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女，1976年11月生。我想了很久，如何才能在短短的簡介里，貌似低調(diào)實則顯眼地體現(xiàn)我的優(yōu)勢，體現(xiàn)我是一個文武雙全、雅俗共賞的人。征求了身邊很多人的意見，最后我決定這么寫：文能寫報紙專欄，武能帶自家孩子；雅能讀書，俗能上班。
　　
　　 神仙的日子過久了，難免沉悶無聊，想出“試禪心”這樣道貌岸然的名號，真不容易，可以理解，其實就是神仙們過家家嘛，真正的目的，是意淫一番豐美厚味的人間生活。
　　孫悟空天南地北走了一圈，這一圈的作用，于孫悟空來講，從側(cè)面了解到鎮(zhèn)元大仙有多牛，人參果樹有多牛。于鎮(zhèn)元大仙來講，是作了一番宣傳和渲染。而仙界的牛人們通過這事件聚到一起，又可謂一個聯(lián)絡(luò)感情的契機。
　　 有這樣迷愚貪婪“圣僧”“佛祖”，也有這樣潦倒窩囊的龍王，這些，都是西游記里顛覆性的游戲筆法，我老早說了啊，吳承恩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
　　
　　神仙太寂寞
　　
　　 四圣試禪心，發(fā)生在第二十三回，當(dāng)時唐僧剛剛收了沙僧入伍，取經(jīng)團兵馬齊全了，神仙們覺得有必要試一下他們的虔誠程度和專業(yè)素質(zhì)，便自行組團，成立考核小組。考核小組成員是：黎山老母、觀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己说闹黝}是師徒四人的色心。
　　
　　1.豬八戒，損了你一個，娛樂大家伙兒
　　
　　 用膝蓋骨也可以想出來，豬八戒肯定經(jīng)不起這場考核。但是經(jīng)不起考核又怎么樣，只是出出丑而已，既沒有處分更不可能開除，考核的獎懲程序很不嚴(yán)謹(jǐn)。至于說到警示作用么，色者自色，不色者自不色，豬八戒不可能因為一次出丑而改掉好色的本性，在后面的取經(jīng)長路上，但凡豬八戒見到女色，都很難避免動起色心。不妨回顧一下：
　　 四圣試禪心過后沒過多久，僅只經(jīng)過偷吃人參果一事，師徒四人便遇到白骨精，白骨精變成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豬八戒立馬 “忍不住胡言亂語”“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癲風(fēng)”。
　　 到了女兒國，唐三藏眼見女王是羞答答不敢抬頭，作者只好借用旁邊的豬八戒的眼光，來對女王進行形象細寫，“這呆子看到好處，忍不住口嘴流涎，心頭撞鹿，一時間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不覺地都化去也”。若沒豬八戒，指望唐三藏，我們估計就不知道那女王多么性感。
　　 盤絲洞里，豬八戒見到濯垢泉七個裸女，“不容說，丟了鐵耙，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到水里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鲇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簴|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乞答的，只在那腿襠里亂鉆”。不止好色，干脆是色情了。
　　 見到白鼠精第一眼，吳承恩倒沒寫豬八戒程序上必有的“凡心大動”，只寫與孫悟空的對答，豬八戒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他打發(fā)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筋斗，弄神法轉(zhuǎn)來和他干巧事兒，倒踏門也！”孫悟空當(dāng)然不好欺負：“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向西來，哪里有甚憊賴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馕糟，不識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豬八戒只好不作聲，在這個問題上，他實在太理虧了。
　　 更不要說在玉兔公主回到嫦娥手中時豬八戒的表現(xiàn)了，（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扯住道：“姐姐，我與你是舊相識，我和你耍子去也。”）須知這時，八十一難已經(jīng)到了尾聲，豬八戒的色心仍如此之重，讓人嘆一聲孺子不可教之后，也嘆當(dāng)初四圣試禪心，真是一點教育意義也沒起到啊。
　　 四圣試禪心也許沒有一點教育意義，但這一節(jié)卻十分重要，在八十一難中屬于特別好看的一難。不但有趣味，整個過程流光溢彩，更吸引人的是這一節(jié)里，人人都有一種忍俊不禁的表情，我們明顯感受到一種愉快的氣氛。這種氣氛，大家一定很熟悉，正是我們每人兒時玩過家家游戲時特有的氣氛，尤其是當(dāng)我們扮到自己鐘情的角色，比如一個能干的媽媽，一個集萬般寵愛于一身的公主。
　　 我們可以想象，如果沒有豬八戒挺身而出，神仙們會多么失落啊，這個游戲也就沒有高潮了，簡直是一點也不好玩了。不只是考官們盼望著豬八戒出丑，連他的同學(xué)們，沙僧孫悟空，甚至道貌岸然的唐僧，其實也都在盼著豬八戒出丑?！岸纾阍谒易鰝€女婿吧”?！拔覀円焉套h了，著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厚道的沙僧都這么說。唐僧、孫悟空當(dāng)然也是同樣的意思。
