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口的湖叫雁湖,清澈透明,細波輕漾,像一座浩瀚的瑤池。我們的村莊叫浦莊,還屬于窮鄉(xiāng)僻壤,藏匿于山林和霧氣之中,幾乎與世隔絕,外面的世界顯得非常遙遠和陌生,但近來竟然時有素不相識的外地人出沒。他們或三五成群,或母女結伴,或孤身一人,搭乘我父親的木頭船從煙霧彌漫的湖面上來,臨近村子的時候總會驚起一陣狗吠。人們往湖的方向抬起頭,無奈地說,討飯的又來了。
有時候一天會來四五批。開始,他們說是災區(qū)來的,衣衫襤褸,拖兒帶女,驚魂甫定,還有當?shù)毓俜降淖C明,姑且算是吧。后來說的地方五花八門,河北、安徽、河南、山東、貴州乃至東北等等,南腔北調(diào),談笑風生,臉上看不到流離失所的鄉(xiāng)愁和感傷??粗麄兇┧笸担j繹不絕,我們有理由相信,浦莊已經(jīng)名聲在外,全世界的乞丐都以為我們這里倉廩充實,熱情好客,慷慨大方,來這里能討個盆盈缽滿,遠勝于行走數(shù)十座村莊。事實上,他們每到這里,確實也收獲頗豐,每次都能把空袋子變得沉甸甸的,帶著竊喜氣喘吁吁地乘船離去。然而,他們并不知道我們的收成也不好,沒過過寬裕的日子,那些米呀、面呀、雜糧呀,都省著吃,連孩子都經(jīng)常吃不飽米飯,更別說吃肉了。男人們放米下鍋的手重了一點,多放了些米,女人就會破口大罵,她們還把鍋里泡了水的米搶奪出半把,曬干,留到下一頓。而鄉(xiāng)親們對討飯的從不吝惜?!八麄兦寥f苦來到我們浦莊,總不能給得太少,否則他們會在外頭敗壞浦莊的聲譽?!狈路疣l(xiāng)親們都把虛無縹緲的聲譽系于行乞者的背囊,而且十分看重。每一批討飯的走后,村里的人經(jīng)常要盤點一下,總會有人驚呼,轉(zhuǎn)而謾罵那些窮乞丐順手牽羊拿走了他們家的一條腌魚、兩塊臘肉、三只雞蛋、一把蒜頭或辣椒、經(jīng)久不用的發(fā)夾、灶臺上的半盒火柴……這些損失算不上什么,拿就拿了,并不影響下一批乞丐的收益。但有一天,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們在湖對岸的草木叢中架灶炊飯,喝酒吃肉,場面宏大。“他們吃得比我們還好!”男人們橫七豎八地醉倒在地上鼾聲如雷,涂滿油光的臉像鏡子一樣能映出天上的云朵;女人們脫掉破爛的外套,穿著整潔的衣裳圍起圈子打牌賭錢,吆喝聲驚散了湖面上的水鳥;孩子們四處嬉鬧,像肆無忌憚的牛犢糟蹋著地里的莊稼……浦莊人覺得被欺騙被愚弄了,異常生氣。
“方濱海,你看你都把什么人送到浦莊來了?!你是不是和他們串通一氣來騙我們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糧食呀?”浦莊里嘴尖的女人用刻薄的語氣指責我父親。
湖很寬闊,父親的木頭船是浦莊到湖對岸唯一的交通工具。平常,乘船的人只需往船頭的盤子里扔下一毛或幾分錢就可以了。實在沒帶散錢的,不給也不要緊,反正我父親不會問,也不覺得虧了什么。父親是世界上最樸實最單純的人,因此,這樣的指責對他來說是多么嚴重的誣蔑,很讓他無地自容。那天,父親回到家里,呆坐在堂屋的木檻上,不吃不喝,一言不發(fā),直至深夜也不愿意回到房間里睡覺,母親催了他幾次,他無動于衷。我去拉他,他巋然不動,仿佛入定了。
也許是在湖面上勞碌得太久,與母親相比,父親顯得過于衰老了。
“爸,誣蔑人的舌頭會爛掉的,你不要為她們爛掉的舌頭難過?!蔽艺f。
父親好一會才回答我,“你知道嗎,我撐了一輩子的船,相當于做了一輩子的橋和路,那是數(shù)不盡的功德啊,但聲譽比這些重要得多,她們詆毀我的聲譽,就是要把自己的橋和路都拆了?!?br/> 我聽不明白父親的話,直到第二天我才恍然大悟。
第二天,我和母親起床后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有人驚慌失措地跑來告訴我們,我父親在湖中央。我們趕到岸上,果然遠遠看見父親坐在船里,正在鑿他的船,鐵錘敲擊鑿子的聲音比啄木鳥強很多,令人揪心得多。能看到灌進船里的水了,越來越多的水,露出水面的船體越來越少。
母親驚叫起來,他要沉船了!
