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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氣歌

2011-12-29 00:00:00于懷岸
上海文學(xué) 2011年4期


  我和老楊準備去湘黔邊境鳳凰芷江銅仁一帶自駕游,我們在一個論壇里招募同伴兼向?qū)?,有個網(wǎng)名叫“勞改犯”的人跟帖說,他曾在湘黔邊境呆過八年。于是我們聊了起來,約好晚上在梅嶺新村一家小酒吧里碰面。
  那晚勞改犯灌下一大口冰啤,脧著老楊帶來的女詩人說,年輕時——當然他現(xiàn)在也不老——二十五六歲吧,他在湘西州府吉首市大田灣附近開過一家小酒吧。
  此人三十七八歲樣子,寸發(fā),穿一件紅色T恤,淺灰色休閑褲,個頭不高,長得武墩,刀條臉,絡(luò)腮胡,眼眶深陷,目光有點兇巴巴。從外形上看,是一個典型的高原山地人,跟他的網(wǎng)名十分匹配。他也是那種招惹都市女人喜歡的男人,灌下一大玻璃杯冰啤后,他抓過酒瓶,倒酒的姿勢特別,酒瓶垂直懸在玻璃杯上方往下傾瀉,直到玻璃杯上冒出一朵圖片上的原子彈的蘑菇云,才收起酒瓶。白色的泡沫沒溢出去一丁點,全部消沉在玻璃杯里。
  勞改犯不經(jīng)意露這一手,我和老楊心里叫絕,立著的服務(wù)生也目瞪口呆,旁邊的女詩人連聲叫喊哇塞、哇塞,把手里的酒潑灑了一大半。
  我是一個勞改犯,在一個農(nóng)場里呆了八年。勞改犯灌下第二杯啤酒再一次語出驚人。
  他沒脧女詩人,直視著老楊,仿佛他看出老楊臉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不高興。女詩人一直盯著他,一眼不眨,目光篤定而癡迷。
  我開的是個地下酒吧,說白了就是黑酒吧。勞改犯喝完第三杯啤酒把話題又轉(zhuǎn)回到酒吧,我開在一個相當隱密的地方,白天歇業(yè),晚上十一點之后開始營業(yè),至凌晨五點半準時打烊。光顧的客人,主要是社會青年和談情說愛的大學(xué)生。
  你們不知道,大田灣是一所頗具規(guī)模的大學(xué)所在地,有幾千師生。我自己也是這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那時候,整個吉首市還沒有幾家酒吧,這里雖然隱密,裝潢和設(shè)施也簡陋,更沒有調(diào)酒師之類的,老板和服務(wù)生都是我自己,但生意還是不錯。當然,像所有的黑店一樣,我也把酒吧當成一個據(jù)點,干一些非法的勾當和買賣,僅有的兩個包廂里擺放了寬可當床的沙發(fā),安裝針孔攝像頭,那個時候,偷拍男女交媾的帶子拿出去可以賣大價錢。我還販賣藥丸,從一個朋友那邊拿貨,我這里銷出去,讓那些年輕人在舞廳里搖頭晃腦。當然,當時也有白面生意,但我堅決不碰。原因很簡單,白面是毒品,藥丸只算違禁品,白面販到一定數(shù)量是要砍頭的。我鋌而走險只想快速掘到第一桶金,不想一下子就把自己往死里整。你們不知道,我來自一個比湘西還要邊遠貧困的地方,上中學(xué)時學(xué)雜費就靠家里東拼西湊,好多次險些輟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又分在當?shù)匾粋€要死不活的化工廠,那份可憐的工資還不夠還助學(xué)貸款,更別說談女朋友成家立業(yè)。
  勞改犯掏出煙盒,彈出一支煙點上,噴出一個大煙圈說,當時,我打算開個年把時間,積累一筆資金,然后把酒吧換到市中心武陵山一帶,從地下轉(zhuǎn)入地上。我讀過《資本論》,資本的積累都是血淋淋的,骯臟的,我不想做一個干干凈凈的窮人,我窮怕了。可事實上還沒開滿十個月就關(guān)門了。
  查封了?女詩人自作聰明地問,然后進了局子?
