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tǒng)優(yōu)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在所有的事物里,只有糧食讓我不敢俯視,只有糧食如流動的水一樣,在時間的河床里承載了我們?nèi)祟惖臍v史以及我們尋而不得的道。
那些真正的糧食生產(chǎn)者并沒有閑情逸致和你講這些空而又空玄之又玄的道理。他們沉默而又執(zhí)著,如一批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年年涉過北極冰水的馴鹿,在歲月和生活的洪流里把握著自己那把握不定的命運。
土地,是上帝與人類的一份契約,而糧食則是那份契約中最主要的文字和內(nèi)容。一切規(guī)約并不是沒有注明,只是沒有顯現(xiàn)。憑借人類的心力,我們只看到了許諾,卻看不到許諾背后的條件及罰約。
倬彼甫田,
歲取十千。
我取其陳,
食我農(nóng)人。
自古有年。
今適南畝,
或耘或耔,
黍稷薿薿。
……
——《詩經(jīng)·甫田》
比詩經(jīng)更加古老的糧食,總是在大地上留下青蔥而富有活力的蹤跡。
春天以來,我一直尋著那些綠色的線索,遠離城市,遠離自己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生活,行走在鄉(xiāng)間、田野,與那些莊稼以及與莊稼一樣的農(nóng)民結(jié)伴、為伍。從種子落地到漫山遍野的濃綠如染,我已經(jīng)涉足了大半個中國的廣大農(nóng)村,吉林、遼寧、黑龍江、山東、河南、湖北、四川、陜西、寧夏、甘肅、山西、河北、內(nèi)蒙古……詢問并思索著糧食。
這是北方的八月。
我在吉林省一個叫做乾安的小縣停了下來。這里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是我生命的家園。在這里,我和莊稼一同在土地上生長,了解每一棵莊稼的生長過程,就如我了解我們自己的成長歷程一樣。
熬過了一個短暫的春旱之后,大片大片的玉米早已經(jīng)開始瘋長,不知道在哪一天,它們已經(jīng)把自己的高度拔得超過了那些伺弄它們的農(nóng)民。一望無際的松嫩大平原上,到處都是它們挺拔的身姿。綠油油的葉片和紫紅色的雄纓,隨風舞動,在雨后的藍天白云之下,醞釀出一派擬人的情韻。
有時,它們極像農(nóng)人們滿身力氣茁壯成長的兒女;有時它們又像大地的手臂,意味深長地向天空舉起。很多的時候,它們與那些葳蕤的蔓生植物以及早已經(jīng)長高的樹木們聯(lián)合起來,把零散分布的村莊、村莊里的農(nóng)舍,團團環(huán)抱。那姿態(tài)很像一個滿懷深情的婦人緊緊地用手臂護住自己的孩子。
這情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現(xiàn)在的居住地,那些裸露著的樓群,那個在多霧的天空下顯得形影孤單、突兀嶙峋的城市,它的生硬、冷峻與眼前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多年之后,當我再一次關注我們曾經(jīng)不以為然的糧食時,我走訪了很多與糧食有著直接關系的人們,包括省、部、市、縣、鄉(xiāng)、村的各級領導,包括那些每天與莊稼或糧食形影相隨、憂戚相關的農(nóng)民和工商界人士。我查閱了古今中外各種身份的人對于糧食的理解、認知和論述,又進行了長時間的深入思考,終于發(fā)現(xiàn),我以及和我一樣的人們,原來對糧食竟然是如此的淺薄,如此的無知。
我的腳,在行過了千萬里路程之后,又重新站在了人生最初的起點。
作家阿來在他的《大地的語言》里說得好:“他們并沒有進化得可以直接進食指數(shù)、期貨、匯率”。當然,人也不能夠靠吃鋼鐵、汽車、輪船、航母或飛機大炮而活著。當人們坐不上汽車時,也許哪里也去不了,但當人們沒有糧食(說糧食不如說食物,因為很多人已經(jīng)不再把糧食和食物在直覺上等同起來,他們會認為他們吃的是雞腿、餅干、三明治而不是糧食)時,卻是哪里也不需要再去了。
