù)基聽此言便將手上的炸彈朝下一扔,一群清兵見狀立即伏倒。
  但是炸彈卻未爆炸。劉復(fù)基也怔了一怔,想再取一顆炸彈,但被爬起來的清兵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撲住。屋里另有幾個未及逃走的革命黨,也一并被捕。
  跳窗后的蔣翊武和彭楚藩,踅進(jìn)一條小巷,幾個清兵立即圍住了他們。蔣翊武身著長衫,蓄著長辮子,模樣有些土。他說:“我住在隔壁,聽到這邊吵鬧聲,不知何事,特意過來看看。”清兵打量著他,將信將疑,便沒太留意他。轉(zhuǎn)身又問彭楚藩:“你在這里做什么?”彭楚藩身著憲兵服,便說:“來抓革命黨啊。你們呢?”一個清兵說:“哦,是自己人?!鼻灞f著,便由著彭楚藩離去。而此刻的蔣翊武趁著無人注意他,悄然溜走。
  彭楚藩走了幾步,想知道劉復(fù)基情況如何了,便又轉(zhuǎn)回去看個究竟。他再次被清兵攔住。清兵說:“你怎么又轉(zhuǎn)來了?”彭楚藩說:“我是來幫忙的呀?!北氵@時,他看到劉復(fù)基和幾個未逃離的同志被押解出來,不禁滿臉悲憤。清兵見他如此,說:“你到底來干什么?難道你也是革命黨?”
  此刻的彭楚藩已然定心,他決意與被捕的同志共患難。他說:“是的,我就是革命黨。我跟他們是一起的。那又怎么樣?”幾個清兵聞得此言,立即撲過去,將他拿下。
  
  十三
  
  這是個多么陰沉而慘烈的夜晚。無論是劉復(fù)基彭楚藩還是其他人,都在等待南湖的炮響。但是,這個本應(yīng)把人們從暗夜中喚醒的炮聲始終沒有爆出。人們在興奮而焦急的等待中,等來的卻是一場人頭落地、鮮血遍地的審訊。
  抓到劉復(fù)基等人時,業(yè)是深夜。驚駭中的瑞澂連覺也不睡了,他恐怕一覺醒來,這天下已不再是他的天下。于是他一刻不肯拖延,當(dāng)夜便指令參議員鐵忠主持軍法會審,指令武昌知府雙壽和督署文案陳樹屏二人作為陪審。
  審訊是公開的,雖是半夜,卻也有不少百姓前去觀看。隔壁趙裁縫蒼白著面孔過來找我的父親。那時父親已然睡著,我把他叫醒,父親聞訊后的第一個表情便是張嘴大哭。趙裁縫急道:“你哭什么呀,小心被人聽到?!备赣H說,“我忍不住哩。”趙裁縫說:“你要不要去看?”父親依然哭著,說:“我不去,我不敢。”趙裁縫顯得很掃興。他出門時,我對他說:“我去,我要跟你一起去看。”我父親嚇了一跳,忙說:“不能去。你不能去!”我說:“你不讓我去,我就說我也是革命黨?!蔽腋赣H更是嚇得全身發(fā)抖。他猶豫片刻,怕我有所閃失,便硬著頭皮跟著我們一起出了門。
  都署衙門公審一向也是讓百姓觀看的。此番雖然夜深,但消息竟傳得飛快,一時間也圍攏了不少人。閑人看熱鬧,嘴下卻很雜,七嘴八舌間有同情有欽佩亦有罵聲。明罵的是罵這些人竟大膽敢反朝廷,暗罵的卻是罵滿清狗又變著法子殺漢人。我父親一直在發(fā)抖,站在他一邊的趙裁縫來時還鎮(zhèn)靜,這時候也發(fā)起抖來。聽說抓了不少人,提到名字,其中一些,他們都認(rèn)識。武昌城就這么大,迎面走來,熟臉為多。何況,他們也都會去裁縫店做衣服以及來我父親的挑子剃頭。
  第一個被押上來的是彭楚藩。彭楚藩依然一身憲兵服,鐵忠一見他便愣了一愣。他的妹夫果興阿是憲兵營管帶,如果他的營內(nèi)出了革命黨,想必對他不利。鐵忠便故意對押解彭楚藩的清兵道:“你們怎么抓的人?這分明是我們自己的人。沒見他穿著憲兵服嗎?如果他是去抓革命黨的,你們怎么交待?”
  我父親和趙裁縫同時松了一口氣,覺得這個人算是逃生了。卻不料彭楚藩根本不領(lǐng)他這份情,冷笑著回答說:“我是憲兵,但我也是革命黨!”鐵忠一時尷尬,不禁惱怒說:“你竟然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好好的不當(dāng)兵,為何要造反?”彭楚藩說:“我之所以參加革命黨,就是決心不當(dāng)滿奴。我要為我的列祖列宗報仇?!辫F忠說:“大膽!難道你不想活了?”彭楚藩說:“我為推翻清朝而奮斗,就是死了,也是值得。”鐵忠變臉道:“你既不要命,我也不替你留著。斬首吧!”
  
  我父親一聽此言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幾個清兵上來,押走彭楚藩。彭楚藩邊走邊喊:“天下漢人都是革命黨,你們是殺不完的!”我使勁把父親拉起來。我說:“你以為你坐在地上他的頭就能保住嗎?”父親想哭,又怕惹事,只好忍著。他艱難的忍受,令一張臉都變了形。我拉著他,說:“你起來呀!你怎么這么沒用?”
  劉復(fù)基在彭楚藩的喊聲中被帶上來。劉復(fù)基不等鐵忠問話,便大聲說:“要殺就殺,何必多問?!辫F忠因為彭楚藩的頂撞,尚在怒中,不由一拍桌子,怒道:“瘋了!他們都瘋了!不問了。斬!斬了!”
  劉復(fù)基毫不在乎,他喊道:“四萬萬漢人決不可屈服。同胞們,大家起來革命呀!勝利已經(jīng)在望了。你們很快就會聽到革命的炮聲!聽,你們聽,很快炮聲就要響起?!彼穆曇粢恢表懙藉幍堵暺?,人頭落地。
  圍觀的人們?nèi)伎瓷盗耍戆l(fā)抖的人便更多了起來,軟坐到地上的人也遠(yuǎn)不止我的父親。我的心如刺扎,手足冰涼,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殘暴地殺人,并且,殺的都是我面熟之人。
  鐵忠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厲聲道:“下一個!”這次帶上來的是楊大叔。他的臉被炸傷了,黑糊糊一片,只有眼睛閃著光芒,像暗夜里的兩盞燈。鐵忠未及問話,一個人附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句。鐵忠便怒道:“什么?他敢扔炸彈?還炸傷了我的人?你說,哪來的炸彈?”他說時,用手起勁地敲著桌案。
  楊大叔笑了笑,黑臉上浮出白牙。楊大叔說:“我怎么會告訴你呢?后頭還有多得是,都是留著炸你們的?!辫F忠氣得又連連地捶擊桌案,桌案被捶得有些搖晃。他朝下人大聲斥道:“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么?拖下去斬了!”楊大叔又笑,說:“好好好,只管斬。明日就是你們的末日,看你們又如何斬得完?”
  南湖方向,依然靜謐無聲,大炮似乎沉睡不醒。
  督署的東轅門外,這天鮮血遍地。老天似乎也為之傷心,驀然間下起了雨。雨滴落下,淋濕了人們的頭和臉,很多人便趁機(jī)哭了起來。他們用手抹著臉,哽咽著說,好大的雨呀。
  我跟在父親身后回家。我們一路沒有說話。在這樣的夜晚,所有的語言都是多余。我們就這樣看著他們死去,卻萬般無奈。我心里有一股火在燃燒,回到家里,喝了多少杯水,都無法撲滅。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我只是覺得,如果不做點什么,我會被憋死。父親到家后,就再也沒流眼淚。他不說話,也不睡覺,只是坐在屋角拚命地磨他的剃頭刀,金屬在磨刀石上發(fā)出霍霍的聲音。夜深人靜,那聲音仿佛是地心深處發(fā)出的召喚。
  
  十四
  
  這就是10月10日了。
  這天的武昌城比哪天都陰沉。空氣都仿佛凝固著一樣,每一個人都無法正常呼吸。天剛亮,清兵便開始在全城大搜捕。不時有女人和孩子的叫喊,亦不時有男人憤怒的怒吼。只要聽到這樣的聲響,就是又有人被抓了。
  怕死就不革命!
  弟兄們,團(tuán)結(jié)起來,推翻滿清賣國政府!
  你們的末日就要來了。
  聲音撫過武昌城黑灰色的屋瓦,落在每一條小巷中,像蛇一樣四下游走。
  天剛亮,我跳下床就奔去督署的東轅門外。我想找機(jī)會給死去的三位大叔收尸。一路走過,街上零零落落地站著些人。全城人都已知道了昨天半夜到凌晨間,官府殺了三個革命黨,連千家街雜貨店的楊洪勝大叔也被砍了頭,他的兒子生下來才三天。人們唏噓著,眼眶都有些潮。清兵不時呼嘯著穿街而過。他們拿著收繳到的名單,按著地址,一處處地抓人。男人逃掉沒抓著,就把女人也抓去。女人便尖銳地嘶喊,聲音落下,仿佛飛刀落在武昌城每一處角落。
  東轅門外,放著三具棺材。尸體尚未入棺,有報館的人在拍照。彭楚藩和劉復(fù)基的頭分別用兩塊石頭卡著,以防滾動。楊洪勝落下全尸,他的頭深深地垂下。照相機(jī)咔嚓一聲,白光和煙霧頓起。拍照的人沒有悲哀,只是一個個面色鐵青。也有幾個看客,臉上顯得十分興奮。我很討厭這些人,死亡對于他們,刺激而愉悅。我不想再看下去,便回了家。
  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挑著他的剃頭擔(dān)子出門。他一夜未眠,此刻天已大亮,他卻還坐在屋角磨刀。他磨完了剃頭刀,又磨家里的菜刀,磨了菜刀,又磨砍柴刀。他的腳邊,放著好幾把刀,刀鋒錚亮,刀口恍然能照出人的脖子。被官府殺死的三個人中有他的相識。父親再也沒有機(jī)會給劉復(fù)基剪頭,也沒機(jī)會替楊大叔刮胡須了。
  我見父親如此,便走到他的跟前,我說:“你磨刀做什么?”父親說:“有用的,一定有用的?!蔽艺f:“你想去殺人嗎?”父親嚇得手一抖,刀掉到地上,他忙說:“不不不?!蔽依湫α艘宦曊f:“就你這樣的膽量,你磨刀有什么用?”父親說:“我用它刮胡子呀?!蔽艺f:“刮楊大叔的胡子還是刮劉大叔的頭?”父親喃喃道:“到哪里才能替他們刮呢?”我說:“刮不成你就用它把那些滿人的頭割下來?!备赣H哭喪著臉,半天才說:“割下來了又怎么樣呢?”
  父親想的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
  
  悲憤籠罩著武昌城。即令是白晝,往常熱鬧的長街也沒有什么人聲,人們仿佛約好似的,都不想張嘴說話,就連小販的吆喝也都啞了。有的依然是軍警凌亂的腳步,一陣隔一陣地在長街上回響。
  比街上更壓抑的是武昌墩子湖東側(cè)的分水嶺上。
  這里駐扎著直屬湖北新軍第八鎮(zhèn)的工程八營。工八營是湖北新軍最早的軍隊之一,素來戰(zhàn)斗力強(qiáng)。也因為這個緣故,革命黨早早就安排了自己的人深扎在內(nèi),這里共進(jìn)會的代表滲透在各棚。
  早餐前夕,工八營的幾個士兵習(xí)慣性地到他們經(jīng)常聚集的角落打探消息。他們昨天得到通知,說是半夜聽南湖炮響便起義。一夜緊張而焦灼的等候,卻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他們想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以及到底還起不起義。如果繼續(xù)起義,下一步,他們應(yīng)該怎么做。結(jié)果,他們聽到了驚人的消息:起義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劉復(fù)基和送炸藥的楊洪勝,還有他們熟悉的彭楚藩三人在半夜被砍了頭。
  這消息如驚雷,震撼了這些年輕的士兵,他們幾乎手足無措。難道他們苦苦等待的起義就此罷手?難道他們?yōu)橹α诉@么多年的革命,就此失???而更壞的消息不時傳來:官府收繳了所有文件,起義者的名單俱在他們手中。前來抓捕他們,或許就是眼前的事。
  工八營的熊秉坤在營里雖只是一個正目,但卻是共進(jìn)會的代表。他知道此時他們不能亂,如果一亂,結(jié)果會更糟。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低聲對大家說:“彭劉楊三位死了,雖然死得很慘,但我們不能作兒女態(tài)。我們要跟著他們,追隨他們,繼續(xù)與清廷斗爭。我們只能這樣做了?!笔勘鹫堈f:“昨晚信號也沒有響,官府一大早到處都在抓人?,F(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呢?”熊秉坤說:“大家都知道,名冊被搜去,我們也都在名冊上。反亦死,不反亦死。與其坐以待斃,何不反而死?”另一士兵程正瀛亦說:“是啊,總是要死的。不如壯烈一死也算沒有白活?!苯鹫堈f:“沒錯。彭劉楊三位走在前面,我愿意陪他們一起去闖陰曹地府?!?br/>  熊秉坤心里一陣激動,他知道,起義是他們唯一的活路。雖然他只有這些人,亦不知起義的結(jié)果會怎樣,但大家決意一戰(zhàn),就算無法成功,至少也不至窩囊一死。他說:“既然大家都決意反清,那么下午三點晚操時聽號令起事。不管別人反不反,我們先反了再說?!?br/>  眾人皆表示了贊同。熊秉坤說完后,便趕緊到附近的二十九標(biāo)和三十標(biāo)聯(lián)絡(luò)。他心知,他們眼下危在旦夕。起義,只是孤注一擲,生死未卜,勝負(fù)難料。如能有更多的弟兄參與,這條死路或許能變成活路。
  二十九標(biāo)和三十標(biāo)在工八營東面,因相距較近,他們平常往來亦多,兩標(biāo)內(nèi)亦有相當(dāng)?shù)母锩h人。熊秉坤到二十九標(biāo)二排時,蔡濟(jì)明正躺在床上悄然落淚。見熊秉坤來,他翻身而起,臉上的淚漬尚未抹干。熊秉坤說:“流淚有什么用?這個時候,眼淚最是沒用。我們只有繼續(xù)斗爭?!辈虧?jì)明全身一震,忙說:“你有什么計劃?”熊秉坤說:“我們決定自己起義。只有起義,才有活路?!辈虧?jì)明眼睛立即亮了。熊秉坤說:“我們決定下午三點晚操時起事。屆時會放槍三聲為號,你們會響應(yīng)嗎?”蔡濟(jì)明說:“我們當(dāng)然響應(yīng)。這邊弟兄,我保證通知到。大家必定會呼應(yīng)你們。”熊秉坤說:“那好。聽到槍響后,你們直接去楚望臺軍械所與我們會合?!辈虧?jì)明說:“好!”
  
