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0年11月21日,陰沉的早上讓人想到將要到來的冬天。起床前,我想,要是今天真去膠州路,應(yīng)該穿黑的吧。
一個多月前,我家老人以九十七歲的高齡去世,我那套黑色衣裳是去她的葬禮穿過的,爾后就掛在玄關(guān)衣櫥的深處。每次出門換衣服,都掠過它,都不想碰到它。今天是膠州路火災(zāi)那五十八位遇難者離世后的第一個七天,要是去那里,應(yīng)該穿黑。
這個早晨,我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為什么想去那里,但這個念頭卻總在我心中徊徨不去。
九月我家有老人剛剛過世,我的姑媽。這是我今生頭一次永別親人,那親人,是從出生后被我父母抱回家的那一天開始,到結(jié)婚離開家的前一夜,同睡一張大床的姑媽。直到這時我才剛剛體會到,痛失親人的人,需要很多安慰。一個人成年后,有些事,唯有經(jīng)歷來當老師。
那些感覺恍惚的日子里,有時我會想起我那些已遭遇過親人離世打擊的朋友們。那時我還沒體會,我不懂事,從未認真安慰過他們。但我們這些親人,大多是壽終正寢,從未像大樓里的人那般死得凄厲。我丈夫九十七歲的外婆說,那些死在火里的,會在大樓里徹夜哀哭,“痛煞啦,我痛煞啦。”
聽說大火是在一個秋陽燦爛的下午燒起來的,所以死的不少都是剛剛睡醒午覺的老人。老人們跑不動,也沒有高樓消防的經(jīng)驗,又容易放棄自己,聽說他們中有些人關(guān)上門就躺在家中的地板上,等死。也有年邁的女婿,搬不動癱瘓的岳母,便握住老人的手說我斷然不能放下你自己逃生,那我就陪你一起死吧。
聽說正在上班的子女們從網(wǎng)上得到父母家失火的消息,個個都飛奔回家,可全都被攔在火警線外面,誰也救不了,只能看著父母家的窗子里亮得耀眼,那就是火光。
那些成年的子女,如我一樣,一定也是夜夜無法安眠了吧。在暗夜里突然驚醒,最初總是不知身在何處,繼而斷斷不能相信,這世界上從此再也找不到那個人了。接下來便詫異,一個再具體不過的人,你手上還留著她雙手的溫度,你鼻尖還能聞到她皮膚散發(fā)的氣味,可她居然已躲進一張柯達相紙里去了。我為那些子女們的處境膽戰(zhàn)心驚,在他們的生活中,短短四個小時就失去父母雙親,甚至連父母的家一起灰飛煙滅。他們連一張照片都找不到。他們怎么辦?
也許因此我想要去膠州路一次。我想去做點我力所能及的,就好像是為自己做。
膠州路口的那房子,曾是上海市中心再平凡不過的二十八層高樓。幾年前我常去,因為我的孩子初中時,在那里補習過一年的物理。
那樓有著90年代的空間,那是寸土必爭地節(jié)約利用,毫無后來市中心樓房的體面,和對采光的追求。那三棟大樓形成的歷史,也像許多90年代高樓誕生的過程一樣,用新的粗暴的拆除覆蓋了舊的。這三棟樓覆蓋了原先的三棟建筑:一座1937年創(chuàng)辦的工部局小學——陳鶴琴創(chuàng)辦的新式小學;一座1933年由耶穌會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教會中學——圣公薩嘎公學,以及一座歷史悠久的耶穌會教堂——圣公薩嘎堂,紀念意大利圣人公薩嘎。馬相伯、豐子愷和龔品梅都先后在那里做過校長。而教育家陳鶴琴更是我丈夫父母的老師。這三棟大樓的外墻,都貼著90年代流行過一陣的淡褐色瓷磚,這種式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時,刻薄的人,說那樣的瓷磚貼面讓人想起公共廁所。在上海市區(qū),這種高樓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
這個小區(qū)雖然是90年代的高樓,但仍保持在租界時代形成的上海弄堂傳統(tǒng)。每天傍晚,門房都要巡一次更。從前的門房一路走一邊搖鈴,一邊高聲吟誦?,F(xiàn)在的門房,一路走一路按電喇叭。巡更喊的,多少年來大同小異,總是要家家戶戶“關(guān)好門窗,關(guān)好煤氣,火燭當心”。
火災(zāi)后,大家才驚覺,這樣的高樓大多沒有火警系統(tǒng),本來已經(jīng)非常狹小的消防通道也大多被占用了。起火時,大火從十樓的外墻燒起,裹挾著巨大的、濃黑的、怪物般急劇膨脹的毒煙,直至將緊閉的鐵窗燒彎,熔化玻璃,大火撲向室內(nèi),蔓延到整棟大樓,直從下午燒到夜晚。入夜后,明火滅了,可整棟大樓仍成夜緩緩散發(fā)出怪異的白煙,氣味難聞。
從前,我總在中午去接我孩子。那棟樓里,家家戶戶的門里面,都飄散出周日隆重的午餐氣味,剛熟透的米飯冒出清而暖的白氣,還有電視的嘈雜,小孩子練琴斷續(xù)的音樂聲。電梯間在塔式大樓的中間,即使是陽光燦爛的中午,電梯間的燈也是亮著的。電梯間里熱熱鬧鬧的,總是擠滿補課結(jié)束的學生們,就好像某個中學的教學樓一樣。
從前的中午,鐘點工們匆匆提著買來的東西進門去。那是1998年建造的房子,十多年下來,大樓里的老人很多,如許多上海老人的家庭那樣,請鐘點工來幫忙照料家務(wù)。那些從四川、安徽或者浙江來的婦女們,她們說外地口音很重的上海話,有人總也掌握不好在菜里放糖調(diào)味時的輕重,通常她們燒紅燒的,比清炒的要更在行。我也是在看到火災(zāi)傷亡統(tǒng)計的名單時,看到一戶人家報失蹤,報了母親的名字,下面還有“保姆”二字,想必子女只知道那時正有一位保姆也在家,卻沒記住她的姓名。
