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
鶴棠輕易不跟妹妹“相罵”,可一旦吵起來,彈出眼烏珠揀狠的說:“看看你自家面相,克死幾個小的不算,連姆媽都不放過?!?br/> 風(fēng)向一轉(zhuǎn),煤球爐煙氣躥升,鶴香臉上點點淚光也不知是嗆出來還是氣出來的?!鞍⒏缒悴恢v道理……東投西撞不得意,拿我出氣?!?br/> “姆媽說,算命是要瞎子才準。眼睛不瞎,句句瞎講,就你當圣旨一樣聽……”女人家就是不識數(shù),放句狠話是要她閉嘴,她偏從燙水里撈陳年蠶繭,頑強抽出話頭,扯成絲絲縷縷——難不成鶴香去絲廠做工,手指上成天起泡不算,嘴也跟著學(xué)老了?非要逼他學(xué)算命先生的樣子,把她拉到鏡子跟前,在兩根長到中段陡然淡下去的眉毛上指指戳戳?“命硬,命硬,”算命先生說,“比儂小的小囡都難養(yǎng)……”
豈止難養(yǎng)。姆媽和爹爹一共生過九個,只活了鶴棠和鶴香。最沒道理的是老三和老四,眼看著快念學(xué)堂,只消旋風(fēng)似的一場瘟病,便前腳后腳去閻羅府銷賬。爹爹從英國輪船上下來,鐵青著面孔跌坐在灶間,許久才嘆一聲:“大半年不見,沒別的好事,倒挑出一擔尸首來給我看?!?br/> 生到第八第九輪時,姆媽仿佛從頭到腳都給抽空了汁水,一把骨頭上貼著錫紙樣的皮,像是糨糊不舍得多用,皺得不成體統(tǒng),日子挨得懨氣,逢人只說節(jié)省用度,洋郎中是鐵定不看的,連那位算命先生也不準近身。及至東洋人終于從北站打過來,一家人慌忙拋下楊樹浦八埭頭的房子逃進法租界,姆媽便在一路顛沛中半推半就撒手人寰。鶴棠鶴香都清清爽爽記得,她臨終倏忽間皺紋都少了幾根,這般輕松坦然的表情,在她臉上已是多年不見了。
鶴棠其實并不相信鶴香的半段眉毛能有這樣興風(fēng)作浪的本事。他只是不喜歡姆媽幽怨勞碌的面孔,又借著妹妹的絮絮叨叨,從煤球爐上浮現(xiàn)出來。一式一樣的寬顴骨,一式一樣的睜開眼睛就憂心忡忡:巨籟達路(巨鹿路)上的房子續(xù)租不起,曹家渡的親戚還沒點頭讓他們搬過去,爹爹給家里的月錢還在路上……總之樣樣需要擔心,樣樣都是問題,問著問著就把重心落到他自己的營生上去?!澳泐^兩年當小學(xué)堂的先生,我看就蠻好,結(jié)果你做兩日歇兩日,眼睛一眨,已經(jīng)換了地方當學(xué)徒,什么什么運輸館……”
“是印書館。商務(wù)印書館?!柄Q棠咬著牙說。一年半學(xué)徒,撐破天只是些打雜跑腿的活計,在發(fā)行所文具柜臺把書捆得像炸藥包,手指時不時被新書銳利的紙邊劃出血口?!斑@也無所謂,做得不高興了,我一樣可以走。大不了,我也去撐船?!?br/> 撐船,撐船。鶴棠鶴香還沒學(xué)會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把這兩個字聽熟了。不管是舟山漁村的小舢板,還是現(xiàn)在爹爹和阿舅他們做事的殼牌運油輪,放到寧波話里,一律都是可以“撐”的“船”。爹爹他們,一撐出去就音信渺茫,要翻去大半本日歷,家里才會突然被爹爹和他帶回來的“貨色”塞滿。初時跑天津港,回來就少不得頓頓對蝦銀蚶:后來航線遠至花旗國(美國),爹爹就會帶來洋奶粉和玻璃絲襪,一疊洋票子是塞給姆媽去換金條的,至于那幾個故意輕描淡寫的驚險故事,是講給他唯一的兒子鶴棠聽的——
“這一趟倒是讓洋人開眼界啦。你猜怎樣?我爬到桅桿頂上弄那面旗子,腦子一昏就跌下來,下面兩個大鐵錨,中間的空地,就夠一個瘦子躺躺。剛巧我就落在那里,一根毫毛不傷。三個洋人,不對,是四個,同過來,面孔比平時更白——若是半當中出條人命,哪怕是中國人的命,總歸也麻煩的對不對?我爬起來繼續(xù)做生活,他們都想不通,說天上有神明‘看牢’我——呃,他們是叫‘主’的。洋人一開心做事情就沒輕重,沒過兩天,他們就要我當水手長……”
“爹爹已經(jīng)撐船撐到了街面上,你倒還要走回頭路嗎?”鶴香一句話就把鶴棠跑遠的思緒又拖回來。爹爹確實說過撐船并非長久之計,他也確實靠著水手長的薪水讓姆媽攢下幾根金條,賃下八埭頭一帶的半棟石庫門房子,當了一陣二房東。爹爹眼光是兇的,寧波鄉(xiāng)下不斷有半大不小的后生到上海灘來學(xué)生意,撐船的,做銅匠的,當紅幫裁縫的,廂房天井客堂同時租出去能住十來戶人家,自開張以后就沒愁過客源。但好光景也就兩三年,“看牢”爹爹的神大概又回海上轉(zhuǎn)悠去了,再沒空管街面上的事。被東洋人趕到法租界以后沒幾天,八埭頭那邊就有人來報信,說一把火燒穿了那棟房子,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街面上的日子,哪里會比海上更安全?”鶴棠像是在對妹妹說,更像是對自己說。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先悄悄地跟阿舅商量,等“太古輪船”那邊有苗頭了,再慢慢跟爹爹交代。