岸邊的人跟著我們尖叫,勸父親別做傻事,那些不慎中傷了父親的女人一會兒向父親一會兒向母親道歉,她們的男人甚至還當眾修理了她們的嘴巴,可是船還是沉下去了,父親也一同沉到了湖底。寬闊的湖面除了水再也看不到多余的東西,連水泡也沒有。我的父親再也不回來了,有人去沉船的地方打撈過,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父親肯定是沉到湖底深處,或者從地下暗河潛到更遙遠的地方去了——聽說湖的中央正是地下暗河的出口,人們很快淡忘,過了一段時間,連談論他功德的人都越來越少,他們似乎忘記我父親曾經(jīng)是他們的橋和路。
“可是,他也曾經(jīng)是那些討飯人的橋和路?!北车乩镞€有人不懷好意地說我父親。好像是說,如果沒有我父親,浦莊就不會被愚弄和欺騙。
現(xiàn)在好了,沒有了船,要到外面看看的橋和路都沒有了,自絕于世界。真是活該!
果然,好長一段時間再沒有外地人渡過湖面來到浦莊,村子確實清靜和安全了很多。
直到第二年開春,突然有人看見湖面上出現(xiàn)了一葉扁舟,往浦莊這邊緩緩而來。近岸邊的時候人們才看清,這只是一葉竹排,上面站著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男人,身材高瘦,衣衫破舊,胡子拉碴,滿臉謙卑,撐桿的動作十分生硬,看上去異常費勁。竹排的前頭放著一只空袋子。
“又是個討飯的?!庇腥饲那牡卣f。大伙兒一致附和這種判斷。
“這里便是浦莊了,應該是吧?”男人哈著腰對岸上的人說。北方口音,肚皮餓得癟得像另一只空袋子。
“是浦莊?!边t緩了好一會,才有人回答。
“是浦莊就對了,我正是要來這里?!蹦腥诵老驳卣f。
“有事嗎?找人?”有人問。
“討口飯吃?!蹦腥嘶卮?。
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千條村萬條村都可以去,你偏偏要費那么大的勁到浦莊來,是不是有人在外頭做了廣告呀?”
男人的臉突然變出尷尬和羞怯來,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在異樣的目光注視中緩緩爬上岸來。
“我們北方人不太會劃船,我差點翻在湖里了?!蹦腥撕┖竦匦α诵?。他的布鞋和褲腳都濕透了,雙腿有點顫抖。雖然已經(jīng)是春天,但天氣還是很冷,湖面上還有一層碎玻璃似的薄冰。
并沒有誰覺得他為了討口飯吃應該冒險到浦莊來。
“活該?!庇腥肃止镜?,很小聲,但男人還是聽到了,怔了怔,很快便變出笑容來,“幸好沒有沉到湖底去。這湖,深得一眼看不到底?!?br/> 那竹排沒有拴住,它要告別男人和岸了。有人提醒他,“你的船逃跑了,你得拉住它,把它拴在石頭上,等你的袋子里裝滿了吃的,你還得靠它離開這里?!?br/> “由它去吧,我暫時不需要它了?!蹦腥苏f,“再說了,它也不是船,像我們北方的一頭倔驢,難以駕馭?!?br/> 那“倔驢”仿佛聽清楚了,果然離岸而去,一會兒便漂出很遠,再也拉不回來。
“你怎么回去?”有人提醒男人,湖面上再也沒有可以橫渡的船了。
男人沒有回應,似乎是沒有聽見吧,或許是胸有成竹。
大伙兒閃開一條道,男人把那只袋子往肩上一搭,邁步往村莊里去。估計是餓了,又或許要烤干他的鞋和褲子,他走得有點急,好像一匹熟知路途的馬。
他們發(fā)現(xiàn)男人很高,比他們高出一大截,臉膛黑乎乎的,風吹起他的亂發(fā),可以看見他額頭右邊靠上的位置有一道暗淡的疤痕??梢钥隙?,那是一道舊時刀傷,像一條蜈蚣潛藏在草叢。他不是粗野、庸俗的那種人,舉手投足都跟那些常見的乞丐不同,氣質(zhì)很儒雅,說話也不緊不慢的,只是顯得疲憊不堪,估計是饑餓的緣故。
“對了,他來過浦莊。那時候他帶著一個女人?!狈降虏趴粗腥说谋秤?,突然想起來,“他,是一個回頭客?!?br/> “噢,我也想起來了,跟隨他的女人老是咳嗽,我給了她半扎面條,她竟啪地跪在地上給我叩頭——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來討飯的還沒有那么多。”有人說。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討飯的回頭客——他可違反了行規(guī),哪能在同一個地方乞討兩次的?”方德才仿佛吃了大虧,不滿地說。