  活該,老楊不陰不陽地說。
  是我自己關(guān)的,勞改犯說,因為那天晚上,我在那里碰見了一個死去的老人。我認為晦氣,第三天就盤了出去。
  你等等,我打住勞改犯的話,碰上一個死了的人,撞鬼了?
  勞改犯說,對啊,碰到了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我自己的故事和聽來的故事。
  勞改犯灌了一杯啤酒,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清楚地記得那晚是四月三號,清明節(jié)的前兩天。晚上十點,我從化工廠單身宿舍去酒吧時,下著霏霏細雨,我是走路過去的,不帶傘,半個小時路程,我的淺灰色茄克也只是讓雨淋成了深紫色,都沒濕透。我在燈光昏暗的吧臺里坐著,抽了兩支煙,看了一下表,十點五十,打開大門。我這個酒吧是租用一幢民宅的二樓。說是大門,其實是樓梯口的一個鐵皮門,這里的民宅樓梯都是建在房子的外側(cè),露天的。我一般是十點五十開門,客人都是熟客。他們一般不會提前來,只在十一點之后來,所以,每次開門從沒碰到過門外有人。但這一次例外。我一打開鐵皮門,就看到外面站著一個面容清癯的老人。他個子瘦高。兩鬢斑白,看樣子不下六七十歲了,我覺得他的面相有些熟識。應(yīng)該就是附近的居民,可能是因為外面下大雨走上來避雨的。這時的雨突然無由來地下得很大,像暴雨,從昏暗的若有若無的路燈光線里看過去,那些密密麻麻的雨線比小拇指還粗,白亮自亮的。雨點砸落在民宅的瓦背上、下面巷子的水泥地上,噼噼啪啪響成一片。
  下這么大雨,我估計暫時不會有顧客來,他站在門外,雨水淋濕了他的左肩膀,我猶豫了一下后開口邀請老人進屋去坐。
  我選了一張靠窗的雙人桌讓他坐下,打開他頭上的吊燈,里面頓時明亮了許多。老人一眼就看到我這里是個酒吧,他說:“能給我來杯酒嗎?”
  我說:“你要什么酒?”
  他說:“有燒酒吧?度數(shù)越高越好,驅(qū)驅(qū)寒。”我去倒酒時,老人雙手在上下衣兜褲兜里摸索了一陣,臉憋成一片青紫色,沒等我把酒端過去,他站起來說:“小伙子,我沒帶錢呢?!?br/>  我把一滿杯酒放在桌上,語氣平和地說:“算我請你,要不是這場大雨,你也不會到這里來。”
  他啜了一口,啜得滋滋有聲,說:“酉北的高粱燒,五十六度??床怀瞿氵@個黑酒吧還有地道酉北鄉(xiāng)下的高粱燒?!彼l(fā)出爽朗的笑聲。老人說我這里是黑酒吧,我不生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就是一黑酒吧。驚奇的是他只品了小半口酒,就知道這是西北的高粱燒,度數(shù)也報得賊準。本來我是給他拿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我看他的面相,應(yīng)該是個退休干部,一聽說他沒帶錢,就把那瓶洋酒放回柜子里,換了高粱燒。當然,我也聽出他的笑聲中含有嘲諷。誰都知道,哪怕最差的黑酒吧,也不會賣散裝的本地酒,況且還是城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無限循環(huán)的人無人不知道的劣酒。是我的一個西北鄉(xiāng)下的大學(xué)同學(xué)從他老家?guī)Ыo我的。酒吧既無暖氣也沒空調(diào),冬天我拿它卸寒。好酒我舍不得喝,高粱燒醇香馥郁,清冽甘爽,并不比馬尿似的洋酒差。
  我給老人上了一碟堅果,一碟南瓜子,給了他幾小塊霉豆腐——這里的老人都喜歡用它下酒。他也不客氣,安心享用。
  等他一整杯差不多喝完,我走過去給他添滿。他沒有拒絕。他的酒量不錯,那是四兩的玻璃杯,他的臉色只是有點醬,沒顯一點醉態(tài)。我已經(jīng)擦拭完吧臺、酒瓶和器皿,無所事事,瞪著眼望著老人身后的玻璃窗,上面是一條條雨水在蜿蜒。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我知道再過一小時雨不停,今夜就不會有顧客來了。
  老人喝了兩口對我說:“小伙子,聽口音不像是西北人吧?”
