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鳳當護工已經(jīng)六七年了,照顧的大多是老太太。照顧一段時間便送她們離開,有的從前門出,有的從后門出,家屬們便有的歡喜,有的悲傷,祝小鳳也看慣了。他們付給報酬時,有的慷慨,有的吝嗇。最初她很在乎,常要爭執(zhí)幾句,后來有了些積蓄,大方起來。多幾個,少幾個,不以為意。護士們說她是個明白人。她做事細心,又手腳麻利,是上等的護工。
這一次,祝小鳳照顧的這位老太太,姓林,病似乎并不很重,不需要很多服侍,對祝小鳳倒很關心,叫她小祝,常把人家送的東西分給她。來看林老太的人很多。不久小祝知道,其實老太太只有一個女兒,在一家大公司做事,是個金領,人稱林總,母女相依為命。女兒差不多天天派人送東西來,送各種花、各種吃食。有一天送來兩雙棉鞋,一雙黑的上面有紅花,一雙紫紅的上面有黑花。祝小鳳不知道這鞋在醫(yī)院里有什么用處,卻很感動,說:“奶奶福氣真好?!绷掷咸⑿χ鴩@氣,搖了搖頭。
林老太這種表情,很平淡,又很深沉。祝小鳳總覺得她和別人有些不同,不大像個老人,倒有幾分淘氣,會有些不一般的主意。其實人在病床上,那已經(jīng)是大打折扣了。有人送來一只玩具青蛙,會從房間這一頭跳到那一頭,每次落地都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林老太看得很開心。祝小鳳覺得,老了老了的,還喜歡玩具,這又是一種福分。
祝小鳳說老太太有福氣,心里最羨慕的是那女兒,年紀和小祝差不多。她除了派司機、秘書和手下人給母親送東西,自己也常來,但是從不和林老太討論病情和治療方案,也許在醫(yī)生辦公室談過了。所以小祝只知林老太心臟不好,始終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她也不需要研究,病人得什么病,跟祝小鳳關系并不大,她只需要做好照看病人的工作。她更關心的是林總的衣著,那是千變?nèi)f化的。有時毛衣上開幾個洞,像是怕風鉆不進去;有時靴子上掛兩個球,走起來滴里搭拉亂甩。跟著她的人(那是少不了的)對老太太說:“林總在各種場合出現(xiàn),報道中總少不了介紹她的服裝?!崩咸质菄@口氣,搖搖頭。
這一天,林總捧著一束花來了,花很鮮艷,說是剛從云南運來的。她穿了一件黑毛衣,完整的,沒有窟窿,下面是紅皮裙。胸前一件蜜色掛墜,非常光潤,手上戴了同樣顏色的手串,隨意套在毛衣袖子外面,發(fā)著一圈幽幽的光。小鳳只覺得好看,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林老太看著女兒說:“今天穿得還算正規(guī),黃和黑這兩種顏色相配,很典雅?!迸畠罕惆咽执氏聛?,放在母親手里,讓她摸一摸,說:“這叫蜜蠟,琥珀中的上品,做工也好?!绷掷咸S手摸了摸,仍給女兒戴上,說:“戴首飾越簡單越好。好在你倒不喜歡這些東西?!?br/> 林總說了幾句話,大都是怎么忙怎么忙,隨即一陣風似的走了。祝小鳳照顧林老太吃晚飯,餐桌上有魚,那是營養(yǎng)師提醒病人食用的。小鳳仔細挑去魚刺,問了一句:“琥珀很貴嗎?”老太說:“要看質(zhì)地……”說著便嗆咳起來。祝小鳳忙倒水捶背,不敢再多話。