我這才吃驚地想起,自己也沒記住家里鐘點工的名字。那些靠一雙手幫工吃飯的鐘點工們,鄉(xiāng)下的家里人未必一一了解她們的工作地點和工作時間。如果她們與主人家一起被燒死在公寓里,誰來說出她們的名字,誰來比對她們的DNA呢?如今我父母的起居,也靠浙江保姆照料著;我的孩子,從前也是安徽保姆幫忙帶大。
這些天里,我總是在聽到失火大樓的傳聞時,突然感受到從前中午時分繚繞在樓道里的,新鮮米飯的清香。在看到一段私人拍攝的錄像里,巨大的黑色煙霧轟然吞沒整棟大樓的時候,我突然聞到的,也是某年某月,某個星期天中午,從某個格蘭仕電飯煲或者三洋電飯煲的出氣閥里噴射出的新鮮大米飯熱烘烘的清香。在上海生活中,這種米香,能算是尋常而安穩(wěn)的生活象征。這理所應(yīng)當,最基本的安全感,猶如“大地是結(jié)實的”那樣天經(jīng)地義,竟然突然消失了。
我的孩子已上了大學。21日上午,我與她Skype,她說,“我知道很多在那里補過課的小孩,‘頭七’那天都要回去獻花。你要代我送花去?!?br/> 我從不喜歡去聚眾之地,也從小告訴我的孩子,不要軋鬧猛。這個詞,在我們家是貶義??晌业暮⒆诱f,今天,即使是人山人海,你也要去獻花。
我問她如何知道那些孩子都會去,她說,是從網(wǎng)上。
有些年輕人湊錢買了成千上萬朵白菊,自己開車運到膠州路上,在通往失火大樓的路口,向行人派發(fā)。有人制作了交通圖,發(fā)到網(wǎng)上,方便大家找到。還有人前去大樓門房間詢問,要不要志愿服務(wù),他們可以拿出時間來做志愿者。
我孩子說,這讓她想到“九一一”后的紐約,燃燒后焦臭未散的城市,人們卻突然變得可靠,人心突然變得單純。世風突然改變,如同烏托邦故事。我的孩子說,但愿這次上海人能做得好。不過這個“但愿”,也要大家合力。所以,“媽媽,你也是一分子,要盡力?!?br/> 這大約就是年輕心靈的勇敢,愿意為改變什么而付出。我知道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的。因為經(jīng)歷了失望,所以只愿獨善其身。孩子有時讓人感覺很老,有時又會讓人感覺很年輕,熱血涌動。于是,我們商量如何去送花。我們都喜歡白色菊花,因為它純潔清苦。我們要送兩束,一束給大樓里的同城亡靈,另一束給那些同樣死在大樓里的外地保姆和民工。我們雖不認識他們,但我們是他們的同城人,也有同城人的責任。
在中午時分,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去膠州路,我不愿意讓我的孩子失望,也不能。當這些被人稱為“小皇帝”,或者是“自私一代”的孩子,當他們對你談到責任,談到同城人的義務(wù),一個長輩,不和他們站在一起,又能做什么?
21日下午兩點,出發(fā)去膠州路。路過富民路口時當然堵車,這是個永遠都擁堵的街口。26路公交車喘著粗氣,扭歪著長長的車廂,匍匐在路中央。出租車在公交車龐大的車廂四周左奔右突,粗魯?shù)剜种?。顫顫巍巍堆著各種超載貨物的黃魚車,走鋼絲般地擦過癱瘓在混亂中的寶馬車和奔馳車,行人們則如鯊魚嘴邊成群游過的小魚蝦那樣無聲地經(jīng)過馬路。在一片混亂的街口,窄小人行道的一家小花店門前,有個穿黑色風衣的瘦高男人站著,手握一大束用玻璃紙圍著的白菊花。他就像一塊在水流中的石頭那樣醒目。
這是個典型的上海年輕男子,肩膀狹窄,身體單薄,穿著周正。他小時候大概就是大家所說的綠豆芽體型的少年吧。他臉上那副精致的眼鏡,襯托出他的斯文與精明,很像某家銀行的理財經(jīng)理,或者某家公司的市場部經(jīng)理。他的神情卻是封閉的,甚至是害羞而機警的。他是為自己在今天捧著一束白菊花而不自在吧。
我不想讓別人一望便知我是去膠州路,決定到附近再買花??吹侥莻€年輕男人,我才想到,要是我手里舉著花,大概臉上也是這個樣子。
是的,為表達自己心中對公共事務(wù)的責任感而害羞和緊張。
出生在上海王家碼頭的圣工會傳教士顏永京,是我最欽佩的本地歷史人物,如今,他幾乎被湮沒在近代史中了。他是如今能查到的史料中最早一個抗議制止華人進入外灘公園園規(guī)的人。當時他正在同仁醫(yī)院教授心理學,在史料里卻成了醫(yī)院的年輕醫(yī)生。那還是19世紀后期,中國還處于封建帝國的末年,上海處在租界的第一次發(fā)展高峰期,從新技術(shù)到新思想,以及沒有污水四濺的街道,處處代表嶄新的未來。顏永京在公園門口不得入門,向公部局申訴被搪塞,于是,他將現(xiàn)代城市公民的公權(quán)利和私權(quán)利的論述,從英文翻譯至中文,特意發(fā)表在上海的華文報紙上。這是上海人第一次接受公民教育。
此后,上海人,從清末的道臺到傳教士,從小商人到世襲的買辦,包括住在亭子間的文人和住在滾地龍里的青年工人,走南闖北的革命者,或者寄宿在教會學校,會客都有嬤嬤跟隨的女學生,這些人從19世紀6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為華人在租界公共場所的納稅人權(quán)利,奔走呼號六十年,直至公園成功開放。在公園即將開放時,有人特地在英文報紙《北華捷報》上發(fā)表文章,自發(fā)地向?qū)Υ说钟|的僑民社會承諾,中國人既能要求公民權(quán)利,也一定會遵守公民義務(wù)。這時,顏永京已經(jīng)去世快四十年了。他當年翻譯過來的“公權(quán)利”,被再次翻譯回英文,出現(xiàn)在上海的英文報紙上。
