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公園,或國家森林公園,野生動物乃是公園的重要構(gòu)成,消失了野生動物的森林,只能說是長了一大片樹。對國家公園的“公”字,如今應(yīng)該有更寬闊的理解,涵義不僅是人的自由游覽,還包括動物的自在生活。
先說一個黃石國家公園的故事。美國境內(nèi)的大灰狼,上世紀50年代就全部被打死了,當(dāng)然包括黃石國家公園里的。把狼打完的道理呢?美國擁有遼闊的草原,灰狼這種集體捕食的肉食性動物,對放牧的畜群危害極大,這道理中國人很懂。在黃石公園內(nèi)部,則是為了保護那些殘存的野牛、野鹿、野羊。擁有多管獵槍、誘餌炸彈的現(xiàn)代人,輕而易舉把狼干完了。過了三四十年,人們憂慮地看到,被保護的草食性動物的種群質(zhì)量明顯下降,應(yīng)該自然淘汰的老、弱、殘的個體,依然在繁殖后代。還有一說,食草動物無憂無慮地大量地繁殖,對公園內(nèi)的植被造成了浩劫,吃完公園里面的草,就要竄到外面去,毀壞農(nóng)場主培育的草場。公園管理者無力解決這一難題,最終,于90年代初,從加拿大引進二十五對大灰狼。
這可不是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游園五六天,灰太狼沒見一只,野鹿卻是遇見很多回,并且有幾十只幾十只的大群體。
到黃石頭一天,車子穿過公園西南部,突然發(fā)現(xiàn)路邊停了長長一溜車,人們站在路邊緊張地窺探什么。于是趕熱鬧跑過去,一看,原是路基下面的草灘上,有幾只野鹿正在悠閑地吃草。我很興奮,野鹿在眾目睽睽下,居然有如此恬靜的神態(tài)!不知這野鹿是哪一種?看體型跟梅花鹿相仿,頭上沒長鹿角,毛是純凈的黃褐色,頭部長得像新疆戈壁灘的野驢,我以為是北美草原的野驢——簡直是“指鹿為驢”了。后來遇見一些大的群落,才明白其中的雄鹿頭上才生有大角。
黃石國家公園管理處、公園歷史博物館、北區(qū)旅游服務(wù)中心等都集中在一個大的交通樞紐點。世界各國流水般的游客,每天到這兒餐飲、參觀、咨詢,實際就是一座小小城市。馬路縱橫,兩邊停滿游客的車輛,熙熙攘攘的游人在走動,街中間是綠油油的人工草坪。我們要去北門小鎮(zhèn)(Gardiner),車子穿過各種膚色的人流,瞥見街心草坪上有許多牲畜吃草。一晃間,發(fā)覺它們不是我熟識的騾馬牛羊,而是一種形體大似毛驢的野鹿!于是緊急叫停,躥出車門,欣賞那一幅夢幻般的景觀。街心幾片綠油油的草坪上,幾十只野鹿旁若無人的樣子,有的專心啃草秧,有的慵懶地臥在陽光下,還有的在給它的小崽子喂奶,這不是農(nóng)家露天羊圈的景象嗎?街邊游人非常激動,不由自主地向草坪靠攏,照相機咔嚓聲響成一片。很快,公園警察巡車趕到了,招呼游客盡量后退,并架設(shè)起了隔離線,制止車輛從這里駛過,不要騷擾野獸。
這是我游覽中最激動的一刻。動物走進人的城市了,在紛紜的人海車流中,找回屬于自己的那片綠地。你這塊草長這么好,我為什么不來吃一吃?茸茸青草只是用于賞心悅目的嗎?黃石公園的野鹿、野牛、野羊種種,已經(jīng)見慣了“鋼鐵巨獸”的汽車,無數(shù)“鋼鐵巨獸”,整日價穿梭奔走,你們有點正經(jīng)事干沒有?見我,當(dāng)然是全部靠邊停下!
問一問懂英文的人,說景點銘牌上寫的名字叫騾鹿。怎么取這么個稱呼?騾子是不下崽的呀。人的文化,對大自然總是顯得貧薄,給野生鹿取了非驢非馬的名字,什么馬鹿、駝鹿、羊鹿,我還聽過驢鹿,今天在這兒見的是騾鹿。當(dāng)年,趙高在胡亥面前玩的把戲——指鹿為馬,原來有點根由啊。
歷史學(xué)家說,西半球的新人類,是兩三萬年前從東半球跑過去的東亞人種的一支。大冰河期亞洲大陸和北美大陸之間出現(xiàn)了陸橋,抑或是冰橋。人類有此千難萬險的舉動,也許是為追逐數(shù)量龐大的食草動物,但是美洲新人并不把野生動物趕盡殺絕,他們持一種“天牧”觀念,至今唯存于黃石的美洲野牛,就是“天牧”的重要畜種。
美洲野牛,曾漫游在整個北美大陸,公元16世紀中期,一位名叫科羅納多的殖民者,踏上美洲土地并深入到北美大草原時,野牛種群龐大無比,他認為“不可能對它們進行清點”。即使在距今一百五十年前,來自美國東部的西進者,仍然能欣賞到野牛遷徙的壯觀景象。他們描述道:“當(dāng)野牛遷徙時,大地宛如鋪上一塊黑色地毯,三天三夜綿延不絕?!惫烙嫯?dāng)時野牛數(shù)量有上千萬頭。然而,僅僅過了不到一百年,19世紀末期的美國境內(nèi),僅蒙大拿州的國家保護區(qū)還看得見野牛。至今,只有黃石國家公園一處尚有少量野牛存在。別說“天牧”了,“人牧”能做到否?