  臨近中午,營內(nèi)氣氛緊張到極點,然而突然下達(dá)上司通知:下午操取消。
  熊秉坤嚇了一跳,不知是走漏了消息,還是僅僅因為形勢緊張而停操。他揣測不透。
  風(fēng)聲一陣陣傳來,有人私底下在傳說工八營所有黨人的名冊都掌握在上司手中,只是因為他們有武器在身,人數(shù)又多,暫且不動,等緩兩天,調(diào)集更多軍隊,再將他們圍剿。無論這傳說是否是真,熊秉坤也清楚,收拾他們只是遲早的事。他們唯有起義,將被動變?yōu)橹鲃?,或可能絕地逃生。熊秉坤再一次發(fā)出指令:通知起義繼續(xù),時間改為晚上七點。頭道名點過后,不等二道點名,即聽槍聲起事。時間緊迫,他要求大家互傳,并派人立即去二十九標(biāo)三十標(biāo)通知時間更改,七點發(fā)難,其他一切如先前約定。
  暮色終于慢慢下落。秋天的武昌,未到七點,夜色便漫天而來。值此生死關(guān)頭,熊秉坤奔波著以期串聯(lián),以期能有更多的人,與他們一起,抱著必死信念,參與今晚的發(fā)難。對于那些未加入革命黨的人,熊秉坤知道,他們中的大部分,同樣對清廷不滿。在工八營,晚間起義幾乎成了半公開的事。士兵們見到熊秉坤便會問,我們不在黨,也能參加起義嗎?熊秉坤便坦然相告說,當(dāng)然能。照我們一樣作行動裝束,聽從指揮就行。
  在操場上,他與隊官相遇。隊官說:“今晚情況不太好?!毙鼙ふf:“我知道?!彼?,他說的情況不好是指什么呢?隊官又說:“我知道你們今晚要起事,是孫黨起事嗎?”熊秉坤的心怦怦地跳了幾下,但他鎮(zhèn)定地回答說:“所有會黨都以孫逸仙為共主,當(dāng)然都是孫黨?!标牴僬f:“你們有多少人?”熊秉坤說:“湖北軍商學(xué)界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标牴賹⑿艑⒁傻溃骸澳艹墒聠幔俊毙鼙た闯鏊膽B(tài)度,便堅定道:“一定能。只要我們第八鎮(zhèn)一起手,各省都會響應(yīng),滿清它就算完了?!?br/>  隊官默然片刻,并未說什么,然后掉頭而去。熊秉坤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請為自己想好一條出路吧。”
  
  這是一個無法想像的夜晚。悲憤、緊張、急切、焦灼、不安、恐懼,諸如此類情感,全都匯聚在此。箭在弦上,而弦繃緊的程度,似乎隨時都可能斷裂。經(jīng)歷過太多的曲折,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最終是否真能起事,而起事后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以及他們在此夜之后,是活著還是死去。
  工八營共分為四個隊,被稱為前后左右。一個隊有三個排,一個排有三個棚。前隊和后隊同住一幢樓,前隊住樓下,后隊住樓上。整個后隊共有九個棚,熊秉坤為后隊三棚正目,相當(dāng)于班長。金兆龍是六棚正目,程正瀛為五棚士兵,兩人同住一室。
  起事的時間越來越近,天色更加昏暗。按規(guī)定,睡覺時所有槍彈都得上交,但今晚起事,金兆龍和程正瀛全都荷槍實彈。他們正急不可耐地等待著起義的信號。
  這時候,排長陶啟勝帶著兩個護(hù)兵前來查鋪,金兆龍見之連忙假裝躺到床上。
  陶啟勝見屋內(nèi)好幾個空鋪,覺得奇怪。查到金兆龍床邊,發(fā)現(xiàn)他竟帶槍而眠,便立即對護(hù)兵說:“把他的槍下了!”
  士兵便遵命上前,伸手欲下金兆龍的槍。金兆龍一彈而起,護(hù)住他的槍,堅決不準(zhǔn)護(hù)兵下走。兩個護(hù)兵見他如此,有些奇怪,便朝后退著。排長陶啟勝厲聲道:“怎么,你想反嗎?”說罷,便親自動手上前奪槍。
  金兆龍不準(zhǔn),兩人便扭打起來。扭打中,他不由大叫了一聲:“眾同志不動手更待何時!”
  同室的程正瀛一聽此言,立即跳下床,舉起槍托照著排長陶啟勝猛砸一下。陶啟勝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于是拔腿便跑。程正瀛恐怕他走漏消息,下意識端起槍,照著他就是一槍。
  “砰!”
  這是何其響亮的一聲槍響,在靜靜的夜里,如同一聲驚雷。夜空出現(xiàn)一道雪亮的閃光。聲音在空中久久回蕩。
  陶啟勝被擊中,踉蹌了幾步。程正瀛又追了幾步,繼續(xù)開槍。原本靜靜的外面,在這槍響過后,突然嘈雜聲四起。
  正在取槍欲發(fā)起義信號的熊秉坤聽到槍響,渾身一震,他拿了槍沖到屋外,四處的喧嘩已起。熊秉坤朝著天空連放三槍,然后吹起集合哨。室內(nèi)的士兵全都涌了出來。已有準(zhǔn)備的革命黨人,立即投入發(fā)難隊伍;不知情的士兵,亦拿著槍跟了進(jìn)去。呼喊聲,槍聲,哨子聲,頓時響徹武昌。
  熊秉坤大聲叫道:“集合!通知各標(biāo),速去楚望臺,占領(lǐng)軍械庫!”
  士兵們附和著,聲喊陣陣:去楚望臺集合!占領(lǐng)軍械庫。走??!殺滿清狗呀!
  隊伍開始跑動。越來越多的士兵,拎著槍加入進(jìn)去。原本不大的隊伍,漸次變成浩大的一群。腳步嘩嘩、嘩嘩,比槍聲更具召喚力,把周圍剛剛開始睡下的武昌人幾乎都喚了出門。整個城里,不似夜晚。嘎嘎的開門聲,在許多條巷子里響起。只一會兒,燈光、人聲和槍聲,便把武昌城掀翻了。
  熊秉坤一邊招呼著士兵,一邊前后來回跑著。他看到隊伍里,許多人都不是革命黨人,他們同樣一臉興奮,嘶喊著,順從著他的口令,朝著楚望臺奔去。他心里充滿自豪,他想,他們發(fā)難的結(jié)果,或許會贏。至少,他們已經(jīng)從死亡的手掌中逃了出來。
  
  十五
  
  天色剛一擦黑,我即上了床。頭晚一夜未眠,眼皮已然打架,但腦子里卻還在緊張之中。我無法入睡,睜眼閉眼之間,皆滿目鮮血,如霧如光,久久不散。
  遠(yuǎn)處兀地響出一槍,那聲音像是鋼針,尖銳地穿透我的膈膜,一直扎到我的心臟。我全身一哆嗦,抽筋似的坐起身來。我以更加尖銳的聲音問道:“這是什么響?”我的父親躺在床上,他說:“你怎么啦?不過是槍走火了吧?!蔽壹饨兄f:“肯定不是?!?br/>  槍聲在我的尖叫聲中,開始雜亂而密集。隱隱地,有喧囂的人聲傳了過來。我知道,出大事了。這是我盼望的大事。我跳下床,對父親大聲道:“革命黨起事了!”
  我的父親霍然驚起。他也跳下了床。拉開屋門,外面槍聲大作,父親嚇得趕緊把門一關(guān),用屁股抵住門說:“千萬不要出去,真的出大事了?!?br/>  我跑過去,對父親說:“我要出去?!备赣H說:“不行不行,火藥傷著你怎么辦?”我說:“我不怕,我要為楊大叔劉大叔他們報仇?!备赣H說:“你還小,這是大人的事?!蔽艺f:“從昨天晚上起,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br/>  隔壁趙裁縫和吳麻子家開門的聲音從喧囂聲中清晰地傳了過來。我父親戰(zhàn)戰(zhàn)競競打開門。趙裁縫見到我父親,忙說,趕緊避一下,子彈不長眼睛。我父親說:“到哪里避去?”趙裁縫說:“上花園山教堂去呀?!眳锹樽右渤鰜砹?,他的身后跟著吳四貴。吳四貴抓著他父親的衣角,說好怕人呀。我說,四貴,跟我走。吳麻子立即護(hù)著吳四貴說,哪兒都不準(zhǔn)去。吳四貴趕緊搖搖頭,說:“我哪兒都不去。我不敢。”我輕蔑地望了他一眼,說:“我一個人去!以后你可不要怪我!”
  我說著,趁我父親不備,從他腋下躥了出去。父親見我跑掉,立即追了過來,他一邊追一邊喊:“小心呀,子彈在天上飛哩?!蔽一仡^叫道:“你回去吧?!备赣H沒有回答,卻傳來“撲嗵”一聲。我回過頭,見父親摔倒在地,便立即掉轉(zhuǎn)身,奔過去,把他拉了起來。
  這一刻,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跑過。他們都朝著槍響的地方奔跑著奔跑著。每一條里巷、每一個窗口,每一道墻縫,都似乎有人在喊,殺韃子呀!革命啦!滿清要完啦!
  我拉起父親,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對他說:“這里就是楊大叔被抓的地方,你看到?jīng)]有?楊大叔受了傷,臉是黑的,他一點也沒有害怕哩?,F(xiàn)在,楊大叔的眼睛正在墻上看著我們。”我父親臉色變了,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說:“你要去哪里?”我說:“去楚望臺。你沒見當(dāng)兵的都朝那兒跑嗎?”我父親清醒了,說:“對對對,應(yīng)該去那里,那里是庫房。”
  
  此時的楚望臺業(yè)已被遽然的槍聲震醒。守在這里的新軍立即沖出了門,他們中亦有相當(dāng)人數(shù)的革命黨。兩天來,他們一直在等待著,卻一直等不來起事的信號。此一刻,槍聲大作,雖然并無聯(lián)絡(luò)員前來通知,但他們明白,定是起義了。
  