1983年
門敲響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下午四五點之間。我能肯定這一點,是因為那年我在念小學(xué)兩年級。時間不會更早,否則我應(yīng)該還在上課或者放學(xué)路上:也不會更晚,否則除了外婆和我,屋子里應(yīng)該還有別的下班到家的大人。后來,在我那枯燥的、永遠在等待著發(fā)生什么的童年記憶里,我一直樂于把“我”看成這個家族事件唯一的目擊證人,一臺躲在喑處的攝像機。開麥拉,門敲響,外婆在開門。隔著十幾米遠,攝像機先拍到一頂鴨舌帽,它比人先進來。
“你是誰?”外婆劈頭問過去。鴨舌帽嚴嚴實實地罩著個矮小的老頭。他身上的那種格子夾克衫的款式,在1980年代初的上海,很少見。
“見鬼,你連阿哥也認不出了?”老頭的嗓子不像外婆那樣響,但他的寧波口音——哪里拖長哪里轉(zhuǎn)腔——卻是我們聽慣的那一路,像是改換了音質(zhì)的外婆的回聲。
“阿哥……哪個阿哥?”外婆的聲音驟然小下去。
“楊鶴香,”這下輪到老頭猛然拔高嗓門了,“你有幾個親阿哥?”
從一個八歲孩子的眼睛看,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陌生老頭,用近乎責罵的口氣直接喊外婆的名字,絕對是一件嚴重的事,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的視線往下移到老頭攥著的手杖,以為他會揮起來打人;而事后,回想起來,我又覺得在那樣的情境里,他們應(yīng)該抱頭痛哭,按照反映海外僑胞回鄉(xiāng)探親的紀錄片的模式。一唱三嘆地進行下去。事實上,四年以后,在小學(xué)考初中的語文試卷上,面對“喜事”的作文題,我確實就是按著這個套路灑了一通狗血,安排“外婆的眼淚”,“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zhuǎn)”。那篇作文分數(shù)不算高,也許是因為假得連閱卷老師都不信。
然而,那一刻,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我的位置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任何動作和語言??諝饽Y(jié)在兩個矮小僵直的身影之間。攝像機無聊得只能搖幾個陽光透過門縫灑在行李箱上的空鏡頭。箱子的花紋和質(zhì)地,都不是家里大人出差拎的那種,沒有“為人民服務(wù)”。接下來,至少有一刻鐘,兩位主角都沒有意識到屋子里還有另一個人存在。老頭拎著箱子進屋,外婆去燒水泡茶,誰也不說話。直到水咕嘟咕嘟頂起壺蓋,我實在忍不住去扯外婆的衣袖時,她才猛地醒過來,攥住我的手,指著老頭的背影說:“昱寧喊人?!?br/> “喊什么?”我輕聲問。
“舅公,你親舅公?!?br/> 這個天上掉下來的舅公,很快就成了掛在全家嘴邊的唯一話題。比“舅公”或者“娘舅”出現(xiàn)頻率更多的詞是“香港”。這個近兩年(準確地說是從1982年9月撒切爾夫人見過鄧小平之后)我在無線電廣播里、在12英寸黑白電視機里反復(fù)聽到的字眼,突然就跟我們家有了如此切近的關(guān)系。關(guān)起門來,我媽激動地向我爸勾勒家族樹的形狀,描述楊家(外婆)和孫家(外公)的近代史。其實也沒什么復(fù)雜的,我只靠耳邊蹭到的幾句,就輕易拼出了來龍去脈??偠灾?,我母親那一脈,上幾輩都是從寧波到上海這個大碼頭來出海的船員。他們在這個總?cè)藬?shù)龐大而交際范圍狹小的圈子里互相幫襯,介紹工作,結(jié)親通婚。我的太公跑了大半輩子船,舅公在1930年代末子承父業(yè),到“太古輪船”上當水手。解放后太古關(guān)了上海辦事處,舅公就跟著公司去了香港。開始還往家里寄錢。想盡辦法跑上海航線,后來……故事一到“后來”就索然無味,媽頓了一下,拿不準該怎么說。
對家史的緬懷不時被打斷,因為爸媽常常被外婆叫出去到廚房幫忙?,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家里的房門不斷地開開關(guān)關(guān),飄進來一股股讓我腸胃痙攣的飯菜香味。窗外聽不到爆竹聲,窗里卻是比春節(jié)更亢奮的氣氛。白斬雞醬油肉炒螺螄冬筍發(fā)芽豆咸菜黃魚湯,我就傻愣愣地看著它們像變戲法一樣從桌子的每一個方向冒出來。姨父被派去采辦大閘蟹,因為他有個表親在菜場里賣排骨,可以領(lǐng)著他去找水產(chǎn)販子,至少不會短了斤兩。我清楚地記得臨行前,他的臉被晚霞映得通紅,像地下黨接頭那樣壓低了嗓子問外公,“十五塊錢一斤,也買嗎?”