　　 插句題外話，唐僧確實不地道，自己不想放棄“西行向佛”的偉大前程，卻勸弟子放棄，貌似不忍拂了美婦人一番美意，但如果是這個原因，就算得上立場不堅定，起了憐香惜玉之心，本來也應(yīng)該讓考核小組給他扣扣分，起碼是為師不尊。
　　 怪道豬八戒會說出那番接近真理的話：“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哪個不要如此？都這么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其實，這番話放到今天用，也不過時。
　　 豬八戒的“色”被憨態(tài)所抵消，只有娛樂性，沒有攻擊性，所以并不令人討厭，只有娛人效果。尤其是那一句心癢難忍又膽小忸怩的“哥啊，不要裁人么，大家從長計較”。最是憨態(tài)畢現(xiàn)，眼看他被這群古靈精怪的神仙美女作弄，簡直有點叫人憐惜了。
　　
　　2.“出家人之好”和“在家人之好”
　　
　　 神仙們在這一節(jié)里也特別快樂。神仙的日子過久了，難免沉悶無聊，想出“試禪心”這樣道貌岸然的名號，真不容易，可以理解，其實就是神仙們過家家嘛，真正的目的，是意淫一番豐美厚味的人間生活。
　　 神仙們假托“賈婦人”之口，作了一詩來說“在家人”之好：
　　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
　　秋有新篛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jié)珍饈件件多。
　　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目的當(dāng)然在于腐蝕唐僧，難為唐僧不被腐蝕，也能說出一段“出家人”之好：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
　　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xiāng)。
　　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唐和尚也怪不容易了。但這一段“出家人之好”和賈婦人那段“在家人之好”相比，真是勉強，都是些概念化的說法，聽起來虛無縹緲，簡直有強詞奪理的傾向，依唐僧看來，似乎唯一的紅蘿卜是“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xiāng)”，卻怎比得上“在家人之好”件件真切可感，都是此時此刻唾手可得的愉悅。
　　 唐僧這詩為什么不好，大概因為唐僧本來就境界低，自己壓根沒真正理解“出家人的好”，一路上他常在這個問題上被孫悟空教育，過通天河前，唐和尚又念念不忘“今天晚上在哪睡覺”的問題，倒被孫悟空搶白了一句：“師父，出家人莫說那在家人的話。”唐僧還很白癡相地問：“在家人怎么？出家人怎么？”孫悟空便說：“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哪里能夠！便是要戴月披星，餐風(fēng)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碧粕犨@話后倒是無言以對，差點又要膿包樣地哭鼻子，心里大概正在大叫“苦哉”。
　　 其實賈婦人母女四位體味的人間況味，不在富貴，而在溫馨，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過尋常日子”的溫馨。家里布置是這樣的：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副大紅紙的春聯(lián)，上寫著：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shè)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幾上放一個古銅香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著四季屏。
　　
　　 這是當(dāng)時的殷實人家的典型布置，整潔里有“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的意味，這也是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不是一味逞富貴，只是富足得恰到好處，沒有一點拮據(jù)之虞，還有余暇體味“平橋晚”和“小院春”這種人間雅致的情趣。
　　 女童托著黃金盤白玉盞獻茶畢，賈婦人介紹她家家底，水田有多少，旱田有多少，山場多少，草場多少，總之什么都有，就缺個男人。接下來的情節(jié)大家都清楚，就是唐僧意志堅定，不肯就范。
　　
　　3.神仙們的意淫
　　
　　 再來琢磨一下四圣試禪心之后，考核小組留給取經(jīng)團的那首詩：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圣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開篇便說“黎山老母不思凡”，呵呵，好吧，就算黎山老母不思凡，那么，就是觀音菩薩自己思凡了。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四位神仙一起思凡了。
　　 這個考核游戲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們考核的是“色心”而不是別的。不是物欲、信仰、才智甚至健康，偏選擇“色心”作為考核內(nèi)容，還不是因為色心考驗起來特別有情趣。
