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為貞觀年間最重要的詩歌類別——宮廷唱和詩,歷代以來評論褒貶不一,但多集中于對其文學價值的否定與文學史功績的肯定兩類片段式的評判上,鮮有將宮廷唱和詩結(jié)合政治經(jīng)濟背景與各類社會文化因素起來研究其發(fā)展脈絡(luò)。本文試圖通過對貞觀年間宮廷唱和詩進行全方位剖析時解讀出演進過程中暗藏的“對立詩論”實踐的線索,以理清脈絡(luò),從而加深對貞觀年間宮廷唱和詩的理解。
關(guān)鍵詞: 貞觀年間 宮廷唱和詞 演講過程 對立詩論
三、貞觀后期——“兩分”現(xiàn)象的深化
貞觀十三年后被劃為貞觀后期。此時期的太宗,隨虞世南(卒于貞觀十三年)、魏徵(卒于貞觀十七年)的相繼離世,喪失了政治與文學兩方面的掣肘,自我膨脹已然加速。太宗驕奢淫逸的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不愛聽諫、猜忌漸重、好大喜功,使得諫諍之風日益衰落,阿諛奉承之臣取代了愕愕之士,直言規(guī)諫讓位于曲相談悅;屢次三番要求自觀國史,破壞史官制度,有意圖美化自我形象的嫌疑;屢屢出游封禪、行幸修宮、窮兵黷武,滿足“天可汗”的虛榮心,使得徭役加重,勞民傷財,甚至還宣稱:“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闭娴氖菓?yīng)了他自己那句:“卿睹朕之始,未睹朕之終?!碧诘母淖円鸪?nèi)政治環(huán)境和宮廷內(nèi)審美觀念的變化,從而影響了唱和詩風格的發(fā)展。但頌美與富麗不是什么罪過,罪過的是兩者的泛濫。
頌美的泛濫我們從太宗不悅?cè)酥G悅奉承中不難理解,至于富麗的泛濫,首先我們要知道,太宗本人其實非常推崇華靡的文采,他如此盛贊陸機:
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10]
太宗也喜好作宮體詩,從他的《采芙蓉》中“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和《賦得櫻桃》中的“喬柯轉(zhuǎn)嬌鶯,低枝映美人”確也真能嗅出一些南朝聲色。前面說過太宗是反對浮華文風的,為什么這兒會有看起來矛盾的論述呢?我們可以從兩分面加以理解。
其一,太宗首先是一個政治家,之后才是一個文學家(或者稱為文學愛好者),身份決定了他在貞觀初年必須堅持儒家文化為政教用,去盡浮艷以裨于政理,而且以前也有虞世南有“圣作雖工,然體非雅正”及其他忠正文臣的警示并能夠聽取,但如今情況大不相同了,國家安定繁榮,四夷俱附,太宗覺得人民都安享太平了,帝王享樂也無可厚非,太平盛世時作些美文靡音亡不了國[11],現(xiàn)如今虞世南、魏徵不在了,規(guī)勸的話不怎么聽了,其他人都不敢規(guī)勸、不再規(guī)勸了。其二,太宗所欣賞的文采華靡,必須是以保證內(nèi)容為前提,換句話說,即須“文質(zhì)相宜”。這與魏徵說的“文質(zhì)彬彬”異曲同工。太宗本意是重視詩文的審美特性,攸關(guān)之處在于把握好度。
后期詩壇的中心人物是上官儀與許敬宗。“綺錯婉媚”上官體,聶永華先生對此進行過周詳?shù)谋嫖?,認為:
以“綺錯婉媚”為特色的“上官體”實際上就是:以精致而靈動的美感形式融入意蘊無窮的情志,以音韻諧暢的聲律美感創(chuàng)造心物融合無間、情景宛然密合的詩境,達成渾成秀朗、滋味醇厚的韻致。[12]
聶永華先生是從上官儀的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來論證的,至貞觀末年的上官儀創(chuàng)作實踐是否如聶永華先生所言具備了“精致而靈動的美感形式”與“意蘊無窮的情志”達成“渾成秀朗、滋味醇厚的雅致”呢?舉他在貞觀后期創(chuàng)作的幾首詩作略加探討。