“買。”外公也不自覺地壓低了嗓子,“你娘舅喜歡的?!?br/> 那時候,菜場職工仍然比學(xué)校教師吃香得多,買肉買油仍然要憑票,而大閘蟹的黑市價,卻在那兩年里貴得像現(xiàn)在的房地產(chǎn)一般神奇,吃一頓至少得花掉普通人半個月的工資。街上總是盛傳著有人花多少張“大團結(jié)”買蟹,卻被小販貍貓換太子,拎回家一看是一籃子磚頭的悲慘故事。好像從記事起,家里的餐桌上每每出現(xiàn)面拖梭子蟹。我就會跟著大人的深情回憶,想像一下大閘蟹是何等尤物。奇跡發(fā)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在那個深秋的下午——是的,因為有蟹,所以我能確定那是秋天——舅公來了,于是大閘蟹也來了。分配食物似乎是外婆與生俱來的本事,姨父剛從菜場回來,她就拿出了服膺眾人的方案:客人吃一對,主人(外公外婆)分一只,而陪同的小輩,各家都分到半只。這半只,每一家都給了孩子。記憶里那天的日光燈特別亮,把家里最大的八仙桌照得傷痕斑駁,把我和表妹表弟——每一個吃蟹的孩子都照得青面獠牙。好吃,我說,這話沒經(jīng)過大腦,甚至沒經(jīng)過味蕾,我覺得它就像那片映紅了姨父面龐的晚霞一樣,是最赤裸最美好的真理。
可是舅公吃得并不怎么起勁。疲倦似乎要把他本來就狹窄的眼瞼,進一步粘合在一起。外公和外婆把他夾在中間,有時互相低聲說話,好像與桌上的菜和專心吃菜的我們,自動隔開一段距離。不時傳來幾個零碎字眼。十八年,還是二十年,我聽到外婆和舅公在為失去聯(lián)系多少年而爭執(zhí)??雌饋硪呀?jīng)睡著的舅公突然捏起拳頭悶悶地捶了一下桌子,說,“假使68年再給你們寫信,不是害了你們?”
屋子里沉默了幾秒鐘,等到剝蟹殼吸螺螄的聲音再度響起,外婆已經(jīng)在用圍裙擦眼睛。這樣的眼淚是不適合寫到作文里去的,攝像機自動暫停,我別過頭去。按我媽后來的說法,我們家在這幾十年里沒跌太慘的跟頭,一要謝舅公在最恰當?shù)臅r間停止從香港寄錢寄信,二是虧得太公沒等1956年公私合營全面開展,就關(guān)掉了剛剛開張一兩年生意興隆的柴火鋪。“到底都是大江大海上漂過的,”我媽說,“太公和舅公也算見識寬廣,不光盯著鼻子底下這點地方。”
我高中畢業(yè)以前,所有的母系親屬都住得很近,外婆和小舅在隔壁,阿姨住對門。大舅二舅苦等單位分房時,也曾拖家?guī)Э诘卦谶@幾間總面積不超過八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搭過鋪開過伙。上海人的房子就像是魔術(shù)師的帽子,你永遠不知道這樣逼仄的空間能藏下多少東西多少人口。舅公這一來,外婆說什么也不肯讓他住飯店,一番騰挪之后,他便在外婆的屋子里占下半間。這番騰挪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容易,沒有哪個舅舅抱怨自己的地盤被征用——與家門被驟然打開、遠方世界撲面而來的感覺相比,眼前這點不方便又算得了什么?所有我素未謀面或者平時極少走動的遠親,從上海某些遙遠的、我也說不清名字的角落次第涌來。幾乎每天,都有人來喊我們家的門牌號,通知接聽公用電話;幾乎每天,我都會被拉到陌生的面孔面前“喊人”,表舅堂姨之類的稱謂一過耳就忘,我只能根據(jù)他們往我手里塞的糖果名稱——大白兔、花生牛軋、奶油話梅糖、零拷的香草巧克力——來記住他們各自的相貌特征。
過了一周左右,舅公的次子毅林也從香港過來。他不必像舅公那樣,從虹口的明華坊(外婆的老房子,與舅公失去聯(lián)系前的舊地址)一路找到楊浦區(qū)的控江四村,他只須來電話說定航班,二舅和姨父就一起扛著牌子去接,直接把他安頓在東風(fēng)飯店。雖然轉(zhuǎn)幾輛公交車到機場比去趟崇明還費周折,可一接到人,他們就能跟客人一起,平生頭一回坐上出租車——從此,那輛“湖藍色、看起來古色古香的上海牌轎車”就成了他們的口頭禪。也難怪,哪怕時間軸再往后挪十年,坐出租車仍然屬于奢侈行為,以至于我表妹一度立志要嫁個出租車司機,可以天天免費經(jīng)過高架上那個著名的外灘大拐彎。