  我給老人明說,這酒是一個同學(xué)從鄉(xiāng)下給我?guī)淼?,我覺得好喝,每年都讓他帶,我自己喝。
  老人沖我招招手,說:“雨下得這么大,今夜不會有人來了。坐過來陪老夫吃一杯怎么樣?這酒是雷老二家的祖?zhèn)麽勗欤瑳]想到他死后這么多年了,釀酒的技術(shù)還沒失傳。我竟然還能吃到這么純正的高粱燒。年輕人,我給你講個故事,就是關(guān)于雷老二的,聊充酒資吧?!?br/>  你該聽出來我是酉北人,城里有很多西北人,他們的口音跟本地稍微有些不同,譬如喝酒,酉北人說吃酒,或逮酒,這里的人說呷酒,或更直接說,搞酒。
  言歸正傳吧,還是先從這高粱燒說起。我第一次喝這么好喝的高粱酒就是在雷老二家。那年我十二歲。家里窮養(yǎng)不活兄妹五人,父母決定把我送給雷老二當學(xué)徒。我母親跟雷老二是遠房親戚。他家住西北白沙鎮(zhèn)西北角一個小山坡上,單門獨院。那天是我爹帶我去的,剛好是他一鍋酒蒸好的日子,我和父親走到那面山坡上,沒推開院門,就聞到了撲鼻的酒香。進院后,東南角有一個像烤油茶籽的火炕,圓形,埋著一口大鍋,架著一個倒扣的圓木桶,伸出一個木制溝槽形的工具。雷老二蹲在那里接酒喝。后來我才知道,雷老二每年都要用新高粱釀一鍋酒,整整一壇,十二斤。不多,也不少。一年只釀一鍋,就是州縣來的大人物用槍頂著他的腦殼他也不燒第二鍋火。后來我還知道,雷老二的酒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聞到,并沒有喝到,他的酒是不給別人喝的,只給自己喝。他的酒十里飄香,但好不好喝倒真沒多少人嘗到過滋味。
  雷老二不是一個釀酒師傅,他家也不是開酒坊的富戶,他是一個趕尸匠,酉水兩岸方圓幾百里聞名的趕尸匠。
  他自釀的高粱燒只給自己喝,趕尸這事情都是在夜里,秋冬天喝幾口可以暖身子,春夏季節(jié)可以解乏除困。
  趕尸匠雖然是一個收入頗豐的職業(yè),但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社會地位低下,人人避而遠之。就是一般的窮人家,也不會送自己的孩子給趕尸匠做學(xué)徒。我們家忒窮,說白了就是嫌我這張嘴。把我當一個摔貨處理,父母認為,給雷老二做學(xué)徒,總比改名換姓送別人做兒子要強。
  雷老二看到我們父子進來,并沒有站起來,只是努了努嘴,示意我們父子自己在院里找凳子坐。他一連喝了三碗酒,又接了滿滿一碗,平端著走過來。我爹以為是端給他喝的,起身去接,但撲了個空,雷老二閃身,把碗遞到了我面前。我本就沒坐下來,我爹的眼神不讓我坐,酒碗遞到了我面前,我不敢不接,接過后又不敢喝,猶豫著,看著我爹。我爹對著雷老二訕笑,喉節(jié)快速地上下蠕動。我爹并不是一個酒鬼,他甚至一年還沒喝上三次茯苓酒,但雷老二濃香沁脾的高粱酒勾得他肚子里的饞蟲一個個往嘴角冒出來,貪婪的涎水都快流出來了。雷老二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先喝了這碗酒,再拜師學(xué)藝。
  爹給我使眼色,意思是那么好的酒他想喝還喝不到。
  酒碗是大土缽?fù)?,足足不下半斤,酒色有些黃濁,還氳氤著絲絲熱氣。我平端大碗,閉上雙眼吸了一口氣,仰頭把滿碗酒從口里灌進了肚里。
  因為是熱酒,后勁足,我醉了整整一晚才醒。
  第二天我正式拜師成了雷老二的徒弟,從基本功開始練起。白天跟他學(xué)畫符,畫各種各樣的驅(qū)鬼符、鎮(zhèn)邪符、降魔符,晚上練膽子,去亂墳崗或者剛剛下葬的新墳上去找?guī)煾凳孪炔睾玫姆蛘呤且粯有∥锛?br/>  還有就是背口訣,這也是基本功之一。
