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陜西耀縣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政府部門。有《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中國9910行動》等多種著作,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獎”優(yōu)秀編劇獎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
誰說過唱歌起源于人類早期求偶的歡叫,這當然是件美好得一蹋糊涂的事情了。
可我在上學的時候就沒敢獨自站在人前唱過歌。似乎那時候的小學校,每周也安排有唱歌的課程,但同學們誰也不把這門課當正事,每每音樂課便把藏在書包里的小人書掏出來,一看見音樂老師埋頭彈起那吱吱呀呀的風琴,便匆匆閱過幾頁,倘若看得陶醉頭忘了抬,嘴也忘了張,便會被老師死死盯住唱個沒完,引得同學們都把目光投過來。這樣,一堂課下來我只能似是而非地哼幾句主旋律,好在最后總是全班同學大合唱,我混在里面有一聲沒一聲地溜一遍,老師就合上風琴下課了。可即便這般漫不經(jīng)心,我每學期的音樂課很容易就“優(yōu)良”了,這讓我常常想起在齊王面前裝模作樣演奏的吹竽者。也許正是這個討厭的習慣,直到今天我能夠完整唱下來的歌曲屈指可數(shù)。
當然有的音樂老師也很認真的,記得我快中學畢業(yè)那年,教我們五線譜的老師終于被我和同學們的漠視給激怒了,她把一首歌彈過幾遍后,便要求每個同學獨唱一遍,然后再全班大合唱。這可把我等同學給急出一頭汗來,老師把那臺漆皮斑駁的破風琴就放在教室門口,杜絕了任何想溜出去的念頭。好在那首歌大家并不陌生,尋著呼呼漏風的琴聲一個個同學連滾帶爬地都順過來了。然而輪到我了,心里卻緊張得咚咚直跳,手指和嘴唇都能感覺到微微顫抖,老師在毫無表情地重復著前奏,我被“逼”無奈只好張開喉嚨,可剛一出聲便引來哄堂大笑,連老師都有些歉意地笑笑鼓勵我,“注意跟著琴聲走”,但我卻哆哆嗦嗦地再也張不開嘴巴了。于是從那時起我對“濫竽充數(shù)”這個成語有了最為“深刻”的理解,聯(lián)想起在齊王府上尷尬溜走的獨奏者形象,便羞愧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
然而,我后來參加工作后,單位常常組織大合唱,沒感覺自己比別人笨,似乎還大大提振了我對唱歌的信心。在廠房空蕩無人時,我時常會“豪邁”地放開嗓子拉幾句高腔,偶爾當我停止信馬由韁般的“放縱”,會從哪臺機床后面?zhèn)鞒霎惵暎昂鸬煤?,接著吼嘛”。我知趣地閃身躲起來了,生怕有人發(fā)現(xiàn)是我在那“吼”。后來我發(fā)覺最能“自我陶醉”的地方是澡堂,一邊酣暢淋漓地享受著熱水的沐浴,一邊會情緒蕩漾地哼起歌來,但待哼到得意忘形時,還會放聲唱一段沒頭沒尾的旋律,那音符也拔得高,共鳴也特別好,渾渾厚厚熱熱騰騰,激宕著狹小的浴室墻壁,感覺自己就是個歌唱家的坯子呢。有時候同浴人聽著順耳,會附和著哼哼起來,有時候同浴人聽著心煩,就會譏諷“驢叫嗓子也不看看地方”,于是我便不情愿地把音調降下來了。但這種突然襲來的“打擊”還是刻骨銘心的,以后很長時間都羞于放聲,尤其遇到可能唱歌的場合就會退避三舍。
終于,突破心理障礙的機會來了。那年西安舉辦三千人的中日青年大聯(lián)歡,地點就放在風景宜人的興慶公園,大大小小三十多個活動項目呢。我負責花萼相輝樓前的聯(lián)歡交流,等過去多少年我才知曉那幢外貌古樸的小樓還是皇家遺跡。當時,小樓旁邊的草坪上搭了個簡易舞臺,臺下擺了幾十張小圓桌和幾百把折疊椅。我?guī)ьI二百多名廠里的青年與日本青年圍桌而坐,雙方準備的小節(jié)目輪番登場。那時候和“老外”打交道還是很新鮮的,盡管我們的人極少會日語的,但很多日本青年認識書面漢語,可以聾啞般用筆紙交流,倒也忙忙碌碌樂樂融融呢。