毅林比我后來在電視劇里看到的香港人都要木訥些,闊邊眼鏡,脫掉夾克衫以后可以看到脖子上掛著個小小的金質(zhì)十字架。他說的是那種自認為是“港普”、實際上比港普還難懂的語言,面對一屋子好奇的耳朵,難免理屈詞窮,所以他給我的印象是由始至終、從頭到腳都在出汗。我母親念過英文本科,父親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只有當他們倆同時在場的情況下,毅林嘴里的單詞才有可能被完整準確地翻譯出來。盡管如此,舅舅們還是更喜歡圍著毅林問長問短,看他熟練地擺弄自動相機和隨身聽,追問他僑匯券該怎么用,《霍元甲》的續(xù)集《陳真》里還有沒有趙倩男。我一直搞不懂舅公和毅林之間是怎么交流的,毅林只能聽懂三五成寧波話,而舅公的廣東話和英文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一百個單詞,而且一律帶著倔頭倔腦的寧波腔,尾音總是來一個兇巴巴的沉降,就是姚慕雙周柏春《學(xué)英文》里的那種調(diào)子。比方說,父親費了好大勁。才弄明白舅公念叨的“改嘍改嘍”,原來是說他當年剛到香港時居住的“騎樓”——20世紀初廣州、香港等嶺南地區(qū)臨街商業(yè)樓房的一種建筑形式,最早盛行于南歐、地中海一帶,臨近街道的部分建成行人走廊,走廊上方則為二樓的樓層,猶如二樓“騎”在一樓之上。“你去看金陵路那邊就懂啦,”父親得意地告訴我,“以前廣東人到上海都住在那里,至今還留著不少騎樓呢?!?br/> 那段時間里,有關(guān)上海的歷史地理知識。我增長的見聞又豈止“金陵路”這一處?要說清楚這個問題,先得費點口舌描述一下我從小的居住環(huán)境。即便從“地貌”上看,楊浦區(qū)的控江四村(始建于1950年代的第一批工人新村)也很像個真正的村子。此地本來就向下凹陷。再加上與其依傍的寧國北路(原名黃興路,建國后更名為寧國北路,1980年代末又改回原名)橋形成落差,所以走出家門口時常常有站在山腳下的錯覺,就連過條馬路也值得我激動好一會兒。我的童年,就被那條馬路那座橋斜著身子攬在懷里,外面的車水馬龍到這里就先過濾掉一層,讓我渾然不知所謂“上海灘”的前世今生。我的家,往東北五角場方向走十來分鐘就是大片農(nóng)田,夏天乘涼的保留節(jié)目就是到田埂上采點野花,或者捂著鼻子參觀豬圈。而當年新村里的面貌,也是如今的小區(qū)居民無法想像的。據(jù)說控江四村原先是大片墳地(小學(xué)作文課上。老師甚至叫我們閉上眼睛,想像解放前,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半夜里會閃著藍熒熒的光),蓋上水泥磚石工房以后還是留下不少空地無人打理,基本上都是被我們這些住在底樓的居民用竹籬笆圈起來自己搞綠化的。外公有耐心伺弄花草,外婆有勁頭改善伙食,于是小花園里種薔薇絲瓜甚至枇杷樹,養(yǎng)雞養(yǎng)鴨甚至養(yǎng)兔子——當年不懂什么叫世外桃源,也沒有環(huán)保意識,只當全上海人過的都是一樣的日子。
真的是等到舅公駕到,家里的長輩才像突然醒過來一樣,把一個更大更世故、年代更久遠的上海,乃至以某種方式由上海通往的整個世界,都推到我眼前。我跟著他們?nèi)ネ妗按笫澜纭?那當然也是打著陪舅公和表舅的旗號),在1917年造的哈哈鏡前傻笑——其實沒那么好笑,純粹是因為這一路長途跋涉,不使勁笑一笑似乎辜負了在三輛公交車上顛簸的辛苦;南京路上,我被人流的洶涌嚇得不敢上公共廁所,愣是忍了大半天;在“小紹興”飯店的桌邊,我被擠到角落里,使勁皺起鼻子吸進雞肉的香氣,一碗碗滾燙的雞粥就在我頭頂上傳來傳去。那時候,只要一醒來,我就能感受到阿姨舅舅們的雀躍,他們言簡意賅地談?wù)撝鞣N可能性:換外匯,經(jīng)濟擔保,讀語言學(xué)校,去日本……
唯一似乎與這一切無關(guān)的,只有一個人。大部分時間里,舅公就像個道具一樣,被人群擁來擁去——沒有一個大人有時間去想想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他難道不應(yīng)該是主角嗎?也沒有一個孩子樂于去勘探一個陰郁的老人的世界。我喜歡家里成天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也知道這熱鬧是舅公帶來的,但我總是離他遠遠的。大部分時間里,他或是倚在木窗臺上聽聽窗外的鴨子用很夸張的聲音喝水,或是盯著掛在墻上的太公和太婆的遺像發(fā)呆。“你認識他們吧?”他干巴巴地問我,記憶里舅公主動向我開口就這么一次,而且不等我接口,又自顧自地往下說:“你當然不曉得的,太公走的那年,你媽媽應(yīng)該還在念中學(xué)??墒俏乙膊辉诎?,我在船上,哦,那年在馬六甲……”后面的話我再也聽不清了,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他的前面沒有墻,是一片能將再大聲的訴說都吸納干凈的海水。