  楚望臺是機(jī)械庫所在地,它是新軍最大的彈藥庫之一。起義籌備時期,指揮部早已發(fā)布過命令:起義槍響首先占領(lǐng)軍械庫,以保障兩軍相戰(zhàn),彈藥充足。軍械庫的士兵對此已知責(zé)任。
  楚望臺的士兵相互叫喊著紛然持槍從屋內(nèi)沖出,他們占領(lǐng)著各要害部位。幾個軍官模樣的人,跑出來察看出了什么事,見士兵意欲參與起義,便想制止。一士兵指著外面,說:“你們還沒看清出了什么事嗎?”軍官們定神一看,呼啦啦的人都朝他們涌來,又聞得四下槍聲震耳,便相互遞著眼色,紛然避開。左隊隊長吳兆麟正在巡查,見狀驚得忙抓住一個士兵問道:“怎么回事?”士兵說:“革命黨起義了!”吳兆麟怔了怔,說:“起義了?”士兵說:“是,推翻滿清的起義?!眳钦作肽黄?,閃到庫房的后面。
  楚望臺原是武昌城里的梅亭山。元朝朱元璋將他第六個兒子封為楚王,就藩武昌。他兒子思念父母,經(jīng)常站在山上朝京城眺望。后來人們在這里建了眺望臺,將之稱為“楚望臺”。有了楚望臺,梅亭山之名倒被人們漸漸忘記。再后來,新軍在此設(shè)下軍械庫,上百門大炮、數(shù)千支步槍都存放于此。占領(lǐng)此地,取得彈藥,方能與清軍決一死戰(zhàn)。最初的軍事計劃就是這樣擬定的,所以雖然人們并未得到通知,但依然依循著當(dāng)初的約定,紛然來此集結(jié)。
  我和父親一路奔跑不停。當(dāng)我們抵達(dá)楚望臺時,正見熊秉坤站在高處,大聲講話。下面的聲音十分嘈雜,他的講話時斷時續(xù)。熊秉坤說:“弟兄們,今晚我們起義了!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滿清政府的罪了!我們的目的就是孫逸仙先生的主張:‘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我以本營的革命黨總代表身份宣布如下命令……”
  起義的隊伍有些凌亂,士兵們鬧鬧哄哄,熊秉坤的聲音被淹沒在這片雜亂聲中。熊秉坤望了望下面的嘈雜,繼續(xù)道:“一,本軍命名為‘湖北革命軍’,其兵種隊號,暫時用原來的;二、本軍今夜作戰(zhàn),應(yīng)以破壞湖北行政機(jī)關(guān),完成武昌獨立為主;三、本軍作戰(zhàn)以清督署為最大目標(biāo)。四……”
  起義的士兵有人起哄。在起哄聲中,熊秉坤的聲音更加聽不清楚。蔡濟(jì)明站到了熊秉坤身邊,他揮著手大聲叫道:“大家不要鬧,聽黨代表的?!?br/>  下面有士兵大聲回答道:“我們憑什么要聽他的?”此言一出,其他話也都冒了出來。有人說:“是呀,他不過一個小小的正目,居然想指揮我們?”又有人說:“由他來指揮,怎么打仗?”更有挑高了的聲音叫道:“是呀,一個正目,怎么會打仗?不會打仗,這起義怎么能成功?”
  熊秉坤一直繼續(xù)著他的講話。他是在發(fā)布命令,卻無人聽他講什么。挑高的聲音壓住了他的講話,令他有些尷尬。他頓了頓繼續(xù)道:“今夜口號為‘同心協(xié)力’?!?br/>  底下仍然不聽他講,集結(jié)而來的士兵越來越多,陣勢有些亂了。蔡濟(jì)明帶來的二十九標(biāo)和三十標(biāo)的士兵也有相當(dāng)人完全不認(rèn)識熊秉坤,他們亦起哄著。見此狀況,蔡濟(jì)明走到熊秉坤跟前,說:“這樣下去不行呀?!毙鼙さ吐暤溃骸霸趺崔k?我在軍中級別太低,大家不服。”蔡濟(jì)明說:“許多弟兄都不是黨的同志,非黨人數(shù)居多,但只有他們的參與,才能保證起義成功?!毙鼙ふf:“你覺得誰來指揮合適?”
  蔡濟(jì)明正想著,旁邊一個起義者回答說:“我剛才看到左隊隊長吳兆麟在附近,可以找他來,這里有許多他的部下。”熊秉坤面帶喜色,說:“呀,吳兆麟在這里嗎?他以前也是日知會的,我認(rèn)識他,他來一定行?!辈虧?jì)明亦說:“趕緊找他來好了?!?br/>  熊秉坤立即朝著混亂的隊伍揮著手,大聲道:“弟兄們,安靜一下。因起義的總指揮蔣翊武先生目前不在武昌,下面我們請左隊吳兆麟隊長來擔(dān)當(dāng)起義臨時總指揮,請各位服從吳指揮的命令?!?br/>  士兵立即靜了下來,有相當(dāng)部分喜形于色。吳兆麟被人推到熊秉坤面前。吳兆麟說:“這怎么行?我前面的事都不曉得哩。”熊秉坤說:“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知道我們起義了就行。吳隊長以前反清,現(xiàn)在還反嗎?”吳兆麟說:“兄弟當(dāng)然未改初衷?!辈虧?jì)明說:“眼下局勢急迫,吳隊長出任總指揮也是眾望所歸的事。只要能讓起義成功,我們都會全力配合?!眳钦作胝f:“我眼下并非革命黨,我的兵會聽我的,可是你們的人聽我的嗎?”熊秉坤說:“我是黨代表,現(xiàn)在我當(dāng)你的副總指揮,我愿意聽從總指揮的調(diào)遣。他們必是愿意的?!眳钦作胂肓讼?,說:“既然各位如此有誠意,值此危急時刻,兄弟當(dāng)義不容辭。”熊秉坤說:“一切為了起義成功。請!”
  吳兆麟臨時向熊秉坤了解當(dāng)初的起義計劃,又同身邊幾個人詢問著現(xiàn)況,方下決心般,站到起義隊伍前。他環(huán)視了一下人們,然后高聲道:“弟兄們,既然今日大家一舉向清廷起事,也都是抱有與腐敗官府一拚的決心,如此這般,齊心協(xié)力才有成功的可能。一旦起義成功,在場各位便都是開國功臣。而一旦失敗,你我兄弟也都將人頭落地。所以,希望各位精誠團(tuán)結(jié),全力以赴,服從我的指揮?!?br/>  他的聲音宏亮而沉著,士兵們聽罷渾身抖擻,齊聲大喊著:全力以赴,服從指揮!吳兆麟說:“那好。既如此,我即將下令,徜有違令者,斬!”
  此字一出,雜亂之聲立即消失,楚望臺出現(xiàn)空前的肅穆。
  吳兆麟環(huán)視著這黑鴉鴉的人群,高聲說:“現(xiàn)在我們集結(jié)在此,人雖不少,但如果只是死守楚望臺,天亮之后,清軍前來圍剿,終是死路一條。所以,我們必須趁夜主動出擊,趁其不備,才能獲勝。下面各位聽令。今夜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摧毀督署和藩署。我命令:第一,前排排長伍正林帶兩個排,經(jīng)金水閘向保安門正街搜索前進(jìn),攻打督署前。第二,右隊排長鄺名功帶右隊兩個排,經(jīng)紫陽橋向王府口搜索前進(jìn),攻打督署后。第三,馬榮帶兵一排,向憲兵隊東南墻進(jìn)攻,黃楚楠帶兵一排,向憲兵隊西南端進(jìn)攻,你們互取聯(lián)絡(luò),直到把憲兵隊消滅。第四,周占奎率兵兩排,固守楚望臺北端陣地。第五,徐少斌鄭廷鈞汪長林楊金龍帶兵兩排,由徐少斌指揮,先奪中和門,再策應(yīng)金兆龍迎接炮隊。第六,張偉任正亮,你們幾個帶兵一小隊,出中和門掩護(hù)炮隊進(jìn)城。第七,陳有輝帶兵一班,往通湘門附近偵察,唐榮斌帶兵一班往中和門附近偵察。第八,楚望臺附近交通,著羅炳順帶人分途徹底破壞。第九,其余人為總預(yù)備隊,由副指揮熊秉坤率領(lǐng),在楚望臺北端待命。第十,今夜口令改為‘興漢’?!保ㄗⅲ菏畻l命令引自馮天瑜、賀覺非《辛亥武昌首義史》,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
  聽著吳兆麟有條不紊的布署,所有人都長吐一口氣。熊秉坤站在一邊望著他一條條發(fā)號施令,他知道,他們的勝利或許有望。
  吳兆麟繼續(xù)說道:“各位兄弟,今晚的起事,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清廷是死是活,革命是成功是失敗,俱在各位手上。”
  此時熊秉坤帶頭叫了起來:“成功!成功!”起義士兵也都齊聲叫呼道:“成功!成功!”
  吳兆麟一揮手說:“指揮部就設(shè)在楚望臺,現(xiàn)在立即行動!主攻目標(biāo),總督府?!?br/>  軍人們迅疾地分成幾路,魚貫而出。吳兆麟轉(zhuǎn)身對金兆龍說:“你迎到南湖炮隊后,讓他們立即占領(lǐng)蛇山,集中火力,炮轟督署和藩署?!苯鹫埓舐曊f:“是,總指揮。”
  吳兆麟問熊秉坤:“我知道你們有許多聯(lián)絡(luò)員,他們在不在這里?!毙鼙ふf:“大多在?!闭f罷他叫道:“周榮棠!把聯(lián)絡(luò)員都叫過來?!?br/>  叫周榮棠的年輕人奔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招著手,呼喚了幾個人,人們一起跑到吳兆麟面前。吳兆麟指點著幾個人說:“你們趕緊通知各標(biāo)的弟兄,讓他們立即響應(yīng),直接參與攻打總督府。錯過了今晚,就再沒機(jī)會了?!闭f著又指點著另幾人,說:“司令部對各標(biāo)都是電話指揮,你們趕緊找人,馬上去把所有電話線掐斷,這樣他們的調(diào)度就會失靈?!?br/>  我一直站在旁邊,聽著吳兆麟從容調(diào)度,我想,將來我要做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啊。我忍不住大聲問:“大叔,我來好半天了,我做什么呢?”吳兆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小孩子回家睡覺?!蔽业母赣H忙說:“我是大人哩?!眳钦作氪蛄恐腋赣H,說:“嗯,你還可以。你去找些百姓來,炮隊進(jìn)城后,去幫著把炮抬上蛇山。只要大炮上了蛇山,我們便穩(wěn)操勝劵?!蔽腋赣H高興地學(xué)著士兵的樣子,忙說了一聲:“是!”周榮棠說:“這不是剃頭師傅嗎?”我父親說:“是啊?!敝軜s棠說:“你也起義?”我忙說:“我們都不想被滿韃子欺負(fù),我們也要革命?!?br/>  
  一直在跟旁人不停說話的熊秉坤走了過來,他看到了我,高興道:“是民呀?!闭f著又對吳兆麟說:“這小孩很機(jī)靈,還跟我學(xué)過用槍哩?!眳钦作氡阏f:“那你就跟周榮棠送信去吧。”我跳了起來,大聲說:“我跑得很快?!眳钦作胄α耍f:“那就快跑吧?!?br/>  
  十六
  
  武昌城的上空,槍聲密集,火光四起。全城的百姓,膽大的上了街,或幫忙,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熱鬧。膽小的則趴在門邊窗口,不時觀察屋外的動靜。這樣的夜晚,不知有幾個還能睡著。
  金兆龍領(lǐng)著一隊人跑到中和門,原以為要交火的,不料守門的清兵都逃了個干凈,一把大鎖將城門鎖緊。金兆龍嘴上罵道:“狗娘養(yǎng)的,怎么都跑了?”罵完,朝著城樓上大喊著:“鑰匙呢?哪個有鑰匙?”
  一個士兵手臂扎了起義的白布跑了過來,氣喘道:“人都跑掉了,鑰匙也帶走了。我找了一圈也沒找到?!苯鹫埍阌行琅f:“他媽的,怎么跑起來這樣快?”說著,他上前意欲將鎖擰斷。
  這是把長一尺重三斤的鎖。旁邊人急道:“你想用手掰斷,這怎么可能?趕緊想別的法子吧?!苯鹫堈f:“不可能我也要試試?!?br/>  雖然起義的時間是熊秉坤確定的,但提前響槍的事端卻是他金兆龍?zhí)羝鸬?。如果起義失敗,他的人頭也必然不保。所以,他想要活下去,全指望起義得以勝利。而他們勝利的保障,便是南湖炮隊進(jìn)城。只要炮隊進(jìn)了城,占領(lǐng)制高點,轟垮掉督署藩署,讓清兵無頭無序,起義便必勝無疑。徜若結(jié)果不是如此,明日此時,或許他已經(jīng)身首兩處。金兆龍想著這些,心頭一凜,他把大鎖抱在懷里,全身猛然發(fā)力,隨著一聲暴喊——嗨!大鐵鎖竟然碎成數(shù)段。
  跑過來的士兵看傻了眼,跟隨著金兆龍到中和門的士兵齊聲喝彩,都叫道:“好!”一個士兵說:“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這是好兆頭啊。”金兆龍興奮道:“你說得好!事成后,如你所說,我要請你喝酒。現(xiàn)在我們出城!”
  中和城門被打開了,金兆龍領(lǐng)著人沖了出去。城外黑洞洞的,四周不見燈火。有風(fēng)從田野上刮過,送來芬芳撲鼻。隊伍沒有停步,也沒有人說話。武昌城消失在背后,只有暗夜的上空,能看到火光一閃一爍。
  疾步間,突然前面響起槍聲。金兆龍讓隊伍停下,側(cè)耳聽了一聽,說:“前面在打仗?!币粋€士兵說:“莫不是炮八標(biāo)來了?”金兆龍說:“嗯。有可能是炮八標(biāo)響應(yīng)起義進(jìn)城來了,清狗子正在阻擊他們進(jìn)城。弟兄們,我們從他們背后抄過去,正好打清狗的屁股。”
  士兵們聽金兆龍說得有趣,緊張感便一掃而空,紛然叫道:“走呀,打屁股去!”
  隊伍追到巡司河邊,果然是清兵在阻擊急切想要進(jìn)城的炮隊。金兆龍立即選點布陣,一聲高喊打呀。槍聲頃刻響起。正在打炮隊伏擊的清兵被身后的槍聲弄懵了,他們不知這是從哪里冒出的隊伍,也不知對方有多少人,慌亂間,陣地瞬間崩潰,原本占著上風(fēng)的清兵,竟敗得落花流水,四下逃散。
  金兆龍大聲問道:“可是炮八標(biāo)的弟兄?”對方回答說:“正是。”金兆龍說:“我奉總指揮命令前來迎你們進(jìn)城。”對方隊伍里傳出呼嘯般的歡呼聲。
  引領(lǐng)著炮兵進(jìn)城的竟是鄧玉麟。頭晚他送信遲到,愧疚難當(dāng),一大早便進(jìn)城了解情況。到后方知,彭劉楊三人已于凌晨被殺。如果南湖的炮聲按時發(fā)難,他們還會死嗎?驚愕并且痛苦萬端的鄧玉麟無法表達(dá)自己的心情,他立即坐小船過江去漢口,向?qū)O武報告自己誤事的原委,陳述武昌城夜晚的慘案。他們沉痛而茫然,下一步該如何往下走,他們幾無清晰的思路。
  這一天,駐扎在武勝門外塘角舊愷字營的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直屬營自己決定起義,信號是用馬草放火。下午時分,鄧玉麟聞訊再次過江,他回到南湖炮八標(biāo),與炮隊同志商定,如果今晚塘角起火,便出動響應(yīng)。然而到了晚上,城里卻傳出了槍聲,塘角的火光也燃燒起來。炮隊中所有文學(xué)社和共進(jìn)會員全都跑到了操場,他們不知起義是怎么發(fā)起的,也不知誰在指揮。他們壓抑太久了,只想豁出去鬧它一場。于是有人拖炮而出,轟了三響,表明響應(yīng)。許多本來根本不知起義計劃的士兵,聞聲也都加入了起義者行列。他們集結(jié)起隊伍,照原定計劃,向城里行進(jìn)。
  鄧玉麟見到金兆龍,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炮八標(biāo)全標(biāo)起義了!”金兆龍高興道:“太好了。你們來得太及時了,我們要以最快速度進(jìn)城。”
  鄧玉麟跟炮隊負(fù)責(zé)人說了幾句,炮隊繼續(xù)前行。一路,金兆龍簡略地將起義過程跟鄧玉麟說了一下,然后說:“總指揮要求炮隊進(jìn)城后,立即抬炮上蛇山?!编囉聍氩唤獾溃骸吧仙呱??”金兆龍說:“架好炮,直接對著都署和藩署放炮就是了。”鄧玉麟說:“誰是總指揮?蔣翊武還在城里嗎?”金兆龍說:“不是他?,F(xiàn)在起義總指揮是吳兆麟?!编囉聍胝苏?,說:“是參加過日知會的吳兆麟?”金兆龍說:“是呀。不是他出面鎮(zhèn)住隊伍,指揮出擊,今晚還不知會是什么場面?!编囉聍胝f:“原來如此。只要起義能成功,不管誰指揮,都是大功臣?!苯鹫堈f:“是呀。如果不成功,明日我們的腦袋還不曉得在不在這脖子上?!编囉聍胝f:“何止是你?漢口武昌都將會是血流成河?!?br/>  兩人邊低語邊疾步快行。靜夜里,只聽到炮車嘎嘎壓迫路面的聲音,連刷刷的腳步和偶爾的金屬碰撞都被它的聲響壓了下去。金兆龍興奮道:“有大炮就是不一樣,我感覺威武多了?!币粋€炮兵響亮地回答說:“那當(dāng)然!”
  不覺已望見中和門。背后響起馬蹄聲,幾個人不及回頭,便聽到叫喊:“自己人。”接著一騎馳近。來者說:“馬隊八標(biāo)隨炮標(biāo)進(jìn)城參加起義?!编囉聍胝f:“太好了!你們腿快,趕緊派人進(jìn)城通報,炮隊馬上就到?!?br/>  接近中和門,槍聲更緊密,始知城里激戰(zhàn)很兇。眾人心情急切,縱是大炮體量大而沉重,全靠推行前進(jìn),但在城里槍聲的催逼下,沒人說話,速度卻也越發(fā)快了起來。
  嘎嘎嘎的聲音終于穿過了中和門,恰遇到吳兆麟領(lǐng)著人且戰(zhàn)且退著,似被打敗。見到大炮,吳兆麟大喜,說:“來得好快,來得正是時候!”鄧玉麟上前與之招呼,然后說:“炮標(biāo)管帶龔光明在北方觀操未回,另兩管帶逃了。炮標(biāo)全標(biāo)聽到城里槍響,便趕來參加了起義。”吳兆麟興奮道:“太好了。”金兆龍說:“前面打得怎么樣?”吳兆麟說:“不順利。對方反抗激烈,我方兵力又不足,你們來得恰是時候。得馬上在中和門建炮位,立即轟擊督署和藩署?!?br/>  說話間,指令下達(dá),炮隊迅速分開就位,沿街置放大炮六尊。吳兆麟說:“余者速上蛇山,制高點必須控制在我軍手上。要快。上山即直接炮擊督署。今晚如不將敵擊潰,一待天明,你我就都會成俘虜?!苯鹫埍愫艚兄骸皝砣耍蕉嘣胶?,趕緊推炮上山!”
  雖然在打仗,槍林彈雨,但仍有諸多武昌市民擠在巷口或街邊圍觀,聽到呼喊,竟一擁而上。炮車嘎嘎聲再次響起,人多勢壯,炮車飛速地朝著蛇山狂奔而去。
  