這是中國第一個接受過公民教育的城市,這城里的人,因此有城市公民的傳統(tǒng)。這是一個由19世紀的通商口岸發(fā)展起來的中國城市,世界上并沒有多少個城市的市民,像上海人那樣,兩百年來經(jīng)歷過如此劇烈的世事變遷,和從未休止過的艷羨與詬病,他們小心翼翼,卻從未束手無策。這個城市魚龍混雜,但各司其職和明哲保身,一直是大多數(shù)上海市民基本的處世之道。適當?shù)木嚯x感但是也能互助,適度的冷漠但是善意,是從鄰里關(guān)系到同事關(guān)系皆可通用的基本模式。
八十年后,在街上手持菊花,仍令人不自在。
離膠州路余姚路交界處越近,手持菊花的行人也就越多,三三兩兩的花販把守在每個通往膠州路的街口上,他們腳踏車上載著的,清一色都是菊花??拷髽堑母鱾€街口,四面八方都封了路,公交車也早就改了道,馬路突然就顯得格外遼闊空曠。這時,有輛黑色的越野車緩緩開過街道,從它的天窗里,端端正正伸出一束黃色的菊花。
交通管制,警察們正在引導(dǎo)人群從延平路進入。延平路上已擠滿了人。人們表情平靜,少人喧嘩。小孩子紛紛被男人們扛在肩膀上,他們肥短的雙臂護著一束菊花,安靜地東張西望。遠遠望去,他們鮮艷的衣服,好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救生圈。年輕人穿得素淡,大多一手握著花,一手舉起各種小巧的照相機或者新款的iPhone4照相。也有人低眉斂目,只默默跟著人群前移。那些年輕人,平時總是宣稱,自己只是努力吃喝玩樂,其實他們不是這樣的。
我原以為,來這里的應(yīng)該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但實際上,緩緩移動的人流中,男女老少,什么年齡的人都有。我也曾猜想過,應(yīng)該來的都是上海市民,但實際上有不少外地口音的男女老少。這不是什么特殊人群,這就是上海大街上,或者菜市場中,或者地鐵站里,處處可見的普通市民。中年人伴著孩子,或者攙扶年邁的父母,雙臂左右開弓,掛著長柄雨傘,挽著父母沉重的呢子外套,吊著鼓鼓囊囊的包包,以及闔家午餐后,從飯店帶出來的打包盒……中年人拖泥帶水,但臂彎里必攏有一抱菊花。
長長的、等待獻花和致哀的隊伍,讓我想起世博會場館外的隊伍。那時,上海是何等驕傲和快樂地作為東道主,將整個世界展示在眾人面前啊。安靜地排隊,這是世博會用了半年時間培養(yǎng)了我們的教養(yǎng),做城市的主人,這也是世博會給市民們的自信。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在膠州路上得到檢驗。
CMjcwUlrt2sXErtR/4kmkxshHYBoQqyRonEjQjQa4VY= 再往前走,就能看見白色圍欄攔住了三分之一的路面,前面的人群納入圍欄,在圍欄里向前移動。在前面,膠州路余姚路交界處,焦黑的大樓下,已被烤焦了的梧桐樹旁,菊花鋪天蓋地。
人群外有個中年男人正在賣花。我招呼他過來,向他買兩束花。他說:“十塊一束?!?br/> 我吃了一嚇,忍不住責備他:“你怎么好掙這種錢?!?br/> 也許我的聲音太尖,他的整張臉都變紫了,立刻說:“好啦好啦,那么五塊錢一束。”
我一邊付錢,一邊忍不住再嘮叨:“這里不可以掙錢的。”
他抓過那張青色的紙幣,團在手心里,一閃,就不見了。
我嚇著他了。他臉紅,害怕,閃人,這也是一個無證花販子的良知吧。
致哀的隊伍太長,有人插隊。和世博園里發(fā)生的情形相似,人們習慣從圍欄盡頭插進來,似乎圍欄是秩序,而圍欄后的隊伍就可以無視。我去提醒那些插隊的人往后看一眼,看一看我們這些從延平路盡頭排隊過來的人,我們排了四十分鐘才見到圍欄?!半y道做這件事也要插隊的嗎?”我生氣地看著插隊者手里的菊花,控制著我自己的手。在二十歲的“小白菜”們那里,我學到過志愿者的規(guī)矩,當你勸阻時,不得碰觸對方的身體。但大多數(shù)人唯唯諾諾,卻不肯退出去。
這時,在我身邊一直沉默的年輕男子,輕輕向他們的背影說了一句:“如果連排四十分鐘隊的誠意都沒有,其實就不必去獻花了。”
在延平路的一個電線桿下,我看見幾個年輕女子站在一張復(fù)印的“上海不哭”海報下派發(fā)菊花,每人三枝。她們應(yīng)該就是網(wǎng)上流傳的派花白領(lǐng)們吧。我看見有記者握著帶長鏡頭照相機,正試圖與她們攀談,但她們臉上都淡淡的,邊敷衍邊后退。那個表情,讓我想起富民路口的年輕男子。
人們自發(fā)而來。有人說那天來了十萬人,有人說來過二十萬。有人說在市區(qū)交通監(jiān)控的大屏幕上,他看到人流從四面八方的街口向膠州路聚集,令人震驚和感動。后來,我漸漸知道,我的許多朋友,那天都從家里出發(fā)去延平路,排隊,獻花,鞠躬,然后從膠州路離場通道離開,回家。說到這么做的原因,有人是因為小時候曾在附近住過;有人是因為太太的第一份工作的辦公室,曾在這附近;有人是因為同事家在這棟大樓里,出事后,同事在辦公室里只說了一句話:“現(xiàn)在我的全部家當,就是身上穿著的這套衣服了?!庇腥撕臀乙粯?,家中剛剛也有老人過世,對失去親人的痛楚感同身受;有人和我孩子一樣,曾在這里補習過功課;這些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微小而真切的動力,毫無他想。