　　 我們小時候過家家，把自己扮成公主時，便自覺顧盼生輝，當(dāng)那個扮演的王子沖過重重困難，拉到你的手，要與你“結(jié)婚”，也令人有真切的幸福感，好像得到真實的寵愛。現(xiàn)在這四位寂寞的神仙，假扮成美女去享受豬八戒那不加掩飾的神魂顛倒、口角流涎，那個時刻，一定也有種神仙生活里體會不到的快感吧。
　　 尤其是豬八戒的兩番真情表白，各有風(fēng)味。第一番表白是介紹自己的本事：“雖然人物丑，勤謹(jǐn)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耙，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fēng)會喚風(fēng)。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里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薄蠲撁撘粋€“老婆孩子熱炕頭”小農(nóng)的生活理想，但里面的生活細節(jié)，一樁樁一件件充滿了人間尋常日子的質(zhì)感，神仙們對愛的表白的想象，也不外就是：“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無聲無息，我愿意為你，被放逐天際”，哪有機會聽到豬八戒這類熱騰騰的自我介紹呢。
　　 想我們有多少類似的傳說故事：董永一個普通男人，吸引住了田螺姑娘，天天為他做好事不留名；牛郎一個老實農(nóng)民，吸引住美麗的織女，為他生兒育女，天上人間在所不惜。還有許仙，凡人許仙，把個白蛇迷得七葷八素，白蛇本來已經(jīng)修煉至可以成仙了，一見許仙誤終身，又從仙變成了人——還是與你一起做人吧！
　　 便是西方童話《海的女兒》，令小人魚孜孜不倦追求一生最后付出生命的，也是“成為人”這一尊貴的理想，可見向往人間，自古以來，中西皆然。
　　 董永、許仙的那些故事，也許并不只是編故事的男人們在自我意淫，也不僅僅是男性對于女性天然的吸引，而是人間對于神仙的吸引。神仙無所不能，少了多少樂趣，他們看似自由，事實上那自由是寂寞的自由，沒有著落的虛空中的自由。
　　 豬八戒另一番表白又有另一番風(fēng)味，生猛的，帶體味的：“你看娘說的話。哪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xué)得個熬戰(zhàn)之法，管情一個個服侍得他歡喜?！薄@倒是大實話，但“熬戰(zhàn)之法”云云，聽在神仙們高潔又寂寞的耳朵里，也很令人心跳加速，一時神為之馳啊。
　　 《西游記》的奇特處，是寫著神仙妖怪的世界，卻無一絲縹緲高蹈，完全徹底的市井味道。借神魔之角色，寫人間的況味，如魯迅先生說：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難得的是，神仙也很寂寞，神仙也要玩玩。就算這章貌似褒揚圣僧的清心寡欲，實際的效果也似乎剛好相反，讓讀者倒戈，覺得豬八戒的選擇似乎很代表自己的心聲，恨不得拍拍豬兄弟的肩膀，心照不宣地哈哈幾聲。
　　
　　老江湖
　　
　　1.鎮(zhèn)元大仙是個什么仙？
　　
　　 唐僧師徒一行來到萬壽山五莊觀，闖進了鎮(zhèn)元子（鎮(zhèn)元大仙）的私宅。鎮(zhèn)元子不在家，只有清風(fēng)、明月兩個仙童在。只見正殿里那壁中間掛著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shè)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幾，幾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
　　 唐僧拈香注爐，禮拜完畢后，問仙童道：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yǎng)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仙童笑答：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dāng)，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guī)煾钢a佞出來的?！迨羌?guī)煹呐笥眩牡凼羌規(guī)煹墓嗜?，九曜是家?guī)煹耐磔?，元辰是家?guī)煹南沦e。
　　 如果依照仙童這段介紹，我們得出結(jié)論是，這位鎮(zhèn)元大仙地位極高，道家至高無上者也就是三清四帝，而鎮(zhèn)元大仙與他們都是朋友，也就是說，在道教體系里思想政治和行政管理的最頂層都有人，而九曜和元辰都是他的晚輩下賓。
　　 但是關(guān)于這一段，也可以懷疑清風(fēng)、明月兩個仙童在替他的家?guī)煷蹬?。孫悟空就由此笑得打跌，說“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捆風(fēng)！”只是孫悟空從來就愛瞧不起人，所以又不能作準(zhǔn)?？傊?，關(guān)于鎮(zhèn)元子的地位和能耐，還要再看后面的細節(jié)。
　　 第一個說到鎮(zhèn)元子的品階的“外人”，是萬壽莊的土地，他跟孫悟空辯白自己沒有偷拿人參果：“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钡叵勺匀皇侵告?zhèn)元子了。
　　 再看福、祿、壽三星的說法。他們對孫悟空說：“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zhèn)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shù)，未入真流，你怎么脫得他手？”