上路抵平津,后堂羅薦陳。締交開狎賞,麗席展芳辰。
密樹風煙積,回塘荷芰新。雨霽虹橋晚,花落鳳臺春。
翠釵低舞席,文杏散歌塵。方惜流觴滿,夕鳥已城闉。
——上官儀,《安德山池宴集》
這首詩一個顯著特點是對仗工整,開篇即對,一對到底。詩中多用“的名對”與“異類對”,雖然造句顯得精巧,結(jié)尾也是聲張情趣的表達方式,但眾多意象的羅列給人一種堆疊無序的感覺,拈來此物對彼物,缺乏內(nèi)在的邏輯而失去和諧的美感,詩中所用對偶處也別無新意,所用皆為齊梁時宮廷詞匯,如“芳辰”“密樹”“鳳臺”“翠釵”等。這首詩從格律上來說也并不怎么合律,末兩句盡管作為其表現(xiàn)自我審美眼光的點睛之筆,但寓意較為平淡膚淺,因此對這首詩加之以“以精致而靈動的美感形式融入意蘊無窮的情志”的贊譽未免言過其實。不過,我們也能從此詩看出上官儀繼承虞世南、褚亮寄情言志的意識。只是在面對宮廷詩華美文辭與寄情言志兩者如何共存時處理欠妥,這個問題到后期上官體成熟時不復(fù)存在。
奉駕凌稽阜,同御掩豈岑。肆賞乖濡足,窮覽悖乾心。
一德光神武,萬象鏡沖襟。御辯遼山夕,凝摩溟海得。
殿帳清炎氣,葷道含秋陰。凄風移漢筑,流水入虞琴。
云飛送斷雁,月上凈疏林。滴瀝露枝響,空檬煙壑深。
撫躬謝仁智,泉石恭登臨。信美陪仙樺,長歌慰陸沉。
——上官儀,《五言遼東侍宴山夜臨秋同賦臨韻應(yīng)詔》[13]
此詩體現(xiàn)了上官儀調(diào)和宮廷語匯與自己情志的成績。起頭六句利用幾個常用意象進行鋪敘頌美,第七句至第十六句開始觀景狀物,末四句再照應(yīng)開頭頌意,表達榮沐圣恩之悅。在中間詩句寫景中,上官儀觀察和描繪自然小景及直觀景象各種要素,其中“云飛送斷雁,月上凈疏林”兩句,云—月、斷雁—疏林“異類”相對,“送”與“凈”兩個動詞連接兩組處于不同方位的意象,構(gòu)成了超過視覺極限的開闊景象?!暗螢r露枝響,空檬煙壑深”向外延伸感官,將實體的視覺景象轉(zhuǎn)變?yōu)樘摕o的聽覺感受,暗示了一種意緒的不盡?!靶郧榕c聲色、美感形式與審美內(nèi)涵某種程度的融合,使上官儀詩在宮廷詩中尤顯圓熟精美”。
上官儀的唱和詩是“雅致”到了極端,甚至謂之“綺麗”更為恰當。但這并不是齊梁宮廷詩“艷麗”的逆流。齊梁宮體詩無法將情感注入描繪的景象,上官儀承襲并改革了虞世南、褚亮通過末句抒情言志的手法,通過對景物的敏感體察與細致刻畫,運用隱喻對偶等藝術(shù)技巧將情感融入景物。相比之下,同時期的另一位與上官儀風格相似的許敬宗,兩人的境界相去甚遠?!霸S敬宗的詩同樣講究修飾,不關(guān)心道德,但他缺乏上官儀的才氣。上官儀的詩是贊美,而他的作品卻是諂媚”。[14]
許敬宗詩《全唐詩》錄存27首,奉和應(yīng)制之作多達21首,從這些存詩中可以看出,許敬宗不僅生性諂媚,在宮廷環(huán)境中優(yōu)游適意,而且沒有虞世南、褚亮、李百藥詩中尚存的儒家道德觀念,成為純粹的諂媚逢迎型宮廷詩人,獻媚邀寵成了他詩歌活動的唯一向度。如:
稽山騰禹計,姑射蕩堯心。豈如臨碣石,軒衛(wèi)警摐金。
轅門縈□水,大旆掩長岑。復(fù)屬高秋夜,澄空素景臨。
層巖多麗色,幽澗有清音。含星光淺瀨,褰霧靜疏林。
高明興睿賞,仁知輔沖襟。湛露浮仙爵,凄風韻雅琴。
秋令生威遠,寒光被物深。方懷草封禪,陪禮泰山陰。
——許敬宗,《五言遼東侍宴山夜臨秋同賦臨韻應(yīng)詔》[15]
相比與上官體的同題作。許敬宗和詩開篇即是用典,對太宗“王道”、“德政”的進行一番虛泛的歌頌,中間八句滿是充滿斑斕色彩的浮靡之辭。聯(lián)串宏大物象,一味鍛制麗辭,意欲彰顯雄壯,實則缺乏生機,徒有體格,明顯給人以“假象過大”、“逸詞過壯”、“麗靡過美”[16]的印象。結(jié)尾對崇高的儒家道德做了庸俗的處理,變成了對“皇恩浩蕩”毫不掩飾的表白,并表達了渴望得到更多榮沐圣恩的機會。