重述往事時,我本能地想把劇本篡改得更跌宕更有細節(jié)些。但事實是。重頭戲上演時,攝影機都不在場——也可能是,唯有攝影機不在場的戲碼才會在想像中激動人心。舅公此行最重要的使命是給太公太婆做墳,在連續(xù)開過兩場家庭會議之后,一行人便出發(fā)到當時最近的蘇州墓園。按老例,母親和阿姨都是隔了兩重的女眷,先知趣地避讓了,二舅代表三個舅舅跟去照應(yīng)。他的海鷗相機里破例裝上了彩色膠卷,后來印出的照片上,站在墓碑前的外婆和舅公,都被正午十二點的直射陽光,弄得曝光過度。他們的表情顯得那么疲憊,那么急切地等待著塵歸塵土歸土,同時又那么茫然地不知道儀式結(jié)束以后該往哪里走。
但舅公其實知道下一站在哪里。從蘇州回來以后,又過了幾天,我就知道舅公去看了一個女人。之所以知道這一點,不僅是因為家里人開始頻繁念叨“玉梨”——一個聽起來很好吃的女人的名字,而且外婆總是會在他們刻意壓低嗓子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及時聽到,并且堅決喝止?!坝惺裁春谜f的?天要落雨娘要嫁的事,你們懂什么?再說你舅母也病死了,誰還能說三道四呢?”
“我看到有根金鏈子……這么長,哦不對,是這么長,”阿姨跟舅舅比劃了兩下,爭起來,“又瞎說,怎么會是假的?大老遠帶條假的來做什么?我猜,那是帶給玉梨姑姑的吧?”
“誰是你姑姑?”外婆的臉愈發(fā)嚴肅了。少頃,她搖頭,嘆口氣,“爹爹早說過,舟山女人,要躲遠點的……”
1968年
“舟山的女人是一條藤,”爹爹二十幾年前的一句老話,此刻居然又在他耳邊嗡嗡響,“你抽走她一根竹籬,她會纏上另一根。纏起來就往上長,往上長……”
其實只有在合適的陽光下,海水才是藍的?,F(xiàn)在的顏色就不好看,灰灰黃黃的鋪張在眼前,與剛才在引擎間里那股子沖鼻的油味一搭一檔,存心讓他這一天過得沒滋沒味。難道僅僅是因為船上新來的加油工妙發(fā)聊著聊著居然聊到了玉梨,鶴棠就亂了方寸?無論是在上海還是香港,寧波籍海員的圈子永遠比想像中還要狹窄,兜來轉(zhuǎn)去,鼻子終究會頂?shù)矫婵?,按說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澳阋舱J識她呀,”妙發(fā)一邊油膩膩的手在圍裙上直蹭,“眉眼彎彎,聽講老早腰身也好……你曉得么,說是又守寡了呢。”
聽妙發(fā)絮叨了一通他家跟玉梨七扯八彎的關(guān)系以及玉梨的形貌特征、家世背景,鶴棠終于安靜下來。好吧,就是那個玉梨,那個當年在爹爹用金條賃下的房子里當過房客交過租子,那個面孔輪廓已經(jīng)模糊卻有一副眉眼凸在記憶之外的舟山女人。他認識她的時候,她剛過門兩年就守了新寡——同她姆媽一樣。舟山人世代漁民,男人撐船橫死浪頭的事。比鶴棠家所在的鄞縣要多得多。說句觸霉頭的話,舟山女人似乎個個在嫁人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守寡的準備,姆媽說她們哭是哭得兇,哭完就手腳麻利地找下家,沒工夫猶豫的。鶴棠倒是沒見過玉梨痛哭的樣子,就連他那年上船跟她告別,她也只是垂下眼簾,用睫毛蓋住他所有的猜想。話說回來,玉梨上哪里去找哭的理由呢?她跟鶴棠的那點貓膩最多只是土墻上若隱若現(xiàn)的淡影,抓不住也不必抓。鶴棠沒敢說讓她等兩年的話——即便他說了她也不會等,亂世里最要緊的是頭頂上有塊過得去的屋檐,擋風(fēng)擋雨擋炮彈,也擋住大大小小的誓言。
只是,為什么近來只要想到上海,第一個在太陽穴附近別別直跳的名字不是爹爹姆媽妹妹,竟然是玉梨呢?也許鶴棠覺得自己欠她一個說法。他沒法告訴她,曾有人攛掇爹爹“討個就近便宜”,收玉梨的寡母續(xù)弦,被爹爹一句“朋友之妻不可欺”利落地擋在門外。別轉(zhuǎn)頭,爹爹就教訓(xùn)鶴棠:“你也不要掉了魂。她們家的是非比你的歲數(shù)都大,偉招惹誰就沒個好,懂不懂?但凡被我抓到什么不好看的,你就自己卷鋪蓋走人,我養(yǎng)不起你!”鶴棠曉得海員圈子里既重義氣又頂頂講迷信,也聽姆媽念叨過爹爹為人好賭不好色,平生最恨被女人纏住手腳。他不敢違拗,胸口卻被什么東西鼓漲起來,又悄悄地癟下去。他不由伸手一碰,仿佛摸到了一塊凹陷。