  十七
  
  槍聲、火光、嘶喊、狂呼,匯集成一團(tuán)巨大的聲音,久久盤踞在武昌城上空。這樣的夜晚,武昌史上前所未有。漢口也被這邊的槍炮聲驚醒,有人夜半而起,隔著長江,觀看這方的戰(zhàn)事。
  我們在城里的街巷奔跑。
  我跟著周榮棠。他的步伐像鹿一樣敏捷,顯然他對道路相當(dāng)熟悉。我們抄著近路,奔向一家家營房。周榮棠嗓門宏大,中氣十足,每到一處,他就高聲喊:“弟兄們,起義了。大家快出來響應(yīng)吧!”每喊一處,都能聽到房門嘎嘎打開的聲音,然后便有士兵從中沖出來。有人說:“起事了?怎么先前沒通知?”周榮棠說:“來不及??烊グ?,到楚望臺集合!”有時候,他也會說:“管他有沒通知,好好跟清狗子干一場就是了。響應(yīng)吧!”
  他繼續(xù)朝前跑。他的身后,士兵們紛紛出動。雜亂中有人喊:“起義了!這會是真的!”我緊緊地跟著他,一步也不拉下。他喊,我也喊。他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周榮棠說:“小子,好樣的!你長大了,一定有出息?!蔽艺f:“我能當(dāng)吳總指揮那樣的人嗎?”周榮棠說:“當(dāng)然!將來你會比他更有本事!”
  
  我們跑到第四十一標(biāo)營房,大門緊閉,我們在圍墻外,找了一低矮處,周榮棠三兩下便攀上了墻。我個子雖然小,但爬墻卻是高手,跟隨他后面,也爬了上去。墻下是一片操場,營房在操場之后,距離遙遠(yuǎn),恐怕喊聲到不了那里,周榮棠便縱身一躍,跳了下去。我正欲跳下,他卻回身作了個制止的手式,然后說:“你在上面喊就行了。我喊醒他們,馬上就翻出來。”他說著便跑到操場中間。他站那里,放開聲音叫道:“同胞們,起義了!革命啦!請大家速速出來,去楚望臺集合!”
  我也在墻上喊著:“起義了!大家快起來革命呀,滿清就要完蛋了!到楚望臺集合去呀。”周榮棠回過頭,朝我伸了下大拇指。便是這時,暗中沖出幾個兵,其中一人大吼道:“哪里來的革命黨?抓起來!”
  周榮棠轉(zhuǎn)身便跑,跑到墻下,正欲翻墻而過,卻未曾來得及。幾個士兵撲過來,將他擒住。有兩個士兵朝我的位置奔來。周榮棠說:“那是個看熱鬧的小孩子?!闭f罷又對我叫道:“還不快跑!小心你爹媽罵你!”
  我呆住了,不由自主滑下墻。坐在墻根下,我不知如何是好。
  
  槍聲不時劃破夜空,第二十一混成協(xié)統(tǒng)領(lǐng)黎元洪這晚親自當(dāng)班。局勢不穩(wěn),革命黨有意起事,他已心知。這個時候,他必須小心謹(jǐn)慎。他原本就是個謹(jǐn)慎之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冒任何風(fēng)險。
  料想不到的是,他當(dāng)班坐下沒幾分鐘,便有人來報,說有人鬧事。黎元洪忙問:“是哪里在鬧?如是第八鎮(zhèn)士兵鬧事,就跟我們沒關(guān)系?!贝鹫f乃塘角有人故意縱火。塘角正是他的下屬駐地,黎元洪立即指令派人速速前去撲滅,且說,萬不可把事態(tài)變大。但是事情似乎并未消解,外面的鬧騰聲音越來越大,槍聲也猛了。黎元洪忙打電話,意欲詢問究竟,電話卻怎么都打不通。恰這時,幾個士兵推了一個人進(jìn)來。這人便是周榮棠。
  士兵說:“報告,抓到一個革命黨?!崩柙橛悬c奇怪,說:“怎么抓到的?”士兵說:“他翻墻到院子里來了,大聲喊叫,要大家出去響應(yīng)起義?!崩柙榇蛄恐軜s棠,然后說:“起義?你鬧你們的事,怎么能鬧到我這里來?”周榮棠說:“起義了,滿清就要完蛋了。我特來告訴大家,拿起槍來,去打一個我們自己的天下?!崩柙檎f:“你真是革命黨?”周榮棠自豪地回答道:“是又怎么樣?”黎元洪說:“你真以為憑了你們能打出個天下?”周榮棠說:“只要我們漢人齊心,就能推翻滿清,恢復(fù)我大漢天下?!崩柙檎f:“那我告訴你,不管是誰的天下,都沒你的事。”
  說罷他一努嘴,兩個士兵會意一點頭,便將周榮棠拖了出去。
  我坐在墻根下,心想要不要去找人救周榮棠呢?如果找人,應(yīng)該找誰呢?找到了又怎么救呢?我想不出主意,正焦急著。突然聽到墻內(nèi)周榮棠的聲音:“同胞們!起來吧!推翻滿清,才有我們的活路!”
  我驚喜萬分,難道他被放出來了?我再次爬上墻,卻見他被幾個士兵押著。他們推著他朝墻根下走去,周榮棠卻不管不顧地喊著口號。幾個押著他的士兵相互看了看,一近墻根,突然間同時出手,拔刀向周榮棠砍去。
  我驚叫了起來,大聲說:“不要……不要啊……”沒有人理我。周榮棠倒在了地上,卻一直在叫喊:“同胞們,革命成功了!同胞們,不革命就是死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然后就沒聲了。我叫著:“周大哥!周大哥呀!”周榮棠沒有回答我。我忍不住哭泣起來。
  一個士兵向我走來,他走到墻下,對我說:“還不滾!不想要你的小命了?”我的心里充滿仇恨。正是他們,在我面前用刀殺了周榮棠。我止住哭,怒罵了一句:“你這個清狗子!”然后我像周大哥一樣喊了起來:“同胞們,起義了!不起義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條!”
  那個士兵兇狠地沖到墻根下,準(zhǔn)備攀墻過來抓我,突然營房的許多門都打了開來,里面涌出許多士兵。他們也在手臂上扎上了白布,人人持槍朝外沖,他們大喊著:“起義了!起義!革命!革命去呀!”
  殺害周榮棠的幾個士兵嚇呆了,連忙朝暗處逃去。墻根下的周大哥被夜色吞沒了,不知道明天誰會安葬他,也不知道安葬他的人知不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英雄。我再次滑下墻,我要把周榮棠的事告訴所有的人,我要人們記住他的死。
  我朝著蛇山奔跑而去。我知道父親會在那邊的隊伍里。
  上山的路狹窄難行,炮兵們幾乎將大炮完全抬起來奮力向上推行。我父親在他們中間,雖然他的動作笨拙,卻非常認(rèn)真??斓缴巾斄耍赣H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跟在他身后的是金兆龍,他力大無比,在父親的屁股上踢了一下,粗聲粗氣道:“腳跟穩(wěn)一點!”父親說:“是!”父親的回答,就像個戰(zhàn)士。金兆龍說:“嗯,你已經(jīng)不像個剃頭匠,而像個兵了。你就當(dāng)兵吧?!备赣H說:“那可不行。我膽小,我還是喜歡剃頭。”金兆龍說:“真沒出息?!?br/>  大炮終于順利地抬上了山。我爬到山頂上時,站在炮位上的炮兵們正準(zhǔn)備放炮。我看到了我的父親,他的身邊竟然站著鄧玉麟大哥。父親見到我,分外高興,他指著一門大炮說:“我抬的是這門炮?!蔽覐街睕_向大炮,大聲喊:“我要放炮!我要炸死清狗子。”一個炮兵推開了我,說:“小孩子,下山玩去,這里是打仗哩?!蔽艺f:“我就是要打仗!我來就是要打仗的!”說著,我的眼前浮出周榮棠倒下的場景,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
  我父親奇怪地看著我,說:“這一次怎么是你哭呢?”旁邊鄧玉麟大哥也說:“出了什么事嗎?”我哭著說:“他們殺了周榮棠大哥?!蔽业母赣H說:“殺了哪個?”父親并不認(rèn)識周榮棠。鄧玉麟大哥驚道:“誰殺了周榮棠?你親眼看到的?”我說:“是,清狗子殺了周榮棠。他們差點也要殺我?!蔽腋赣H嚇了一跳,立即撲向我,他緊緊抱著我,哇哇大哭著,一邊哭一邊說:“你沒死吧?你還活著吧?”
  在父親的哭聲中,開炮了。轟隆轟隆的聲音壓住了一切。我們都朝炮彈轟擊的方向望去,山下一片黑暗,不知都署藩署在哪里,也不知炮彈轟到了何處。一個炮兵說:“報告,太黑了,看不見哪是督署哪是藩署?!苯鹫堈f:“找到大概的方向打就是了。”鄧玉麟說:“不行。亂打必然會打著百姓。得設(shè)法讓人到督署點火,指明目標(biāo)。”
  我揩干了眼淚,卻依然激憤萬分,渾身的血都仿佛在燒著,站在炮群邊,正不知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事,聽到鄧大哥的話,我知道,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了。于是我說:“我去!我路熟,我也跑得快!我去讓人點火?!编囉聍胝f:“好,你去。你去通知山下,叫他們在督署附近放火。但你不要去放火,你太小了。”我說:“我知道了!”說罷,我拔腿便跑。我的父親立即跟了上來,他叫道:“兒啊,我要跟你一起去?!?br/>  我見到了總指揮吳兆麟,告訴他山上看不清都署藩署所在。吳兆麟立即下令,派周定源、黃楚楠、楊金龍三人各帶三五人,一由水陸街進(jìn)大金龍巷,一由保安門正街至望山門正街,分路放火。父親對我說:“我們?nèi)ニ懡?,那里我人熟,可以幫上忙的。?br/>  果然,父親在他的朋友家找到煤油和木柴。父親說得爬到鐘鼓樓上去,把火點著,山上才能看得更清楚。他的朋友叫王世龍,他對父親說:“你不行,民太小了,讓我來吧?!闭f著,王世龍拎著油桶,挾著木柴,三下兩下便登上了鐘鼓樓亭。他把火燃起,火光沖天,督署前的旗桿被照得通亮。
  蔡濟(jì)明領(lǐng)著幾個革命軍亦趕了過來。他們手持火把一邊點火一邊叫:“速避!速避!火燃起,往后撤!以免被炮彈炸著?!?br/>  蔡濟(jì)明朝著四周圍觀市民大聲道:“今日放火,純屬不得已。事成后,如數(shù)賠償給各位?!币患业赇伬习褰械溃骸懊河驮诖?,請君動手。何須賠償,我們也早盼著這一天了?!痹S多市民也都叫了起來,說請點火吧,我們也都盼著這一天哩。
  火光迅疾燃了起來,照亮了武昌城的半邊天。蔡濟(jì)明高叫道:“大家快撤,馬上要放炮了。炮彈不長眼睛!”
  
