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醫(yī)
有些語言,用一用就死了,大抵說來,這些死得快的語詞、語句之所以早夭、天不永年,都是因為這語詞、語句所代表的意義被人厭棄。比方說我們讀古書偶爾還會讀到“咄咄書空”這樣一個詞,它源出于《世說新語·黜免》,本指中軍殷浩被廢,終日臨空作書,寫的是“咄咄怪事”四字,被旁人看去,把“咄咄”和“書空”連起來,就成了自嘆無奈的意思。我敢斷言:這個詞遲早是要死的。即便是現(xiàn)在,這四字成語就算還沒死,也去了大半條命。為甚么呢?不是今人沒有感傷無奈的情緒,而是感傷無奈不會用向空寫字來表達——這個成語之所以過時,其實是它最表層的意義消失了——今天的人大抵不寫字了。
“時醫(yī)”,也是這樣一個語詞。今天有任何醫(yī)事糾紛,醫(yī)生永遠是對的,怎么可能有一種人永遠是對的呢?我想這跟絕大部分的人對某一個專業(yè)沒有檢驗或監(jiān)督的知識有關(guān)。病家死活沒有本事對付疾病,也沒有能力了解整治那疾病的人,就不會徹底質(zhì)疑醫(yī)生的權(quán)威,甚至不敢不信仰醫(yī)生的權(quán)威。在這種時代,就不會有所謂“時醫(yī)”這樣的詞,這樣的觀念。
“時醫(yī)”,命好運佳的醫(yī)生。
浙江嘉興縣西南有個檇李郡的醫(yī)生姓吳,人稱吳大夫。吳大夫自己業(yè)醫(yī),家里還開著藥鋪。有一回縣太爺?shù)呐畠焊忻?,請吳大夫診視,用了一味防風(fēng)散。防風(fēng)是藥草名,有美麗的羽狀復(fù)葉,葉片修長,開白色的小花,根可以入藥,有鎮(zhèn)痛、袪痰之效。防風(fēng)散也是極為平常的一味藥劑。
縣太爺?shù)那Ы鸱昧藚谴蠓虻姆里L(fēng)散之后,居然一命嗚呼,縣太爺二話不說,著即派人拿問。好在縣衙里有吳大夫素來熟識的書吏,搶著派人先通知了,吳大夫聞風(fēng)逃遁,到外省里的岳父家避難去了。過了一年多,這一任縣令調(diào)遷他邑,他才敢攜眷回家來。
得以重新整理舊業(yè),不是簡單的事,吳大夫的妻舅也隨同姊姊、姊夫一同回轉(zhuǎn)檇李,幫趁著要將醫(yī)局藥鋪重新開張。鄰里鄉(xiāng)黨在吳大夫出奔期間也覺得很費事,醫(yī)家一旦回來了,慶幸日后問診方便,大伙兒也都來慶賀,商訂某日集金募客,開宴招飲,大家慶慶團聚。
宴飲之夕,眾鄰里據(jù)案大嚼豪飲,忽然有叩門求痧子藥的。主人待客不得閑,遂囑咐小舅子說:“藥笥里第幾格兒、第幾瓶兒,內(nèi)盛紅色粉末者,便是痧子藥了。你去拿給人家罷?!蹦瞧蘧似鋵嵲缇秃茸砹耍质峭馐∪耍牪幻靼讌谴蠓虻膰诟?,也懶得問,吳大夫說的是“藥笥”——也就是他隨身攜帶出入的藥囊——上下有隔層??赡瞧蘧寺牫闪恕八幩痢薄簿褪歉舯诘乃帋臁鑾缀箢^再一尋,看見幾個紅瓶子,開來一看,還都是紅色的藥面兒,隨手就撤了一瓶,發(fā)付來人。
宴客既畢,吳大夫回頭一收拾,發(fā)現(xiàn)藥房幾上有個瓶子,登時嚇得酒醒了一半,忙問他妻舅:“這瓶‘信石’怎么會在這兒呢?”那妻舅一聽是“信石”,酒也嚇醒了,還兀自辯賴:“姊夫說是痧子藥,怎么這會兒又說是‘信石’了呢?!痹瓉硇攀桥ㄋ追Q砒礵)的一種,成粉末狀,有劇毒,以信州所產(chǎn)者為最佳,故稱“信石”。
“來求藥的是個甚么樣的人?”吳大夫問道。
那妻舅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答道:“看模樣像是個行伍中人,穿著軍裝,拿了十幾文錢,我就給了他兩三錢的,兩三錢的──”“痧子藥”三字說不出口,“信石”二字更說不出口。