過了幾天,祝小鳳的丈夫來看她。他在家里守著窮山溝,全靠妻子掙錢送兒子上了高中。每到冬天,如果小鳳不回家,他總是進城來看望,給她帶點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吃食,這回是幾包酸棗干和苧麻籽,小鎮(zhèn)上加工制作的,前幾年還沒有這種技術。因為要給兒子買一件棉外衣,他們?nèi)チ艘惶幰耘l(fā)價格零售的市場。外面北風呼嘯,緊壓著屋頂和墻壁。冷風直透進來。兩人在市場里轉了幾圈,買好了東西,隨意走著,忽然看到一個小攤,賣那種五顏六色、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兒。祝小鳳站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一件飾物上,那儼然是一件琥珀手串。她拿起手串,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看不出和林總的有什么不一樣,幾次放下,又拿起來。“想買嗎?”丈夫問?!罢l花這閑錢!”小鳳說,手里仍拿著那手串。丈夫很解人意,和攤主討價還價,花了五塊錢,把手串買下了。小鳳明知這錢是自己掙的,心里還是漾過一陣暖意。她收好手串,和丈夫隨意走進一家小面館,要了兩碗面,一邊吃,一邊說著閑話。她說:“隔壁病房的病人要出院了,要去海南療養(yǎng)。聽說那邊也要護工?!闭煞蛘f:“那么遠。別想了?!?br/> 祝小鳳一路摸著那手串,覺得很滿足?;氐结t(yī)院,小鳳把家鄉(xiāng)的酸棗干和苧麻籽送給林老太分享。老太特別戴上假牙品嘗,說:“原來苧麻籽也可以吃,而且這樣香脆?!毙▲P又指著手腕上的手串,請林老太猜值多少錢。老太說:“做得真像。十塊?二十塊?”小鳳道:“您出這個價,我賣給您。”兩人都笑了。
晚飯后,護工們在一起,自然而然就議論小鳳新戴的手串。一個說,一看就是假的,玻璃珠子罷了。另一個說,別看是假的,做得真像呢。又一個說,管他真的假的,好看就行。
晚上,林總來了,祝小鳳又把自己的手串請她過目。恰好這天林總又戴了她的琥珀手串,套在一件煙色薄絨衣外面。林老太忽然說:“小鳳這么喜歡這樣的手串,你們兩個換著戴幾天?!迸畠盒χf:“媽媽總有些新奇的主意?!北惆咽执氏聛?,小鳳不敢接,林總說:“換著戴吧,怕什么,只要媽媽高興。”說著,把手串放在桌上。小鳳便也把自己那串放在桌上,說:“聽老太太的?!比×肆挚偰谴?,戴上,退出去了,好讓母女說話。
林老太拿起祝小鳳的手串,端詳著說:“真像,只是光澤不一樣,在行的人還是一眼就會看出來的?!边f給女兒說:“收好了,別弄丟了,要還給人家的?!彼娕畠捍魃狭耸执闹袑捨?,暗想,女兒一點兒不矯情,也隨和,不會說自己戴過的東西,不準別人戴。林總拿著一個手機,說著話,皮包里另一個手機在響。她看看來電號碼,簡捷明快地吩咐幾句,結束了這個通話,拿起響著的手機,便完全是另一種口氣,很委婉地安排了什么事情。林老太看著女兒,不由得嘆道:“東西戴在你手上,假的也是真的?!闭f著又搖了搖頭。
林總出了醫(yī)院,回到公司。加夜班在她是常事。她站在自己公司的電梯前,伸手去按電鈕,從薄呢披肩下露出那手串。另一部電梯門口,兩個衣著人時的女士低聲議論,一個說:“瞧人家林總戴的手串,大概是琥珀吧?!绷硪粋€很在行的樣子,說:“她戴的不是波羅地海的,也是印度的?!逼鋵嵾@一位連手串也沒看見,那一位也只有模糊的感覺。林總心里暗笑,回到辦公室,隨手把手串扔在桌旁幾上。次日,一個半熟不熟求林總辦事的人來,見了說:“這么貴重的東西,就丟在這里?!被厝ノ锷艘粋€精致的盒子送過來,說:好東西要有好穿戴,原來一定有的,添一個是我盡心。秘書收了盒子,林總撇了一眼,心想,可以給媽媽看,證明她的話。