事實上,莊稼與莊稼,糧食與糧食本身也從來沒有改變自己的本質(zhì),它們都是那種具有永恒性的事物。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盡管地上的莊稼沒有一棵移動了自己的腳步,但莊稼能夠走到的地方我急切的腳步仍然永遠無法抵達,莊稼所走過的里程仍然多于我所能夠行走的千倍萬倍。雖然它們已習慣于沉默無語,雖然它們習慣于靜虛守恒,但它們卻能夠以人們無法想象的速度和聲勢,迅速地將廣大的時空占領。它們的葉片一直沿伸至地極;它們的根須一直觸及人類最深遠的歷史。
在所有的事物里,只有糧食讓我不敢俯視,只有糧食如流動的水一樣,在時間的河床里承載了我們?nèi)祟惖臍v史以及我們尋而不得的道。
然而,那些真正的糧食生產(chǎn)者并沒有閑情逸致和你講這些空而又空玄之又玄的道理。他們沉默而又執(zhí)著,如一批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年年涉過北極冰水的馴鹿,在歲月和生活的洪流里把握著自己那把握不定的命運。
短暫與永恒
當我在老家早已經(jīng)改變了舊有界線的農(nóng)田里找到本家四叔的時候,他正拄著一柄鋤頭站在那塊素有“西南山”之稱的沙崗地邊,穿一件深藍色但顏色卻褪得已不像藍色的汗衫,定定地望著遠方發(fā)呆。
四叔老了。
唐朝的賀知章老先生曾有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寫闊別后回鄉(xiāng)的滄桑感慨,讀了很多年,一直覺得自然真實。但當那天我見到了四叔后,就便覺得賀老先生的詩有著主觀臆想的成分,或太過自戀。故鄉(xiāng)久別,面對那么令人震撼的變化哪有工夫和心情先打量自己一番,再者說,你又沒有隨身帶著鏡子,怎么就一下子就“見”到了自己的兩鬢白發(fā)?我見四叔的時候,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滄桑緊緊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辦法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我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那一刻,我仿佛被歲月吸附、融化,有一些清澈單純的情感突然被他突兀的衰老擊碎,如一滴水在一塊堅硬的石上飛濺成霧——
我的思緒不能不回到從前,回到四叔和父親都年輕的那個從前。那時,四叔和父親一樣,活得如那片土地上最茁壯的莊稼。在每一年的春種秋收之間,他們的身體和力氣似乎都會和他們手下的莊稼一同生長。到了秋天,他們的莊稼則紛紛倒在他們的手上,而他們自己卻毛發(fā)無傷。俚語里有“不是冤家不聚首”的說法,我覺得農(nóng)民與莊稼之間難舍難分的緣分,讓他們成為天然的配伍,就像隔著物種的血親一樣,相互依存,又相互傷害,愛與恨膠著于一處,難以剝離。每一天,他們做著難以回避的較量。每一年,莊稼們在經(jīng)歷了與人的身體及情感的碰撞之后,被它們的對手放倒;每一代,農(nóng)民們在經(jīng)歷了許多次春種秋收的輪回之后,又倒在了莊稼曾經(jīng)倒下的地方。
其實,從本質(zhì)上說,人類在所有的天造之物當中,并不具有超越生命規(guī)則的特殊性。我們原本來自于泥土,遲早有一天也要如莊稼一樣被那看不見的手所收割,也要回到泥土之中。
四叔年輕時是一個可以用英俊一詞來形容的農(nóng)民。臥蠶眉濃密劍直,丹鳳眼清澈銳利,紅紅的臉膛在陽光的暴曬下長年保持著近于紫銅的赤色,如果再加一把飄飄長髯,一定就是《三國演義》里關云長的形象。其實,在土地上,他就是手執(zhí)一柄鋤頭、一把鐮刀所向披靡的英雄。年輕時的四叔飯量大,如果有飯可吃,一頓能吃四個玉米面餅,外加一大碗高粱米水飯,吃起飯來虎虎有聲。如果趕上四嬸生氣或心思不順,一定就會在一旁向四叔甩過一句氣憤的抱怨:“像是在吃冤家”。那時候農(nóng)村赤貧,就連一個種地的人放開肚皮吃頓飽飯都是件奢侈和過分的事情,所以我們很清楚這句話的本意。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似乎更加貼近農(nóng)民與糧食之間的本質(zhì)關系,他吃進的東西,就是他的冤家。在農(nóng)村,在土地上,莊稼就那么一年年地種,糧食就那么一年年地收,當糧食破碎人口葬身人腹時,雖萬死不辭,卻靈魂不散,以滴水穿石之功溫柔地向人一日日討要著他所欠下的命債。
許多年就這樣悄然過去。在四叔腳下枯黃又仆倒了幾十次的莊稼仍然如多年前一樣青青蔥蔥地挺立著,四叔卻一點點彎下了自己的腰。四叔那曾經(jīng)鋒利飛快的牙齒,如今也在那么柔軟的糧食面前望而卻步,他已經(jīng)能夠感覺到那些糧食對他胃口的反抗和抵觸,他已經(jīng)不敢、不能夠一頓吃下四個玉米餅了。