  口訣,先從《正氣歌》背起的。后來才知道,《正氣歌》是北宋名臣文天祥被俘后寫于元大都一間囚室的千古名作。不知道師傅為什么要我背這么長的口訣,我沒上過一天學(xué),不識字,背了整整兩個月也沒背下來。
  雷老二讓我背口訣,就像私塾先生讓學(xué)童背課文,不講解,背不出來他用戒尺打手心。那兩個月里,我的手心被打得開花開朵,手背腫得比饅頭還高。
  我最終還是沒有學(xué)成出師,成為一個趕尸匠??赡苁俏姨焐鷽]有異秉,可能我跟師傅學(xué)的時間太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學(xué)這一行,畢竟跟學(xué)木匠活之類的手藝不同,幾個月后依葫蘆畫瓢也能做小師傅。
  這一年是民國三十二年,現(xiàn)在說的公歷1943年,農(nóng)歷十月初,師傅接了一單活兒,去距白沙鎮(zhèn)一百多里的一個小鎮(zhèn)上“接”回一個年輕人。雇主是離白沙鎮(zhèn)不遠的貓莊趙天國。趙天國是貓莊的族長,要接的是他的兒子。他兒子死在了外面,他不想讓人抬回來,而是想讓雷師傅“接”回來。據(jù)說死者死了三天他才得信,雖然是深秋,天氣冷了,一百多里路抬回來最少也要兩三天,死者的尸體必定會腐爛發(fā)臭。那年師傅已經(jīng)七十八歲高齡了,雖然身體健康,手腳靈活,但他早已收山不出,帶我這么一個小徒弟,也只是他不想讓這門行當失傳,因為,方圓百里他已是最后一個趕尸匠了。
  師傅一開始堅決不去,因為貓莊趙天國的兒子趙長春是個大土匪,當時占據(jù)二龍山。在白沙鎮(zhèn)一帶稱王作霸了十多年。趙天國央求師傅,一度開價到了二百五十塊現(xiàn)大洋,被師傅以金盆洗手為由回絕。后來,師傅從趙天國口中得知,他兒子是帶著土匪們?nèi)ピ缺蝗毡救藝サ男惺疸渲莩?,在城外被日本人打死的,師傅這才打點行裝,帶著我趕去沅州城外的小村鎮(zhèn)。
  我們連夜出發(fā)。師傅雖然七老八十。但腳力雄健,開步如飛,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我們整整走了一個通宵,外加大半個白天,才到達那個村鎮(zhèn)。我們在鎮(zhèn)外找了一個地兒睡了足足兩個時辰,等天黑后,進鎮(zhèn)去找趙長春的尸首。我們只能晚上做,醒來時,落日西沉,暮色四合。我們進了鎮(zhèn)子,到處斷垣殘壁,空無一人。整個鎮(zhèn)子被大炮炸得稀爛,鎮(zhèn)上的人都跑光了。趙長春的樣子,師傅是認得的,出門前,趙天國也告訴了我們,那個跑回來報信的小匪說,趙長春的尸體藏在鎮(zhèn)東一條干河溝邊的苦柳樹下,用稻草蓋著。那條河岸只有那一株樹,很好找。我們穿過鎮(zhèn)子來到河邊時,天已經(jīng)黑了,朦朧的光線中我們找到那株苦柳樹。從樹下的稻草堆里搬出趙長春的尸體。好在尸體沒有一點腐臭味。第一次接觸死人,我心里很害怕,抬尸體時我的手腳哆嗦。我們把尸體抬到河岸一處平整的地方放下,師傅掏下腰上的葫蘆,往口里灌了一大口燒酒,把葫蘆遞給我,我也猛喝了一口,酒很辣,嗆得我連連咳嗽起來。師傅收了葫蘆,掛回腰上,讓我去河里找個小水洼打水,說要清洗一下尸體。來的時候沒帶臉盆,只能用我的麻布帽子裝水,帽子漏水,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趟。