“沒有比討飯的還恬不知恥的?!辈恢朗钦l咕嚕了一聲。
一群孩子跟在男人的身后。好一陣子沒見過討飯的了,竟然覺得有些新鮮和好奇。
男人沒有走進最近的方勝家,而是在方德才家的院子外停下來。方德才家的女人正在晾衣物,看到這個高大的男人愣住了。
“大妹,我是來討口吃的。”男人謙恭地躬了躬腰。
“我好像見過你?!狈降虏偶业恼f,“上次我給了你一盅米,兩只雞蛋?!?br/> “我是來過的……我記得,兩年前,來過的?!蹦腥诵Φ糜悬c尷尬。
“你要是剃了頭,倒像化緣的和尚——和尚也是常來的?!狈降虏偶业陌抵S道。
“我這次不是白討的,吃了飯,我會給你干活?!蹦腥粟s忙解釋說。
“我……我哪有什么活要你干的?你又不是我家男人——我家有男人……”方德才家的突然有些慌亂。男人比病怏怏的方德才好看,且高大強壯得多。
男人朝屋里面瞧了瞧,好像要尋找什么。方德才家的警覺地叫她的兒子,“去喚你爸回來……”
男人說:“我想給你家做一件家具,最好的家具。”
方德才家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除了兩張舊式床和一張書桌,還有零星散落在院子里的簡陋的小凳子。多年前結婚時隨嫁的杉木衣柜,三年前抵債給方勝了,家里好像一下變得空蕩蕩的。方德才家的一直想重新?lián)碛幸恢灰鹿瘢岩患胰说囊路疾卦谝鹿窭?,老鼠進不去,灰塵也進不去,還井井有條一目了然。
院子的角落里就有幾根好木頭——浦莊每家每戶都備有一些木頭。她怦然心動。
“我們不需要家具——那些木頭,是冬天的柴火。”方德才家的說。
“這些好木頭燒掉了可惜?!蹦腥苏f,“我知道你們附近都沒有好的木匠?!?br/> “只要有錢,總能請到好的木匠?!狈降虏偶业恼f。
“管飯就成,我不需要你付錢。”男人說,“我免費幫你們做家具——免費給浦莊每戶做一件家具?!?br/> 方德才家的最后弄明白了,男人這次來浦莊不是討米要錢的,而是來報答的。男人說,兩年前他們夫婦來到浦莊,得到了最好的禮遇,這里的人沒有給他們難堪,甚至連臉色也沒有給,給了他們好吃的,還施舍了他們好多東西,讓他們度過了難關,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于是,男人就來了。我們原以為他肩頭上空癟癟的布袋里什么也沒有,他卻從里面取出鋒利的鑿子和锃亮的刨子……
方德才家是第一個被報答的。
方德才家的開始不相信男人,處處防著他,生怕一不小心便被他偷走她的家底。但她依然像對待那些討飯的外地人一樣,每頓都給他一大碗的飯,晚上讓他睡在破落的柴房里。柴房里有一張床,原來是方德才父親住的,他死后就一直廢棄在那里。男人沒有做出令人擔心的事情,晚上安分地睡覺,鼾聲如雷。白天,他很早就起來干活,把院子里的一堆木頭變戲法似的弄成了一塊塊上好的材料。有時候,晚上也點著煤油燈干活,還把聲音壓得很低。方德才家的夜里起來撒尿時偷偷看過男人,可是一直不想跟他說話。一個女人怎么能跟一個陌生的男人說話呢?況且,還是一個討飯的。白天,村里半信半疑的婦女們也偶爾來看個究竟,看到男人在刨花和木堆中忙碌,心里越來越踏實,但嘴上依然不相信男人?!肮聿胖浪遣皇钦娴??”直到半個月后,很多人聽到了方德才家的夸張的驚叫,才相信也許男人是真的來報答她們曾經(jīng)的恩賜來了。那天方德才家的一早起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聳立著一具嶄新的比她想像中好得多的巨大衣柜,在晨曦中光彩照人,連她家的狗也驚懼地圍著這個陌生的龐然大物邊轉(zhuǎn)邊吠。
“再打磨一下就更好了。”男人看著自己的藝術品得意地說。
一直到中午時分,仍然有很多人聞風而至,手撫著方德才家的衣柜嘖嘖稱贊。
男人的手藝的確無可挑剔,讓人心服口服,而且他堅決不收一分錢。
“你們可以根據(jù)自家的情況,選做一件最需要的家具。”男人對浦莊的人說。
于是,他們紛紛籌劃著,互相攀比,準備做的家具一家比一家復雜、費勁,仿佛做簡單了便無端吃了大虧似的,有些女人甚至還爭辯著當初誰給男人夫婦的東西更多,以此聲明她得到的報答應該比其他人更多。
“每一個家庭的愿望都會實現(xiàn)的?!蹦腥吮WC說,那憨厚的態(tài)度和語氣很讓她們放心。但也有人懷疑男人說話的可靠性,“那么多人到過浦莊討飯,憑什么只有他一個人知恩圖報?還回報那么多?”