我問四叔這么大歲數(shù)是否還能干得了農(nóng)活時,四叔微微地笑了一下,微笑里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幾分羞赧。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羞郝里隱藏著怎樣的內(nèi)涵呢?這是不是戰(zhàn)場上的將軍在垂暮之年也同樣會有的一種情感?人老了,雖然不再與敵手對陣,雖然不再有刀光劍影的考量和一決雌雄的催逼,但卻在長久的閑置和沉寂之后,毫無疑議、無聲無息地敗了,敗給了時間,敗給了歲月,被時光的化骨綿掌打成了不中用的廢人,如一把生出了綠銹和霉斑的劍,如一把卷了刃錛出豁口的鐮刀。
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莊稼和糧食就是他的歲月。與其說老了的四叔敗給了歲月,還不如說他敗給了他的莊稼與糧食。
這一切,也許并不在四叔的思想體系之內(nèi)。命運或事實,更多的時候并不是用來思考和議論的,而是用來供人們無聲地接受。作為一個農(nóng)民,已經(jīng)習慣于簡單地生活,簡單地交流,簡捷地回答問題。四叔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了我自以為很沉重的詢問。
四叔說這些年種地不用花什么力氣,他還行,砍一砍大草什么的還將就。然而,緊接著,他就悠地嘆了一口氣說:“不行了,老了”。在一個老了的農(nóng)民無懈可擊的簡單中,這前后的心口不一,是一個很大的缺口,從這個缺口中,流露出四叔內(nèi)心的矛盾和掙扎。這時,一陣風吹過,他腳下的莊稼連同他身上的舊汗衫輕輕地泛動,起了不易察覺的漣漪。我不知道那些莊稼到底是不是有足夠的靈性,如果有,我們就有理由把它們?nèi)~片的輕舞看成某種頑皮得意的竊笑。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四叔在扛著鋤頭引我向家走時,又端出他說了差不多一輩子的成語,但他的神情很顯然與往常并不一樣,我能感覺出他語調(diào)的沉郁與哀傷。
“你大姑父去年已經(jīng)沒了,我這輩子看樣子也就快到頭兒了,有血肉的人到底是熬不過這些不喘氣的東西呀”。我知道,四叔所說不喘氣的東西是指那些莊稼。四叔小時候念過一些書,所以就有別于家鄉(xiāng)的一般農(nóng)民,說話時總像是有很深的感觸,也總是要用一些準確或不太準確的文詞兒,比如,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許多年,我3ztrTaWc+v148L3PtwEiEg==一直搞不清這句話從四叔口里說出時,它脫離了具體語義的情緒指向是什么,我自己的感覺就是搖擺不定難以把握。但簡單一點地概括,差不多也就是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他在年輕時說這話,大約總有一點得意于自己生命的長久,進而反襯出那些莊稼那些草本植物生命的短暫;而另一種可能,就是在年事已高的時候說這話,大約就流露出一個老人對生命流逝的無奈與悲觀,感嘆自己這一生其實并不比那些短命的莊稼強許多。
然而,我能夠看到的事實也許要更加殘酷一些。那些短命的莊稼勢必要在大地上站立堅守到四叔徹底倒下,并且就算又一個四叔在地上生出并最終倒下,它們?nèi)詫⒄玖ⅲ鼈儠恢眻猿值接肋h,一直笑到最后。
幾乎在突然之間,四叔就談起了死亡。
他說:“人這一輩子,就是那么大‘疙瘩’事兒,到頭來兩眼一閉兩腿一蹬,落個清凈。”入家門之前,他特意帶我拐向房山的另一側(cè),指一指葦草下那摞厚厚的紅松板材,對我說:“你看,我把后事都準備好了,做棺材夠用吧??!蔽覜]說什么,因為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愣愣地看了看他,猜想著他的用意和心情。
一個七十歲的老農(nóng)民,一邊扛鋤去田里鏟地,一邊準備著自己的后事,應該叫勇敢還是叫達觀呢?想來想去,或許最應該的是叫無奈吧。然而此時的四叔,臉上卻沒有一點無奈或不愉快的神情。