  我最后一次取水其實是多余的,等我捧著帽子跑上河坎。發(fā)現(xiàn)趙長春已經(jīng)立了起來。師傅在他的額頭上貼了桃符。天色雖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我還是看不清趙長春的面目。只感覺到他的臉是浸白的。死人的臉都是白的,趙長春身材魁梧,腰粗膀圓,躺著的時候不覺得怎么樣,一立起來,就有種蓋世英雄的氣概。師傅就是念他是個英雄,才最后答應(yīng)跑這一趟的吧。那時,日本人快要打進湘西了,只要拉隊伍跟日本人干,不管是土匪還是軍人,民眾心底里都承認是英雄。師傅每天要我背《正氣歌》,趙長春在他的心目中,顯然也是一個文天祥一樣的大英雄。
  我后來一直遺憾,沒有看到師傅到底是怎樣趕尸的。只看到師傅揮動他手里的桃木劍,大喊了一聲:上路嘍——趙長春就開始跳動起來,一步,兩步,三步,我看到他跳動得越來越快了。我說他不是走動,是跳動,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少了一條右腿,右邊的褲管稀爛,一縷一縷在風(fēng)中飄蕩。他只有一條腿走路,當然只能跳。
  師傅的喊聲一起,我扔掉濕淋淋的的帽子,跑去撿我的工具——一面用來開道的大鑼。天冷,帽子濕了不能戴,揣在身上把干衣服也會泅濕。我敲響了大鑼,吆喝起來:豬狗歸圈,行人回避,借道過境嘍——
  我們出發(fā)了,開始往回趕路。找到趙長春尸體時,師傅就說過,還不到戌時,不出差錯,百把多里的行程應(yīng)該在天亮前的卯時,就可以趕回貓莊。師傅說趕尸比單獨趕路要走得更快,因為死人是不知道累的,有時他會帶著活人跑,那更是風(fēng)快。
  但那晚恰恰出了大事。我們剛走出鎮(zhèn)子不遠,碰上了日軍巡邏隊。肯定是我的鑼聲招引來他們的。我和師傅都沒有想到附近有日軍,以為仗打完了,勝負雙方都走了。其實,即使知道有日軍,師傅也會讓我敲鑼,這是行規(guī),夜里趕尸必得響鑼,讓人回避。日軍出現(xiàn)得很突然,像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很有可能他們在我們后面跟了一段路。他們一開始是喊話,嘰里呱啦的日本話。我和師傅聽不懂,師傅甚至沒有回答他們,繼續(xù)往前走。那時我們還是走在河岸上,但很快就能進山了,日本人是在河對岸喊話,見我們不理,也不停下來,就用密集的槍聲代替了喊話。先是快槍,叭,叭,叭,三聲槍響后,換成噠噠噠噠的機關(guān)槍掃射。我提著大鑼走在最前面。聽到槍響趕緊趴下地去。我趴下去后,看到后面的師傅也趴下了,只有趙長春對槍聲不聞不問,依然一跳一跳地往前走。聽到槍子打在他的后背上撲撲地響,就像打地土里一樣,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步伐。
  日軍掃射了一陣后,往天上發(fā)射了一顆照明彈。我的頭頂上升起一顆拳頭大小的紅球,紅球驟然炸開,天空剎時變得白亮無比。比白天還白。那時我不知是照明彈,嚇得趕緊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面前又是一片漆黑,槍聲也停了。我聽到對岸的日軍呱呱地叫喊起來,他們叫聲很大,充滿恐懼幾近嚎叫。聽到他們的跑動聲,一邊叫喊一邊往回跑。他們一定是在照明彈下看到單腿的趙長春在他們機槍的掃射下依然從容地向前跳動,而不是撲倒下地。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們驚駭不已,逃了回去。