  人們齊齊朝四周散開。很快,蛇山方向的炮彈飛了過來。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看著炮彈飛落,每來一顆,人們都發(fā)出喝彩。都署那邊房屋坍塌的聲音很快便夾雜在了炮彈轟響聲里。
  
  十八
  
  總督瑞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致命的一天是在他滿懷勝利之心的時候到來。
  前一天,他們獲取了所有起義者名單。他們正在一個一個地摧毀革命黨的機(jī)關(guān),也在一個一個地抓捕革命黨人。他們手持名單,按圖索驥,一抓一個準(zhǔn)。雖然有人逃跑了,但既然逃掉,便不可能在本地鬧事。瑞澂愿意他們逃幾個,因為他一下子也抓不過來。他們的收獲從來沒有如此豐盛。
  新軍中哪些士官是革命黨,亦在他的掌握之中。三天之內(nèi),他將調(diào)兵遣將,徹底圍剿,以讓他們所有的人頭落地。他要殺一儆百,把隱藏在他隊伍里的革命黨連根拔掉?,F(xiàn)在他確信,在與革命黨的較量中,他已經(jīng)是一個勝者。為此,他給京城發(fā)去了告捷電報。電文說,“本月初旬,即探聞有革命黨匪多人,潛匿武昌、漢口地方,意圖乘隙起事,當(dāng)即嚴(yán)飭軍警密為防緝。雖時有撲攻督署之謠,瑞澂不動聲色,一意以鎮(zhèn)定處之?!薄皬埍搿㈣F忠、王履康、齊耀珊各員,以及各員弁警兵,無不忠誠奮發(fā),迅赴事機(jī),俾得弭患于初萌,定亂于俄頃。駐漢俄總領(lǐng)事于租界拿匪,極為協(xié)助,用得先破匪策,以寒匪膽,此皆仰賴朝廷威德所致。瑞澂借免殞越,慚幸交并?,F(xiàn)在武昌、漢口地方,一律安謐商民并無驚擾。租界教堂,均已嚴(yán)飭保護(hù),堪以上慰宸厪。此案破獲尚早,地方并未受害?!?br/>  瑞澂滿紙得意。想到此后,革命黨必然元氣大傷,此患一除,今后他便可高枕無憂。未料這得意只過了不足兩天,武昌城里便公然起了槍戰(zhàn)。初始,瑞澂并未太介意,以為不過小打小鬧而已,派兵鎮(zhèn)壓便算完事。豈知,時間并不長,鬧聲卻越發(fā)兇狠了起來。
  瑞澂把督辦公所總辦鐵忠和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兼防營提督張彪都找了來,弄清楚鬧事由工八營而起,其他營房陸續(xù)在響應(yīng)。他頗是生氣,說:“馬上命令各部隊,立刻制止內(nèi)部響應(yīng)。這還得了,我們自己養(yǎng)的兵居然把槍口對著我們?!睆埍胝f:“是。但凡起義的士兵,實行全剿。先前在冊的革命黨,也索性一并格殺?!辫F忠說:“不管怎么講,既是軍隊起事,要防止他們得勢,得立即組織兵力保衛(wèi)督署。”張彪說:“這個我會馬上去布署。請放心,這些起義士兵純屬散兵游勇,他們的首領(lǐng)昨晚已被我們處決了。沒人領(lǐng)導(dǎo),他們翻不起大浪?!比饾f:“我但愿這次鬧事正如你之所說?!?br/>  張彪幾人走后,瑞澂原以為事態(tài)會逐漸平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槍聲似乎更加密集。更要命的是,突然一聲轟響,驚得他幾乎跌坐在地。他聽出來,是大炮的轟炸聲。難道南湖的炮隊也進(jìn)城參戰(zhàn)了?他們是在哪邊放炮呢?
  瑞澂有些不明白,問身邊幕僚,所得回答也是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瑞澂便令他們打電話詢問,孰料電話死活都打不通。瑞澂很不高興,連連追問為什么。幕僚為難道:“電話線都被掐斷了,完全沒辦法與外界聯(lián)絡(luò)?!?br/>  這個時候,瑞澂才明白事態(tài)并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簡單。他開始著急起來,不再說話,只在屋里來回踱步。幾個幕僚見此,也紛然著急,討論著是守還是棄。一說,無論如何,要守住都署,只要都署守住了,等到天亮,就算眼下敗了,也能扳回局面。另一說,看現(xiàn)在的架式,槍聲都沖著都署來了,能守得住嗎?又一說,大炮不是進(jìn)城了嗎?它到底是朝哪邊打?
  說話間,一聲炮響,仿佛就在門前。炮聲把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不及他們回神,又有幾顆炮彈在周邊響了起來。這時候,他們?nèi)济靼?,炮彈正是朝著他們打的。一旦炮轟過來,這里留有多少人也守不住。
  此時,一直在戶外觀察局勢的護(hù)衛(wèi)匆匆而入,說這里保不住了,趕緊走。瑞澂未停腳步,只是問:“怎么走?”護(hù)衛(wèi)說:“前面已經(jīng)出不去了。我們的人正抵擋著,但看上去也擋不住。”他的話音剛落,即有人說:“可以從后花園里走。從后花園到江邊,楚豫號泊在那里,上了船,便可脫離險境?!比饾W×四_步,猶豫片刻,方說:“走!”
  他的聲音剛落,又一聲炮響,震得房屋四下?lián)u晃。屋里人全都不由自主朝地上一趴,半天不敢爬起。
  走是必然。瑞澂知道再猶豫也沒有用,留在這里只能是一死,而以身殉國卻毫無意義,何況他還有一群家眷在此?;靵y中,幾個護(hù)衛(wèi)擁著他,匆忙到督署的后花園。天雖黑著,但似乎這里還算安全。家眷們也被呼叫到此,護(hù)衛(wèi)隨從們拿著大包小包,顧著大人又照看小人。家眷們從未經(jīng)過戰(zhàn)事,聽到槍聲,尖叫不斷,清靜的后花園頓時雜亂一片。瑞澂說:“叫大家閉嘴。聲音傳出去,一個都活不成?!?br/>  此話一出,眾家眷便又都捂嘴不出聲,花園瞬間又靜了下來。這靜卻讓人更加緊張和恐怖。后院并無門,一墻相隔。幾個護(hù)兵上前,跑到墻邊,用槍杔使勁砸墻。砸之不行,又用刺刀拚命戳。砌墻時唯恐它不結(jié)實,這時候,卻覺得什么人干的活,竟把墻砌得如此強(qiáng)硬。
  手忙腳亂中,終于把墻打出了一洞。兩個護(hù)兵先行鉆過去,然后伺候著瑞澂從洞中鉆過。
  瑞澂鉆過洞,看到野外一片寂靜,雖說槍聲依然密集,卻仿佛離此甚是遙遠(yuǎn)。護(hù)兵說:“大人,快,從這里到江邊,只需走二十分鐘就到了。楚豫號泊在江上,大人上了船,就安全了。”
  這番奔波是瑞澂一輩子從未有過的經(jīng)歷。其狼狽其恐懼其慌亂,足讓他此后不敢回想。二十分鐘的小路,仿佛跑了他一輩子的時間。聽到江濤舒緩地拍著堤岸,張皇登上楚豫號輪船,方才回望他坐了好幾年的都署。
  炮聲更加密集了。驀然間火光沖天,都署門前的旗桿映在空中,像刻上去一樣?;鸸馊缤甘緹?,炮彈都落在了那里,看得瑞澂滿頭大汗都顧不得擦拭。一幕僚脫口道:“好險,再晚一步,我們恐怕全都粉身碎骨了?!?br/>  瑞澂此刻方有思緒,他想果然好險,想過便滿心悲涼。他對站在身邊的船長,用一種無力的聲音說:“開船吧!”
  輪船嗚地長叫了一聲。這叫聲顯得十分微弱,因為一陣更為猛烈的炮聲響了起來,這排炮彈足以將都署全部炸毀。汽笛的鳴叫與大炮的轟隆相比,只有如狂歌前的一聲輕嘆。
  
  十九
  
  革命軍并不知瑞澂去了哪里,他們只看到以往威嚴(yán)無比的都署幾成廢墟,煙塵彌漫,四下見不到官員。清軍已無頭領(lǐng),正節(jié)節(jié)潰敗著。激戰(zhàn)后的街巷,一片狼藉。
  人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相互傳遞著一個信息:勝利了!勝利了?
  無論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不太敢相信。難道他們真的勝利了?勝利就意味著有了活路,意味著清兵不可能再拿著名冊一個一個地抓捕他們,勝利更意味著天下變了。
  什么才是勝利的標(biāo)志?這時候總指揮吳兆麟想起一件事,他找到鄧玉麟,說:“先前有沒有準(zhǔn)備旗幟?”鄧玉麟說:“當(dāng)然準(zhǔn)備了,可是所有的旗幟都放在寶善里,全叫俄國巡捕搜走了。”吳兆麟說:“有沒有什么替代品?必須馬上扯下龍旗,升我們的旗幟。得向世人昭告,我們勝利了,武昌現(xiàn)已在我們手中?!编囉聍胝f:“你說得對。我想想看……”
  他突然看到隨著人群奔跑的趙師梅,不由高聲叫道:“趙師梅!”趙師梅見是鄧玉麟,馬上朝他奔了過去,說:“鄧大哥,你在這兒呀!”鄧玉麟說:“當(dāng)初交給趙裁縫是二十面旗幟,是不是?”趙師梅說:“是啊,時間太緊,他只做好了十八面。另兩面一直沒去取?!编囉聍氪笙玻f:“太好了!這就是說,還有兩面旗幟在武昌城里?”趙師梅說:“應(yīng)該如此?!编囉聍胝f:“趕快!找到趙裁縫,把那兩面旗幟拿出來,我們得馬上掛旗。”吳兆麟亦大喜,說:“越快越好?!壁w師梅說:“我這就去。”鄧玉麟說:“走,我跟你一起去?!?br/>  
  勝利了。這是個多么激動人心的夜晚,武昌人都奔走相告,相互間都無法平靜說話,聲音都成喊叫:清狗子們都完了。城里的滿人家家大門緊閉,不敢開燈。喧囂的聲音中,不時冒出殺韃子的叫喊。大街上顯赫的一家,已經(jīng)被沖進(jìn)去的暴民亂兵打殺得一塌糊涂,有人說這家已被滿門抄斬。我聽時,心驚得厲害。
  
  但無論如何,我們勝利了,曾經(jīng)悲憤沉痛的心情全都被這勝利的歡悅所替代。我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家告訴母親,她是小腳,出門不便,一直留在家中。我得讓她知道,我和父親都參加了今晚的起義。我們是勝利者。
  母親卻并不知勝利的意味。我說:“勝利了,就是從今往后,由我們漢人當(dāng)家?!蹦赣H說:“那漢人當(dāng)家,就沒人欺負(fù)你爸爸了?”我說:“這個……”母親又說:“漢人來剃頭,會不會多給點錢?”我又說:“這個……”母親說:“對了,買米還要不要錢呢?”我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說:“這就是了。就算勝利了,漢人當(dāng)了家,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爸爸還是剃頭,來剃頭的也不會多給他錢,我們買米的錢也照樣不夠?!蹦赣H說得振振有詞。我很無奈。我想難怪男人們愛說,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
  我決定還是出門。恰這時,我聽到屋外有人在喊隔壁的趙裁縫。趙裁縫家沒人應(yīng)聲。一個聲音說,想必是見打仗,找個安全地方躲了起來。這仿佛是鄧大哥在說話。
  我有幾分驚喜,立即推門而出,果然是他。我便叫了一聲“鄧大哥”。鄧玉麟見我,高興道:“呀,你來得正好。知道趙裁縫去哪兒了嗎?”我說:“定是花園山教堂躲避去了?!编囉聍胝f:“你怎么知道?”我說:“他還叫我們一起去哩?!编囉聍胝f:“那好,我們過去找他?!蔽艺f,我跟你們一起去。我知道,你們要找趙裁縫做旗幟。“鄧玉麟笑了笑,說:”是啊,我們勝利了。”
  花園山在蛇山北面。武昌城的地形頗有意思,蛇山恰如一條大蛇,趴在城中間,生生將一城分為了南北。南北往來長年不便,幾年前,官府便在巡府衙門對面的蛇山下開山鑿洞。鑿洞處原是鼓樓舊址,人們便將開鑿出的蛇山洞叫作鼓樓洞,又aDGqFuQHMapeCSo+3YWCH7/MTyWOB090h0lbLkHqrUQ=或古樓洞,一洞將山北山南貫通起來。隔著一座蛇山,這一晚,山南槍炮打得熱火朝天,山北卻星火不沾,安然無事。
  進(jìn)了古樓洞口,聲音便不一樣了。幽靜安寧氣仿佛從山體中緩緩滲出,然后在洞里流淌。
  沒出洞口,竟迎面看到匆匆而來的趙裁縫。我叫了一聲:“趙伯。”趙裁縫目光投向我們,當(dāng)他看到鄧大哥和趙師梅時,臉上竟有驚喜。人沒走近,他便大聲道:“你們是來找我的嗎?要取旗幟吧?”趙師梅說:“正是呀,記得當(dāng)時還有兩面旗幟沒做完,不知還在不在?!壁w裁縫說:“在,在,當(dāng)然在。在我店里藏著,旗桿套都做好了。我想著你們的旗幟怕是不夠用,正準(zhǔn)備回去拿哩?!壁w師梅高興道:“太好了!”鄧玉麟亦說:“不過還要麻煩趙師傅辛苦,趕緊再做幾面。最好多找?guī)讉€裁縫,越快越好?!壁w裁縫說:“沒問題。我連夜做,包管你們明天有旗幟掛出來。我早看滿人的龍旗不順眼了。”我說:“趙伯,你真了不起!”趙裁縫說:“我爹在世就盼這一天,他沒盼著,可我盼著了?!?br/>  旗幟升起來的時候,天色已開始放亮。臨江的漢陽門和高聳在蛇山上的警鐘樓分別升起了鐵血十八星旗,掛在這里無數(shù)年的清龍旗被扯得不知去向。晨光熹微中,那面嶄新的旗幟迎風(fēng)嘩嘩舞動,它的光彩把整個長江都照亮了。我們站在城門下看升旗,許多人眼里都噙著淚水,卻沒有人說話。人人心里似都在想著什么。我在想死去的楊大叔他們以及周榮棠。我想跟他們說,是因為有了你們,才有了這鐵血紅旗招展的今天。
  在人群中,我聽到一個哇哇大哭的聲音。這聲音是那樣熟悉而親切。我一直不喜歡這個哭聲,而現(xiàn)在,我卻被這號啕的大哭所感動。他正是我的父親。
  