吳大夫聽罷嘆了口氣,道:“完了!我之不能得業(yè)者,恐怕也是命?。∶魅找辉?,恐怕又要興大獄了,此身此家能否保全,我看都很難說呢!”此后,便祇有不斷地責(zé)怪小舅子。這做妻舅的只好說:“還是趁夜逃走了罷——姊夫!一回生,二回熟不是?今番咱倆先走,留我姊姊在家聽風(fēng),要是一時沒甚么緩急,興許也沒有大礙——這叫遠觀其變?!?br/> 無可如何,也只能暫逃性命了。可這一回,鬧出來的事兒還不大一樣。原來病家是個權(quán)傾一方的軍事長官——提督大人。提督大人要痧子藥干嘛?原來俗稱的痧子,有好幾種病。中醫(yī)一般把中暑、霍亂這一類的急性病都叫痧子,明代陳實功《外科正宗·疔瘡》謂:“霍亂、絞腸痧及諸痰喘,并用姜湯磨服。”《醫(yī)宗金鑒·幼科雜病心法要訣·瘟瘢疹痧》云:“痧白疹紅如膚粟?!弊⒃疲骸鞍l(fā)于衛(wèi)分則為殺,衛(wèi)主氣,故色白如膚粟也?!毙l(wèi)分,是中醫(yī)行里的名詞,所謂“營在脈中,衛(wèi)在脈外,營周不休,五十而復(fù)大會?!?br/> 衛(wèi),有表面的意思。我懂不到皮毛上,怕有人聽了故事被我給醫(yī)死,所以祇能用清人俞正燮的《癸巳類稿·持素脈篇》來做個小結(jié):“衛(wèi)氣者,初期胃氣之慓疾,而先行于四末分肉皮膚之間,而不休者也。”總而言之:這提督中夜起坐鬧肚子疼,而且腸胃攪動,如雷之鳴,四肢發(fā)軟,手腳端末之處不抓會癢,癢起來抓不著,提督自己判病,以為是發(fā)了痧,得了那信石,一口服下,不料立刻大叫:“妙藥!妙藥!”連問此藥從何而來?夫人告以出處,提督說:“這非當(dāng)世良醫(yī)不可!一定要引來署中一見?!?br/> 到了第二天,提督手下中軍參將親自登門,也是個堂堂的三品大員了,率領(lǐng)一標(biāo)人馬來家,奉上袍服冠履,白銀五十兩,往請吳大夫。卻發(fā)現(xiàn)藥局和門診都扃門上鎖,往來請鄰居地保出面,折騰了大半天,吳大夫那老婆才肯出見,瑟瑟縮縮問明來意,知道提督大帥并沒有叫吳大夫給活活醫(yī)死,而且還有宿疾痊愈之勢。這才悄悄請人上路去把丈夫和弟弟追回來。
閑碎不多說,單表這吳大夫見了提督之后,一番望聞問切,還是不知道人家吃信石怎么非但不死,還有栩栩然的靈動生機?只好勉強應(yīng)付了一回,說大將軍中了虛寒,得用參苓桂附為丸,慢慢調(diào)理,才得痊可。大將軍一高興,單憑這幾句話又賞了一百兩銀子。
可吳大夫畢竟是行里人,得了賞錢不但不高興,反而愁眉深鎖,回家跟老婆說:“信石一服俱下,竟至于三錢,量大且急,居然還能治???這真是天下大奇之事,必?zé)o常理,而不可再哉!你我要保全首領(lǐng),要不是再逃一次,就得好生琢磨琢磨他這病情!”
吳大夫的老婆說得好:“為甚么不問問大將軍身邊的長隨呢?人家天天跟著大將軍出入,飲食起居,巨細靡遺,你詳加追問,一定能知悉緣故的?!?br/> 過了一段時日,吳大夫成天價同那提督府里大將軍的貼身當(dāng)差廝混,又喝酒又嫖窯子帶賭錢,終于問出一個首尾。原來早年提督是以卒伍起家,青壯時還戍守過邊陲不毛之地,冬天沒有裘衣可以御寒,早晚遇冷便以酒漿發(fā)汗催暖。北地荒寒野處之地,也不會有甚么陳年佳釀,酒家為了讓飲者發(fā)汗,感覺身體得酒而自暖,還有一種秘方,就是拿少許的砒粉入釀,這還有個名堂,叫“霜葉紅于二月花”,故名“紅霜酒”。霜者,砒礵也。
后來大將軍發(fā)達了,開府南方,再也沒喝過這種劣等藥酒了,反而落了個不時鬧暈眩的毛病。這一次夜半起坐,夢中腹痛如絞,也吵嚷著頭暈。眾長隨都說不上來是因為甚么──難道要提督大人再回邊關(guān)去鎮(zhèn)守鎮(zhèn)守嗎?