她們爭著要男人先給自己家做家具,生怕男人半途跑了。
“他又不是誰家的長工,為什么不可以跑?”方德才家的搶過男人的工具,把腿橫跨在院子的門口,“我要他再給我家做一件家具,再過幾年,我家的旺月就要嫁人了,得提前為她做好一對像樣的箱子。”
那些女人發(fā)出了一陣不滿的哄笑。男人說,一視同仁,每家只做一件。方德才家的放下攔在門口上的腿,但還是舍不得還工具給男人。
“你不能貪得無厭……我家也養(yǎng)不起他那么長的時間!”方德才從屋子里出來,對他的女人吼了一聲,她才把工具扔到地上,怏怏地回進了屋。
“我就是要兩件?!狈降虏偶业募怃J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早知道這樣,我應該讓他給我家造一幢房子。”
那些迫不及待的女人開始為男人爭得面紅耳赤。男人左右為難,最后,她們在男人的公證下,抽簽定了先后排序。那排序表就放在男人的布袋里,她們經(jīng)常要從那布袋中取出排序表,再次核準……“或許還沒輪到我家,他就走了。”
在眾人的狐疑和焦慮中,男人又給方傳統(tǒng)家做了一張新式床,幾天后,給方新明家做了一套沙發(fā)……得到了實惠的女人總是心滿意足,不厭其煩地向別人炫耀家里的新寶貝,“你看看,刨得多光滑,像十八歲姑娘的皮膚……不過,他能替我家做兩件就好了,一件總是不夠的?!钡珱]有哪一家能得到兩件新家具,因為男人似乎心里知道自己應該在浦莊呆多久,他不能破例。
“你什么時候走呀?”總會有人站在男人的旁邊跟他叨嘮,話中充滿了疑慮。
“給浦莊每家都做一件家具就走?!蹦腥艘贿吪僦绢^一邊回答。誰問答案都是一樣。
“如果要十年才做得完呢?”方德才家的心直口快,喜歡刨根問底。她經(jīng)常走家串戶,倚著門墻,嘴里嗑著瓜子,睨著眼睛看男人做家具。
“那十年后走。”男人并不抬頭看她。
“你家里還有人嗎?”瓜子殼有時候像蛾子一樣飛到男人的刨子上,男人停一下,彈掉瓜子殼繼續(xù)推刨。刨花飛起來像棉花朵。
“沒有了?!蹦腥似届o地回答,很簡潔,似乎不愿意多說話。盡管天氣還很冷,但男人穿的衣服很少,露出結實的身板。
“你的女人呢?兩年前跟你一起來浦莊的那個?!狈降虏偶业挠浀媚莻€女人,素雅,大氣,輪廓分明,眼睛明亮,皮膚白嫩得像男人刨過的木頭,是典型的北方女人。
“死了?!蹦腥溯p描淡寫地說。
“怎么……怎么會死的?”方德才家的突然站直腰,臉上露出罕見的驚愕和哀憐,手里的瓜子紛紛落地。
“病死的,哮喘病。她一死,我就來浦莊了。她臨終前留下的遺言,說,浦莊人對我們那么好,你得回去報答他們?!蹦腥说呐僮油频蔑w快。
“我們對每一個討飯的都一樣——誰沒有困難的時候啊,誰想著上門討飯啊,那不是迫不得已嘛,我們應該將心比心……”方德才家的說,“你的女人長得真好看,女人怎樣才能長得那么好看啊——那天我給她的東西比別人多,比別人好,還讓她進屋子里坐了一回,暖和暖和,但你站在外面不愿意進屋,你是男人,我知道你害羞?!?br/> “浦莊人給了她尊重,所以她至死都說浦莊好?!蹦腥苏f,“她記得你的,她對你的印象最好,所以我第一個給你家做了家具。不過,浦莊的人都很好,誰都好?!?br/> “不見得浦莊每一個人都好?!狈降虏偶业恼f,“我送給你女人那件新內(nèi)衣,是我的嫁妝,從沒穿過,我舍不得穿。可是別的人就沒有我大方,她們都施舍了什么呀?方勝的老婆什么也沒有給,吝惜鬼?!?br/>
男人笑了笑,為方勝的老婆辯護:“我記得的,她也給了。”
“沒給。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連她自己也說沒有給。”方德才家的較真起來,大聲地要和男人爭論??墒悄腥瞬焕硭?,專心致志地推刨子,又一件家具已經(jīng)露出雛形。室外的陽光也多了起來,從湖上吹來的風有了一些暖意,還帶著柳葉淡淡的清香。
開始有人不滿方德才家的到她們家串門。因為她妒忌男人給她們家做的家具比她家的好——其實都差不多,只是各家的木料不一樣,看起來就不一樣罷了。趁主人不在的時候,她慫恿男人不要給她們做那么好,至少沒必要精雕細琢,像對待女人那樣小心。
“兩年前她們給了你們什么呀,你不值得給她們回報那么多。”
男人說,一視同仁。
方德才家的不高興,冷嘲熱諷的,人家便不歡迎她,不讓她靠近男人。
“他又不是你家的男人,憑什么不讓我看?”方德才家的受了屈辱似的,忍不住當眾發(fā)飆。很快,便有人在方德才面前說了些令他生氣的話,第二天,方德才家的才不敢出現(xiàn)在男人的面前,但她仍不肯善罷甘休,經(jīng)常打聽男人的情況,無中生有地說,“你們知道嗎?浦莊有人看上那男人了。”她當然是指女人,而且是有夫之婦。
“要不然,她憑什么天天給他好吃的?比侍候她老公還好?!彼]有指名道姓,實際上是說不出名字??墒羌词拐f出來了,誰又在乎她說的話呢?她不在一旁干擾,男人很快又做好了一件家具。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整天埋頭做家具的男人在浦莊受到越來越多的尊重,他也學會了本地方言,人們都幾乎把他當成浦莊的人了。而方德才家的妒火像陽光一樣熾熱,她要去別人家看男人做家具,方德才也沒法攔住她。但她堅決不跟男人說話,只是在外頭觀察誰家的女人對男人有異樣的舉動或說了什么令人起疑的話,然后在村里添油加醋地宣揚。大伙對此并不在意,但男人察覺到一些不對,顯得有些難堪。他叫了一聲方德才家的,方德才家的裝出不情愿的樣子走到男人面前。
“我很快要離開浦莊了?!彼囊馑际钦f,請她不要亂說話,不要給他和她們增添麻煩。
方德才家的一陣慌亂,“就走了?”
