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思想家拉·羅什?？圃f：“無論是太陽還是死亡，都是不能盯著看的?！薄舴强催^冰冷的電椅和其上被綁縛的死囚，未必知道一場死刑意味著什么。
　　在美國部分州，監(jiān)獄設置有行刑室和觀刑室，兩室用一道單透玻璃隔開，從觀刑室能看到行刑室，從行刑室看不到外面。死刑執(zhí)行時，監(jiān)獄會邀請受害人的家人來觀刑。然而，無論此前他們?nèi)绾螐娏蚁ＭH眼看到處死兇手，很少有人能支撐到死刑執(zhí)行的那一刻。
　　死刑的歷史如此久遠，甚至歷史學家亦無法考證其起源。原始時代遺存至今的刑罰，也只有死刑一種。布魯諾·賴德爾在他的《死刑文化史》中說，“直至今日，死刑的最深刻的本質(zhì)是活人祭祀這一點沒有改變。”
　　在血親復仇的時代，殺死兇手是祭奠死者的方式。尤其是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對那些“死不瞑目”的受害人，在世的親友有義務為他復仇；只有仇人得到了相同的報應，才算是對死者有所交代。而復仇并不是原始社會才有的欲望。今天人們對復仇的態(tài)度，與原始時代并無二致；只是對仇人的苦苦追殺，變成了向司法機關的苦苦上告。
　　在國家建立起來并制定出刑法之后，死刑的意義變得更加復雜?，F(xiàn)代的法官開始扮演祭司的角色，宣告一個人有罪并且決定將他處死。祭祀的對象不再是受害的死者，而是一個抽象的名詞：社會正義。
　　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唯一被公認為神圣的是人的生命；死刑是一種剝奪罪人生命的儀式，這使得死刑與其他所有刑罰區(qū)別開來。尤其是在多數(shù)社會成員對兇手懷有巨大的道德義憤時，恐怕只有以兇手的生命獻祭，才能安撫這種社會情緒。
　　所以貝卡利亞在他的名篇《論犯罪與刑罰》中冷酷地指出，“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死刑是一場觀演。”在執(zhí)行一場死刑后，我們習慣使用“大快人心”這個詞。但是，這個詞似乎只用來描述旁觀者，而從未用來描述受害者。刑罰所謂的補償性功能，對受害者及其親友而言，其實是微弱的。
　　在福柯對死刑的批判中，死刑是一種國家展示權力的儀式。民眾通過對儀式的參與，產(chǎn)生分享權力的快感。然而在當下中國，起碼是在藥家鑫案件當中，事情遠比福柯的描述更復雜。
　　在網(wǎng)絡上，主張?zhí)幩浪幖姻蔚木W(wǎng)民成千上萬。藥的所作所為超出人倫底線，受害者家庭的悲慘狀況加劇了旁觀者的憤怒；而事后藥家鑫供述的殺人動機——“害怕撞到農(nóng)村的，特別難纏”，更是觸動了社會的敏感神經(jīng)。圍觀者迅速構建起一種階級身份的想象，對藥的聲討和詛咒之中，除了罪行本身因素，還有一分對社會不平等的焦灼與不安。
　　在藥案中，也有呼吁希望受害者家屬寬恕藥家鑫。無疑，寬恕是一種偉大的力量。但是，寬恕也是一種個人化的情感體驗。置身事外的人既無權寬恕，也無權評議寬恕。如果當事者正面臨著喪失親人的巨大悲痛，勸說他們選擇寬恕何嘗不是一種殘忍；從另一角度來說，寬恕不等同于赦免，它與司法無干。即使受害人選擇了寬恕，并不能改變司法權的判斷標準。
　　廣東律師梁香祿則一針見血：“在成文法話語環(huán)境下，主張廢除死刑講的是理由方法步驟，過往案例可為論據(jù)，但不宜與目前未決者如藥案扯在一起，不宜說要從哪個案子開始。廢除死刑，不自個案而從修改刑法始?！?br/>　　此案辯護律師提出“激情殺人”的辯護理由。在英美法系若以此理由辯護成功，謀殺罪將減為非預謀殺人罪。如英國《1957年殺人罪法》規(guī)定，“在謀殺指控的審理中，若陪審團發(fā)現(xiàn)有證據(jù)證明行為人是被行為或言辭激怒而失去自我控制能力，則該刺激是否足以使一個正常人作出行為人所作行為的問題由陪審團裁決；在裁決該問題時，陪審團應當根據(jù)該刺激對一個正常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考慮所有構成刺激的行為和言辭?！?br/>　　雖然中國的法律條文沒有相關規(guī)定，但在司法實踐中，這仍是法官自由裁量的一個因素。在2007年小販崔英杰刺城管案中，辯護律師同樣采用了“激情殺人”的辯護理由。辯護律師在結辯陳詞中提出：“當一個人賴以謀生的飯碗被打碎，被逼上走投無路的絕境，將心比心，你們會不會比我的當事人更加冷靜和忍耐？”崔英杰終審被判死緩。
　　藥家鑫開車去看望女友前，他不會預計到自己將在當晚親手殺死一個人。一瞬間惡念陡生，企圖用一樁罪行掩蓋另一樁罪行，這樣的案例并不鮮見。
　　筆者無意為藥家鑫開脫，無論他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如何，無論他的成長經(jīng)歷造成了怎樣的心理缺陷，都不是減輕處罰的法律理由。如果以“刺激對正常人所產(chǎn)生的影響”為標準，對比兩個案件的情節(jié)和公眾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藥家鑫辯護律師的理由恐怕難以成立。
　　值得注意的是，英美的法庭把“將心比心”的判斷權交給陪審團，而不是向旁聽者發(fā)放問卷調(diào)查。后者是一項法外的程序，且大量旁聽者與被告存在私人關系。這不合適。同樣，法庭之外的公眾不能替代陪審團，在網(wǎng)上寫一句“此人該死”和裁定死刑是不一樣的。
　　與圍觀者不同，生殺予奪者更顯慎重。有刑庭老法官曾對我說，每簽下一份死刑判決，都會失眠好幾天，需要請假調(diào)整心態(tài)。他清楚自己的每份死刑判決都很謹慎，被告人于情于法，都是死有余辜。他所背負的壓力，既不是法律上的，也不是道德上的，純粹是作為一個人參與了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時的壓抑感。
　　1970年的法國，贊成死刑和要求廢除死刑的兩股力量相持不下。唯一享有特赦權的戴高樂總統(tǒng)在電視講話中說，“每一次當我面對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犯，每一次當我并且只有我一個人作出決定時，對我都是一場良心的演示?！?
　　盡管它們可能同樣有道理。那么，當我們必須處死一個罪人，能否像那位老法官一樣，把一次死刑看做一個沉重的事件，帶著惋惜和同情談論它——如果我們試圖證明，我們比兇手更加高尚，更加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