許敬宗的其他詩篇也都表現(xiàn)為雕章琢句、諂媚庸俗。如《奉和秋暮言志應(yīng)詔》:“圣敬韜前哲,先天涼不違。”《奉和秋日即目應(yīng)詔》:“乃倦情何極,宸襟豫有旃?!薄斗詈驮伷鍛?yīng)詔》:“宸襟協(xié)堯智,游藝發(fā)初絲。”《侍宴莎冊宮應(yīng)制得“情”字》:“漸奏長安道,神襟動宸情?!钡鹊取TS敬宗詩歌另一特點是用典密集。用典雖然作為頌美詩的主要手段,貞觀以來早已司空見慣,但用典用得如此密集而不考慮合理性的,舍他其誰。如《奉和執(zhí)契靜三邊應(yīng)詔》,全詩40句,明顯用典的地方就有17處,僅僅最后6句,就用4典。以學問入詩本也正常,借用典故到了賣弄的程度就顯得太過單調(diào)乏味了。
綜上可知,貞觀后期宮廷唱和詩的概況可以說是中期“兩分”現(xiàn)象的變化:寫景詠物之類的雅致通過上官儀深化為對詩歌藝術(shù)技巧的追求,風格漸趨“綺錯婉媚”;朝會頌美之類的雅正則因為許敬宗而異化為對藻飾典故的追求,漸趨“富麗堂皇”。
四、再審視——“對立詩論”的線索
結(jié)束了各個時間段的分析之后,我們再來重新審視整個貞觀時期宮廷唱和詩藝術(shù)的發(fā)展,從初期的反對浮華,崇尚雅正,強化詩歌的政治功用,到中期的雅正雅致并起,“功成治定而頌聲興”,最后到后期雅正與雅致的深化。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和太宗個人觀念的變化是影響詩歌發(fā)展的重要因素。
實際上貞觀時期詩歌發(fā)展有一條內(nèi)在線索,順應(yīng)著詩歌藝術(shù)演進的內(nèi)在趨勢。斯蒂芬·歐文在他的《初唐詩》中提出了“對立詩論”的概念:
對立詩論以儒家特有的論辯修辭,堅決地反對“頹廢”、“色情”及無意義的“修飾”。這些特性即使在六七世紀也無人能夠據(jù)理袒護。但是,到底宮廷詩中哪一些作品包含了這些有害特性,尚有待爭辯。作為替代的詩歌同樣是不清楚的,雖然對立詩論似乎贊成表現(xiàn)深摯個人感情的詩歌,或為政治說教目標服務(wù)的詩歌。[17]
對立詩論反對“頹廢”、“色情”及無意義的“修飾”,贊成表現(xiàn)深摯個人感情,或為政治說教目標服務(wù)的詩歌。但他同樣認為:“這種反對僅有詩論,缺乏詩歌實踐,缺乏具有美學吸引力的替換品?!边@一點我們在貞觀詩壇唱和詩詩風演進過程中卻得到恰恰相反的結(jié)論,貞觀時期的唱和詩演進正是“對立詩論”不斷付諸實踐的過程:初期尚雅正去浮華是從為政教目標服務(wù)而進行的實踐;中期則加入了表現(xiàn)深摯個人感情的實踐,虞世南、褚亮等人的寄情言志就是一次成功的嘗試,而朝會頌美的詩篇則加強了詩歌政治功用;后期上官儀對聲律對偶等詩歌藝術(shù)技巧的總結(jié)發(fā)掘繼承了中期虞世南等人的傳統(tǒng)并發(fā)揮得更加成熟,將表現(xiàn)個人感情熔融于景象內(nèi),許敬宗的頌體詩更是通過用典故、鋪排、雕繪、堆砌將“媚上”這一變質(zhì)的政治功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徹底淪為統(tǒng)治階級的娛樂工具。兩者各自引領(lǐng)著對立詩論的兩大方向。貞觀年間宮廷唱和詩的“對立詩論”在聲律藻飾與寄情言志兩方面的成功實踐為近體詩形成與唐詩的繁榮做好了鋪墊,這一時期的宮廷文人為后來人開辟了道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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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全唐詩續(xù)拾(卷3).中華書局,1992.
?。?6]劉昫等.《舊唐書》卷29《音樂志》.中華書局,1997.
?。?7]斯蒂芬·歐文著.賈晉華譯.初唐詩.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