如今撐船撐久了,鶴棠才相信自己確實不如父親。爹爹是那種天生的水手,桅桿上摔下來毫發(fā)無傷,而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年加油工,偶爾也當幾次“頭腦”(海員圈里的切口,指船上的“生火長”No.1 fireman),碰上大風(fēng)大浪還是不習(xí)慣,還是會大口大口地吐出黃疸水——每每此時,桅桿搖晃、纜繩收縮的聲音,老鼠窸窣的腳步聲,艙里傳出的打架和笑罵聲,都會突然在耳邊同時響了幾倍,他就會覺得自己一定是快要聾了。爹爹不管上哪里的岸都能睡得香甜,他不行。在利物浦的水手公寓里,半夜里他總是被某種甚至比船艙里更劇烈的搖晃驚醒,非要到醒透了他才恨恨地發(fā)現(xiàn),四下里沉靜得出奇,而他的身體居然不能適應(yīng)這樣的安穩(wěn)。以前上海八埭頭的房子從沒有這樣安靜,木頭門吱吱扭扭哼著小調(diào),聽起來就像是哪個有八分醉意的癟三在糾纏弄堂口的小姑娘,一夜唱到天明。那么多年過去了,難道他身上的關(guān)節(jié)還是只能和著這種調(diào)子才能松弛下來嗎?他怎么就沒把父親隨遇而安的脾氣繼承下來呢?一年到頭,在那些少得可憐的不用出海的日子里,爹爹多半黏在麻將桌邊,玩累了站起來跟家里人搭搭話,常常劈頭就是一句惱人的,自己倒放聲大笑起來:“要不是你們這一張張嘴在這頭等著,我當日上了花旗國的岸,哪里還會再下來?!”
爹爹這話倒不算夸張。鶴棠這一輩水手,同樣有的是機會找準一處岸,便不再回船。鶴棠的同事?lián)Q了一撥又一撥,那些跑了幾趟船便動腦筋在利物浦或者舊金山扎根的寧波人,都好像有一條公用的流水線。勾搭(要不就托人介紹)一個當?shù)氐难笈私Y(jié)婚就能混到定居身份——放心,這樣的女人有的是,只要你不追究她在俱樂部里除了陪跳舞還陪男人做啥,她就不會盤問你在每月工資里藏下多少私房錢寄往遙遠的上?;?qū)幉?,假裝不知道你在那里還有一個老婆。鶴棠很清楚,這些水手在上船前大半都有過“好日”(寧波話,拜堂成親的意思)。在家里的老人看來,趕在兒子出遠門前討一房媳婦,既能相幫做事,又好扯扯兒子的后腿,勾住他們的魂魄。他們想不到的是,大大小小的碼頭上有的是各色各樣的女人,她們專門偷走你辛苦養(yǎng)大的兒子,替他生下一堆“夾種”,把他用性命換來的錢劫走一大半。上岸以后,這些水手也找不到什么像樣的工作,多半就是開家簡陋的番薯炸魚店討生活。
鶴棠不喜歡從這種店里飄出來的香味。華人開的Fish&Chips都大把大把撒味精,所以據(jù)說生意比洋人開的好,反正鶴棠覺得簡直不用深吸氣,味精就直往鼻孔里鉆。這些店一般開不過三年,生意時好時壞不說,主要是那些合伙的哥們,別管先前的交情有多鐵,都會在三年里吵翻。鶴棠也不喜歡在俱樂部和酒吧里找女人,倒不是他覺得應(yīng)該對得起自家老婆,而是那些女人的個頭和酒量讓他害怕。只要一個人在酒吧里坐下,就會有壯碩的女人朝他揮揮手里的空杯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蹦出一個單詞。鶴棠英文很差,但他知道她說的是某種威士忌的名字。有一回,他手里正好多出幾便士,就抖抖索索地替她買了一杯,酒保剛送過去,他就借著上洗手間的當口溜走了。
香港算是個折中的落腳點吧,鶴棠一直這么想。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認,上海確實離自己越來越遠。自從爹爹去世以后,妹妹再沒追著他寄錢:他先前還會盡力爭取跑途經(jīng)上海的航線。哪怕去妹妹住的虹口明華坊打個照面也好,這兩年連這個心思也懶得動了——那里的航線幾乎都停了。間或傳來的消息愈來愈可怕,搞得鶴棠老是夢見妹夫一家關(guān)進黑洞洞的屋子里寫檢查。海外關(guān)系?好像這個詞兒是妙發(fā)告訴他的,妙發(fā)還安慰他:“我們這樣的赤貧,劃個成分什么的大概算不上資產(chǎn)階級,這樣的‘海外關(guān)系’不會讓你阿妹吃多少苦頭的,你只不要再多事就好?!?br/> 好吧,鶴棠不再多事,十年前他從上海接到香港的老婆孩子似乎也早就轉(zhuǎn)世為人。