吳大夫一聽倒會了意,先前說藥師以參苓桂附等滋補之劑,雖說仍沿其舊,但是有了這一層病史的理解,吳大夫另外用信石作引子,制成一種丸藥,史傳上的記載是:“終一料而體竟霍然,疾不復(fù)發(fā)。大將軍深感之。凡所轄四營八哨九十余汛屬下將弁,無論男女有疾,必使延吳先生?!笨蓞谴蠓虻尼t(yī)術(shù)究竟如何,記載上說:他要是把人家的病看好了,大將軍必然有重賞;看不好,大將軍就說:“連吳大夫都看不好他,那這病家的命數(shù)是盡了!”
有了大將軍這張保命符,吳大夫非但再也不用逃命,還一日一日發(fā)達起來,闊綽起來。沒幾年,就起了大宅第。吳大夫自書門聯(lián)一對,語云:“運退防風(fēng)殺命/時來信石活人”。世人號曰:“時醫(yī)”,意思就是時運不到,甚么人都得死在醫(yī)生手里;時運一到,連死人都可以活過來看醫(yī)生。
簡單的仇恨
仇恨之所以入人深刻,實因仇恨過于簡單。有些基于人生現(xiàn)實中過于復(fù)雜的因素所形成的仇恨,倘或難以言表而不容易喚起同仇敵愾之心,也要找到最簡單的替代品,作為鞏固的基礎(chǔ);族群之間的歧視與排擠往往如此。
老作家蕭乾主編的一套《近代新筆記叢書》上有這么一則軼事,說起曾任國民政府江西省主席的魯滌平(1887~1935),湖南寧鄉(xiāng)人,此公生平最忌諱“八”和“八的倍數(shù)”,因為“湖南習(xí)俗,抬死人靈柩的,少則八人,多則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人不等”所以無論魯滌平個人旅行或率隊開拔以及婚嫁等事,總不訂在八日,就是長途行軍,每天出發(fā)也要避過八點,隨從人數(shù)也不能以八盡除。在我看來,魯滌平的忌諱并不盡如所記,實則另有來歷。
在清代乾、嘉以后,號稱“小南京”的湖南湘潭地控長沙,有“萬燈搖郭,千櫓橫江”的繁榮,由于外來商旅云集,貿(mào)易暢旺,使當(dāng)?shù)刎斮x之雄,冠于一省。在諸外省行商之中,最為勤敏而發(fā)達的,非江西商人莫屬。積久經(jīng)年,贛商財力非但足以與湘潭人并駕齊驅(qū),甚至還常勝出其上。
江西人在他省發(fā)家致富,不改本俗。每逢歲時祭賽,演劇酬神,所搬演的戲文,與湖南在地的差不多,唯語音稍異而已。由于例行熱鬧,宜廣招徠,圍觀者不限于江西本籍人士,這就出了亂子。
某日酬神,演的是一出《渭水河》,其中有句“八百八年”的科白──江西人“八”“百”同音,都讀“罷”聲,三字連用,聽在湘潭觀眾耳朵里,十分粗濁。于是,有指手大笑的,有騰聲謾罵的,甚至還有擲鞋投沙以鬧場的。當(dāng)下一哄而散不說,還從此結(jié)下了深仇。
下一回社日演劇,江西老鄉(xiāng)們依舊貼演“渭水河”,自然還是要唱到“八百八年”一5cac0acd3977d3a7f3dffcfcf1ba5f00b3e412e77fabbb1280178479786734f8句上,湘潭人原也就準(zhǔn)備好了在這一句上來鬧個場。當(dāng)“八百八年”一言既出之際,笑罵之聲方起,觀眾身后的廟門忽然之間給關(guān)上了,埋伏在戲臺左右的江西刀客嘩然而出,一旁看似是在備料煎油的大鼎巨鑊也起了作用,所謂“酌沸油以澆之,著體糜爛”——這已經(jīng)是一場劇烈的民變了。
傳聞中湘潭本地馳援丁壯也出動了好幾千人,十?dāng)?shù)成群,在通衢僻巷設(shè)崗布哨,逢有過客就逼問:“六百六十六怎說?”江西人讀“六”如“溜”,與湘潭音大不同,入耳便知,一旦口音略有小異,當(dāng)下橫刀而屠之。此事發(fā)生于道光年間,兩造死斗經(jīng)年不解,竟有伏尸滿街,市門盡閉“的慘況。
魯滌平在“八”字上的堅持,不盡是出于抬尸之俗,須知抬官老爺,抬新嫁娘也不乏足八而成其數(shù)的。倒是從清代中葉以來便綰結(jié)轇轕的地方械斗仇恨,很可能到了魯氏的時代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一種毋須詮解也無法實證的忌諱了。那么,一聲“八百八年”就是仇恨之所從出的最終答案了嗎?當(dāng)然不是。