　　 地仙、鬼仙、地仙之祖、神仙之宗、天仙、太乙散數(shù)等等，這些分別是什么概念？
　　 關(guān)于神仙的等級分類和品位，說法很多。在范恩君所著的《道教神仙》一書（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一版）中，這樣闡述：
　　
　　 早期道教分天仙、地仙和尸解仙?！侗阕觾?nèi)篇》的《論仙》篇說：“上士舉形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边@是說：上等仙由于修煉得好，可以直接肉體升仙，叫天仙。中等仙不能升天，只能游于名山，但也是肉體直接成仙，叫地仙。下等仙不能肉體成仙，需要假托死掉，然后再化去成仙，稱為尸解仙?！髞?，又有一種鬼仙，就是那些在修煉上不甚成功，或者根本未曾修煉，但卻在生前曾經(jīng)為社會立功立德的人，他們?nèi)怏w死后先成為鬼，然后再成為仙。許多帝王將相、圣賢英杰被追奉為仙，就是屬于鬼仙一類。
　　
　　 常見的區(qū)分方法，還有將神仙分列為五等的。《仙術(shù)秘庫》亦稱：“法有三乘，仙分五等?！逼湮宓认墒翘煜?、神仙、地仙、人仙、鬼仙?！剁妳蝹鞯兰贰扮娫唬悍ㄓ腥烧?，小成、中成、大成之不同也。仙有五等者，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之不等，皆是仙也。鬼仙不離于鬼，人仙不離于人，地仙不離于地，神仙不離于神，天仙不離于天?！?br/>　　 按以上說法，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天仙的品位高一些，神仙次之，地仙又再次之。若按品位，鎮(zhèn)元子是地仙，應(yīng)在“神仙之宗”的三星之后。但是看福祿壽三星談及鎮(zhèn)元子，語氣無不仰羨，見了他，態(tài)度也無不恭敬，“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那又為什么？
　　 原因是，鎮(zhèn)元子品位是地仙之祖，但是道行比“神仙之宗”的三星更為深湛。你看福祿壽三星以為孫悟空把人參果偷吃了，便已十分震驚，還說“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yǎng)精、煉氣、存神，調(diào)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br/>　　
　　 同理，孫悟空的品階，若按福祿壽三星的說法：“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shù)，未入真流?！碧煜墒潜鹊叵筛邲]錯，但是這個牛尾遠遠不如雞頭。鎮(zhèn)元大仙也曾對清風(fēng)、明月兩個仙童說：“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仙，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br/>　　 散仙是個什么概念呢？還看《道教神仙》一書中的介紹：神仙世界還有仙官官僚體制，……散仙不擔(dān)任官職，也不是侍者、扈從的神仙?！短綇V記》的“劉安”條說：“后為散仙人，不得處職，但得不死而已?！薄段饔斡洝吩瓡姓f及鎮(zhèn)元子，首先便提及：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shù)，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孫悟空這個散仙，依三星的言外之意，道行功力都不是鎮(zhèn)元子的對手。
　　 求救人參果的過程很有意思，孫悟空到蓬萊仙境找福祿壽三星無果，又到方丈仙山找東華大帝君，又找瀛州九老，最后才是觀音菩薩，觀音的說法是：“鎮(zhèn)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憋@然不是客氣話，至此，鎮(zhèn)元大仙的品階、道行、輩分，我們心里大致可以確定。
　　
　　2.人參果是個什么果？
　　
　　 鎮(zhèn)元大仙之所以那么牛，很大一個原因是他掌管著開天辟地的靈根人參果樹。
　　 人參果，書里指出：那觀（萬莊觀）里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chǎn)成這棵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jié)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jié)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真讓人不理解，得那果子聞一聞就能活那么長歲數(shù)，那別吃了，使勁聞不是更劃算嗎？反正你一天聞上個幾百下，那果子也還好好地在。這也許就是《西游記》里的游戲之處，也就是清代劉一明《西游原旨》所說的“西游大有破綻處”，也就是胡適所說的“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總之，不必較真。
　　 但我們難免仍尋思著，這個人參果到底有多珍奇？跟蟠桃相比怎么樣？
　　 人參果和蟠桃，《西游記》里兩大名果，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吃了都能長生不老，又都是孫悟空肇事的契機，真是不拿來比較都不行。
　　 要論罕有，本該是人參果更罕有，因為蓋天下四大部洲，惟此一棵，就這么一棵，一萬年也才能結(jié)三十個果子。而蟠桃呢，共有三千六百株，好大一個園呢。前面一千二百株是三千年一熟，中間一千二百株是六千年一熟，后面一千二百株是九千年一熟。