他們的廣東話已經(jīng)聽不大出外地口音,熟練到讓他插不進嘴的地步。每回在海上漂得久了,他就扳著指頭計算歸期,可是一回到“騎樓”里,他又坐立不安地想上船。香港人住的房子本來就小,他一回去就是憑空多出來一個外省人的樣子,連家里人走路說話都顯得不自然。老婆漸漸沒有耐心跟他解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在學(xué)堂里的表現(xiàn),他只是依稀知道他們功課都不差,老大從念中學(xué)開始就說想去加拿大。鶴棠最不習(xí)慣的是,每個在騎樓醒來的日子都必須作一堆決定,是出門喝廣東早茶還是在家里燒燒只有自己愛吃的咸泡飯,或者去找哪個寧波同鄉(xiāng)家攢一桌麻將。還是船上簡單啊,他想。頭上是天腳下是水,沒旁的地方可去,也不會突然心里空下一大塊,想想以后該怎么辦。
1993年
舅公從不告訴我們“以后”的打算,就像他一直不樂意提“以前”的事。他似乎壓根就沒有計劃可言,1983年那次就是住著住著突然殺回香港去的。十年過去了,他一共來過兩次,每次都只是在信上略提一筆(盡管上海的電話普及率連年增長,舅公還是從來不動用長途),人就緊跟著來了,人與信幾乎同時抵達。后面兩次來,家里已經(jīng)不那么大驚小怪,我只記得外婆一見他進門就盯著問:“這回應(yīng)該能住上一個月吧?我給你裹豬油湯團吃?!?br/> 這確乎是一件大事,幾乎可以看成是寧波人在上海的某種標明身份的集體儀式。那時,湯團之于我們,絕不是裝在塑料袋里的文雅的速凍食品——后者強調(diào)的是“芝麻”,而我們念叨的卻是“豬油”,那種用大塊大塊的肥膘熬成的板油。豬油湯團的整套工序耗時長久,需要一家大小的配合。家里的男人們先要從對門的老寧波竇家借來大石磨,通宵輪班將生糯米磨成水磨粉(那需要有經(jīng)驗的熟練工一邊轉(zhuǎn)磨一邊不斷加水,稍有偷懶后面的工序就進行不下去),再用兩周時間盛在布袋里瀝干水分,鼓搗成合用的水磨粉,最后將粉和上適量(到底怎樣才算“適量”,反正我從來沒搞清楚)清水,捏成長長的糯米條,掐成一段段當湯團皮;女人們將板油剝皮抽筋,用小石臼碾碎剛剛炒熟的芝麻,拌上綿白糖,三者合一,反復(fù)揉捏成“黑洋沙”。如此一步步跟下來,我每天都能根據(jù)鼻腔里充滿的新鮮氣味,判斷湯團工程進行到哪個步驟,等到最后咬開那層薄薄糯糯的皮兒、舌頭被墨墨黑的餡燙得起泡時,前面一個月的辛苦鋪墊便在受傷的味蕾上一層層展開……寧波人都曉得“裹豬油湯團”是大陣勢,舅公自然也是會心的?!芭?,那當然要等到吃過兩碗再走的。”他一邊說,一邊近乎靦腆地笑了。
人人都知道舅公又去看過玉梨,但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她的名字。這一年我剛直升大學(xué),別人在高考的時候我吹著電扇躺在涼席上,幾乎是報復(fù)性地一本接一本讀張愛玲的小說,發(fā)泄?jié)M肚子的惡氣——為了當一名全優(yōu)生,我在高中里放棄了多少閑雜小說啊。我用《傾城之戀》的格局去套舅公的民國往事,在想像中給所有穿著陰丹士林藍旗袍飄過的女子都取名玉梨:她應(yīng)該有一刀齊的劉海,男人們次第離去時,天都是在下雨吧?一定是在下,這樣,黑夜里,她就可以聽著屋檐滴滴答答的水聲,臉上露出自流蘇那樣的冷笑。
實際上舅公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的具有“小說感”的人物。有關(guān)他的一切都是被掐走一大半的斷線,倏忽間飄來(而且看樣子會突然間消失),連綿不輟的空格,現(xiàn)在時與過去時的奇妙重疊——閑來無事,我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填上幾個字,在心里。到后來,其實我也弄不清有哪些是根據(jù)家人的講述和我親眼所見拼貼而成的,有哪些純粹是我的臆造,它們?nèi)蓟祀s在一起。1993年夏天,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鼻腔里仿佛充滿60年代太平洋上吹來的咸咸的海風(fēng)),難道只是為了“編造”記憶,好在十七年之后完成一篇試圖“拯救”記憶的作文嗎?