  小伙子,從你的眼光里,我看出你認為我在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關(guān)于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你可以去找一本叫做《支那之戰(zhàn)奇聞錄》的書,日本讀賣新聞出版社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書里收集的就是當年的侵華士兵回憶在中國作戰(zhàn)時碰上的奇異之事。里面有一篇少木正雄的回憶文章,詳盡地記述了那夜發(fā)生的事,記錄了他們當時的驚駭。他自己用類似于“抱頭鼠竄”這樣的詞形容他們逃回去時的情狀。少木正雄,是那夜巡邏隊的小隊長。
  日軍走后,聽到師傅叫我。師傅的聲音很微弱,痛苦地呻吟。我連滾帶爬地跑到師傅身邊。沒碰到師傅的身子,先摸到了一攤黏稠稠的鮮血。師傅中彈了。我抱起師傅,喊他,師傅在我懷里大口大口地喘氣。我仿佛還聽到師傅身上汩汩流血的聲音,他肯定不止身中一彈。師傅快不行了,他要死了。
  師傅對我說,他要死了。師傅說,我死后,你就背《正氣歌》口訣,反復(fù)背,不要停,一直到我們回到貓莊。記住了嗎?
  我點頭說,記住了。
  師傅有些不放心地問我,你能背嗎?
  前天師傅讓我背口訣,我還出過錯,手心挨了大山竹片戒尺。我蠻有信心地再次點了點頭:我能背。師傅,我一句也不會出錯。
  師傅“哇”地吐了一口鮮血,感覺抱著師傅的雙臂陡然一沉,我以為師傅落氣了,但我手臂突然像有兩支彈簧一樣把師傅彈了起來,像是師傅自己攢足了一口氣挺立起來的。師傅站立起來,大聲吆喝:上路嘍——回家嘍——
  師傅聲音宏亮,中氣實足,吆喝聲傳出半陣后從幾里外的山里傳回了嗡嗡回音。
  我不能確定師傅是不是死了。我站起身來,抹了一把還沒流淚的眼睛,大聲念起口訣: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于人日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
  趙長春在前,師傅跟在他身后,我在最后,我們再次出發(fā),往貓莊趕回去。一路上,我跟在趙長春和師傅后面小跑,但沒有忘記反復(fù)不停地背誦《正氣歌》。一遍又一遍,我都不記得總共背了多少遍。我沒有時間去注意師傅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我想最初上路的時候師傅肯定是沒死,他那時還活著,因為我聽師傅說過,趕尸時死者是跳躍地走動,師傅是一腳一腿地邁動的。這讓我稍稍放下心來。
  我背的口訣,是念出聲來的,不念出聲來,有些詞句想不起來,就會斷掉,整整一夜,我就跟在師傅和趙長春后面小跑,除了念口訣,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念得我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冒出了火星。
  師傅最后還是死了。我們趕到貓莊時天色微曦,正好是師傅跟趙天國約定的卯時。趙天國在貓莊寨子中央燒了一大堆紅彤彤的篝火等著我們。趙長春和師傅先上了一條土坎到達曬谷坪,我一路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當我口里念著《正氣歌》,雙手拄著膝蓋頭走上曬谷坪時,我看到火光映亮下的趙長春和師傅兩人,像約好了似的轟然一聲同時倒下地去。趙天國撲向他的兒子,我也趕忙撲向師傅。我抱起師傅的頭,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師傅的后腦勺頭發(fā)上全是干涸的血痂。他是頭顱中的彈。師傅核桃殼一樣的臉上充滿著倦意,像是睡著了一樣平靜,仿佛只要撓一下他的腋窩,他就會咯咯地笑醒一樣。