　　 若論起功效來，有點不好比較。人參果聲稱聞一下就如何如何，“聞”實在不落形跡，不好定量，所以還是看它吃了怎樣：吃一個是活四萬七千年；蟠桃有三種，三千年一熟那種，吃了就了道，六千年一熟的那種，吃了就長生不老，九千年那一種，吃了就跟天地齊壽。是“四萬七千年”長還是“長生不老”長呢？如此看來，人參果的功效，也許只能跟次等的蟠桃相比了。不過，這樣比法，也許又犯了胡適先生所說的歧途，膠柱鼓瑟了。
　　 但要說到名氣和形象工程，顯然，人參果是比不上蟠桃的。書中關(guān)于人參果樹的描述很具象，是“只見那正中間有棵大樹，真?zhèn)€是青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zhèn)€像孩兒一般?！本蜆淇磥?，平淡無奇，就果子看來，有點駭人，像三朝未滿的孩兒。
　　 而寫蟠桃是虛寫，一開始就按國際慣例賦詩一首，后面“安天大會”王母娘娘獻桃時，吳承恩又賦詩一首，我們想象不出蟠桃樹長得什么樣子，只籠統(tǒng)得知是“夭夭灼灼”之類?！獙崒懞吞搶?，從側(cè)面反映了兩種果子的區(qū)別，天上生的，是屬于天仙、神仙的食物，強調(diào)其虛緲；地上長的，雖然也神奇，但那奇處似乎是“修”來的，有“道”的味道。
　　 土地的一節(jié)介紹也添其“道”味：“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瓷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大圣方才打落地上，它即鉆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鉆鉆它也鉆不動些許，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可得長生?！?br/>　　
　　3.鎮(zhèn)元大仙是個老江湖
　　
　　 我懷疑，鎮(zhèn)元大仙自己是能夠救活那棵人參樹的。
　　 他聽到清風(fēng)、明月兩仙童談及人參果被推倒之后，并不著急，甚至連去看看樹的慘狀都沒有，只是：大仙聞言，更不惱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仙，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既然打倒了寶樹，你可認(rèn)得那些和尚？”清風(fēng)道：“都認(rèn)得?！贝笙傻溃骸凹日J(rèn)得，都跟我來。眾徒弟們，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來打他?！?br/>　　 他不惱怒，第一反應(yīng)是去找孫悟空來打，不免讓人懷疑，他對救活寶樹胸有成竹，但要借機與孫悟空來一場大的瓜葛。
　　 在動用了“袖里乾坤”“龍皮七星鞭”等法術(shù)和刑具之后，仍然沒有辦法，孫悟空一心想逃。這時鎮(zhèn)元大仙又有一個表現(xiàn)令人費解。
　　 他將師徒四人投放油鍋，此舉自然是十分狠辣的，拿孫悟空下油鍋也罷了，唐僧也要被下。此章開始，鎮(zhèn)元大仙還主動給唐僧送了兩個人參果，僅因唐僧前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他。兩個人參果有多貴重呢，果子熟開園時，他門下全部眾仙，才分吃了兩個，這個從未謀面的唐僧一來，就得兩個，可見是多大禮遇。這么重要的故人，轉(zhuǎn)眼間又要被投油鍋了。
　　 更奇的還在后面，孫悟空自告奮勇替他師傅下油鍋后，鎮(zhèn)元大仙又“走出殿來，一把扯住”，說你要是能救活人參果樹，我就跟你結(jié)拜兄弟！
　　 原文是：卻說那鎮(zhèn)元大仙用手?jǐn)v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挪，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毙姓咝Φ溃骸澳氵@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guī)煾?，我還你一棵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y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jié)為兄弟?！?br/>　　 鎮(zhèn)元大仙是地仙之祖，孫悟空是后起之秀，這兩位要結(jié)拜兄弟，簡直是亂倫。而他這番，一會兒送人家果子，一會兒投人家油鍋，一會兒又跟人家結(jié)拜，這位鎮(zhèn)元子未免太喜怒無常了。這一番奇怪的表現(xiàn)，給人的感覺是，鎮(zhèn)元子的目的，是在于想方設(shè)法把與孫悟空師徒幾位的瓜葛深化。
　　 唐僧是故人，孫悟空是英雄，鎮(zhèn)元大仙想與他們加深感情，自然不錯。但鎮(zhèn)元大仙的眼光，也許不止看到師徒四人，還看到四人背后更廣大更重要的人群。
　　 孫悟空在三島十洲上走了一圈，先是到蓬萊仙境找了福祿壽三星，三星大驚失色，說若是大圣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yī)治？沒方，沒方。但話是這么說，這三人還是答應(yīng)去鎮(zhèn)元大仙那望他一望，替孫悟空說情。