因此,來送一束花,鞠三個躬,在警察引導(dǎo)下離開,這就可以了。交響樂團的樂手們來演奏《圣母頌》,肅立,靜聽。一曲畢,與樂手們一起默哀,然后離開,這也是可以的。遇難者家屬來到路口,他們先是吃驚,后來向人群鞠躬致謝。彼此淚眼婆娑,但仍都保持著靜默,就是這樣。
接近大樓了。人群莊重起來,沒有人大放悲聲,沒有人東張西望,沒有人搶道。靜默的隊伍在細雨中黑壓壓地向前移動??諝庵酗h散著成分復(fù)雜的焦臭,和被雨霧激發(fā)出來的新鮮菊花的清苦氣味。我真不認識這個如今鋪滿鮮花的街口了。
隆重的大花圈,是上午市領(lǐng)導(dǎo)們特地來送的;嵌有照片和寫著一些字的花圈和花束,大多數(shù)是遇難者的朋友和親人送的;沒留下任何特殊記號的菊花束,那是普通的市民送的,整整齊齊擠在一起,蓋沒焦土。我的菊花像兩滴落入大海的水滴那樣,匯入其中。
菊花沉甸甸地落到地面上。這花是為了悼亡,為了表達同情,也是不能原諒的符號。捫心而問,我不能原諒膠州路居民樓大火的發(fā)生,也許永遠不能。
入夜,鮮花還在源源不絕而來。我的朋友專門去為花朵照相,她說,深夜的街道上充滿菊花苦澀的清香,路燈照耀的白色或者黃色的花朵,束束都被環(huán)衛(wèi)工人豎著靠起來,那樣可以騰出地方來,放下更多的花。她說,那里非常安詳,甚至可以形容為永恒。
我聽說,鮮花在那里駐留了一整夜,又一整天。第二天夜里,環(huán)衛(wèi)工人換上干凈的制服,在清理鮮花前,列隊向膠州大樓鞠躬致哀。然后,他們將鮮花小心翼翼全都搬到幾輛大巴士上,送到火葬場焚化。這天他們沒有用垃圾車清運。
是的,這是不同尋常的菊花,誰的心里都很明白它們的分量。
我想有一天,那個路口上會豎立起一尊鋼鐵做的菊花,作為永恒的紀念。
二
2010年11月15日的膠州路大火甫定,王菲來世博文化中心開演唱會了。11月28日,是她在上海的最后一場演唱會。我喜歡她,所以去了。
仍舊從七號地鐵線耀華路站出站,入世博園。這個六號口,曾是世博會時期最繁忙的地鐵出口。九月,七十九萬日客流的那天,我正好去世博會。一出這個站口,就看見洶涌的人流。人流如深潭的渦漩般嘈嘈切切、淅淅瀝瀝地在耀華路上排起蛇陣,向六號門的方向逶迤而去。直升機在天上突突地盤旋,監(jiān)察這個路口洶涌的人流。警察們不停地高聲催促人們加緊離開通道,不要造成阻塞,防止聚眾踩踏,“動起來,動起來?!本靷冇玫脑~,與搖滾歌星在臺上煽動情緒用的詞一樣。不過,他們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了。11月21日,我在膠州路街口的火災(zāi)臨時祭壇前聽到了極為相似的聲音?!皠悠饋恚瑒悠饋??!币彩撬粏〉穆曇簦诩氂觑h拂的街道上再次響了起來,警察們將一臂擋在胸前,另一臂筆直地伸向疏導(dǎo)人們移動的方向。
被火的熱度生生烤死的梧桐樹那些僵直卷曲的枝葉后面,膠州公寓通體烏黑,好像蘇州河邊老工廠區(qū)的一根使用多年后廢棄的煙囪,它可真是渾身都燒脆了。窗上的玻璃大多數(shù)都燒爆了,露出室內(nèi)灰色的天花板。
遙想在1843年,黃浦江邊的爛泥灘上,前來殖民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商人、圣公會消瘦的傳教士、從印度獲得英國海外公民護照的猶太人,以及從英國柴郡前往遠東謀求冒險與財富的兩兄弟,與雄心勃勃的英國文官,共同建立了一塊潮濕多蟲,但生機無限的租借地,那就是外灘。五十年后,外灘樓房林立,甚至還有了一座考究的建筑,作為遠東各通商口岸城市中最豪華的會員制俱樂部,展現(xiàn)出了一張遠東通商口岸港口混種的獨特容貌。
一百多年過去了,上?;氐街袊耸掷镆惨延形迨炅恕I虾H嗽谕鉃Π读硪粔K沉睡多年的爛泥灘上,舉辦了世界博覽會。將世博會的場地建在這里,原本只是從荷蘭來的青年設(shè)計師們在一個理解上的小錯誤,他們搞錯了位置。但這個錯誤對這個城市的歷史地理來說,實在極為貼切,世博局竟將錯就錯,將它實現(xiàn)。
說起來,我所居住的城市真是豐富生動,它是這樣的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如大江東去般的浩蕩前行。就在我所目睹的有限的事件中,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事,已常常比詩歌更有象征意義,比戲劇更戲劇化,比小說的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更分明的起承轉(zhuǎn)合。人們比牛虻更牛虻,比于連更于連,比嘉麗妹妹更嘉麗妹妹,比邦斯舅舅更邦斯舅舅。
我跟著這城里喜歡王菲情歌的人們,在深重暮色中,浩浩蕩蕩進入已經(jīng)閉園的世博會園區(qū),沿著世博軸,向世博文化中心而去。
“動起來,動起來?!毙液猛醴茝牟贿@樣煽動她的聽眾,也從不會在舞臺上與聽眾熱烈對話,也不會將她手中的話筒凌空伸向一團黑暗中的聽眾,要大家回答她提出的傻問題。聽說她在演唱會上一向只說“謝謝”二字。這對我來說,完全夠了。
我想起披頭士當年在倫敦唱的《Let it Be》。似乎每個偉大的城市都會有難以接受的災(zāi)難,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似乎就得比小地方的人神經(jīng)更粗。王菲會為我們唱《Let it Be》嗎?