  二十
  
  現(xiàn)在的時間是1911年10月11日了。
  太陽升高了。武昌城雖然街巷到處是激戰(zhàn)過的場景,但人們卻沒有悲傷。滿街人來人往,店鋪大開著門,卻沒什么人做生意。大家都站在街邊聊天,見到起義的新軍巡邏而來,人們便不約而同地拍起巴掌。沒有富人的快馬呼嘯馳過,也沒有官家的車轎浩蕩穿街。
  都署衙門經(jīng)過一夜轟炸,幾成廢墟,官員們紛紛逃離。鄂軍提督、第八鎮(zhèn)統(tǒng)制張彪頑抗一夜,到天明獲知督署已然失守,瑞澂乘船離開,便也慌忙逃至漢口。余下官員,見瑞制臺、張統(tǒng)制均不知何往,便也都作鳥獸散去。人海茫茫,一時間都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br/>  各類的說法,沿著長街四下流傳。說城里的幾大滿人家族扎家、寶家都被革命軍殺進(jìn)了屋,鐵家和卜家也都難逃一劫。以前神氣活現(xiàn)的滿人正到處逃命,江邊根本都找不到船。又說監(jiān)獄準(zhǔn)備放人了,早先抓的那些革命黨全都會放出來,他們家的人總算苦盡甘來。還有人嘆息道,前夜死的那幾個最是冤,只消多活一天,沒準(zhǔn)都是大官。說得最多的卻是關(guān)于辮子。市民們紛然猜測:從今天起,漢人要當(dāng)家了,我們可以剪掉辮子嗎?膽大的便說,革命黨都是不留辮子的。以前不留辮子要掉腦袋,往后留辮子或許要掉腦袋了。
  但是,這條辮子留還是不留?事關(guān)腦袋,男人們尤其關(guān)心這個問題,仿佛滿街人都在討論這個。小孩子們卻早都煩這條豬尾巴了,沿街亂竄時,便胡喊著,人頭不要豬尾巴!
  我和吳四貴也都在這滿街亂竄的隊伍里。吳四貴在家里貓了一夜,吳麻子不準(zhǔn)他出門,說是怕流彈打著。待天亮他再出來時,才知天下已經(jīng)變了。他顯得有些懊喪,十分羨慕我一夜參戰(zhàn)。當(dāng)然,我向他講述晚間起義的過程時,把自己的功勞夸張得很大很大。我告訴他,我父親也參加起義了。他以前是多么膽小的人。吳四貴聽得張大著嘴。
  我父親從來沒有如此興奮過。他忙來忙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吳四貴說著話,卻又見他朝著家里猛跑。我撇下吳四貴,追過去說:“都勝利了,你還逃跑做什么?”我父親說:“我回家取我的挑子。今天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剪、辮、子!”我簡直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我說:“太好了。我要第一個剪!”跟在我后面的吳四貴,以一種下決心的語氣說:“我也要剪!我也要革命?!?br/>  
  勝利了。武昌城被起義軍占領(lǐng)了。一夜戰(zhàn)火暫時停止,革命黨要議事了。
  依著起義前共進(jìn)會和文學(xué)社制定的計劃,起義次日,各路負(fù)責(zé)人將匯集在諮議局成立新的政府。雖然昨夜是一場猝不及防的發(fā)難,無數(shù)起義者并不知它是怎么發(fā)生的,但人們還是按先前的約定,來到這里。
  諮議局在蛇山南麓的閱馬場。這地方老早是明代的校場,當(dāng)年曾有三間演武廳。明代校場往往被人稱作閱兵樓,所以清廷在這里重校教場后,武昌人便稱此為閱馬場。1905年慈禧派出五位大臣出國考察政治,大臣們在海外經(jīng)洋風(fēng)一吹,接受了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的影響,回國后,便奏請“宣布立憲”,以立憲來抵制革命共和。這個想法得到了慈禧的同意。為了立憲,得成立一個類似的民意機(jī)關(guān),清廷當(dāng)即便限各省在一年內(nèi)必須成立諮議局,于是武昌都署就在閱馬場蓋了這幢大樓。大樓是紅色的,坐落在都署衙門對面,專供諮議局用。它的鮮艷明亮,倒讓武昌城權(quán)力最大的都署衙門顯得灰頭土臉。整個武昌城再也沒有比這更為時尚的建筑了。
  清晨的太陽升起來了。紅色的諮議局樓大門前,一派明亮。大門的鐵柵欄上,并懸著兩面嶄新的鐵血十八星旗,十二個威武的衛(wèi)兵持槍護(hù)衛(wèi)于旗下。一些起義的骨干人員漸次聚集在了旗幟附近。熊秉坤、鄧玉麟、蔡濟(jì)明等等,在激戰(zhàn)了一夜后,眼睛掛著紅絲,懷著興奮亦陸續(xù)來此。他們彼此祝賀著勝利,感嘆和惋惜著彭劉楊三位戰(zhàn)友,也多少慶幸著自己昨夜的最后一拚竟也算是死里逃生。
  激戰(zhàn)暫且結(jié)束,眼下更重要的事情凸現(xiàn)出來:下面再怎么做?
  蔡濟(jì)明說:“起義已經(jīng)基本成功,目前我們應(yīng)該組織政府,不能這樣群龍無首?!编囉聍胝f:“是啊,要起義的不只是武昌,各省也都有充分的準(zhǔn)備。事發(fā)突然,我們沒能聯(lián)絡(luò)他省,現(xiàn)在則必須馬上通電全國,呼吁各地響應(yīng)?!毙鼙ふf:“是啊。我們昨晚也是拚死一搏。事發(fā)突然,一切都來不及聯(lián)絡(luò)?,F(xiàn)在的確要趕緊成立政府。原先已經(jīng)決定有人選,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蔡濟(jì)明說:“原先選出的人,現(xiàn)在全都不在武昌。時不我待,我們必須馬上找出一個德高望重之人,最好為國人所知的人物出面,不然不足以號令天下?!毙鼙け硎玖送?,說:“是啊,不然別人認(rèn)為我們只是兵變鬧事。”蔡濟(jì)明說:“我們可先將諮議局的議長和議員們請來一起商量一下。”
  
  旁的人都紛然議論說,這個主意好。蔡濟(jì)明說:“既這樣,那我們就分頭去請吧?!?br/>  便是在他們議論的時候,總指揮吳兆麟安排了起義士兵臂戴起義袖標(biāo),沿各街巡邏,以防潛藏的清兵反撲。
  早晨的千家街,商鋪雖然開著門,卻沒什么人在做生意。一個滿身油漬的老頭挑著幾口皮箱蹣跚走來,與正在巡邏的馬榮和程正瀛撞了個對面。馬榮覺得這老頭有些奇怪,莫非是搶劫的?待他走近,便叫了一聲:“站住?!?br/>  老頭嚇得一哆嗦,趕緊停了下來。馬榮和程正瀛上前。馬榮說:“我們在革命,推翻滿清。你倒好,居然乘亂打起劫來了?”老頭慌亂道:“不不不,不是的,我不是打劫的……”程正瀛說:“不是打劫?就你這個樣子,難道這箱子會是你的?”老頭依然緊張不堪,說:“不不不,這不是我的?!瘪R榮心道其中必有蹊蹺,便厲聲道:“不是你的,又是誰的?”說時,故意把手上的槍晃了一晃。老頭更慌張了,忙不迭道:“真不是我的,是是是黎大人的。我是他家的伙夫,是他讓我回家取的?!瘪R榮奇怪道:“黎大人?哪個黎大人?”老頭說,就是二十一協(xié)混成協(xié)黎元洪大人呀。馬榮說:“他在哪里?”老頭說:“在在在黃土坡劉文吉劉參謀家避著?!瘪R榮和程正瀛交換了一下眼色。馬榮與之低語道:“聽吳總指揮說過,起義成功,得找能號令天下的人來坐鎮(zhèn)武昌,像黎協(xié)統(tǒng)這樣的人行不行呀?”程正瀛便說:“帶去見總指揮再說。”說罷,他大聲對老頭道:“走,帶我們?nèi)S土坡?!?br/>  從千家街去黃土坡并無多少路。老頭叫開門,馬榮和程正瀛領(lǐng)兵闖了進(jìn)去,屋里頓時一片驚呼聲。劉文吉聞訊過來擋駕,馬榮卻不與之多說,強(qiáng)行讓老頭帶路。在一間屋子門口,老頭停下,伸出手指了一指。
  馬榮和程正瀛便闖門而入,屋里卻沒有人。只見桌上一杯茶還冒著熱氣。劉文吉進(jìn)來忙說:“都是自己弟兄,好說,好說?!瘪R榮依然沒有搭理他,見床上蚊帳有抖動,便厲吼一聲:“什么人?出來!”
  一人從床下慢慢爬出。馬榮上前將之拉起,一看,果然是協(xié)統(tǒng)黎元洪。黎元洪顯然有些狼狽,但嘴上卻鎮(zhèn)靜著說:“我?guī)П鴱牟豢瘫。銈兒喂室獮殡y我?”馬榮說:“黎大人誤會了,我們不是要抓您,是來請您的。”黎元洪有些詫異,說:“請我?你們不是革命黨嗎?”馬榮說:“是呀。我們請您去共商大計?!崩柙槔湫σ宦曊f:“我不與你們合流,你們還是走吧?!瘪R榮說:“我們既上門來請您,去不去也就由不得您了?!闭f罷,他揮揮手,上來幾個士兵,挾著黎元洪朝外走。劉文吉急了,追在后面說:“黎協(xié)統(tǒng)為人一向仁厚,各位弟兄不可莽撞?!背陶f:“放心吧,我們不會為難他?!?br/>  一行人挾著黎元洪到楚望臺,已有士兵先趕過去給吳兆麟報了訊。吳兆麟喜出望外。他知道自己位卑人低,不足號令天下,而黎元洪本是漢人,在軍中地位高,人緣也好,由他出vC275kHiTBpDUtgWxCFqHQ==面最是恰當(dāng)不過。便當(dāng)即組織了士兵,列好了隊,歡迎黎元洪的到來。
  黎元洪原本以為自己被革命黨抓著,難逃一死,卻不料在這里卻大受歡迎,甚至還享受了列隊的歡迎儀式。他心里打著鼓,不知到底怎么回事,臉上的傲慢也不自不覺顯露出來。他沒有擺出好臉色,因他從不贊同革命黨,亦從不支持他們,更不愿與他們成為一伙。更何況,他還是被這些下級軍人脅持而來。
  吳兆麟禮貌而客氣地請他上中和門城樓,他板著面孔,一句話不說,大跨步而上。這是他來過多次的地方,站在這城樓上,視野之外的景色,也都是他熟悉不過的,但身邊的一切,也已物是人非。
  吳兆麟說:“黎大人,您請看。武昌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滿人的天下了?!崩柙檎f:“我食朝廷俸祿,當(dāng)效忠朝廷。你不要為難我,想我?guī)П嗄辏矎膩頉]有為難過你們。”吳兆麟說:“我們不是為難您,而是想與您共商大事?!崩柙槌獾溃骸盎奶?!你們這樣鬧事、謀反,我又能有什么大事與你們共商?”
  馬榮一聽火了,拔出刀來,怒道:“你怎么這樣不識抬舉?既然心甘情愿給滿人當(dāng)奴才,留你在世上又有何用?”說罷舉刀便要砍他。
  黎元洪嚇了一跳,慌忙避之。程正瀛立即攔下馬榮,說:“不可急躁?!眳钦作胝f:“事已至此,大人應(yīng)看清局勢。我雖是起義總指揮,但我的聲望不足以服眾,還得請黎統(tǒng)領(lǐng)出面主事,做這武昌的總督也不妨?!崩柙榕溃骸斑@豈不是開玩笑?你是想要我掉腦袋呀?”吳兆麟說:“這真不是玩笑,是天意。天意讓我們一大早撞上了您。”黎元洪道:“這是你的天意,卻不是我的天意。”說罷他傲慢地望天,不再理睬吳兆麟。
  吳兆麟淡然笑了一笑,說:“既是天意,便由不得您了。大人請跟我走一趟吧?!闭f罷,他轉(zhuǎn)身對馬榮和程正瀛說:“我們就帶大人去諮議局吧,看大家怎么說?!?br/>  
  二十一
  