　　 孫悟空又到了方丈仙山，找到東華大帝君，東華大帝君說，他有一粒“九轉(zhuǎn)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yī)樹，樹乃水土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y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開天辟地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孫悟空又來到瀛州，只見那丹崖珠樹下，有幾個皓發(fā)皤髯之輩在那里著棋飲酒，談笑謳歌，那是瀛州九老，九老自然也是無方。
　　 總之，孫悟空天南地北走了一圈，這一圈的作用，于孫悟空來講，從側(cè)面了解到鎮(zhèn)元大仙有多牛，人參果樹有多牛。于鎮(zhèn)元大仙來講，是作了一番宣傳和渲染。而仙界的牛人們通過這件事聚到一起，又可謂一個聯(lián)絡(luò)感情的契機。
　　 這就是把壞事變成好事。小時候我的新裙子被我妹剪了一條縫，我媽為了揚善懲惡，把裙子被剪部分用漂亮的花邊精心補上，還在上面繡了花，那條新裙子由此更加出彩，我也因禍得福。這事情讓我印象很深，知道禍兮福之所倚。
　　 生活多數(shù)時候是平淡的，要有一點例外的小波瀾，造就一定的“麻煩之美”?！安淮虿幌嘧R”，也是同樣的意思吧。
　　 以鎮(zhèn)元大仙的法力，以及“地仙之祖”的資歷，大地上的事就是他自家事，醫(yī)活這棵寶樹不是不可能，何況他自始至終沒有流露過焦虛無助之意，只強調(diào)要孫悟空賠償，更像是出于尊嚴(yán)，給對方一點顏色看，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在此之外，他也許意識到，這樣一件事情，對他以及他的人參果，不啻于一次擴大影響的機會。這樣猜測鎮(zhèn)元大仙，不是以世故之心度清高之腹。鎮(zhèn)元大仙的生活，地處荒山，顯然很寂寞，聞得唐僧來訪，只是前世一杯茶之交，他便要送上兩個果子，可見他也不是不看重珍惜人際關(guān)系。
　　 最后孫悟空找到了觀音菩薩，菩薩說，她那凈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當(dāng)年太上老君曾與她賭勝，把她的楊柳枝拔去，放在煉丹爐里，炙得焦干，觀音將之插在瓶中，一晝夜下來便是青枝綠葉，與舊相同。
　　 經(jīng)過菩薩一番救死扶傷工程，人參果樹“果然依舊青枝綠葉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鎮(zhèn)元大仙十分歡喜，取金擊之敲了十個下來，開了一場“人參果會”。參加“人參果會”的眾人每位都吃了一個果子，皆大歡喜，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又各蹭了一個吃。這一場難，他們分別混得兩個人參果吃，到底是“難”還是“?！?？
　　 再說回孫悟空結(jié)拜的這位老兄弟，說起來，孫悟空這人是有兄弟劫的。跟誰結(jié)拜兄弟都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他年輕時與牛魔王結(jié)拜兄弟，后來反目成仇，釀成一場大型的連環(huán)戰(zhàn)。他在取經(jīng)團里與兩位師弟相對好些，起碼沒有反目成仇，但也始終不親，特別是跟豬八戒，從來都是不是冤家不聚頭?，F(xiàn)在孫悟空又與鎮(zhèn)元大仙稱兄道弟了，我們簡直可以預(yù)知，他倆基本肯定絕對一定好不起來。
　　 果然，此后漫漫取經(jīng)長路，就沒見過孫悟空何時跟這位結(jié)拜兄弟聯(lián)系過，但凡遇到什么困難，也基本不曾見這位結(jié)拜兄弟出手援助過，壓根連面都沒有再露過。
　　
　　尷尬的龍王們
　　
　　 當(dāng)年那首出名的《龍的傳人》流行起來時，年少的我們請教老師：為什么是“龍的傳人”？老師語焉不詳?shù)鼗卮穑涸蹅冎袊耍貏e崇拜龍，以前皇帝就叫“真龍?zhí)熳印?。那么，難道我們就是“真龍?zhí)熳印钡膫魅?？這不是封建殘余嗎？
　　 這個問題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對于中國人，龍確實是眾多動物中最為神圣、高貴的，大概因為它是虛構(gòu)的。畫鬼容易畫人難，所有的好處都可以加之頭上?！熬推湫螒B(tài)而言，其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這種九似說強調(diào)了它作為復(fù)合型動物的特征。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其生態(tài)?！t化如蠶蠋，欲大則藏于天下，欲上則凌于云氣，欲下則入于深泉，變化無日，上下無時。’這是見于公元前七世紀(jì)左右《管子》卷十四《水地》中的一段描述，短短幾句話就道破了龍的神通力，無可挑剔?！边@段話是一個叫“中野美代子”的日本學(xué)者在她的書里寫的。外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然而，《西游記》中的龍王們似乎沒有什么威風(fēng)，或懦弱或無能或潦倒或古怪，有的還很倒霉。
　　 比如四海龍王。先看看著名的情節(jié)：孫悟空怎么去欺負東海龍王的。
　　 當(dāng)時聽了四老猴的建議，孫悟空徑入東海龍宮，一來到就不客氣地聲稱要來告求一件“神器”。老龍王并不認(rèn)識孫悟空，但態(tài)度十分謙恭，口中頻稱“上仙”。
　　 老龍王“獻鋼叉嫌小，奉畫戟嫌輕”，后來領(lǐng)他去看這根“鎮(zhèn)海神針”，孫悟空發(fā)覺它能大能小，當(dāng)場丟開解數(shù)，打轉(zhuǎn)起來，“唬得老龍王膽戰(zhàn)心驚，小龍子魂飛魄散，龜鱉黿鼉皆縮頸，魚蝦鰲蟹盡藏頭”。孫悟空收了寶貝，笑嘻嘻只說一句“多謝賢鄰厚意”。龍王的反應(yīng)是：不敢，不敢。如果給他配一幅畫像，必定是點頭哈腰。