“做完最后一件家具就走?!蹦腥说卣f。他正在做方鴻儒家的組合柜,都成模樣了,“這是最后一件?!?br/> “可是你沒有給方濱海家做家具。照道理,他家也應該做一件的。”方德才家的提醒說。
男人從口袋里拿出那張排序表看了兩遍,“沒有他家的序號,他沒抽號?”
“他死了。”方德才家的說,“他生前是擺渡船的,你搭過他的船,你應該給他做件家具。”
男人是第二天傍晚來到我家的。
我母親正在院子里收豆子,夕陽的余暉照在她年輕端莊的臉上,像湖面上泛著的波光。
男人在院子圍墻外謹慎地向我母親打了一聲招呼。母親抬起頭來,她從沒去別人家看過男人干活,但她知道這個陌生的男人肯定就是在浦莊呆了半年的木匠。
“你家需要做什么家具嗎?”男人朝我家的屋子里瞧了瞧。
“我家需要一張書桌?!背媚赣H站起來之前,我搶著替她回答了。
我家沒有像樣的家具,一件也沒有,連飯桌都缺了一條腿。我做夢都渴望得到一張書桌,那樣我就可以不在飯桌上做作業(yè),我就能寫出工整的字跡和漂亮的作文。
可是母親冷冷地回答說,我家不需要什么家具。
男人尷尬地站在那里。我多么希望他能找到合適的語言說服母親,免費為我家做一張書桌。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堆木頭,堆放在墻角那邊,它們?nèi)找购魡局芄で山硨⑺鼈冏儚U為寶,給它們應有的尊嚴。
“本來,你應該抽簽的?!蹦腥苏f,“你男人撐船撐得真穩(wěn)?!?br/> 母親轉(zhuǎn)過臉去掩飾突如其來的哀傷。
“我給孩子做一張書桌,這將是我給浦莊做的最簡單的家具了?!蹦腥苏f,“如果我女人知道我只給你家做一張小書桌,她肯定會生我的氣——但如果我連一張小書桌也不給你家做,她會更加生氣。”
我用近乎哀求的表情看著母親,母親似乎動心了。
“我家不需要回報?!蹦赣H說,“我男人撐了一輩子的船,當了一輩子別人的橋和路,從來沒想過要別人回報。”
男人窘態(tài)百出,不知道怎樣說服母親。
“況且,兩年前我們也沒施舍你們像樣的東西,不值得你報答?!蹦赣H說,“不過,你家的女人很善良,她對我說了一百個謝謝?!?br/> 男人動情地說:“她本來要跟我一起來浦莊的。她說,你們像對待親戚一樣對她,連浦莊的狗也沒對她吠過一聲……哪怕給你們叩拜一百個響頭也是應該的?!?br/> “沒有必要。”母親輕聲地說。她把豆子倒進麻袋里,豆子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一只老鼠翻過墻角消失在木頭堆里。
“我女人叮囑過的……”男人說。
“真的不需要?!蹦赣H斷然拒絕了。
男人尷尬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又來到我家,“如果我不給你家做一件家具,那么我女人會死不瞑目的。她會罵我,下輩子就不愿意跟我走了?!?br/> 母親愣了一會兒才動了心,“那你就給我家的孩子做一張書桌吧?!?br/> 三天之后,男人拿著工具來到了我家。他把墻腳下那些不規(guī)則的木頭挑選了幾根,然后就扛到屋后的空地上開始量材而鋸。我家終于響起了期待已久的斧鑿聲。我在一旁七手八腳地拿這拿那,可是男人覺得我是在添亂。我只好盡量克制自己,安靜下來,站立在一旁觀看。
男人做事相當認真,一斧一鑿都很講究。他不允許自己浪費主人的材料,也不允許工藝存在瑕疵。
“一張書桌而已,不必費那么大的勁?!蹦赣H很少出現(xiàn)在男人的面前,只是不得不經(jīng)過那里喂雞的時候,偶爾對男人說上一兩句,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不費勁的。書桌是讀書人用的,應該做得更好一些?!蹦腥艘膊惶ь^。汗流滿面。
母親也不再多說一句話,走了。只有讓我把每頓飯送到男人跟前的時候,她才特別交代,“告訴他,如吃不飽,鍋里還有?!笨墒悄腥嗣炕囟颊f飽了,怕我不信,還拍打著堅實的肚皮發(fā)出撲撲的聲響,估計遠在廚房的母親也聽到了。
我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開始主動和男人說上話的。那天我從學?;貋?,看到母親站在一旁看男人干活和說話。
“你女人不像一個鄉(xiāng)下人。她隨你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皮膚還像水一般光滑?!蹦赣H說。
“她是上海人,出身名門。她的曾祖父曾經(jīng)跟隨左宗棠遠征甘肅且立有戰(zhàn)功,官至四品。她的祖父是上海一個大藥材商,她父親卻是一個浪蕩子。她的膽子比我大,心地也比我好……”男人說。說到自己的女人時他總是滿臉自豪。
“你也不像一個木匠?!蹦赣H說,“盡管你的手藝很不錯?!?br/> 男人抬頭驚訝地看了母親一眼。
“你原來不是干這一行的?!蹦赣H肯定了自己的判斷,為此顯得有點得意。
“是的,是跟一個木匠學的。”男人說,“在甘肅夾邊溝——你知道夾邊溝嗎?”