  諮議局的紅樓內(nèi),起義者們請來了議會的要員。幾方人馬會合一起,正在會議室里緊張地開著會。起義軍方面的有蔡濟(jì)明、熊秉坤等人,而議會方面則有議長湯化龍、議員胡瑞霖、議員劉賡藻等,此外還有鄉(xiāng)紳數(shù)人。
  蔡濟(jì)明說:“現(xiàn)在武昌的局勢是,我革命黨人領(lǐng)導(dǎo)的軍隊已經(jīng)控制了武昌城,但處于群龍無首的局面。革命黨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人都不在此,劉公隔在漢口,孫武受傷,總司令蔣翊武逃亡在外,詹大悲、胡瑛尚在監(jiān)獄,劉復(fù)基等人業(yè)已犧牲,其他人如黃興、宋教仁、居正等亦俱在北京。而現(xiàn)在指揮起義的各路領(lǐng)袖,資望皆淺,無法擔(dān)當(dāng)?shù)昧藝沂最I(lǐng)的重責(zé)。我們得立即成立新政府,推出首腦人物,一則號令天下,二則安撫民心。”
  蔡濟(jì)明話音剛落,便有人提出由議長湯化龍出面擔(dān)當(dāng)首領(lǐng)。湯化龍原本也意識到會有人提他的名,但真被提到,又有著萬般的猶豫。革命前程未卜,弄不好便是叛逆,難免人頭落地。議員胡瑞霖似乎看出湯化龍的猶豫,他忙說:“革命是否成功,尚未得知。我的意見,現(xiàn)在革命的主要是軍人,軍事行動也尚未真正結(jié)束,應(yīng)當(dāng)從軍隊中推一有聲望的人出面,方為妥當(dāng)?!?br/>  胡瑞霖的說法得到諸多人認(rèn)同。湯化龍也忙說:“是啊,革命的事業(yè),兄弟也一向贊同的。現(xiàn)在武昌起義,各省還一無所知。武昌須先通電各省,呼吁響應(yīng),革命才有成功可能。而天下一旦知曉,官兵必然前來攻打武昌。兄弟乃一介書生,怕是沒能力領(lǐng)導(dǎo)軍事,實不足以出任總督。若其他行政事務(wù),兄弟當(dāng)盡力幫忙?!弊h員劉賡藻說:“對了,我聽說黎元洪統(tǒng)領(lǐng)尚在城中,不妨請他出面?”
  眾人的議論便響了起來,有說:“真的嗎,難道黎協(xié)統(tǒng)還在城里?”亦有說:“黎統(tǒng)領(lǐng)為人厚道,他的確可以擔(dān)當(dāng)?!边€有說:“黎元洪一向待士兵很好,估計軍隊會聽從他的指揮,只不知他本人是否肯。”
  劉賡藻忙說:“我與黎協(xié)統(tǒng)都是黃陂老鄉(xiāng),我可以引你們?nèi)フ埶鰜怼!辈虧?jì)明忙說:“他現(xiàn)在哪里?”劉賡藻說:“我聽說他暫避在他的參謀劉文吉家。劉文吉就住黃土坡,離這里也不是太遠(yuǎn)。”
  會場一下子活躍了起來。蔡濟(jì)民便說:“既然各位都這么說,那我們就去把黎協(xié)統(tǒng)請來這里吧?!迸c會者都覺得這主意甚是好。于是蔡濟(jì)明便叫了幾個人,由劉賡藻帶領(lǐng)著,前往黃土坡。
  去到黃土坡劉文吉家,劉文吉正愁眉苦臉,不知被帶走的黎元洪現(xiàn)況如何,突然又見劉賡藻帶了革命黨來,更是嚇了一跳。待問明來由,方知對方意圖。劉元吉說:“黎大人一早就被幾個革命黨帶走了?!辈虧?jì)明問:“去了哪里?”劉文吉說:“似乎去了楚望臺?!辈虧?jì)民說:“想必吳總指揮也想到這一點了?!?br/>  說話間,一行人又急忙趕往楚望臺。半道上,恰遇吳兆麟帶著黎元洪準(zhǔn)備去紅樓。兩下一交談,發(fā)現(xiàn)大家果然想到了一處。
  
  武昌的秋天,最是明媚。就算日子清苦,武昌人在這樣的季節(jié),也喜歡出門轉(zhuǎn)悠。而頭夜響了一晚的槍炮,更是把所有的人都吸引出門。秋陽下的紅樓前,百姓們?nèi)宄扇旱貒礋狒[。門前的鐵欄上掛著革命軍的旗幟。人們雖不喜歡清龍旗,但到底也看慣了,驀然眼前冒出一個九角十八星旗,有黑有紅,便奇怪這旗何故如此這般。
  
  旗幟下圍著許多人,就連最不出門的吳麻子也出現(xiàn)在此。吳麻子是被趙裁縫拖來的。趙裁縫說起義軍的旗幟是他親手做的,吳麻子死活不信,趙裁縫便扯他來到了紅樓。吳麻子還是不信,說:“你倒是講講,這旗幟何故做成如此模樣?”趙裁縫便說:“革命黨跟我說了,這紅色呢,是代表血;黑色的角呢,是代表鐵。這就是鐵血的意思。為什么要有十八顆星呢?這是表示有十八行省起義。星星為什么是黃色的呢?這代表的是炎黃的子孫?!?br/>  不光是吳麻子,就連旁邊其他聽者也都折服,說這旗幟原來如此不簡單,光是顏色和形態(tài)都有這等講究,看來這幫革命黨不可小視。吳麻子傻傻地問趙裁縫:“你是革命黨?”趙裁縫搖搖頭,說:“我哪里會是?他們找裁縫恰找到我頭上了。不過,推翻滿清也不見得非要是革命黨呀?!壁w裁縫說話間,一眼看到了我,便大聲叫道:“小子,你說是不是?”
  我看著吳總指揮和鄧大哥擁著一個大官過來,看得入神,冷不丁被趙裁縫這么一叫,驚了一跳,忙不迭地說:“是,正是。我爸爸還幫著抬大炮上蛇山了。他光曉得剃頭,也不是革命黨?!壁w裁縫便得意道:“看看看,我說是吧?”吳麻子有幾分沮喪,說:“原來你們都參與了革命黨的事呀,只有我不知道。虧得大家做鄰居這么多年。”比吳麻子更氣憤的是吳四貴,他得知我早就跟革命黨的人有來往,盡管我說我只不過認(rèn)識他們而已,他還是很生氣。他說:“你算什么朋友?”
  我的心思不在吳四貴的責(zé)罵上,我甚至連跟他解釋的心情也沒有。我的目光盯著遠(yuǎn)遠(yuǎn)而來的吳指揮和鄧大哥,還有那個看上去有些沮喪卻擺著一副傲慢神態(tài)的大官。我對趙裁縫說:“趙伯,你看,那個走來的胖子是哪個?”趙裁縫瞇眼看了一下,說:“我也不曉得呀。”
  人們的目光皆被走來的這群人吸引了過去。都是平頭百姓,居然沒人知道他是誰。直到鄧玉麟走近了,我才悄然上前問道:“鄧大哥,這胖子是什么人呀?”鄧玉麟說:“這是協(xié)統(tǒng)大人。黎協(xié)統(tǒng),黎元洪哩?!?br/>  我以前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黎元洪看到紅樓四周有百姓圍觀過來,便振了振衣衫,讓自己精神抖擻一點,以免像一個被俘者。而實際上,他心知自己正是一個被俘者,只是俘虜他的人,需要他的幫助,所以待他十分友善。而這友善到了朝廷那邊,是要被殺頭的,屆時他又如何能說得清楚?與其被皇帝殺頭,還不如被革命黨殺頭哩,這樣至少還留下盡忠的名聲。黎元洪根本不相信這群革命黨能夠成事。
  隨著挾持他的人一道走進(jìn)諮議局大樓,這紅色的大樓他也算熟悉,只是現(xiàn)在他以如此方式進(jìn)入?yún)s是他未曾料到。會場上坐的人比他想像的多,連議長湯化龍也在其中。人們都站起了身,歡迎他的到來。一瞬間,仿佛不像城里鬧了革命,而像是以往的某個聚會,站在眼前的人,臉上的謙卑神情也與以前差不多少。但是黎元洪的心情卻十分復(fù)雜。他目無表情地坐在了專門擺放給他的椅子上。
  此時,迎接他前來紅樓的蔡濟(jì)明,似對著眾人,又似對著黎元洪說:“經(jīng)大家協(xié)商,時值天下大變時刻,我們欲推舉協(xié)統(tǒng)黎元洪大人任湖北都督,湯化龍議長則負(fù)責(zé)民事。兩公在湖北皆有人望,如能出任,革命成功則指日可待?!?br/>  與會者們皆鼓起巴掌表示贊同。黎元洪看了看湯化龍,見他神情平靜,知他事先已然同意此任,心下便想,這樣的事,湯化龍能做,他黎元洪卻是不能。他是軍人,斷斷不能與革命黨成為同伙。想罷便說:“謝謝各位看重,但此事責(zé)任太大,各位以及我自己,都必須慎重。都督之職,我絕不能勝任,還請各位另選賢能。”
  黎元洪話說得很決絕,說完站起身,便朝外走。蔡濟(jì)明伸手?jǐn)r道:“你去哪里?”黎元洪說:“去我該去的地方。”會場上有人怒了,說怎可如此不識抬舉!
  黎元洪并不理會,徑直出門,劉賡藻及兩個士兵忙跟了出去。隨著他的出門,會場炸鍋一樣議論紛紛。一說不必求他,另外找人也是一樣。一說革命黨難道沒人了不成?又有人說,晚幾天成立政府也沒什么關(guān)系。還有一說,既然黎元洪不贊成革命,不如斬首示眾,他手上又不是沒有我們革命黨人的血。
  鄧玉麟冷靜下來,站起說道:“各位,請耐心一點。眼下我們所經(jīng)歷的是天大的事。京城一旦知道我們的起義,必然會派軍隊圍剿。我們的起義部隊現(xiàn)有許多人并非革命黨,但他們興漢排滿,擁護(hù)革命,所以,像黎統(tǒng)領(lǐng)這樣的人來坐鎮(zhèn)指揮,最恰當(dāng)不過?!辈虧?jì)民亦接過話說:“是呀,后面的局勢會很緊張,我們無非要借黎元洪之名來穩(wěn)定軍心民心。黎協(xié)統(tǒng)一向?qū)κ勘焉疲B分校€以軍界代表身份簽名參加了鐵路協(xié)會,支持進(jìn)京請愿,這在高官中實屬難得。相信黎協(xié)統(tǒng)最終會同意的?!眳钦作胍啾硎就?,他說:“都督名義歸他,但所有事情還是得我們來做。”
  此刻湯化龍也起來說了話,他說:“還是先將黎協(xié)統(tǒng)安置在樓上議長室里為好。我們不必強(qiáng)逼他,這事得從長計議,也容他自己想一想?!?br/>  眾人平靜了,相互議論著,覺得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便都點頭表示了同意。
  
  二十二
  
  武昌城里的戰(zhàn)事暫告一段落,但民心卻不穩(wěn)定,人人都不知天下將會如何。必須以新政府名義,貼出文告,以安撫人心??墒潜话仓迷诩t樓議長室的黎元洪卻死活不肯接受都督之職。沒有新都督簽署的文告,這文告百姓又如何肯信?
  下午時分,吳兆麟和蔡濟(jì)明帶著手持文告的軍事測繪學(xué)堂學(xué)生李西屏再次前去找黎元洪。
  吳兆麟說:“黎大人,我們已經(jīng)撰寫好文告,以此通告天下,還請黎都督黎大人簽名?!崩柙椴粷M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能當(dāng)這個都督。我既不是都督,又怎能簽名?”鄧玉麟說:“黎協(xié)統(tǒng),我們一向敬重您?,F(xiàn)在事已至此,人人都擁戴您,難道您要為清廷殉節(jié)不成?”黎元洪說:“我沒說要為清廷殉節(jié),但我也不想當(dāng)你們的都督。我若不當(dāng)你們的都督,你們殺了我不成?”鄧玉麟說:“也不是沒有人這樣提議,想殺你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我們相信,黎協(xié)統(tǒng)一定會想清楚?!?br/>  黎元洪便不作聲了。李西屏遞過文告,說:“還請黎都督趕緊簽字,大家還在樓下等著上街去張貼哩?!崩柙橐廊焕涞鼗卮鸬溃骸拔艺f過了,我不是都督,我不能簽名?!崩钗髌帘阌行┥鷼?,他的聲音也放大了許多,他說:“讓你簽是敬重你。我已經(jīng)等了這么半天,你到底是簽是不簽?”
  黎元洪見他如此,便默不作聲,甚至索性閉上眼睛,不理不睬。
  李西屏一下煩了起來,他拿起筆來,說:“他媽的!你不簽,我來簽?!闭f罷,便在文告下簽上了“黎元洪”三個字,然后將筆朝地上一擲,說:“你看好了,這是你簽的名,天下人全都知道了?!?br/>  黎元洪突然睜開眼睛,他看到文告上自己的名字,瞪大眼睛傻了一樣望著李西屏。
  吳兆麟和鄧玉麟也不知李西屏竟會如此一般,先是怔了一怔,俄頃,見黎元洪發(fā)呆似的看著李西屏,嘴上欲說什么,卻說不出來,便覺得有趣,竟也忍不住暗笑起來。
  文告迅速被印上黎元洪的名字,大街小巷貼了起來。不光革命軍拎著糨糊桶滿街游走,許多學(xué)生也紛然加入其間。
  我正跟趙師梅在一起刷文告,吳四貴竄過來,我告訴他,就是這位趙師梅大哥拿了圖紙去找趙裁縫做鐵血旗幟。吳四貴立即露一臉崇敬,對趙師梅說:“我也要參加革命。”我說:“你爸爸肯嗎?你這么金貴?!眳撬馁F說:“他今天也跟著革命軍去江邊巡邏了?!壁w師梅便把手中的糨糊桶交給他,說:“你的革命就從拎糨糊桶開始吧。”吳四貴望著我,說:“你最開始革命做的什么?”我想起我跟在周榮棠身后的奔跑,想起黑暗中他倒下的身影,便說:“我那時可不是拎糨糊桶,而是拎著腦袋。周大哥就死在我的面前,不是他讓我趕緊跑,我也死了。”吳四貴嚇得手上的糨糊桶差點掉到了地上。我說:“想革命只有一條,就是不能怕死?!壁w師梅笑了起來,說:“少說這么多廢話,幫著拎桶是現(xiàn)在最要緊的革命?!眳撬馁F這才長吐一口氣,說:“我比較喜歡拎糨糊桶這樣的革命。”
  