　　 拿了寶貝后的孫悟空卻還不走，說如果沒有這個金箍棒，那倒也罷了，現(xiàn)在有了金箍棒，就得有一套好衣服來配它。好衣服哪里來？一客不犯二主，走三家不如坐一家，老龍王你就“為人為徹”，給我配身好衣服吧！沒有？真?zhèn)€沒有？那就和你試試此鐵！
　　 東海老龍王嚇得哆嗦，趕緊叫來另三海龍王。大家都不敢對孫悟空怎么樣，于是這個拿出一雙藕絲步云履，那個貢獻一副鎖子黃金甲，這個奉上一頂鳳翅紫金冠，湊了一身華麗披掛。孫悟空打扮停當(dāng)，口里對眾龍喊著“聒噪！聒躁！”一路打出去了。
　　 孫悟空固然一向囂張，但東海龍王也著實太低聲下氣了點。這大概可以說明他的地位：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莫名其妙地就有孫悟空這類強盜隨便闖入，騁兇騁勢，看樣子，老龍王沒有什么自我保護的好辦法。
　　 龍王確實是個被欺負的主，不妨插播一下，東海龍王還曾受到哪吒的欺負，他的三太子敖丙，讓哪吒打死，連筋都抽去作龍筋絳，要給李靖束鎧甲用。東海龍王去告狀，哪吒隱身沖上去，又踏又打又抓鱗，弄得老龍王大叫饒命，好不狼狽?！澋美淆埻踹€是龍中之首呢，被一個七歲孩兒這么糟蹋，還有啥身份可言——這是《封神演義》中的故事。
　　 就算這樣，四海龍王在《西游記》里的龍王們中，也算是最有優(yōu)勢的。他們遇到這等不平之事，起碼事后還可以跟玉帝告告狀，在龍王群里，這算是與上面“說得上話”的。
　　 涇河龍王就更慘了。河比海小，管轄范圍就小，涇河龍王的地位更低。涇河龍王算得上取經(jīng)事件的關(guān)鍵人物，如果不是他與算卦先生袁守誠爭一口氣，他就不會去擅改下雨的數(shù)量和時辰，如果不改雨量時辰，他就不會被告死罪，如果不被告死罪，他就不會去求唐太宗救他，如果不求唐太宗，唐太宗就不會“許救反誅”，因此被拉到地府去走一遭，如果唐太宗不去地府走一遭，也就不知自己還有二十年陽壽，也不會承諾到陽間做一個“水陸大會”，超度無主的冤魂，普諭世人為善，如果唐太宗不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陳玄奘開建大會，那么也就不會有取“大乘佛法三藏”一事。所以說，取經(jīng)一事由是而來。
　　 問題是，涇河龍王只是擅自更改了一下雨量和時辰，怎么就罪足以致死？怎么著都只是一次工作失誤。在《西游記》里，玉帝是個喜怒無常的角兒，沙僧打破一個玻璃盞也可致死罪，所以不能以常理論之。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所謂的龍王，地位確實不怎么樣，上邊要處死他，簡直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這樣的地位和形勢，要是像涇河龍王那種拎不清的，妄求要賭一口氣，最終氣不一定出得了，很可能從此就斷氣了。
　　 西海龍王敖閏（后面章節(jié)說其名是敖順）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性格一向小心謹(jǐn)慎。他的兒子小白龍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告為忤逆，打了三百下，不日遭誅。這事件里，西海龍王的表現(xiàn)真是大義滅親，鐵面無私，但似乎也有點小題大做，中國傳統(tǒng)里有一個“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傳統(tǒng)，也就是“親親相隱”，為親人隱瞞罪行從人倫上講都能獲得同情，這位西海龍王倒來個對著干。這被燒掉的“殿上明珠”真有那么重要嗎？就算是玉帝賜予的，也不至于有兒子的命那么大吧？
　　
　　 假如這里面沒有陰謀，那么只能解釋為，西海龍王一直是謹(jǐn)慎做“龍”，不惹是非，小心才駛得萬年船。所以對自己的兒子過度嚴(yán)厲，以至于出離常情。
　　 小白龍確實很苦命，差一點就因燒了一顆明珠而死掉，而且是死在自己父親的手里。被觀音救活之后，加入了取經(jīng)團，算是走上贖罪之路。但卻是作為一只坐騎去加入取經(jīng)團的，于唐僧而言，他連“徒弟”都說不上，僅僅是工具。如果說他是勞改犯，那么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哪個不是勞改犯呢？而且他們哪一個罪孽比他輕呢？如果說他是動物，那么孫悟空、豬八戒不也都是動物？——單由小白龍的情況來看，龍這種動物，完全不比豬和猴這些動物高貴。
　　 《西游記》里還有兩個出鏡率比較低的龍王，一個是洪江龍王。唐僧的親爹陳光蕊出門當(dāng)官之前的某天早上，放生了一條金色鯉魚，尋條河就是洪江。后來陳光蕊被劉洪打死，這個洪江龍王便給了陳光蕊的尸首一顆定顏珠，方便他還魂報仇。——怎么搞的？洪江龍王變成鯉魚居然也被撈到市場上賣了，自身不保啊。
　　 另一個是烏雞國的井龍王。當(dāng)時豬八戒沉到井水里，見到井龍王的住處家徒四壁。井龍王要豬八戒背走烏雞國國王，豬八戒索錢，他什么都拿不出來。看情況，不是裝窮，是真沒有。
　　 而亂石山碧波潭的萬圣龍王呢？“牛魔王戰(zhàn)罷赴華筵”，赴的就是萬圣龍王的筵。當(dāng)時孫悟空正因借芭蕉扇的事在積雷山與牛魔王大戰(zhàn)，忽聽到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爺爺，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賜早臨，好安座也。牛魔王聞?wù)f，不打了，趕緊往亂石山碧波潭去了。
　　 以孫悟空的眼光看來，萬圣龍王當(dāng)時的生活情調(diào)還是不錯的，呼朋喚友，觥籌交錯，一眾龍婆龍子龍女龍孫陪伴在側(cè)，熱熱鬧鬧。誰知，萬圣龍王禍起東床，他的女婿九頭蟲，野心勃勃地偷了祭賽國金光寺國寶塔上的舍利子，女兒萬圣公主，又偷了王母娘娘的九葉靈芝草。那舍利子由靈芝草養(yǎng)著，便“千年不壞，萬載生光”。