就如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樣,他也猜不透我的表情。于是他還是沿著自己的思路接著說:“農(nóng)村人就這樣,到了年歲,隨時就得準備撒開這個手,北屯的老周頭兒都七十五了,活兔一樣,天天去田里干活兒,十天前突然就沒了。頭天晚還吃了三個饅頭,誰想,第二天早晨就沒起來?!?br/> “死了,死了,一埋了之。一死,拉到煉人爐一煉,回來裝棺往墳地一埋,這一輩子就算到頭兒了?,F(xiàn)在農(nóng)村不像過去?,F(xiàn)在死了人不讓土葬,誰要是不煉,從棺材里挖出來,也得回爐重煉,才讓裝棺立墳……”
四叔的話語如一陣冷颼颼的風,吹過了我的心頭,也吹過院前園子中各種挺立、蔓生或正開著花的植物。眼前的蓬勃與生動如一場熱鬧的戲劇,讓我想起了許多退到后臺或消失在泥土之下的人和事物。
靜止與流動
與四叔回村的路上,遇到了一輛來村里收糧的汽車。如今的糧販子變得“文明”、文雅了,不再像過去那樣敲一只銅鑼,扯開嗓子滿街喊,收糧哎,收糧哎。他們換了方式,在汽車的橫欄上支一個條幅,上書“收玉米每斤一元零二分”,然后在當街(就是村里寬闊顯要的路邊)停下來,守株待兔。表面的平靜后面,隱藏著巨大的胃口。我向四叔詢問,這個季節(jié)怎么還有糧可收,四叔只懊喪地哼了一聲。一會兒的功夫,就有人肩扛手拎大袋小袋地從各個看不見的角落里聚攏來。
四叔的玉米早在去年秋糧剛下來時就賣凈了。四叔說:“這老農(nóng),除了種糧,什么都不知道,不但莊稼能不能豐收不知道,就連糧食能賣多少錢也無法知道。眼看著苞米從去秋的四毛七漲到現(xiàn)在的一塊多,只能干瞅著”。
四叔說話時臉上有濃重的陰郁:“我和糧食打了一輩子交道,到老也沒把這糧食上的事兒整明白”。
正在這時,四叔的小兒子趕著十幾只羊從外邊回來。四叔告訴我:“這就是你在長春的那個大哥,這是你老弟,叫三子就行”。還沒等四叔介紹完,三子就接上了話茬,連說知道知道??礃幼雍孟褚郧霸谀睦镆娺^我似的。其實,我離開農(nóng)村時他還沒有出生,離鄉(xiāng)后沒再回去過,又沒有和四叔有過音信往來,所以我們幾乎沒有什么相互關聯(lián)的信息。顯然,三子的出現(xiàn),讓四叔打開的話匣子立即關上了閘門。中間有好一會兒的冷場。這期間我就在三子的身上尋找我們家族的印記,或者與四叔有關的生命信息。但是什么也沒有,除了姓和名字,在三子身上找不到一點兒與四叔相像的東西,更不要說什么家族印記。
后來才知道,正是這個三子,讓四叔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挫敗感。三子是一個與土地和莊稼毫無緣分的人,用四叔的話說“種啥啥瞎,栽啥啥死”。鬼精鬼靈的一個人,從小到大沒有種成過一壟地。和四叔一起種地,他種出來的莊稼就是不打糧,用農(nóng)村的話說:“邪性”。沒辦法,他只好放下鋤頭去放羊,忙時幫四叔鏟鏟地,秋收時割地打場賣賣力。三子說起莊稼時,比他爹說他時還要氣憤。三子說:“那該死的東西,別看它們不走不挪,耍起來比會跑會跳的牲口還驢,我倒霉,就是逮不著那四處亂竄的玩意兒?!?br/> 三子說那年剛分地,抓鬮抓到了西下洼子,本想那個十年九旱的地方,抓了一塊洼地就如廢銅濫鐵堆里的“狗頭金”,結(jié)果,就那年水大,雨一場接著一場地下,一個夏天下來,那片地就變成了澇洼溏,春天下種時連做夢都想的好收成,活活地泡湯了,哪還有糧食可收,那些糧食都順雨水滲到地壟下面的土里,讓土給吃了。
那年,聽說美國的苞米種子能打糧食,三子現(xiàn)從南屯老李家花高價勻(從別人手里轉(zhuǎn)買)來,倒是好,別人種的苞米長到了齊腰深,他種的苞米就長得過了人,以為那年算是“掏”上了,結(jié)果上了秋,還是不打糧,三子的苞米只長桿兒不長穗兒,桿兒長到了天上,想象中的糧食卻仍在土里沒上來。
那年……三子不停地說,像文革時開誰的控訴會,苦大仇深的情緒,控訴著土地和莊稼,數(shù)落著它們對他的種種不夠意思。后來又說起了鬧蝗蟲,他說,他的糧食都隨蝗蟲逃走了;說起那年大旱,他說,他的糧食都化成了汽,升到天上去了。他正說得起勁兒,四叔便在忍無可忍中狠狠地戳了他的痛處:“你從來就沒有在土地和莊稼上用過心,還想在土地上得到好處,那不是癡心妄想”?!肮庥眯哪墚攤€屁!南屯劉二毛子對他媳婦用心,懷里摟著怕擠著,嘴里含著怕化掉,干了一天活兒回來不但沒飯吃還得給她洗腳,結(jié)果怎么樣呢,還不是跟收糧的老客兒跑了。再者說,你倒是會種莊稼能打糧食,又能當什么用,不是賣不出糧,就是賣不出錢,到了,還不是一樣的受苦受累受窮!一個農(nóng)村人能看多遠,有啥能耐,咋整能整出個名堂,咋整能整過那個窮命!”