母親迷惘地搖搖頭。
“一個……農(nóng)場?!?br/> 母親還是迷惘地搖頭。直射的陽光將男人照得透明,他的亂發(fā)已經(jīng)理過,臉是一張俊逸的臉。估計是要給男人遮擋陽光吧,母親從墻頭上取過一頂草帽,要戴到男人的頭上。男人突然粗魯?shù)赝崎_母親的手,“別給我戴帽子!”
母親錯愕和委屈的表情讓我終生難忘。她轉(zhuǎn)身離開,與我撞了個滿懷。她的眼里飽含淚水,莽撞地從我身邊拂袖而去。
母親從沒受過委屈——她善良而本分,從不貪小便宜,也從不跟別人爭論長短。可是,父親不在了,連這個即將離開浦莊的外來男人也如此粗野地對待母親,我氣憤難當,抄起一把鏟子,向已經(jīng)快做好了的書桌猛砸下去,書桌頓時散了架。男人沒有制止我,像一個陶匠看到自己畢生努力的杰作瞬間毀滅一樣滿臉絕望。母親驚詫地站在院子里,側目而視。
我很快便后悔砸爛屬于自己的新書桌。
“討飯的,你重新給我做一張書桌!”我大聲命令男人。母親遠遠地斥責我,我扔掉鏟子,氣呼呼地跑開。
男人也沒了好脾氣,看上去惱羞成怒,一把扔掉鑿子,回到他的柴房里,關上柴門,整個下午都沒有出來。中午他沒有吃飯,晚上母親讓我端飯給他,他說不餓。我把飯碗放在柴房的凳子上,半夜里我偷偷地看他,他依然鼾聲如雷,幾只老鼠正在忙碌地瓜分那碗米飯。我要進去驅(qū)逐那些掠食者,卻被早在另一側墻角窺視的母親輕聲阻止。
我以為男人會違背承諾,收拾東西離開浦莊。但第二天,他起得更早,重新給我做書桌。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妥,我們都打了招呼。母親也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依然保持著節(jié)制的熱情。但是,這天晚上,母親悄悄地替男人洗了衣服,并晾在不顯眼的旁屋的屋檐下。之后的幾天,母親讓我邀請男人一起吃飯,男人也不推辭,和我們坐到了一張飯桌前,還穿著我父親的襯衫。
我家在西北角的湖邊,祖輩都離群索居,又因為父親和母親都不喜歡跟別人說話,到我家串門的并不多,只有方德才家的偶爾會到我家東張西望,裝作看看我家院子里的蒜頭或萵筍,“順便”要和男人說說話,但男人對她依然不冷不熱,甚至不抬頭看她一眼。
“一張書桌做了那么久!”方德才家的好像對誰不滿似的,“這九天時間都可以造一張雙人床了。”方德才家的掐指算過并提醒我們,男人到我家已經(jīng)九天了。
我也突然覺得,這一次,男人是有點拖沓了。是不是故意蹭飯???
母親告訴方德才家的,書桌本已經(jīng)做好了的,因為款式和尺寸都不滿意,只好重新做一張。
“那不相當于做兩件家具了嗎?要是給我家做的衣柜,我現(xiàn)在不滿意了呢,能給我重做一個嗎?”方德才家的說得有點尖刻了,“何況,討飯的也有回頭客,就不能回頭給我家多做一件嗎?”