原先夜夜照耀在世博園中五顏六色的嘈雜燈光,現(xiàn)在都已關(guān)閉,臺灣館的墻上再也看不到在大LED板上緩緩升上的孔明燈?,F(xiàn)在,只有銀白色燈光遠遠烘托著巨大幽浮似的扁圓大房子,那就是世博文化中心。它四周五個月來一直車水馬龍的道路,現(xiàn)在空無一人、一車,甚至一只小鳥。印度館的銅皮屋頂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現(xiàn)在它突然變得像舞臺上搭建的潦草布景。從印度館望過去,原本歡騰的世博園現(xiàn)在無聲無息匍匐在夜色中,我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在夜色中分辨著那些正在拆除的屋頂,韓國館、日本館、卡塔爾館,人們?nèi)齼蓛勺叩絿鷻谇埃陂W光燈閃爍下,與它們最后一次合影。
中國館的南廣場,盛夏時,我在那里的志愿者崗位上站過半個小時,那個崗位上的志愿者,在高峰時,每小時平均要回答游客的八十七個問題。我目睹過早晨這里如非洲草原動物遷徙般壯觀的游客狂奔而入的情形?,F(xiàn)在,那里顯得很大,紅色的展館顯得格外居高臨下,因為散發(fā)著嗡嗡聲快速移動的人流已不見了。
日本產(chǎn)業(yè)館的副館長,增田豐仁,在1970年大阪世博會時,就已經(jīng)為世博會工作。他說,在大阪時,每天一開館,日本各地的參觀者,也像現(xiàn)在的上海觀眾一樣,從閘口狂奔入內(nèi),生怕錯過了最佳參觀的時間。那時也正是日本經(jīng)濟的騰飛時期,國民對世界熱情高漲,身心都幾乎是猴急的,人們大量移民夏威夷,世界各地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日本游客,更有富人計劃一舉買下紐約的中央公園。
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騰飛的泡沫,虛榮,迷幻,自大或者自信,如今的日本產(chǎn)業(yè)館已是一派文質(zhì)彬彬。即使他們介紹一款醬油,也要十二分文雅隆重地附送一副做工精良的尖頭筷子,代表著獨特的東方文化。白發(fā)斑駁的增田,他隆起的寬大顴骨上浮現(xiàn)著淡淡感慨卻也寧靜的笑容,這樣經(jīng)歷豐富的臉,在我看來,就好像是被亞洲經(jīng)濟發(fā)達的時光之河劇烈沖刷下,變得圓潤和堅固的卵石。我原先總是希望在每個早上開閘時,向中國館和沙特館狂奔的觀眾們能更斯文和風趣,在感受到他對他們的羨慕、愛惜和理解,我也漸漸體會到,他們原來只是真實地表現(xiàn)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令人惆悵的世博園。想起我的一個朋友說過,最后一天,看到世博園的燈光一一熄滅,大概許多人會哭的。他是個精明的男人,三月關(guān)了自己的小公司,到世博會來做長期志愿者,一直就做到了閉園的那一天。
世博會的最后一夜我也在園區(qū)里,看著人群最終漸漸散去。將近午夜,成群結(jié)隊的“小白菜”們還在園區(qū)里徜徉,那些穿著寬大淺綠色志愿者制服的年輕人,舉著事先就做好的“求擁抱”、“求合影”的紙牌,一群群地走進陰影里,又魚貫出現(xiàn)在燈光下,戀戀不舍。交通大學的學生們在大門口排成一排,唱著歌,對三三兩兩離園的游客集體揮手告別,他們就是那一批經(jīng)歷了最后幾天超大客流的小白菜們。
他們燈影里的笑臉非常開朗和頑強,露出結(jié)實的門牙,摩拳擦掌,熱力四射。我總是吃驚這些來做志愿服務(wù)的孩子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游客能欣賞他們的服務(wù),也能對他們微笑,會對他們說聲“謝謝”。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想念那些不久前還無處不在的笑臉,志愿者的笑臉,還有他們統(tǒng)一的手勢。他們五指并攏,筆直伸向引導(dǎo)的方向,同時微微欠身向前,他們?nèi)甲袷刂靶“撞恕苯y(tǒng)一的手勢,那真是些服務(wù)社會時一絲不茍的孩子。和膠州路掛著藍色名牌的志愿者交談后,我才意識到,在世博會時我遇到的那些志愿者,原來他們的眼睛里有著很甘美和真摯的神情。他們總是直視著你,興致勃勃地鼓勵你,現(xiàn)在,當我在深重的暮色中懷念它的時候,才體會到那些孩子志愿服務(wù)世博會時,他們感到的純正快樂。
現(xiàn)在,這些歡樂的志愿者都已經(jīng)脫下制服了。他們像水滲入土地那樣,消失在人群中。
去聽王菲演唱會的人群正魚貫走過幽暗的園子上方的天橋。
在世博大道上,能看見集中在路邊的白色圍欄在遼闊的夜色中泛著微微的白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也讓我想起膠州路上執(zhí)花者隊伍向路口移動時發(fā)出的腳步聲。膠州路和余姚路的路口永遠閃爍著黃燈,街區(qū)封閉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非常想念那支沉默的隊伍,想念彌漫著怪異焦臭氣味和清澀菊花香氣的街口。在那里,人們放下菊花后,也像水滲入土地般的,消失在人群中。
那天我沒動衣袋里的照相機,只是將雙手深深插進衣袋深處。那種沉默中與菊花香氣混合在一起的溫情是那樣敏感,照相機的快門聲太響了,也太粗暴了。我想起身邊一個年輕女孩白凈的臉,她有一對清澈的大眼睛,眼里注滿淚水,令眼睛四周薄薄的,白皙的皮膚一片緋紅,她的面容真是難忘。
我在高臺上走進園區(qū)。每次走進園區(qū),我都有身體正在縮小的奇怪感受,好像自己就是走進兔子洞里的愛麗絲,爬上了一座微縮的地球儀。
在非洲的毛里求斯館,我看到一尊渡渡鳥的模型。在路易斯寫作《愛麗絲漫游奇境》的19世紀,它已是象征著在物種進化過程中再也不復(fù)存在的事物。
離開毛里求斯館只是幾步之遙,土耳其冰激凌柔軟甜膩的味道還滯留在喉嚨口,就可以看到日本懷石料亭的庭院中央,孤零零地吊著一棵裸露所有根須,在人造霧中成長的松樹。它讓我想起鐮倉寺廟后院寂靜空曠的“枯山水”。世博園里的游人常常好像游行隊伍一樣肩踵交織,但時常被白色的濕霧襯托得孤寂決絕的裸松,使料亭的庭院始終都保有強大的日本式孤絕,在那里靜坐片刻,浮生如夢,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的古老感受,似乎這是《古詩十九首》里的感情,竟然那時在我心中悠然升起。