爭吵中的三子,像斗雞場里的小公雞一樣,面色赤紅,斗志昂揚。言語中完全沒有農(nóng)民的老實木訥,看起來倒很有幾分在臺上演講掙講課費的教授的氣派。也許正是這長期的失敗打擊,讓他變得比一般的農(nóng)民對命運更加敏感,更加警醒。雖然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四叔那樣對土地有著更多情感的農(nóng)民,但卻不得不贊同三子對土地和糧食的冷靜審視和對農(nóng)民自身局限的反思。
北方的八月,是一年中最富有生機的季節(jié),放眼望去滿目都是莊稼的翠綠,但這也是農(nóng)事中最不確切的季節(jié),畢竟,莊稼并不等于糧食。這時的糧食就如落在枝頭的鳥兒,可去可留,隨時都可能飛走。即使是到了秋天,糧食已經(jīng)落入了你的口袋,它們也不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你的倉里。糧食并不是死物,在某種程度上講,它們比莊稼更靈動更難以把握,能夠使它飛走或流動的力量更大,因素更多。
榆樹縣黑林子鄉(xiāng)的老胡,人民公社時當過幾年的隊長,一生與糧食打交道。雖然到了晚年仍然放不下手中的鋤頭,但對糧食的難以把握卻感觸良多。我們?nèi)ゲ稍L時,他幾乎是一見面就脫口而出:“種糧不如養(yǎng)狗”。問其緣由,老胡解釋說,養(yǎng)條狗,不管窮富它都會跟定你,你高興時它對你搖尾巴,你生氣時打它都不走??蛇@糧食,誰有錢誰有勢它就聽誰的,跟著誰的心思走,糧食不成全種糧食的人吶。
老胡說,說起過去農(nóng)村的那些事情都能把人“憋屈”死。三年困難時期,我們生產(chǎn)隊年年都打糧,好年景打的糧食都能堆成山,可就是不讓吃,農(nóng)民要按國家要求把糧食交上去。眼看著整車整車的糧食被拉到別處,就是吃不到自己的嘴里,最后還得挨餓,餓得不行時,就把苞米葉子和苞米瓤子磨成粉當糧食吃。吃完了拉不下屎,人人臉上都浮腫,沒勁兒,干不了活兒。晚上做夢,火車的輪子就在頭頂轉(zhuǎn)呵,轟隆隆,轟隆隆,車上拉的全是黃澄澄的糧食,沒完沒了地往遠處運。心里不舒坦能找誰說去,誰讓咱是農(nóng)民。后來,總算盼到承包到戶,糧食夠吃夠用了,可賣糧又成了問題。你需要它走的時候,它又走不動了,眼看著金燦燦的糧食堆在那里變不成錢,并且在一點點地起斑發(fā)霉。
老胡的這些想法和情緒我能理解,畢竟,他是一個一生都沒有走出鄉(xiāng)村幾次的底層農(nóng)民,論見識、論覺悟、論氣量,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大約也就說得過去了。老胡的困惑,歸根到底還是來自于農(nóng)民自身的局限,知識、視野、文化…… 在糧食流轉(zhuǎn)的大江大河里,榆樹那樣的小地方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小水溝。如果把觀察糧食的時間結(jié)點放開,站在人類歷史上看糧食,把觀察糧食的視界放開,站在世界的高度看糧食,看糧食在人類發(fā)展進程里掀起過的驚濤駭浪,看糧食在世界各國經(jīng)濟及政治舞臺上引發(fā)的劇烈風暴,看糧食所過之處的財富積累、水土流失和隱形戰(zhàn)爭,恐怕老胡就得倒吸一口涼氣了。
是的,從古到今,糧食很少能夠處于靜止狀態(tài)。糧食的相對靜態(tài)是一種理想,就像我們所向往的田園牧歌一樣,更多的時候存在于夢境與想象之中。但糧食也不應該過分地動,糧食的過分流動或炒作往往給糧食生產(chǎn)者和經(jīng)營者帶來錯覺或錯誤的信息,最后將致使糧食因缺而過多,又因多而過少,忽高忽低,波動異常,不但不給我們帶來益處,反而在一定的時候造成禍患。