在國家公園博物館,看了一段野牛錄像。為告誡游人不要接近野生動物,播出野牛發(fā)脾氣的驚險鏡頭,有游人靠近野牛,想跟它合個影,被野牛一頭頂飛了。我游覽中多次遇見野牛,有時真是近在咫尺,伸手就可觸摸。感覺野牛的性情相當(dāng)溫和,對汽車比對人顯得寬容。它們有時順著公路邊乖乖行走,和并行的車子僅一步距離,沒看出任何敵對神色,而且等車流出現(xiàn)大的空當(dāng)時,它們才會慢慢橫穿公路,從這片林地過度到那片林地。這讓人平生尊敬之心,野牛實在是一種可愛的動物。
第一次見到野牛,是在去麥迪遜地?zé)崤璧赝局?,車子飛馳中恍然發(fā)現(xiàn),約兩公里遠的大草甸里,冒著縷縷白汽的熱泉邊,幾頭黑色野牛在嬉戲。遺憾的是,攝入我照相機鏡頭的只是幾個小黑點。百十來步的近距離觀察,則是從西大拇指景區(qū)返回途中,在黃石河(Yellowstone River)的山地草場,車子盤桓行進中,倏忽看見一頭野牛,用力爬上稀疏草坡,身后濺起一道滾滾塵埃。又看見一頭,靜靜地臥在草叢里,一副離群索居的樣子。我們高興極了,停車,慢慢靠近臥著的野牛,離它約七八十米,就不敢再近了,聽說野??癖嫉乃俣仁侨孙w跑速度的三倍。孰料,這是一個開端,車子沿黃石河繼續(xù)西行,終于迎來成群成群的野牛!十幾頭的小群,在路坎下洼甸里自成一家,幾十頭的大群,在河岸邊草灘里悠游而處,乃至山坡上的野牛星星點點,散散漫漫,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我們或停車觀看,或徐徐瀏覽,今天實在是大飽眼福!
美洲野牛,不是人們想的那樣暴躁。成年野牛長得高大威猛,肩高最高達兩米,前肢明顯比后肢健壯,肩峰高高突起,肩胛脖頸披著長而厚的棕黑毛絮,有如雄獅樣式。大概因它那梗著寬頸瞪著環(huán)眼的形象,人們認為它脾氣特壞。野牛很少表現(xiàn)激烈行為,移動時少有奔突,即便穿過車如流水的公路,仍然是一副步伐沉穩(wěn)的樣子,據(jù)說交配期的公牛才會大發(fā)雷霆。我看的幾個“激烈”行為是,牛和牛在抵頭玩耍,牛犢追著母牛要吃奶,有的躺沙窩里打滾蹭癢癢……僅僅近距離觀看幾次,這種動物的天性已使我滿懷好感,無怪乎中外文化對牛都不乏贊美。
現(xiàn)在,到黃石玩的中國人多起來了,依我在各著名景點的匆匆一瞥,四分之一游客像是中國人。網(wǎng)上寫黃石的也多起來了,攝像機拍的圖片連篇累牘往上發(fā),但是圖和文有很多的過于矯情,要么使勁渲染自己見了哪些奇景,要么感慨自己多么遺憾。要問我的遺憾,我的最大遺憾就是沒見到印第安人,以及他們特別崇仰的狼。
狼不稀罕,小時在鄉(xiāng)間就見過,但是放在黃石公園這里,野狼的意義非同尋常。美國有個狼基金會,基金會主席阿斯金曾說:“黃石公園若沒有重要的肉食動物,就像一個鐘表沒有發(fā)條一樣。”在動物學(xué)家眼里,狼的智商很高,且富有人情味,在整個草原和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可缺少。而在印第安人眼里,狼就是大地的靈魂,在印第安藝術(shù)作品里,狼是印第安文化的一個神秘表征。印第安人和狼相處太久了,對狼的理解比我們深刻得多,狼是一種極聰明的、高度社會化的野獸。
在黃石公園里,偶爾踏上印第安人地盤,如印第安小溪、印第安池塘,可惜印第安人早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個地名。黃石公園的現(xiàn)有地盤,原是印第安人一塊天賜福地,現(xiàn)在公園的西南部,距離一百多英里的地方,劃出一塊“印第安人居留地”,其實那也是印第安人固有領(lǐng)地。去黃石的高速公路要穿越印第安人的“合法居留地”,我這個讀點歷史的游客,坐在車里感慨不已。很遺憾,一路沒看到印第安人的面貌。
老子有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對這句話,后人有幾種解釋,我贊成一個理解:“天地不仁”說的是天地?zé)o偏愛。老子時代,人不再用真的狗做祭祀犧牲品,而是用草扎的狗替代,即芻狗。老子意思是:天地看待萬物,就和那個用罷了扔掉的草狗一樣,天地并不會對人特別好,而對其他萬物都比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