  我一直不知道師傅是啥時死的,是中彈后死在我懷里,還是死在半路:也不知道師傅是在死后還把自己和趙長春趕回了貓莊,還是我把他們倆趕回貓莊的,或者,是《正氣歌》把我們?nèi)粟s回貓莊的。那夜我自己也就是一個死人——像死人一樣機械地往回跑。我只知道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首《正氣歌》里。這個秘密,我研究了一輩子,一輩子也沒有解開它。我曾經(jīng)采訪過湘西很多地方的巫師、民間道士,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把它作為驅(qū)鬼、除邪、避穢、鎮(zhèn)魔甚至是封喪的口訣,代代相傳。什么是封喪?哦,封喪就是道士讓死者在喪期內(nèi)不腐爛、不發(fā)臭,不管是多熱的天氣還是多長的喪期。舊社會有錢人家,停喪一停一兩年的都有,封喪也是我?guī)煾道桌隙慕^技之一,可惜我都沒學(xué)到,跟他的趕尸絕技一起失傳了……現(xiàn)在我?guī)煾滴ㄒ涣粝虏傻?,只有這高粱燒酒了……
  勞改犯說到這里,摁滅第三支煙頭,又喝了一杯酒。他看我們臉色肅穆,一言不發(fā),接著說——
  那晚下了一整晚雨,酒吧里再也沒來一個顧客,我趴在桌上睡著了。等我被一陣鞭炮聲驚醒,窗外已經(jīng)天色大亮。我走到窗前去看,看到一口漆黑的棺材從不遠處的巷口里抬過來。鞭炮停后,沒有哭聲,黑棺材被八個壯漢抬著,后面是一大群上百人的送葬隊伍,悄無聲息。那口黑棺材,就像一尾魚一樣從巷口游來,然后無聲無息從酒吧樓下,游向大田灣的后山。
  出殯在這座城市里是常見的事,那時吉首市沒實行火葬,都是土葬,我沒在意,看到天亮了,雨也停了,就離開酒吧去上班。每天上午我都準時到達單位辦公室,譬如打水、抹桌、拖地,下午就溜回宿舍睡覺。我出了那條巷子,往那所大學(xué)校門口走去,化工廠離這里比較遠,要先坐2路車,然后轉(zhuǎn)1路車,近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單位。2路車在大學(xué)門口有一個站牌,我每次都是走到那里坐車。我一路踩著剛剛出殯撒下的四方孔圓紙冥錢。來到站牌下,發(fā)現(xiàn)自己來得太早了。站牌下沒一個人,第一班車還要些時間才會來,我決定到校門口轉(zhuǎn)轉(zhuǎn),那里常貼一些海報,想看看近期學(xué)校里有沒有什么文學(xué)講座或詩歌朗誦會。嘿嘿,不瞞你們說,我那時也是個文學(xué)小青年。海報欄里什么新內(nèi)容也沒有,倒是校門的四方柱子上貼著的一張白紙,現(xiàn)在A4紙大小的一張白紙。我一看,是張訃告:
  我校中文系教授、原古典文學(xué)教研室主任,著名民俗學(xué)家徐至銘先生因患腦梗塞醫(yī)治無效,于199×年4月1日7時23分不幸逝世,享年六十八歲。為悼念徐先生,我校中文系在教學(xué)樓103禮堂設(shè)立靈堂,凡徐先生生前好友,請于4月3日晚22時前趕來參加吊唁……
  不用看完,我就知道剛才出殯的就是這位徐教授。冥錢是從學(xué)校大門內(nèi)撒出來的。這個徐教授我似乎有點印象,大三那年我談了一個中文系的女友,常跑去中文系接她下課,應(yīng)該碰到過教授多次。訃告左上方有徐教授的寸照頭像,很模糊,是復(fù)印的。顯然,這張訃告不止貼了校門口這一個地方。