只有那些風平浪穩(wěn)或微波不興的流動才是糧食應處的最好狀態(tài),只可惜,歷史上這樣的狀態(tài)并不常見。這種相對的靜態(tài)或小動、文動,在漫漫的歷史長河里也只有那么明確的幾次,是洪水未至或洪水過后的短暫間歇。那也都是被人命過了名的,一般被史學家稱做什么什么之治。至于我們這個時代,還沒有真正地進入歷史,不知道后來的人會不會也給我們一個什么命名。但歷史永遠是對后來人才有一點或有或無的意義,對于我們,怎么說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在現(xiàn)實之中,我們很難靠“說法”而存在。
顯現(xiàn)與隱藏
父親在世時,曾經(jīng)講過東屯謝大娘的故事。
農(nóng)村人過日子仔細慣了,窮時省吃儉用,好一些時候也仍然是一分錢掰兩半兒花,一塊肉咬開分兩次咽。謝大娘年輕時過了很多的苦日子,老了見一點兒強,日子漸漸地有點模樣,要米可以有米,要肉也可以有肉,但幾個兒女從小讓謝大娘帶得比他們的娘還會過百倍,有錢攢著大用,有雞留著下蛋,仍然堅持過粗茶淡飯沒油沒水的日子。偏偏這謝大娘老來添彩,胃口變壞,吃不了玉米面的餅子和粥,一吃就吐酸水,胃“賊”疼。幾個孩子張羅說媳婦的拉開架式要說媳婦,張羅蓋房的鉚足了勁要蓋房,沒人有閑心過問謝大娘的身體。一個窮人家,有一點錢八百六十個用場,哪有精力管那小小的胃酸呢。就這樣,謝大娘就一天天萎靡消瘦下去,人變得陰沉又恍惚。忽一日,謝大娘從床上爬起二話沒說,到雞窩就抓出一只母雞剁掉燉了,自己吃。兒子過來問,媽,下蛋的母雞好好的怎么殺了吃?謝大娘說,這些天連著做一個夢,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在夢里對我說,我前世是棵苞米,這輩子不能老吃苞米,那是作孽呢。所以我不能再吃苞米了,得吃肉,飲食要避開糧食。兒子也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過兩天,謝大娘又殺雞了。再過兩天又殺了一只……家里二十幾只雞最后讓她殺得只剩不到十只。大兒子坐不住了,過來對謝大娘說,媽,我昨天也夢到那個白胡子老頭兒了。他讓我告訴你,咱家的那些雞因為吃苞米長大,都被苞米附了體,吃雞相當于吃苞米,也作孽,他讓你以后吃高粱和白菜。謝大娘聽了,號啕大哭:“兒啊,你不知道嗎,那高粱和白菜都是苞米的親兄弟呀,更吃不得,你這不是不讓娘活嗎?”
我每想起這個故事,都會對農(nóng)民的際遇與命運有很深的感慨,但捧腹之余,仔細想想,謝大娘母子所說的話里還真蘊含一些鮮為人知的道理。
蔬菜和水果不是糧食,但蔬菜和水果可以直接入口,充饑補充人體所需要的營養(yǎng),它們可以直接取代或?qū)崿F(xiàn)糧食的功用。并且種蔬菜、水果的土地都可以用來種糧食,如果那片土地上不生蔬菜和水果的話一定會生出糧食。反過來說,如果種糧食的土地上種上了蔬菜、水果,應該出產(chǎn)的糧食就得相應地減少,因為這世界什么都有可能膨脹,只有地球的大小不會膨脹,其上的土地面積只會減少不會增加。
我們在山東省采訪徐士亮老漢。我問他的地里種的是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安排自己的土地。結(jié)果他并沒有按照我的思路回答問題,而是站在麥草垛邊給我算起了他家的賬。他說他原來種糧,現(xiàn)在種果兒。種糧時每年能收兩茬莊稼,每畝地大約收九百到一千斤玉米,六百斤小麥。如果按玉米九角一斤,小麥一元一斤算,每畝的收入大約也就是一千六百元,農(nóng)業(yè)直補,只有麥田有,一百多元錢。那就加上直補一百元,去掉成本,純收入應該在一千二百元左右。原來他家里有八畝地,四畝果園,四畝糧田。后來發(fā)現(xiàn)種糧田不賺錢,就把另外三畝糧田也改成了果園。果園效益可觀。一般的年景,一畝毛收入一萬元錢,兩畝凈剩一萬五。三畝糧田改造的果園將來會更好一些,每畝能出果一萬五六千斤,平均價格兩元左右。這樣的賬擺在我面前,我還用問為什么他要放棄糧食而種蘋果嗎?現(xiàn)在滿世界的人都在算自己的賬,什么能賺錢就種什么嘛。在中國,像他這樣的農(nóng)民到處都是,從一些中央及地方媒體的報道看,這類農(nóng)民因為自己找到了掙錢的路子,不讓國家操心,應該代表了一種先進方向。當我們在山東的其他地方,煙臺、新河、昌邑、淮坊、壽光看到的也到處是果林和菜棚。