坐越江線,沿世博大道,過江,才十分鐘,馬上就又能看到中國館里,一個戴帽子的宋朝中國人,是如何在遙遠的夜色中,緩緩經(jīng)過了一座石拱橋。宋朝的城池在2010年的巨型電子屏幕上,兩分鐘白天,兩分鐘晚上,周而復(fù)始。那是我去看過許多次的地方,每次我都不得不被過橋的小人吸引著,停下來看他。他那樣平靜地穿過難以記數(shù)的歲月,兩分鐘白天明亮的光線和兩分鐘晚上的黑暗,從他身上掠過,像煙塵那樣。而他走著,一直走著。每次我總是在心中驚嘆,日本與中國有何其相似的外貌,但一個極端,另一個沖和,又是何其鮮明的不同。
世界就是這樣真實而夢幻地來到上海。這一次,謝天謝地,來的不是吃水很深的飛剪船,裝滿了印度鴉片,也不是巴格達來的猶太商人,只為白花花的銀圓。這次來的是二百四十六個展館。
對上海來說,這次不是被迫開埠,而是一段世界主義主題的華采再現(xiàn)。這畢竟是如假包退的世界。何況,瑞典的國王、英國的王子和阿拉伯的酋長,都專門跑來為自己國家站臺。
不光這些傳統(tǒng)要人,還有地鐵里、公車上、餐館里、商廈中,無所不在的外地游客。那時上海的公共場所總能聽到人們談?wù)撏鈬?,不光是通常的法國、英國和美國,也有加蓬、不丹和卡塔爾,就像人人都在進修世界地理課。有一次,在去浦東機場的地鐵2號線車廂里,我聽到有人說:“我去了西班牙、葡萄牙和尼泊爾,還有朝鮮。別人不大去,對我來說正好?!闭б宦?,心里在一張世界地圖上算了算南歐和喜馬拉雅山的距離,這條旅行線路著實讓我奇怪,后來,我好容易聽到了一個“館”字,才曉得他們談?wù)摰氖屈S浦江畔的世博會場館。
我在高臺上穿過亞洲廣場。夜色已變得黑濃,就像任何鄉(xiāng)野的晚上一樣。我卻想起,夏天那上海多年來難得一見的高遠藍天,還有大朵厚實美麗的白云,那是個充滿節(jié)日愉快的夏天。這時,我才體會到那個夏天上海的熱烈。在參觀阿聯(lián)酋館的那個陽光暴烈雪白的下午,四周充滿穿色彩斑斕夏衣的游客,和營養(yǎng)充分、興高采烈的孩子。那個廣場上有一隊來自阿拉伯的藍袍男人,齊齊揮舞著尺把長的細長煙桿,而不是一桿機關(guān)槍,一邊唱著古老的民謠。我聽著怎么也聽不懂的歌詞,卻聽懂了那曲調(diào)里的悠長。
在那歌聲中,我想到了1890年的往事。那一年,蘇州河畔的華人公園落成,原來英租界工部局的意思,是要維持華洋隔離的政策,讓華人去蘇州河畔的公園,好保持外灘公園不讓華人入內(nèi)的傳統(tǒng),又解決了納稅人應(yīng)在租界享受平等公權(quán)的問題。華人公園落成的那一天,上海道臺聶緝椝為公園送去自己親書四個大字的金匾:寰海聯(lián)歡。
這“寰海聯(lián)歡”,一直都是上海的理想。不過,要等到2010年夏天,它才實現(xiàn)。這一年,從春天到夏天,世博會的各個廣場上,曾晝夜不停地演出了兩萬多場世界各地的音樂和舞蹈,不光有來自阿拉伯的男人們,還有來自捷克的提線木偶,它們轉(zhuǎn)動玻璃珠的眼球,闡述著它們的哲學觀,但沒有政治目的。也有唱雷鬼樂的非洲人在上海得知自己患有癌癥。他演出時,人們格外給他掌聲和歡呼,祝他好運。那個酷熱的厄爾尼諾之夏,全世界各個民族的心靈生活都在這里展示,大家全心全意,要在黃浦江畔證明世界大同的可能性。
我相信上海人喜歡這樣的世博會。我中學同學看完所有場館,我瑜珈課的同學陪她媽媽看了整整一天世博會,走了十公里路。我的舊同事,去那里當了整整十個月的志愿者。我朋友們紛紛為自己的孩子找世博園里做志愿者的機會。那些從大學和高中的教室里出來,為大眾服務(wù)的“小白菜”們,面對各種惡習或者善意,永遠勇敢恒久地微笑,永遠彬彬有禮地敦促和勸告,他們真是令人格外愛惜,甚至令人羨慕不已。傳說中有個晚上,在擁擠的地鐵車廂里,本埠最擅長搶座位的中年婦人也主動為穿著“白菜”服、渾身汗酸氣的小姑娘讓了座。這則好人好事,在本地小報上報道出來,復(fù)述它的那個小姑娘心懷感激。
這個城市,原來就這樣,漸漸凝聚起了民間親切而模糊不清的,對共同價值的認同感。
世博會閉園那天夜里,我站在日本產(chǎn)業(yè)館的陰影里,吃最后一鍋油炸出鍋的日本式紅薯條,交大學生年輕熱情的歌聲穿過涼爽的夜風依稀傳來。在我心中,阿拉伯藍袍子的民謠,與小白菜們富有東方特色的流行歌曲旋律融化在一起,不可分割。那時我想到,在清朝末年,上海道臺那苦苦掙扎在華洋夾縫中“寰海聯(lián)歡”的訴求,原先以為早已過時,直沉入故紙堆中,只能做研究用,可竟然還是在黃浦江岸邊實現(xiàn)了。這可是個完美的實現(xiàn),不是在一座小公園里,而是在一屆世博會上。
那夜我其實并不餓,只是聽到“最后一鍋世博紅薯條”的吆喝聲,就去買來,而且一條一條,結(jié)結(jié)實實將它們?nèi)汲赃M肚子里,滿腹都是甜意。那結(jié)實的歡喜,我的胃和整條食道至今還能感覺到,大概正是因為這樣,我在夜色里才能讀出滿園子的不舍得。
最后,連演唱會也要散場了。
舞臺的屏幕上,一片漆黑中,出現(xiàn)一朵白花。王菲愿為悼念膠州路火災(zāi)受難者加唱《心經(jīng)》,不是《Let it Be》,是《心經(jīng)》。終因演唱會曲目不得臨時增加的演出規(guī)定,她不可現(xiàn)場演唱,只能播放錄音。
隨《心經(jīng)》響起,舞臺上的布景轉(zhuǎn)換成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全場起立的聽眾。我從大鏡子里看著他們,突然想到,他們中間該有不少人就是那天膠州路上的持花者吧,同時,他們也是在早上飛奔入園的那些世博會的游客吧。那些站在樓上揮舞著熒光棒的年輕人,他們也許就是在烈日下笑顏怒放的“小白菜”吧。他們隨著音樂聲緩慢地揮動顏色明亮的熒光棒,仿佛在撫慰人們。我看見鏡子里有個穿藍外套的年輕女孩,一動不動站著,滿臉凄然與不甘,也許是我訪問過的一個年輕的“小白菜”,她制服的背后,高高興興寫著“世界在你眼前,我們在你身邊”,這曾是多么鼓舞人心的愉快呀。
真是恍然如夢。
在上個星期的膠州路隊伍中,我總有自己還在世博園隊列里的錯覺。在這個星期前往王菲演唱會的隊伍中,我又總是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在延平路前往膠州路的獻花隊列里。世界大同的世博會理想,在上海人心中真的種了下來。此刻,我面向大鏡子,好像置身在盛夏的藍天白云之下,在耀華路地鐵站口,目睹洶涌、帶有漩渦的人流。