  我只看了一眼那張遺照,盡管模糊,我還是立即冒出冷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清癯的長條臉,高深莫測的眼睛,我認出他就是昨晚在我酒吧里喝酒講故事的那個老者。我沒再去看第二眼,飛快向酒吧跑。我要去證實那個老者是不是昨晚跟我呆了一整夜。我回到酒吧,一切都是幻覺,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酒吧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桌子上沒有酒杯,沒有碟子,干凈得就像昨晚從沒來過人一樣……
  女詩人聽得眉毛豎起,大叫一聲,哇!那么嚇人,別再說了,再說我就不敢回家了。
  勞改犯被女詩人打斷了,再沒接著說下去。
  我們繼續(xù)喝酒聊天,海闊天空,勞改犯明顯醉了,他放肆地跟老楊和女詩人碰杯,大口大口灌酒,跟女詩人吹噓酒量,跟老楊吹噓泡妞成就,反復(fù)地說,自從進監(jiān)獄后,每夜必誦《正氣歌》,出獄后果然諸事順利,就連跟他上床的女人,都夸他所向披靡,無堅不催。
  不信你們試試,勞改犯說,一誦《正氣歌》,什么邪氣也粘不上來。
  幾天后的深夜,我躺在床上看書,老楊打來了電話。他就像在我對面一樣說,你在看《正氣歌》。
  恭喜你猜對了,我淡淡地說,你不也一樣,快背得下來了。
  沒空跟你貧,老楊說。今天打了勞改犯的手機,那家伙,竟然留的是空號。
  怎么可能?我挺了挺身子,當時,我們互相打?qū)Ψ绞謾C存的號碼呀。
  不信你試試,老楊說。
  那明天我們還去自駕游?我問
  去呀,怎么不去呢。老楊的聲音興奮起來,還記得勞改犯說的那個趕尸匠雷老二的家傳燒酒嗎?這次我們不去鳳凰芷江,去西北縣白沙鎮(zhèn),那酒要是真好的話,可以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我的文化公司好好包裝,酒名都想想好了,叫“正氣酒”,或干脆叫“正氣歌”,你說呢?把雷老二趕尸的那個精彩故事,演繹宣傳,比湘西酒鬼酒更紅火……
  我知道,老楊接下來就是長篇大論大談特談構(gòu)想和計劃,我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盡管我很想去一趟白沙鎮(zhèn),但第二天,我最終沒去成。
  老楊和女詩人去還是沒去,我不知道。
  此事給我留下了一個不小的后遺癥:每晚睡覺之前,忍不住讀一遍《正氣歌》。我已經(jīng)讀了不下百遍,就是背誦不下來。每晚打開《中國古典文學(xué)選讀(下)》,都不禁想起勞改犯這個人。我再沒見過他(包括網(wǎng)上),也沒聽人提起過他,我一直懷疑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勞改犯這個人。我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某一天,在某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他的訃告,就像他發(fā)現(xiàn)徐教授的訃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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