沿著山東的環(huán)島高速公路,一望無際的果林,正在沒完沒了地沿著海岸向望不到盡頭的遠方延伸,蘋果、桃子、櫻桃以及分不清種類的各種果樹遍布山野。而在壽光,在那個稱作全國最大菜籃子的地方,我們則看到一眼望不到邊,一個挨著一個的塑料大棚,以及按果菜品種和行政區(qū)劃而確定的各類蔬菜批發(fā)市場。用媒體語言說,山東省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規(guī)?;?、專業(yè)化、產(chǎn)業(yè)化。
不僅僅是山東,陜西、河北、寧夏、甘肅以及南方各省的很多農(nóng)民都開始放棄基本糧食品種的種植,紛紛搞起了蔬菜、水果,原本長著莊稼或應該長著莊稼的地方,長滿了果子和蔬菜。每一個省、每一段公路兩邊都分布著各種各樣的瓜攤、果攤和采摘園。
陜西省周至縣,是八百里秦川的中心地帶,是中原的中原,自古以來都處于中國農(nóng)耕文化的中心。我們采訪的翠峰鄉(xiāng)丁家凹就坐落于昌公塬的北緣上。雖然叫凹,卻在塬上。丁家凹的村委會主任丁煒平是陜西省小有名氣的鄉(xiāng)村作家。他畢業(yè)于陜西省農(nóng)業(yè)學校,是這個縣唯一一個具有大專文憑的村干部,不僅對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情況了如指掌,且對農(nóng)村存在的各種問題有著較深入的思考。這是一個不僅會種地而且還會思考的農(nóng)業(yè)工作者。據(jù)丁煒平介紹,他們這個村,一共一千四百多口人,平均每人一畝半左右的地。而他自己擁有著一畝半糧田和三畝杏樹園。他這個糧食和果園的比例差不多就代表了這個縣的糧菜比例。據(jù)初步統(tǒng)計,周至縣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土地改種水果了。公路兩邊如海洋一樣的獼猴桃,讓很多農(nóng)民當年致富,而那些仍然在種糧食的人卻還在溫飽線上徘徊。
還好,一切還都不算糟糕,這些東西終究還沒有偏離人們的基本生命需求,并在某種程度上提升了需求層次。如果按照當下的時尚來命名,叫做農(nóng)業(yè)產(chǎn)品的多元化,我可以再給它加上一層,叫做糧食形態(tài)的多樣化。
在丁家凹的那次采訪即將結(jié)束時,丁煒平突然有一點神秘兮兮地問我,你說會不會有那么一天,滿世界都是水果和蔬菜呢?我笑笑,沒有回答,因為他比我更加了解國家和地方政府的農(nóng)村工作導向。我想,也許永遠都不會;也許,現(xiàn)在正在往那一天靠近。
是的,森林也不能算作糧食。但不“退耕還林”森林面積就不會恢復,以中國為例,至2010年實施生態(tài)退耕,包括退耕還草、退田還湖等途徑,全國總的退耕面積要達到三百四十七點八萬公頃的規(guī)模,這比《1997-2003年全國土地利用總體規(guī)劃綱要》確定的二百一一點七萬公頃有了更大的增長。也就是說,屆時就會有相當一部分糧食消失或隱藏在湖水、樹木當中。
中國吉林卻有另一種景象:當?shù)卣诎涯抗馔断蛭鞑慷噙_一千多萬畝沙化、堿化的“不毛之地”,實施土地整理和糧食增產(chǎn)措施。未來五年吉林省將圍繞荒地開發(fā)展開十大工程共計二十九個項目的建設,包括灌區(qū)改造、全程農(nóng)業(yè)機械化、良種研發(fā)、生態(tài)保障等,總投資將達二百六十億元人民幣,形成新增一百億斤糧食的目標。
當然,那些雞、鴨、豬、牛、魚也不是糧食,但據(jù)專家們統(tǒng)計,世界上每出現(xiàn)一斤供應市場的肉類平均就有五至七斤糧食被消耗掉,其中每生產(chǎn)一斤牛肉最多可消耗七斤糧食。那些動物,原來竟然是體積更加巨大的糧食。所以有人很形象地形容,小雞,不過是長著羽毛的大豆。以此類推,我們完全可以說,牛是會哞哞叫的大豆;魚是會游泳的玉米……