一個星期前的膠州路,被菊花束淹沒了路面。第二天,所有上海地方報紙的頭版,都與膠州路口的祭奠與鮮花有關(guān)。最終統(tǒng)計的結(jié)果,那一天一共有二十多萬市民自發(fā)前往吊唁。
人們在報紙上、周刊上、網(wǎng)絡(luò)上、微博上處處談?wù)撋虾?,好像談?wù)撘粋€回頭的浪子。知識分子們開始探討市民與公民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他們似乎在上海找到了一個好例子。在上海生活的外地人,好像突然認同了這座城市,他們從通常的抱怨,欣慰地轉(zhuǎn)向喜愛。他們的評論里,能讓我感受到他們心中的如釋重負,他們不得不長年生活在一個不喜歡又無法擺脫的城市中,這些花朵突然讓他們找到與上海和解的理由。
但很少能看到持花者自己的評價。他們在那面巨大的鏡子里立著,沉默地望著自己。王菲在一支歌里這樣唱過,“看命運光臨,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那個夜晚,遙遙面對那面大鏡子,不知會不會有鏡中人也想起這句歌詞。
我覺得那個沉默的人群,看起來沉著安靜,似乎并不吃驚。這是膠州路火災(zāi)死難者的“二七”忌日之夜,正是密云翻滾的初冬。
三
2011年1月2日,陰霾的、潮濕的、寒風刺骨的下午,雪正在失去形狀的灰色云層中搖搖欲墜,膠州路火災(zāi)遇難者“斷七”。從此,逝者的靈魂往生,上海鬧市的生活則生生不息。在這擁擠的市中心有數(shù)不清的高樓,長得與膠州大樓一模一樣。
膠州路仍舊封閉著,白色圍欄仍醒目地壓在橫道線上,膠州大樓突兀地從錯落的高樓群中躍出,像噩夢一樣僵直,像尸體一樣孤獨,像潰瘍一樣令人厭惡。原先通體的烏焦顏色,經(jīng)歷了秋風秋雨后,如今泛出了灰燼的顏色,這是廢墟般的無助。
每次看到那棟樓,我都覺得自己正向一個有嗅覺的惡夢走去,四十九天過去了,它的糊焦苦氣未曾消褪干凈。通常,噩夢只有視覺,沒有嗅覺,所以,它是怪異的。難怪人們晚上大都不愿意路過這里,有小孩子說看見樓里有人對他們招手,嚇得他媽媽再不敢?guī)哌@條路回家。
寒風突然橫掃街頭,膠州大樓上突然響起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音。那聲音蹦蹦跳跳地沿著層層疊疊的腳手架、網(wǎng)罩、燒焦的空調(diào)外機,四散著跌撲下來,響成一片。那聲音異常清脆,是堅硬之物碎落的聲音,那幢樓可真是通體都燒脆了。
從2010年11月15日,到2011年1月2日,四十九天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九天前,全城一起走進這個無法收拾的噩夢,至今無法醒來。
我知道這個叫陳袆的女孩子,是在火災(zāi)遇難者的名單里,她父親報的失蹤。漸漸,從親友們唏噓的短文里,才了解到這女孩的身世。她小時候在上海電視臺的小熒星藝術(shù)團唱歌跳舞,是個伶俐的上海孩子。后來長大了,早早考到英國的大學去留學,這又是求上進、運氣也好的孩子通常的經(jīng)歷。學成歸來,她做回父母的掌上明珠,可一年不到,便入了火海。
在這個下午我第一次見到陳袆的爸爸媽媽。這一對面容浮白的中年夫婦,來女兒喪生的樓下最后一次祭奠她。陳袆的爸爸反反復(fù)復(fù)叮嚀,陳袆從此遠去,一定要記得爸爸媽媽,來世好在一起。又說,陳袆一定希望爸爸媽媽好好活下去,為了女兒,父母也要好好活下去??墒怯终f,沒有陳袆,爸爸媽媽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快樂了。陳袆的爸爸一直在說,陳袆的媽媽一直耐心地往火堆里放紙錢,千叮嚀萬囑咐,只有一句話,“一路上當心哦,當心哦,當心哦。”像媽媽每天都忍不住會叮嚀出門的孩子那樣。
一個面容白皙的年輕女孩抱著她的小狗,默默站在我身邊。我看見她眼睛里充滿了晶瑩的眼淚,淚水里的鹽分激紅了她幾乎透明的眼瞼。
人們這樣送陳袆走向往生,但我看到的全是不舍。樓上嘩啦啦地往下落著什么,忍不住抬頭望,烏黑的大樓好像要劈面倒下來似的。
這里一共三棟大樓,共用一塊地基。失火那棟樓是商品房,叫膠州公寓。另外兩棟是靜安區(qū)教育局造的教師公寓,一棟叫育華公寓,另一棟叫育秀公寓。冬至前夕,這兩棟大樓的居民,在接受三萬元撫慰金后,陸續(xù)搬回家。
離開冰天凍地的街口,我去樓里探望我女兒從前的物理老師,她家也從安置點搬回來了。
老師家客廳里有種大白菜肉湯的氣味,熟悉的氣味讓我一下子就跌回到八年以前,我孩子在這里補物理課的冬天。看來,老師家的菜譜沒什么變化,老師家客廳里的陳設(shè)也沒有變化。甚至,在靠近廚房的餐桌上,也和從前一樣攤了一桌子的試卷紙,桌前也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正在補物理。那女孩瞪著云遮霧障的眼睛,一邊聽老師講電容電阻什么的,一邊軟綿綿地點著頭——像當年我孩子一樣。老師說,火災(zāi)以后,補課就停了,今天剛恢復(fù)。老師說,這眼睛一眨,一個多月就過去了。
老師家窗臺上,那株矮小的君子蘭幾乎沒怎么長高。不過君子蘭旁邊,新擺了一盆發(fā)財竹。那短小的竹子一層層往上堆,好像寶塔一般。那是他們家搬回來那天,政府派發(fā)的禮物。
老師過來招呼我,她叫我用力聞,聞空氣中那糊焦難聞的氣味。窗外,黃色鐵腳手架也還在,雖然那上面原先凝固的厚厚一層淡黃色發(fā)泡劑已被鏟除干凈。這樓里的人都在傳說,這些沾得到處都是,也被噴了滿墻的化學制品,不光是大火中的助燃劑,又是大火中奪人性命的毒煙和大火后焦臭氣味的主要根源。老師捂著鼻子說,誰知道那里面除了劣質(zhì)發(fā)泡劑,是不是還有隔壁樓里未清理干凈的殘骸散發(fā)出來的,或者,還有家家戶戶冰箱里腐爛的食物散發(fā)出來的。
老師心里害怕。她家這層樓一共八戶人家,老鄰居一起搬回來,說是可以彼此壯壯膽。說起失火那天,老師慶幸那天不是周末,樓里沒來補課的學生,沒嚇著孩子?!耙?,真不知怎么跟人家的家長交代呢?!崩蠋熣f。
我又站在多年前我常常站的地方,電梯間。走廊里有細小的音樂聲,伴隨著電視劇里異常高亢的說話聲,老人的咳嗽聲,還有各種家居生活中尋常的聲響,電話鈴聲像一陣風般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說:“喂!”