待這場聯(lián)歡活動落下帷幕,日本青年依依離去,場地上只剩下我們這些依舊熱情澎湃的青年人。大家蠢蠢欲動喧鬧起來,那些已經(jīng)登臺表演過的演員們又被輪番推上臺,盡情地一舒舞袖一展歌喉,興慶湖畔頓時成了歡樂的海洋。然而正當我陶醉在這般縱情的氛圍里時,主持人忽然拿麥克風直呼我的名字上臺來。我一聽頭就大了,舞臺追光刷地一下就聚焦到我身上,馬上就被人連推帶搡地“裹挾”到臺上。主持人恭維我?guī)拙浔愎膭游页Ц瑁愿兄x大家多少天來的辛苦。天哪,我望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每根毛發(fā)都豎起來了,連說話都感覺遲鈍了。這時主持人又對著麥克風煽情地喊:“他不唱,行不行?。?!”臺下應聲齊吼“不行!”我顯然成眾矢之的了,這時候若舞臺開條縫我也會拼命鉆下去的,但我慌恐地看不到一點點可能“逃離”的機會。
那一陣高過一陣的催促聲浪反而激得人情緒巔狂,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搶過麥克風對著臺下說:“我給大家唱支毛里求斯之歌吧”。觀眾們一定十分錯愕,掌聲叫聲頓時響成一片。我結結巴巴地說:“歌詞的大意是,一位姑娘在岸邊等待著遠航的戀人,終于她看到了歸來的船帆,想撲上前去卻被海水打濕了衣裳?!边@段煞有介事的“大意”使得臺下居然安靜了,而且那種安靜是一種期待和驚訝的混合體,宛如偌大的廠房機停人去,反倒把我給震懾住了。而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成百上千雙眼睛緊緊注視著我,于是我猛吸口氣仰起麥克風,一陣忽快忽慢的狂呼亂叫,似乎是一種類似原生態(tài)的癡語,又似乎是瘋狂的吶喊,最后還以一段悠長的音符作為結束。當那怪異的聲調停歇后,我想臺下所有的人都沒聽懂我唱的是什么,但都在為我鼓掌,似乎那天所有的節(jié)目都沒有我的“演唱”獲得的掌聲熱烈。我懵懵懂懂地回到大家中間,如釋重負地癱坐到座位上,不時有人湊過來夸我唱得精彩,還問我什么時候學的這首歌,關鍵時刻派上用場了。我于是沉浸在成功的喜悅里,頭也隨那仍在腦際縈繞的“莫須有”旋律悠蕩著,嘴里卻嗚嚕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然而,我“唱歌”的影響力就此出去了,被我“創(chuàng)造”的“毛里求斯之歌”好像成了品牌常常被人提起。在一次青年會議上,主持人為活躍氣氛又點名要我演唱非洲歌曲。我斗膽上去又裝模作樣地亂喊了一遍,似乎這一次大家的掌聲矜持了許多,而我的心理卻由此發(fā)生了些微變化,感覺這玩笑開過頭了,似有“欺世盜名”之嫌。于是在以后的歲月里,盡管常常有熱鬧者點名要聽那首“外國歌曲”,我卻再也沒敢張口唱,只是偶爾酒喝得多了,會在朋友面前揭揭“老底”,炫耀一下自己光輝的“經(jīng)歷”。
似乎世間的許多“潛質”都是逼出來的,而我敢于拿起麥克風便是“強大壓力”的作用。有了那次花萼相輝樓的“勇敢”,我唱歌的心理障礙算是徹底解除了,不管是簡陋的自娛自樂,還是頗具規(guī)模的聯(lián)歡活動,只要有人點名起哄,我會毫不遲疑地走上臺,張口就是一段悠揚的信天游。而且我的心里也不再慌張了,抓著麥克風明星般來回踱步,盡情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感覺,渾身都迷醉在自己喉嚨流淌出的旋律里,甚至那被酒精浸泡得迷迷蒙蒙的頭顱也會隨著“昂揚”的音符清晰起來,那郁結于胸的世間煩惱也會隨著歌聲煙消云散。我終于明白,那傾情的歌唱實際上就是自己獻給心靈的圣果,而我能得到這般享受,卻是得益于花萼相輝樓邊的吼聲呢。