　　 唐僧師徒幾位來到祭賽國，就像神探降臨。除暴安良成癖的孫悟空前去向九頭蟲索要寶貝、大打出手，戰(zhàn)斗結(jié)果是，九頭蟲負傷逃走，萬圣龍王以及龍子龍女龍孫們，則全部被打死掉。老龍婆被穿了琵琶骨，鎖在金光寺塔心柱上，長期給他們看守寶貝，“少有差論，即行處斬”。對了，金光寺從此還改名稱“伏龍寺”。
　　 萬圣龍王一家，就此被滅了門。特別是萬圣龍王，十分不經(jīng)打，卻又沖前陣，孫悟空只一下，就把他的老龍頭打得稀爛。死得如此草率?！么跻彩且晃积埻?，但看孫悟空對待他的態(tài)度，何威風(fēng)之有？何地位之有？就算他的駙馬九頭蟲，還換得一聲“窮寇勿追”呢。
　　 黃周星曾對此點評：行者于此，但當(dāng)殲渠追寶，治老龍以脅從之罪足矣，而乃殺其身，潴其宮，俘其妻，殄滅其子女及孫，不已甚乎？嘗漢涇河老龍在之改雨數(shù)，與此龍之竊佛寶，俱罪不至死者，而一則殞軀，一則滅門，何老龍之多不幸也！……故吾謂西方諸怪中，有罪重而罰輕者，通天河吃男女之金魚是也；有罪輕而罰重者，碧波潭下血雨之老龍是也。
　　 依開篇所述，龍在中國，曾很顯貴，為何到了《西游記》里，龍王們的命運一個個如此不堪？
　　 首先，也許是因為，龍與龍王，是兩個概念。據(jù)說，中國本土的龍崇拜中，原來并無龍王一說。在漢代之前的古文獻里，沒有龍王二字?！肮盼墨I中的龍，是自由地馳騁于天地之間的存在，然而，龍王卻是統(tǒng)治地上某一特定地域的。這種龍王思想的介入，大概是在漢譯佛教經(jīng)典出現(xiàn)之后?！^龍王，并不是作為龍家族一族之長的王，而是指受封于某地為王的龍。因此，龍王必定與某一特定地域維系在一起”。（中野美代子《西游記的秘密》）
　　 這大概是龍王社會地位的一種約束，尤其是一些“小領(lǐng)地”的龍王，比如在中國的農(nóng)村，很多傳說認(rèn)為，池塘里、水井里都住著龍王。龍王龍婆的后代繁衍眾多的結(jié)果，是使他們的管轄范圍越劃分越小。物以稀為貴，地小龍王多，自然就不那么“貴”了。
　　 大家都有印象，《西游記》里的土地爺，地位很卑微，經(jīng)常受孫悟空他們的氣。比如號山的土地爺，就像紅孩兒的家奴。這就是因為，土地爺管轄的地方小，郵票大的地兒、彈丸大的地兒都會有個土地爺，屬于最最最最基層的神仙。而龍王，與土地爺比，工作性質(zhì)有點接近，只是一個管地，一個管水。龍王們好也好不了多少。
　　“龍王”這個概念，其實是隨著佛教經(jīng)典從印度傳入中國的。在印度，龍遠遠沒有中國傳統(tǒng)龍的神圣，比如，佛經(jīng)中的天龍八部之“龍”，不過是普通的護法神而已。在印度的動物崇拜中，金翅鳥受到最高的崇拜，而龍經(jīng)常是金翅鳥的獵物。金翅鳥每天以龍為食，一天需要一條大龍、五百條小龍。這說明，龍的地位遠在金翅鳥之下，與中國的情況正好相反。佛教里還有“降龍伏虎”羅漢，龍是降伏的對象，與虎一樣，甚至隱隱有妖孽的意味在。
　　 所以，從佛教經(jīng)典傳入的“龍王”形象，地位不高，也不難理解。
　　 但龍王們也有不甘心的時候。比如小白龍，取經(jīng)團成員一直當(dāng)他透明，孫悟空有次帶著調(diào)戲的口氣拿他打諢，在朱紫國讓他撒點馬尿糊弄國王，小白龍忽然“跳將起來，口吐人言，厲聲高叫”道：“師兄，你豈不知？我本是西海飛龍，因為犯了天條，觀音菩薩救了我，將我鋸了角，退了鱗，變作馬，馱師父往西天取經(jīng)，將功折罪。我若過水撒尿，水中游魚食了成龍；過山撒尿，山中草木得味，變作靈芝，仙童采去長壽。我怎肯在此塵俗之處輕拋卻也？”
　　 小白龍每天忍辱負重，沉默行走。唐僧師徒遇到什么災(zāi)難，仿佛都與他無關(guān)，他也不幫忙，也不慌張，真說不清他到底是冷漠，還是低調(diào)，還是自認(rèn)卑微，恨不能變成隱形存在。
　　 想不到在他內(nèi)心，也有這樣一股傲氣，比起孫悟空來一點也不弱，從來不拿自己等閑視之。而小白龍的父親小題大做地告他忤逆，是否也有一種可能：因為西海龍王把自家形象看得很重，才格外不能接受這個“迷爺娘的業(yè)子”？
　　 涇河龍王與賣卦先生賭一口氣，把自己的命也賭丟了。那一口氣就那么重要？其實是巡水夜叉那一番話，正中了他的痛處：“若依此等算準(zhǔn)，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
　　 至于碧波潭被滅了門的萬圣龍王，也許本是安分謹(jǐn)慎之人，二郎神聽到他家偷佛寶之事，便是十分驚訝：“萬圣龍王卻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寶？”但“卻不生事”的同時，卻往來無白丁，他的過往甚密者，是如牛魔王這類大佬式人物，牛魔王雖然也不算“主流”，卻也是“名流”。
　　 也許，正是他的心高氣傲，才不甘被孫悟空侮辱，沖到了頭陣，這也是他速死的原因吧。
　　 說起來，《西游記》真是一部顛覆性的小說。唐僧作為一個“有德高僧”，我執(zhí)，無明，虛偽，打誑語，貪嗔癡怨，無一不漏。師徒四人到了靈山之巔，功成行滿見真如，誰知就在這西方極樂世界，竟然也有貪污受賄之事，阿儺伽葉向唐僧直言“有些什么人事送我們”，佛祖聲稱這事情他知道，也同意，說“經(jīng)不可以空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圣僧下山，曾將此經(jīng)在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叫后代兒孫沒錢使用……”
　　 真是讓人無語。有這樣迷愚貪婪“圣僧”“佛祖”，也有這樣潦倒窩囊的龍王，這些，都是西游記里顛覆性的游戲筆法，我老早說了啊，吳承恩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