“?!钡匾宦?,電梯門打開。里面有個保姆模樣的年輕女人,提著大大小小好幾個裝著菜的塑料袋,雙手凍得紅通通的。電梯關(guān)上門,往上升去。我突然想,不知道這個小保姆是不是就是二十六樓的。二十六樓的老太太九十九歲,失火時受驚嚇而亡。當時,這樓里的人家都陸續(xù)逃出去了,老太太的女兒正在醫(yī)院做心臟手術(shù),女婿也七十多歲了,一個人搬不動老太太,小保姆還沒來得及回家。后來,小保姆在醫(yī)院里找到老太太。老太太很快去世,小保姆自責,不肯拿自己11月份的工資。她說自己沒照顧好老太太,就不能再要主人家這個月給的工資。
“?!钡匾宦?,電梯門又開了。電梯里面的人正在談?wù)摌窍碌募赖?,“從前我在院子里見過他,眼睛一眨,現(xiàn)在他老得認不出。”
“女兒總歸是爹爹的心頭肉,沒有辦法的。誰家女兒出了這樣的事,日子都是過不下去的。小姑娘剛剛留學回來,一家人剛剛一起過日子?!?br/> “那個爸爸,語無倫次,已經(jīng)崩潰了?!?br/> 電梯里面的人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們。大概他們已經(jīng)見過我這樣恍惚猶豫、徘徊在電梯間里的人,他們只是點點頭,對我說:“那么,我們先下去咯?!?br/> 電梯門合上了,箭頭向下。
誰家孩子正在練習鋼琴。這個城市里總有前赴后繼數(shù)不清的琴童,在禮拜天下午彈奏車爾尼的音節(jié)練習。聽上去機械平穩(wěn),層層遞進的音節(jié),展現(xiàn)出一個好像樂高玩具搭起來的空間,四四方方,平穩(wěn)堅固,它是乏味的,但也有種有限卻又令人感動的安寧與秩序。
我想起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則極短篇:
美國,午夜時分,電話響了。
“喂?”
“是媽媽呀?!?br/> “有事嗎?”
“沒什么事,就是,就是媽媽很想你?!?br/> “哎呀媽媽,告訴過你,時差!”
“你已經(jīng)睡下啦?快接著睡啊,接著睡。我掛了?!?br/> 過了五分鐘,電話又響了。
“又是誰?”
“妞妞,我是你舅舅,你媽媽住的膠州大樓著火啦。”
徹底驚醒過來,馬上回撥電話過去:“媽媽,媽媽,趕快接電話。”
“嘟嘟嘟嘟嘟……”
我聽到某條幽暗的走廊里有個中年女人朗朗地說:“爸爸我回來啦。”是誰家的女兒回家來看望父母,在這個劫后余生的樓道里聽起來,這聲音里飽含著幸福。那一刻我非常想念自己的孩子,非常希望能抱一抱她的肩膀,捏一捏她的手,聽她叫一聲“媽媽”。
白色圍欄外站著稀疏的圍觀者。原先鋪滿菊花的街口,這個下午只有薄薄的一排。那些菊花還是沒有抬頭與落款,還是端端正正靠在一起,花朵向上豎起,像手指一樣指著它們上方的大樓。
陳袆一家已經(jīng)離去,圍欄里的空地上沒有人,只有警察們守著。人們都還遵守著“頭七”那天形成的約定,只有獻花者和家屬才進入那塊空地,保持它的秩序。這天雖然不再擁擠,大家也都遵守著約定。
那塊空地好像舞臺一樣的不尋常。雖然沒有人在,可我能感受到空氣中激蕩的感情。默默等待中,那些花兒一束束被送來了,又一束束枯萎而去,這塊空地上回蕩的感情,也漸漸從“你在我心里”的哀悼,成為“我也沒忘記”的承諾。
有對年輕的情人從延平路口捧來了一束菊。人們默默看他們走近,在人群中能聽到照相機快門啟動的咔嚓聲,還有架照相機在連拍,它發(fā)出翻動書頁般規(guī)則的快門聲。那對年輕人手挽手走近了,臉上很安靜,既沒有害怕,也沒有害羞,他們并不緊張,但有一種迎著睽睽眾目而來的振作。他們相跟著走進空地里,將自己的菊花靠在藍色圍欄下,抬起頭來注視大樓??瓷先?,這是兩個沒有信仰的年輕人,他們沒在胸前畫十字,也沒合掌,但他們也沒有因此顯得手足失措。他們安靜地松開相挽的手,各自站好,端端正正地鞠躬,再轉(zhuǎn)身退出。
又有一對年輕人從膠州路走過來,放下花,對大樓行注目禮,又無聲地走開了。離開空地后,男孩子將手掌輕輕覆在女孩子的背上,將她挽住。那是對打扮入時,舉止得體的年輕人,他們身上有種沉默的驕傲。
這些成長在全球化時代的年輕人大概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為什么人“做七”吧,這原本是民間習俗,有點土里土氣的,但他們并不為此而局促不安,他們只小心地安頓好那束花,鞠躬,再從容離開。
這塊空地冰涼冷硬,如上海各處隆冬時節(jié)的尋常街口一樣。但是當年輕人走進來的時候,那里就好像舞臺上突然亮起燈光。他們讓我感到清新,還有溫文爾雅。我已經(jīng)好久不用“溫文爾雅”這個詞了,這是個速泡面的時代,越來越少能用上這個形容詞。
這個街口在四十九天里漸漸變得莊嚴而干凈,就像一句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