母親說,那得問他。
方德才家的真的去質(zhì)問男人。男人回答說,好吧,我給浦莊每戶都做兩件家具。
這個消息飛快地傳遍了浦莊。對于第二件家具,她們早已經(jīng)胸有成竹。因此,她們紛紛催促自家的男人籌備木料,迎接男人再次來到她們家。
她們首先涌到了我家。我家的書桌已經(jīng)做好了。她們撫摸著我的新書桌,依然對男人的手藝贊嘆一番。她們正期待著第二輪抽簽排號,希望能抽到靠前的序號。
“或者根據(jù)第一次抽簽的序號,倒排過來……”這個提議得到了第一次抽簽序號靠后的人支持,卻遭到了另一批人的反對。她們瞬時爭得不可開交。
“犯不著抽簽了。”男人說。
她們肅靜下來,沒有弄懂男人的意思。
“我決定給浦莊造一件人人有份的家具——船?!蹦腥苏f,“沒有渡船,你們看不到湖對岸的世界?!?br/> 眾婦“唔”了一聲,聽不出是支持還是反對。
“這是我送給你們的第二件共有的家具。就在這里做,做好了我就走——我呆得夠長了?!蹦腥苏f。
船是船,船不是家具。她們終于掩飾不住失望的神情,嘀咕著散去。
方德才家的甚至有點生氣,走出很遠了還悻悻地說,“我犯不著去外頭討飯,我根本不需要船?!?br/> 往后的好幾天,男人都到后山里去砍樹,那些適合造船的木頭被源源不斷搬到我家左邊的空地上,蕩漾而飽滿的湖水爬到木頭下面,熱烈地渴望著盛載一艘船。遮掩在茂盛柳樹中的男人隱約可見,母親有時候也隱現(xiàn)其中,看上去是兩個人在合謀做一件意義非凡的事情。
謠言首先傳到我的耳朵里,是關于母親和男人的謠言。謠言的源頭明顯就在方德才家的那里,因為每天都有新細節(jié)被她披露和傳播。
有一次,方德才家的當眾攔住我,“將來你是允許男人留在你家里,還是跟隨他到外面乞討?”
我都不愿意,我更在乎我家的聲譽。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家擁有極好的聲譽。
我當著母親的面對男人說,浦莊不需要船,即使有了船,也沒有人愿意撐船。沒有人愿意在湖面上長年累月地經(jīng)受風吹雨打和受人使喚。
男人聽不出什么不對,爽快地說,我愿意撐船,雖然我從沒撐過船。
我對母親說,“媽,污臭的湖水快把我家淹沒了?!?br/> 母親大概聽出了我的激憤和言下之意,沉吟了一下說,“我知道了,船也快造好了?!?br/> 船的龍骨橫臥在湖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清晰的雛形。
“這船,跟你父親撐的那只一模一樣,我就是仿照那只船做的?!蹦腥苏f。我也看出來了,它讓我再次想起父親在湖心沉下去的情形。
“媽,船還是不要造了,讓他離開浦莊吧?”我懇求母親。
男人意識到有什么不對頭,停下手中的活,等待我告訴他更具體的理由。
“浦莊有人說,他可能是逃犯。”我不敢正視男人,盡管我說的是真話。她們暗地里說的,“他哪里像木匠,哪有木匠干活不收錢的?什么報答,估計是走投無路了,在浦莊躲藏……”方德才家的說得最兇最刻薄,說男人也許在外頭犯了命案,和那女人是一對亡命鴛鴦。
母親對我說的話大為不滿,忙著向他解釋,實際上是道歉。
男人臉上有驚慌,轉(zhuǎn)頭看浩渺的湖面。夏天的湖面比他來的時候要寬闊一些,一眼望不見盡頭。
我越來越相信,他既不是木匠,也不像討飯的乞丐。我偷看過他藏在床頭的一本書,是一本全是外國文字的書,厚厚的,破破爛爛,書頁邊上還有鋼筆寫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字寫得比我學校哪一個老師寫的都漂亮。
“她們終于看出來了,我真的是一個逃犯?!蹦腥藢δ赣H說,“我跟你說過的,夾邊溝農(nóng)場,是一個勞改農(nóng)場。我是一個勞改犯?!?br/> 母親驚愕地摟住我的肩膀,風把她飄逸的長發(fā)吹亂了,像柳條那樣亂。
“我女人從上海跑到甘肅看我,我們就一起連夜逃跑了,如喪家之犬,逃竄三年多了,好幾次差點死在路上……我女人跟我吃了那么多的苦,病死前她跟我說,你不要四處逃竄了,浦莊是一個理想的藏身之地,那里的人那么好,你就當報答他們,只要能吃上飯,活下來,你就一輩子給他們做牛做馬?!蹦腥苏f到自己的女人時總是飽含深情,仿佛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母親惘然不知所措,看了看那只還沒有做好的船,“你打算怎么辦?”