  我的父親在街角忙于剪辮子。他的挑子旁邊,好多人在排隊。父親見我在幫助革命軍刷布告,便指著他剃頭挑旁邊的墻壁叫道:“在這邊墻角貼一張,讓大家也能看看?!?br/>  我和吳四貴連忙拽著趙師梅跑過去,幫著他刷刷刷三下兩下便貼了一張布告在那里。刷完我們正想走,父親卻說:“你們識字,念給大家聽聽呀。不知道寫的是什么哩?!?br/>  我刷了半天,其實也沒有去看布告內(nèi)容,于是便為父親大聲念了起來:“布告。中華民國軍政府都督黎布告!”
  正被我父親剪頭發(fā)的是一個老先生。他一聽到這句,頭一扭,大聲說:“什么?中華民國?難道大清國完了?”
  我父親猝不及防他的扭頭,不小心把他的頭皮刮掉一小塊,鮮血從他的頭頂流了下來,老先生也不管,任血流著,跑到文告前一邊看一邊自念:“中華民國軍政府都督黎布告:今奉軍政府命告我國民知之凡我義軍到處你等勿用猜疑我為救民而起并非貪功自私救爾等于水火拯爾等之瘡痍爾等前受此虐甚于苦海沉迷只因異族專制故此棄爾如遺須知今滿政府并非我漢家兒縱有沖天義憤報復(fù)竟玩所施我今為此不忍赫然首舉義旗第一為民除害與眾戮力驅(qū)馳所有漢奸民賊不許殘息久支賊昔食我之肉我今寢賊之皮人有急于大義宜速執(zhí)鞭來茲共圖光復(fù)事業(yè)漢家中興立期建立中華民國同胞無所差池上民工商爾眾定必同逐胡兒軍行素有紀(jì)律公平相待不欺愿我親愛同胞一例敬聽我詞……黎元洪?!?br/>  老先生念完疑惑道:“是黎協(xié)統(tǒng)黎元洪的簽名?他當(dāng)都督了?”我說:“當(dāng)然。適才我親眼看見他進(jìn)到紅樓里,想必就是去簽文告當(dāng)都督的?!蔽艺f這話時,吳四貴也把欽佩的眼神投向了我。
  一邊聽的人越來越多,大家最為激動的就是:中華民國以后就代替了滿清國嗎?難道滿清從此完蛋?天下又回到漢人的手上?黎元洪會不會就是將來的皇帝?以往國號叫作唐宋元明清,難道以后叫“民國”?或是叫“民”?
  吳四貴叫道:“不能叫民,我們這兒有人叫民哩?!贝蠹冶愣纪倚α似饋?。
  
  起義整整一天了,整個10月11日,都在會議中度過。天已黑下,會議仍在進(jìn)行之中。這個時候的黎元洪仍然拒絕出任都督,革命黨正就此商議著對策。
  蔡濟(jì)明認(rèn)為既已成立了軍政府,可由于黎元洪尚未正式接受都督之職,新政府不能處于群龍無首中,所以他建議先建立謀略處,作為軍政府的決策機(jī)構(gòu),從今晚起,便在此辦公,履行都督府職責(zé),并建議湯議長為總參議。
  眾人皆表示了同意。
  蔡濟(jì)民說:“我們的起義是全國性的行動,并非某一地軍隊鬧事,所以我們必須按照同盟會的規(guī)定行事。”鄧玉麟亦說:“是呀,同盟會規(guī)定,起義成功的地方,立刻建立中華民國軍政府某省都督府?!眳钦作雱t立即表示:“成立了中華民國軍政府湖北都督府之后,我這個臨時總指揮也就不必再存在。一切皆聽由都督府的號令行事?!?br/>  至于都督府的地點,湯化龍說:“我看這里就滿好的,就在諮議局內(nèi)?!贝蠹冶愣颊f是好主意。
  接下來又商量了年號和旗幟。決定按同盟會所用過的黃帝紀(jì)元,以本年為黃帝紀(jì)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旗幟即用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武昌掛了好幾面的九角十八星旗。
  這個會一直開到夜里近十點。因頭晚一直打仗,白天又一直開會,人人都疲倦不堪。會上的哈欠,一個響似一個。
  蔡濟(jì)民、吳兆麟與湯化龍低頭商量了一下。湯化龍說:“今夜也太晚了,開了一天會,大家都累壞了,明天再接著開吧。”
  眾人皆附和著,說話間,紛然朝外走。正走著,突然傳來密集的槍聲,外面立即喊聲四起:“有清軍來犯!清兵反撲過來了!”
  好幾人皆大驚失色。吳兆麟說:“大家不要緊張。我們事先已有防范,外面有我們的人。”
  紅樓外,交戰(zhàn)已然開始,槍聲連連,火光閃耀。
  吳兆麟提槍外出,旋即返回。說是來犯者是城內(nèi)的清軍殘部,不經(jīng)打。他們聽說黎元洪被羈押在此,專程前來營救。蔡濟(jì)明說:“黎元洪已是我們的都督了,他們營救個什么?”吳兆麟說:“清兵已經(jīng)被我們擊潰了,但黎協(xié)目前仍未同意呀?!编囉聍胝f:“我想應(yīng)該快了,他會想明白的。送他一個開國領(lǐng)袖,這樣的好事,他能不要?”
  這番話說得旁邊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二十三
  
  我睡了長長的一個覺,這兩日失去的睡眠一口氣都補(bǔ)了回來。這一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爬起來便聽到滿街人有叫喚:漢口光復(fù)了!好消息,漢陽也光復(fù)了!革命大勝利!
  我爬起來,早飯都沒吃,便朝外面跑。
  屋外的陽光分外明亮。漢口光復(fù)、漢陽光復(fù)的聲音,在街巷里此起彼伏。我迅速地加入到這個喊叫的隊伍里。除了興奮,還是興奮。
  跑到紅樓前,遇到鄧玉麟。鄧玉麟見我,立即快步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說:“小子,過來。”我說:“我還有事哩,我得向大家報告漢口光復(fù)的好消息?!编囉聍胝f:“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你辦。”我停下腳步,驚喜道:“什么事?”鄧玉麟說:“去把你父親找來,讓他帶著工具?!彼f時用手指做了一下剪辮子的動作。我很失望,這算什么重要任務(wù)。我父親天天剪辮子剪個沒完,手都剪得腫了。
  鄧玉麟附在我耳邊低聲說:“知道黎元洪吧?”我說:“當(dāng)然,我還看了他的文告哩?!编囉聍胝f:“他要剪辮子啦。”我驚喜道:“真的?!要我爹去剪嗎?”鄧玉麟笑了笑說:“怎么樣?”我大聲道:“是!我這就去叫他?!?br/>  父親今天掮著他的剃頭挑到賓陽門那邊去了。我飛一樣奔到賓陽門,見到父親拖著他便走,也不管他正在跟人洗頭。父親說:“等我把這個客人做完呀?!蔽艺f:“等不及了。”客人不高興道:“你家死人了,急成這樣?!蔽艺f:“比死人還要重要。革命黨征你馬上過去?!?br/>  我父親只好把收下的錢退還給人,連連地說對不起,然后挑起他的剃頭挑子,隨著我一路快行。
  鄧玉麟帶我們進(jìn)到紅樓的樓上。這是議長辦公室,蔣翊武和蔡濟(jì)明都在里面。蔣翊武因小朝街失事而避走在外,直到聞訊革命勝利,才急急趕回武昌。他給黎元洪帶去許多武昌之外的消息。
  黎元洪說:“難道漢口漢陽也都起義了?”蔣翊武說:“是呀。我剛從漢口過來,就是要向都督匯報這個過程?,F(xiàn)在漢口漢陽都在革命軍手上,都督難道還要猶豫?”
  黎元洪不作聲,仿佛在想著什么。蔣翊武說:“其實都督無論是否同意,我們都會繼續(xù)以你的名義傳檄全國,通飭全省,敦促各省響應(yīng)和反正。都督想要效忠清廷都已經(jīng)沒機(jī)會了。”
  黎元洪便露出一臉苦笑。蔡濟(jì)明亦說:“都督不肯就任,那至少應(yīng)該把辮子剪掉吧?整個武昌城,從昨天到今天,剪辮子成風(fēng),人人都爭相要還我漢人腦袋,由此可見民心。都督難道打算獨自一人留著這滿人的尾巴?我記得都督以往也是支持士兵剪辮子的呀?!?br/>  黎元洪想了想,顯得有些無奈,然后說:“那……辮子就剪掉吧。”他說著,看了看剛進(jìn)屋的我和父親。我父親能親眼見到大官,便很高興,他上前叩拜黎元洪,嘴上說:“給黎都督叩頭。”蔣翊武一把扯起他來,說:“革命了,不興叩頭?!编囉聍胄Φ溃骸罢埬銇聿皇墙o黎都督磕頭的,而是替都督剪辮子的?!蔽腋赣H便高興地說:“哎!這兩天我已經(jīng)不曉得剪了多少個人頭?!蔽抑赣H緊張,說錯了,便故意嚇唬他說:“你現(xiàn)在膽子變大了,都敢剪人頭了?”我父親嚇了一跳,雙膝一軟,又要往下跪,嘴上說:“不不不,是剪辮子,剪辮子。”蔣翊武再一次扯住他,說:“你再下跪,就得剪掉你的頭了?!?br/>  大家皆笑,連黎元洪也忍不住笑了。父親上前替黎元洪剪掉辮子,又細(xì)心地為他刮頂,完后遞上鏡子,黎元洪左看右看,自語道:“原來沒有辮子是這個樣子?!?br/>  
  蔡濟(jì)明便上前摸著他的頭,笑道:“都督?jīng)]了辮子,好像個羅漢?!崩柙楸阕猿傲艘痪?,說:“我看有點像個彌勒佛?!蔽腋赣H忙不迭地說:“對對對,黎都督這一剪發(fā),活活就像個黎菩薩?!崩柙檎f:“是哪個黎?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泥?”我父親有點茫然。我知父親又糊涂了,忙替他答道:“不是泥巴的泥,而是天亮黎明的黎,也是黎大人的黎。”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鄧玉麟說:“既然都督都剪了辮子,我們應(yīng)該放炮仗慶祝一下才好?!?br/>  幾個士兵連忙跑出去。緊張了幾天,難得有這片刻的輕松。我跟著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便放響了鞭炮。一旁有人問:“慶祝什么?”我說:“黎都督剪辮子了?!?br/>  這一天是1911年的10月12日。武昌城最緊張也最壓抑日子已然過去。
  
  尾聲
  
  更猛烈更雄壯的炮竹聲響在幾天之后。全國都在這聲音中震動。
  黎元洪終于同意出任都督,被清廷逼迫逃亡在外的革命黨領(lǐng)袖們也都紛然回來。為了中華民國的開國,武昌城舉行了祭天大典。
  閱馬場筑起祭天壇。壇前設(shè)燎火,壇上擺著軒轅帝的靈位。靈前立著香案,輕煙裊裊。案臺上陳放有玄酒,祭旗則分立在兩側(cè),一派莊嚴(yán)肅穆。
  鼓樂聲響了起來,湯化龍和胡瑞霖引領(lǐng)著黎元洪出來。黎元洪或許心潮澎湃,又或許心如止水,總之他的臉上看不出有何表情。他默然地登壇行禮。譚人鳳受革命黨委托,上臺授旗授劍。居正則前去講述革命的意義。之后,黎元洪朝眾人望了一望,跪了下來。他緩緩地展開手中紙卷,一字一句開讀祝文:“元洪投袂而起,以承天庥,以數(shù)十年群力群策呼號流血所不得者,得于一日,此豈人力所能及哉!”
  他到底把自己擺在了開國元勛的位置上。
  三軍舉槍,三呼萬歲。
  我和我父親都站在歡呼的人群當(dāng)中。我們同那些奮戰(zhàn)過數(shù)日的革命黨人站在一起。我們像他們一樣祭天地,祭列祖列宗,祭先行烈士,也像他們一樣熱淚盈眶,而又歡呼雀躍。
  民國就在這樣復(fù)雜的情緒中開始了。
  我忍不住問鄧玉麟:“鄧大哥,從現(xiàn)在起,我們真的都是中華民國的人嗎?”鄧玉麟說:“當(dāng)然啊?!蔽腋赣H說:“可為什么叫民國呢?”一旁的蔣翊武說:“因為這個國家將是屬于人民的?!蔽艺f:“它真的會屬于人民嗎?”熊秉坤說:“現(xiàn)在恐怕還沒有完整的答案,但這是我們奮斗的方向?!?br/>  我有些不解。蔡濟(jì)明便說:“現(xiàn)在還只是開了個頭哩,以后的路還很長?!蔽艺f:“那會到什么時候呢?”吳兆麟說:“只要我們努力,總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真正由人民當(dāng)家作主。民,你也要努力奮斗?!?br/>  大家都說,是呀,民,你要努力奮斗!
  我只是“哦——”了一聲。
  我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意思,但我知道,從此以后,中國不再是帝王的國,而是民的國了。只是,它要真正成為民的國,道路還十分崎嶇漫長。
  在很多很多年里,我一直向我的后代傳達(dá)著這一句話:民,你要努力奮斗。我想或許一百年都過去了,我們都還得把這句話傳下去。
  民,你要努力奮斗!
  
  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前夕 完稿于武昌

瓮安县| 阿拉善盟| 宁化县| 岳池县| 东方市| 宜州市| 天门市| 托克逊县| 陆丰市| 车险| 商城县| 昌宁县| 滦平县| 广水市| 泽库县| 白城市| 桂林市| 西华县| 英山县| 安陆市| 周口市| 青田县| 平定县| 安宁市| 衡山县| 保靖县| 方山县| 华宁县| 江都市| 仁寿县| 铁力市| 景宁| 临海市| 澄江县| 庆安县| 澄城县| 台前县| 汉川市| 濮阳市| 广饶县| 淳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