一杯可口可樂或百事可樂擺在我們面前,那棕黑的顏色,那泛著泡沫的形態(tài)以及說不出什么感覺的味道和口感,能夠讓我們想到它與糧食有什么干系嗎?對于這些瘋行市場上的可樂,我們只知道到處是它們的廣告,到處是裝它們的瓶子,卻很少知道它們的主要成份——HFCS,即一種經(jīng)過復雜處理而得到的高糖玉米汁。它的加工過程是這樣的:通過一個叫做濕磨制(Wet Milling)的程序,玉米先被曬干、分類,硫磺酸中浸泡;種子中的細菌被殺死,然后是沖洗、過濾、脫水,再在弱鹽酸里加熱,最后制成玉米汁。這時,凈化和處理后的混合物的甜度相當于糖的四分之三。要提高甜度,可以在混合液體中加入酶。使之發(fā)生化學反應,以提高果糖含量,然后,通過蒸餾和濃縮。把甜度提高到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九十。同時,含量為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九十的果糖被稀釋,即達到了HFCS中百分之五十五果糖含量的工業(yè)標準。之后加上水、賴氨酸、檸檬酸等各種添加濟之后便制成了某某可樂??傊?,不管怎樣折騰,它終究還是身經(jīng)百變的玉米。
至于醫(yī)藥、淀粉、酒精、乙醇汽油等等這些常識性的東西,就更不需要一一列舉了。
無處不在的糧食,或明或暗或隱或顯,細密地分布在我們的生態(tài)及生命系統(tǒng)內(nèi)外。如果有那么一架特殊的透鏡,成夠濾掉世界上的一切明處或暗處的手,一切力量和物象,只看糧食的消長與波動,那么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肯定是一個海洋或一個紛繁復雜的水系。它的潮起潮落,它的此長彼消,它的忽隱忽現(xiàn),一定比我們身上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還復雜,比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還豐富、敏感。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弗辭,成功遂事而弗名有。衣被萬物而弗為主, 則恒無欲也,名可于小。萬物歸焉而弗知主,則恒無名也,可名為大”。這是《道德經(jīng)》里的話,縱然是如此難于理解的道理,也只能解釋糧食的表層問題。但憑我淺薄的閱歷和見識,也總是能夠感到我們的國家這個領域里的聲音太雜太亂。很多人在那里指手畫腳,各執(zhí)一詞,卻沒有誰能夠真正地說得明白。我們所面臨的糧食,真的需要有更高深的論道者,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做理論家。
祝福與詛咒
現(xiàn)在,我站在一片有“蒙荒”之稱的原野之上。
這一片在幾個世紀里斷續(xù)收留過很多北方民族的土地上,如今已經(jīng)遍布人跡。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和農(nóng)田間遙相呼應的泡沼以及沼澤周邊半堿化的草原,豁然地鋪展開來。雪白的流云,在天空里變幻著各種形態(tài),仿佛在涂抹,也仿佛在敘述著這荒野的歷史。
在這樣開闊的天地之間,一個世紀,也許只是悠然的一瞬,相當于某個安恬的中午一個困倦的農(nóng)人坐在他的土地上打了一個小盹兒。
然而,只有在一個世紀以前的那一幕發(fā)生之后,這片土地的故事才算有了真正的開始。那以前,這片土地一直被稱作處女地。
鋒利的鏵犁就那么突兀地插入了黑色的泥土。
這是一個開端,這是一個儀式,一個請求,一個叩問,一個懷有某種美好愿望的入侵;是落在一頁白紙上的第一個字。當?shù)谝粭l田壟被劃開時,這一片亙古沉睡的荒原,便敞開了自己的胸懷。黝黑油亮的新土、芬芳濃郁的氣息,洶涌澎湃地占領了人們的視線和嗅覺,使他們的生命及靈魂被感動充滿,一雙雙企盼和尋求的眼睛一下子流溢出了淚水……
一個世紀以前,我爺爺那輩子的人,第一批來到這片土地上墾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