原本是基于經(jīng)濟實力相去懸殊而產(chǎn)生的嫉恨,卻便宜地掩蓋上一層地域甚至宗社的情感,最后甚至可能還被誤解、扭曲成對于數(shù)字無稽的禁忌。地方械斗如此,社群排擠如此,民族大義之號召,國家認同之歸屬,似乎無不如此。簡單到經(jīng)不起思想的事物,卻無比頑強。
誰能比他還要宅
在流行語中,作為動詞和形容詞使用的“宅”字,淺而言之,簡而言之,不外就是深居簡出,不問世情——這是我多年以來唯一能傾心接受并力圖躬身實踐的一個概念。而今出門,不免帶有一種充實公德心的自覺:要出去花點錢,活絡(luò)經(jīng)濟。
然而我畢竟近于巢居穴處的動物,但見有人發(fā)現(xiàn)了熱鬧而不能不湊者,便替他感到寂寞難受。前不久書展盛會,我和一雙兒女有如逃難一般地穿越過重重人墻,在窒息前一刻沖出現(xiàn)場。心中不免焦躁而自責(zé)。試想,好不容易親歷了難得的人氣和商機,我非但不能欣賞,甚至已經(jīng)不能忍受那集體的熱情了。
達爾文在晚年自嘆其“很久沒有讀詩和欣賞一首樂曲,這不只是我理智上的損失,甚至也是道德方面的欠缺?!痹跁箷龃箝T外緊緊抓著孩子的手穿越馬路之際,我自覺也有一種離棄了什么的“不德”。當(dāng)天回家寫文章,一想到筆下居然要討論什么公共事務(wù),就益發(fā)慚愧起來。
司馬光的妻子有一年上元節(jié)要求出門賞燈,司馬光說:“家里到處點著燈燭,不能看嗎?”夫人說:“不只看燈,也消得看人。”司馬光緩緩抬起頭來,道:“我不是人,難道還是鬼嗎?”一聲反問似乎揭露了宅人的基本哲學(xué):人是完全自足的;或者,人生是以完全自足為目的的。沈括的《夢溪筆談》上記載了更典型的一個“宅佬”——潁川黎陽縣尉孫轍無意間發(fā)現(xiàn)陽翟地方有位野居的杜五郎,和他已成年的兒子分住著離縣城三十里的兩間屋,屋外有丈許寬的院地,圍著籬笆,家居僅此而已。聽說杜五郎三十年沒有出過籬門,孫轍不免好奇過訪,一問之下,杜五郎笑了,指著籬門外的桑樹說:“傳言太夸張了,十五年前我還到那樹下納過涼呢!既然無用于時無求于人,何必出門呢?”問他怎么維持生計,杜五郎說來簡單:從前年輕時躬耕田畝,兼賣草藥;后來孩子能下田,他就不耕作了。此外,杜五郎也賣過藥,但由于鄉(xiāng)人太窮,買不起藥,大家都學(xué)會了自采自給,杜五郎也覺得不該“兼鄉(xiāng)人之利”,不過是待人登門扣問,時賣時不賣了。
孫轍又問杜五郎:“平常做些什么?”答曰:“端坐而已,沒什么可做的?!薄白x書嗎?”“二十年前也曾經(jīng)看過書的。”“看過的是什么書呢?”“有人送過我一本沒有題簽的書,書里說到很多回《凈名經(jīng)》,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本什么書,當(dāng)時很喜歡那書里的議論,如今連議論的是什么也都忘了,書放在哪兒也不記得了?!薄澳敲茨愕膬鹤幽??”杜五郎說:“村童而已。倒是天性淳厚,不妄言也不嬉游,出門買些加鹽酪之類的家用,默數(shù)他的腳步往返,往往連一步都數(shù)不差,他就回來了?!?br/> 杜五郎其人,像極《冷齋夜話》里形容的一個褒禪山石崖僧,此僧隨身除了一軸度牒,別無它物。問他:“不用缽嗎?”他說:“食時寺有碗?!痹賳査骸安粩y帶經(jīng)卷嗎?”他說:“藏(音《葬》,藏經(jīng)閣)中自備足。”“笠帽總要戴罷?”“下雨就不趕路?!薄斑B鞋都不穿嗎?”“從前也穿的,而今壞了就算了,光腳反而利落?!眴柕剿麨槭裁催€留著一軸度牒,這石崖僧說:“睡覺當(dāng)枕頭。”
“無用于時,無求于人”肯定不是拯救低迷景氣的良方,好在今天的宅人還有網(wǎng)絡(luò)交易可以暢貨之流。然而,古之宅人提醒我們的也是我們久已不思不聞的妙理:我們所真正賴以維生而不得不貪圖的,其實沒有多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