時間再往前推七八年的樣子,外婆到香港探過一次親。前面的手續(xù)辦得磕磕絆絆,通了半天路子外公和舅舅們也還是沒能跟她一起去。外婆在上海的時候就是個路盲,她離開的那段日子里,全家人都擔心她跑到香港去會不會走丟。外婆回家的日子比預(yù)定歸程提早了整整兩周,隨身行李比去時多了一個大箱子。全家人都知道那是舅公一家采辦的禮物,可都按捺住興奮等著外婆一件件拿出來。運動鞋,牛仔褲,隨身聽,自動照相機,小小的金墜子,鄧麗君劉文正的唱片……我拿到粉紅色的運動套裝,有米老鼠圖案,穿上身就嫌小了。外婆搖搖頭說,你舅公還以為你在念小學(xué)呢。
可我還是很興奮,我喜歡一家大小圍攏在一個箱子跟前等待答案揭曉時的其樂融融,失真得像個童話。禮物分發(fā)完畢,外婆才開始講香港的生活,講空蕩蕩的房子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多沒勁,講糟老頭子一個人呆慣了真是不好伺候啊?!八膬鹤佣加悬c怕他,我就只見到老二老三,也不常來……老大早就移民加拿大啦,也接他住過兩天,就像我一樣住不慣,急著逃回來。他說老二老三也在辦移民,而他,總歸是要一個人死在香港的。”
“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我媽問。
“唉,他都不肯提她,后來毅林告訴我,二十出頭就跟她男朋友跑啦。你舅舅看不慣那小子的作派,偏要棒打鴛鴦,好像還打過兩巴掌的……唉,我知道他后悔了,可他犟著脖子不肯讓毅林捎話給她。弄得孤家寡人一樣……”
這番描述讓我很失望。我早就在心里自作主張地替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玉梨辦好了港澳通行證,如今他們應(yīng)該天天手拉手去隔壁茶樓“撐臺腳”(粵語,指情侶一起到飯店吃飯,度過浪漫的二人世界)才夠浪漫呢,怎么還會孤家寡人呢?我有點替他惋惜,一輩子上過那么多岸,到最后還是哪里都沒站住腳。當然,這比較符合我心目中悲劇人物的定義,適合寫在小說里,感動我自己。
為什么沒有香港的信呢?1993年的這個夏天,外婆念叨了很多次。這兩年,香港來信的間隔確實越拉越長,信上的字越寫越大,有時候就只有三五句,抱怨身上的病痛,或者發(fā)幾句誰也看不懂的牢騷。外公說,那是因為舅公生了白內(nèi)障,視力越來越糟糕的緣故。
但那時的家里已經(jīng)有了新的興奮點:由上海通往更廣闊世界的路徑已經(jīng)越來越多,越來越寬敞。當舅舅們發(fā)現(xiàn),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點七拐八彎的海外關(guān)系時,他們便不再天天追問外婆香港有沒有來信,舅公會不會再來;他們像那時上海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盤算的是如何用自己的腳走出去,讓老婆孩子享受未來的“海外關(guān)系”。二舅是家里第一個出國的人,當他在日本一邊讀語言學(xué)校一邊到面包店打工的時候,他并沒想到,這樣一待就是十幾年。偶然,二舅寄回來的信中會提到舅公,感激他肯提供經(jīng)濟擔保,還說擔心他年紀畢竟大了,身邊沒人照顧,總也不是個辦法。
這結(jié)局顯然是一定的。母親說,舅公最后一封信大概是1993年底來的,兩行斗大的繁體字撐滿整整一頁:
“冬天,香港比加拿大暖和,他們該回來了。
看不見,不寫了?!?br/> 附記:
1、本文的原始材料均出自我和我家人的記憶,當然,我們對所有的記憶都應(yīng)該作“不可靠推定”。動筆之前,就年代、地點等問題,我又查閱過相關(guān)資料。
2、本文中所有“我”不可能在場的虛構(gòu)場景,都是根據(jù)家人的回憶,輔之以合理想像,拼貼而成,其中有些片段是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述的。另有部分細節(jié)參考了《泊下的記憶——利物浦老上海海員口述史》。
3、我確實不知道舅公楊鶴棠在1993年之后的故事。家人多次去信均石沉大海,他的子女也沒有來通報任何消息。后來又經(jīng)過一次搬家,線索漸漸被切斷。按照年齡推算,家里人大都認為他已經(jīng)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