男人說,把船造好了我就走,其實浦莊是需要一只船的。
浦莊也可以沒有船。自從父親把船沉了以后,浦莊不也一樣過?沒有了船,斷了她們到對岸閑蕩的念頭。如果她們真要到湖對岸去,可以沿著一條棧道走到湖尾去,繞道而行,多走十幾里,一樣可以到達對岸。
我和母親沒有再說話,忐忑不安地回到院子里。晚飯的時候,母親對男人說:“也許她們不會告密,你在為她們做好事啊?!?br/> 男人說:“把船造好后我就走,我抓緊一點——這是我第一次造船,現(xiàn)在我才知道,船不是家具,比家具復雜得多——不過,很快就好了,我能做好的?!?br/> “你不必太驚惶,浦莊的人并沒有那么壞。”母親說,“如果你給她們做更多的家具,你愿意呆多久就多久?!?br/> 男人又在浦莊多呆了三天??吹贸鰜恚鍪聸]有原來那么一絲不茍,粗糙的船舨被過早地裝到了船體上,甚至撐櫓也沒有來得及再次打磨,遠處看去,一只嶄新的船基本造成了,但走到船體上細看,卻連船板間的縫隙還清晰可見。
“那些縫隙需要彌補、打牢,整只船還得涂上桐油?!蹦腥苏f,“估計還得三四天工夫?!?br/> 母親似乎也為船焦急,整天圍著船忙碌,幫男人拿這遞那,臉上充滿了成就感和滿足的愜意。而關于她的謠言已經(jīng)在學校瘋傳,連校長也問我,你是不是有了新父親?我斷然否認,盡管整個學校只有幾十個師生,但我覺得他們代表了全世界。
那天我從學校瘋跑回家,因為我無意中聽到了可怕的消息,我得告訴母親。
母親正在湖邊燒桐油,濃烈的氣味嗆得她直咳嗽。
“公安要抓他了,他們正繞過湖尾,有人聽到警笛,很快就要到了!”我急促地說,我從沒那么慌張過。
男人和母親都大驚失色。
“那么快?”男人說。
“她們果然告密了?!蹦赣H狠狠地扔掉手中的柴火。
“本來我改變了主意,給她們做更多的家具……船,來不及了?!蹦腥藖G下工具,往我家院子里跑,很快聽到了猛烈撞擊柴門的聲音。一會兒,他手里拿著那本書跑回來——只拿了一本書,把書往船上一扔,然后在船屁股后面,用盡氣力把船往湖里推。
“你們來幫幫忙?!蹦腥擞媒醢蟮恼Z氣說。船太沉重了,在地上它只是一堆木頭,只有到了水里才能變成船。
“你想干什么?”母親遲疑不決。
“我得繼續(xù)逃跑,被他們抓住,我這一輩子徹底完了!我會死在黑暗的監(jiān)獄里,我女人帶著我死在逃亡的路上,我不能讓她白白地死……那次她睡沉了,竟然忘記給我通風報信了……”男人絕望地喊叫。
母親跑到男人的旁邊,手忙腳亂地幫他推船,我也加入了。船順著水草滑到了湖里。
男人迅速跳上船,抓起撐櫓就搖。船離開了岸邊,離開了我們。
母親擔憂地問船上的男人:“船還好吧?”
男人大聲回答,還好,但他很快便彎下腰去,伸直身子時手里抓著那本書。書已經(jīng)濕成軟綿綿的一團。
母親驚慌失措,對著男人猛喊:“馬自珍,船不成了,你快回頭!”
母親的喊叫驚亂了一群水鳥。男人沒有聽母親的,船劃得更快了,搖搖晃晃的令人揪心。我記住了男人的名字:馬自珍。
母親急得要哭起來,要不是我拚命拉住,她甚至要往湖里跑,追上船去。
“我還會回來的?!边@是男人最后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用我們的方言說的。他能說我們的方言了。
當警察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的時候,我們的身后已經(jīng)站滿了人。方德才家的就站在母親的身旁,樣子跟母親一樣焦急,與母親不同的是,她還失態(tài)地跺腳,把一堆無辜的水草跺成了爛泥。此時船已經(jīng)到了湖中央,就在我父親沉船的地方,那船也開始往下沉,先是船頭往水里下沉,然后是整個船體……母親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方德才家的受到感染,也號啕大哭,呼天搶地,仿佛沉掉的是她家里的什么人。
在哭喊聲中,船沉得更快,一會兒便消失在湖中央。湖面又恢復了寧靜、冷清和孤寂,像一本翻開又合上的書。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男人給浦莊每家每戶做的家具仍然還在用,質(zhì)量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但那來歷不明的男人跟我父親一樣逃不過迅速被遺忘的命運。只有我,風和日麗的時候,一個人站在湖邊,在濃密的柳葉下,雙腳浸潤著湖水,抬頭往湖心放眼望去,經(jīng)常能看到兩只熟悉的一模一樣的船并行飄蕩在湖面上,好像要往我家這邊漂來,但永遠都離我家那么遠。還有一次,我在西湖雷峰塔前小憩,偶然看到兩只像父親撐過的船,在煙霧彌漫的湖面上若隱若現(xiàn)。我驚喜交集,對著它們猛喊,它們仿佛受了驚嚇,轉(zhuǎn)眼便消失了。我忽然想到的是,聽說雁湖和西湖是相通的,連接它們的是一條地下暗河,在雁湖經(jīng)常能捕獲到西湖才有的魚。這種事情,可以當成一個傳說,因為我從來沒看見過地下暗河,而且,我家距離西湖至少有五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