祝小鳳戴上真的琥珀手串,有些飄飄然,很想讓伙伴們知道,這一回戴的不是假東西。大家在配膳室,端著飯盒吃飯。她把手腕舉到這個面前,那個面前,等待贊美。大家又發(fā)議論,這回意見很一致,總結出來是:戴在你身上,真的也是假的,沒人相信它是真的。祝小鳳有些沮喪。正好護士長來了,看著祝小鳳戴的手串說:“呀,這么好看的東西!”祝小鳳覺得遇到了知音,抬起手讓護士長看。不料她說:“做得真像,多貴重似的。這種有機玻璃最唬人了,你倒是好眼光,會挑?!弊P▲P說:“你仔細看看,這是真的呀!”護士長笑著說:“戴在你身上,真的也是假的?!?br/> 林總去美國出差,幾天沒有來醫(yī)院,病房里很平靜。祝小鳳把眾人對手串的反應說給林老太。老太神情漠然,似乎不大記得這事了。這天中午,林總打電話說,正在去機場的路上,深夜才到,明天再去醫(yī)院。老太含混地答應著。那邊說聽不清楚,老太便用力說:“好?!甭曇艉艽?,把小鳳嚇了一跳。電話斷了,不久又來了。還是林總問媽媽好。老太說:“你放心?!庇终f了一句,似乎是我不放心。那邊囑咐了幾句,掛了電話。以后老太一直有些呆呆的。傍晚時分,忽然問祝小鳳會唱什么歌。小鳳說:“原來在家里也喜歡唱的,現(xiàn)在都忘了?!逼鋵?,林老太最想聽的是一首英文歌,這里的人是幫不上忙的。她也不再問。一直到入睡。沒有說話。
凌晨時分,祝小鳳聽到林老太哼了幾聲,沒有在意。等她起來梳洗后,見老太太沒有動靜,過去看時,見她雙目微闔,神態(tài)安詳,叫了幾聲都不應,似乎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祝小鳳驚得魂飛魄散,她急忙打鈴,又跑出病房去叫人。醫(yī)生和護士都來了,醫(yī)生做了檢查,在床前站了片刻,輕輕拉上了白被單。很快,林總來了。她俯身抱住母親良久,跟來的人將她扶起,只見被單濕了一大片。祝小鳳覺得林總很委屈,為什么不大聲哭出來?也許,她們這樣的人是不會大聲哭的。接著又來了許多人。沒有人責備祝小鳳,生死大限誰也拗不過的。
祝小鳳很難過。她做護工這些年,照顧過許多病人,還沒有見過這樣的,這樣安靜,這樣省事,沒有上呼吸機,沒有切開氣管,沒有在身上插滿管子,沒人打擾,干凈利落,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其實這也是一種福分,她想著,嘆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祝小鳳想起她拿著林總的真琥珀手串,應該去把自己的那個換回來。她不愿意用自己不值錢的東西去換別人值錢的東西,而且她的手串是丈夫給她買的。
她向護士臺打聽了林總的公司,請了假。找一張干凈紙,包了那手串,出了醫(yī)院,上車下車,到了林總的公司。等著見林總的人在她的辦公室外排成隊,和醫(yī)院候診室差不多。秘書通報后,祝小鳳很快進去了。聽她說明了來意,林總從一個抽屜里拿出那精致的盒子,打開,遞給她。祝小鳳將紙包遞過去,一面去取盒子里的手串。林總按住盒子,向前推了推,示意祝小鳳連盒子收下。她戴上自己的真琥珀手串,喃喃道:“媽媽說這樣很好看?!绷挚偯髁恋难劬镅b滿了淚,一大滴落在衣服上。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衣服。
祝小鳳裝好盒子,要走。林總說等一等,從身邊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沓錢,遞過去,輕聲說:“最后是你陪在媽媽身邊,謝謝你,打車回去吧。”祝小鳳躊躇了一下,接過錢,心想,這足夠到海南幾個來回了。
祝小鳳走在街上,抬頭想尋找屬于林總的那一扇窗,但窗戶都一樣的漂亮,一樣的氣派,她分不清楚,她甚至不記得剛才上的是第幾層樓。風很大很冷,樹枝都彎著,顯得很瑟縮。一輛出租車駛過,她摸了摸背包,還是沒有打車的決心,頂著風一直走到地鐵站口。
時間流逝,醫(yī)院一切如常。許多人來住過,有人從前門出,有人從后門出。祝小鳳的生活也如常,送走舊病人,迎接新病人。她把手串連同盒子放在箱子里,再想到它取出來戴時,已是次年春暮了。這時,她的病人仍是一位女老人,見了說好看。祝小鳳故意說:“這是琥珀手串?!迸先艘苫蟮卮蛄恐?,慢慢地說:“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